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纸人绣嫁衣 > 第一章

奶奶下葬那天,妈妈没哭。
她只是从老家捧回一个一尺高的纸人,放在我的床头。
【1】
我叫林晚,二十六岁,在城市里做着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但身体一直不好,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我对妈妈的行为感到荒谬,甚至有点恶心。
妈,都什么年代了,你把这种东西放我房间干什么
妈妈正在用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纸人的脸,头也不回。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这是奶奶的遗愿。
奶奶的遗愿就是让我跟一个纸人睡在一起
我几乎要笑出声,但胸口一阵发闷,又咳了起来。
妈妈终于转过头,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警告。
奶奶说,你身子弱,八字轻,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这个纸人是她亲手扎的,能帮你『冲喜』,镇住邪祟。
她走过来,扶我躺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立下了规矩。
记住,林晚。
第一,不能让『她』沾水,女人属阴,沾水会『冷』。
第二,不能让外人碰『她』,碰了,『她』会『怒』。

我注意到妈妈用的代词,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我看着床头的纸人。
它穿着一身鲜红的、绣着金线的嫁衣,做工精巧得不像话。
一张用白纸糊成的脸,光滑得没有一丝褶皱。
眉眼是画上去的,细细的柳叶眉,一双眼睛却只画了轮廓,没有点上瞳仁,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最诡异的,是那张嘴。
不大不小,却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仿佛要滴出血来的朱砂。
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可我只觉得毛骨悚然。
妈,我害怕,你把它拿走。我抓住妈妈的手,声音都在发抖。
妈妈却轻轻挣脱了。
别怕,有『她』陪着你,病很快就会好的。
这是奶奶给你的『陪嫁』。
她说完,就关上门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个诡异的纸人。
我不敢看它,用被子蒙住了头。
从小到大,奶奶最疼我。
她会为我做最好吃的糖糕,会一边给我梳头一边哼着我听不懂的歌谣。
她那么慈祥的一个人,怎么会留下这么个...奇怪...甚至有点恐怖的遗愿
我想不通。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味道。
是老家后院那棵老槐树的味道,混着淡淡的檀香。
这是奶奶身上的味道。
我感到了一丝心安,意识逐渐沉入黑暗。
然后,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身形模糊,就坐在我的床边。
她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我只能看到她手里捏着一根红色的丝线,和一根闪着寒光的针。
她微微俯下身,似乎在我的被子上缝制着什么。
耳边是针尖穿透布料的沙沙声,一遍又一遍,像是永无止境的催眠曲。
我拼命想看清她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
我想大叫,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猛地,我从梦中惊醒。
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房间里很安静,窗帘拉着,一片漆黑。
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光,照亮了床头的一角。
我喘着粗气,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去。
然后,我的呼吸停滞了。
那个纸人。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妈妈把它放在床头时,它的脸是朝外的。
可现在……
它那张涂着朱砂的笑脸,正死死地对着我。
空洞的眼眶,仿佛在黑暗中凝视着我。
嘴角那抹红色,好像比白天的时候更艳了。
【2】
那一整晚,我都没敢再合眼。
我就这么睁着眼睛,和那个纸人对视到天亮。
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驱散了些许阴冷。
我才像活过来一样,连滚带爬地起了床。
我必须把它弄走。
立刻,马上。
我不敢用手碰它,找了个塑料袋套在手上,捏着纸人的脑袋,想把它塞进衣柜最深处。
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衣柜的门无论如何都关不上。
明明还有很大的空隙,可那扇门就像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每次都在离门框一厘米的地方被弹回来。
试了十几次,我累得满头大汗,那门依旧倔强地敞开着。
柜子里,纸人穿着它的红嫁衣,安静地坐着,仿佛在嘲笑我的徒劳。
我心里发毛,最后只能放弃。
我安慰自己,是柜门坏了,一定是。
那天下午,我的闺蜜周晓彤来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一进门,她就咋咋呼呼地嚷嚷:林晚,听说阿姨给你请了个『仙女』镇宅
我苦笑着把她拉到卧室。
周晓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我从柜子里拿出来,重新摆在床头的纸人。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夸张的大笑。
我的天,林晚,你妈真把你当古代人了还搞这种封建糟粕
你别笑,我紧张地看了纸人一眼,这东西……有点邪门。
我把昨晚的梦和早上关不上柜门的事告诉了她。
周晓彤笑得更大声了,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就是自己吓自己,压力太大了。我看你不是病了,是快魔怔了。
她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伸出涂着亮晶晶指甲油的手指,戳了戳纸人的脸。
你看,不就是个纸片人吗能有……
别碰!我尖叫着冲过去,但已经晚了。
她的指尖在纸人惨白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凹痕。
周晓彤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悻悻地收回手。
干嘛呀你,吓我一跳。一个破玩具而已,至于吗
我心脏狂跳,死死盯着那个凹痕,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但什么都没有。
房间里依旧很安静。
周晓彤撇撇嘴,没再说什么,拉着我聊起了八卦。
坐了大概半小时,她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送走她,我松了口气。
也许,真的只是我自己想多了。
我回到卧室,正准备把床头的纸人再塞回抽屉里。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周晓彤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恐。
晚晚!我……我出事了!
怎么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刚才下楼,就在你们小区里,平地上,莫名其妙就摔了一跤!脚崴了,现在肿得跟猪蹄一样!我动都动不了!
还有!我的钱包也不见了!手机也摔坏了!我是借路人的电话打给你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平地摔跤。
钱包不见了。
就在她碰完纸人之后。
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我挂了电话,手脚冰凉地准备出门送她去医院。
可就在我拿起包的瞬间,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我妈。
我颤抖着接起。
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像一块淬了毒的寒冰。
她没有问我身体怎么样,也没有问我吃饭了没有。
她只问了一句话。
今天,是不是有人碰了『她』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瞬间凝固。
我握着手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在电话那头沉默着,我甚至能想象到她面无表情的脸。
那沉默,是比任何质问都更沉重的压力。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
我警告过你的,林晚。
她不喜欢别人碰她。
她会生气。
电话被挂断了。
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
恐惧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僵硬地转过头,望向床头的那个纸人。
它的笑脸,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诡异。
我的目光,落在了周晓彤之前戳过的那个地方。
那个小小的凹痕,还在。
只是……
以那个凹痕为中心,一圈淡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红色,正从白色的纸张下,慢慢地,慢慢地渗了出来。
那颜色,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3】
周晓彤的事,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把她送进医院,看着她打上石膏的脚踝和一脸的惊魂未定。
我一句这可能和那个纸人有关都说不出口。
她只会觉得我疯了。
而我,也快觉得自己疯了。
自从那天之后,我的生活开始被一种无声的恐怖渗透。
我开始失眠。
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敢睡。
因为每到午夜,那个声音就会准时出现。
沙沙……沙沙……
很轻,很细微。
像是蚕在啃食桑叶。
又像是……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
声音的来源,就在我的卧室里。
就在那个纸人所在的方向。
我用被子死死蒙住头,把枕头压在耳朵上,可那声音就像有穿透性一样,执着地钻进我的耳膜。
它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感,一下,又一下。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绣娘,就坐在我的床边,借着月光,做着她的针线活。
我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直到天光大亮,那声音才会消失。
白天,我像个游魂一样去上班,精神恍惚,好几次差点在会议上睡着。
回到家,面对那个安静微笑的纸人,我又会陷入新一轮的恐惧。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状况。
我甚至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和蔼地告诉我,这是典型的焦虑症伴随幻听,给我开了一堆镇静和安眠的药。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每天都按时吃药。
但没用。
药能让我睡着,却无法阻止那个声音侵入我的梦境。
在梦里,那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离我越来越近。
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檀香和腐朽木头的味道。
她依旧在缝东西。
我依旧看不清她的脸。
一周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早上,我换衣服准备出门。
当我拿起衣柜里一件我最喜欢的真丝衬衫时,我的动作顿住了。
在衬衫的袖口处,多了一个小小的图案。
一个用鲜红色丝线绣上去的、歪歪扭扭的图案。
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针脚很粗糙,甚至有点笨拙。
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红色,和纸人嘴上的朱砂,一模一样。
我的血都凉了。
这件衣服,我买回来后就一直挂在衣柜里,一次都没穿过。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这朵花,是谁绣上去的
是什么时候绣上去的
我疯了一样翻遍了整个衣柜。
枕套上。
我的睡裙上。
甚至一条我准备扔掉的旧毛巾上。
都出现了这种诡异的红色绣花。
它们就像凭空长出来的一样,散落在我的生活各处。
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我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监视着,侵占着。
它在用这种方式,标记它的所有物。
而我,就是那个所有物。
我不能再一个人待下去了。
我拨通了男友的电话。
李哲。
我们交往了三年,他是个程序员,也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我哭着把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无比坚定地说:晚晚,你别怕,我马上过去。
你就是一个人住,胡思乱想。等我过去,就把那个破玩意儿给扔了,看它还怎么作妖!
李哲的声音像一束光,照进了我这密不透风的恐怖屋里。
我感动得痛哭流涕。
他说他手头还有个项目,最快明天晚上能过来。
我答应了。
有他陪着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第一次觉得,等待天黑,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可我没想到,那一晚,是我噩梦的顶点。
半夜,我被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惊醒。
不是梦。
我睁开眼,发现我的被子被人死死地压在了身上,像一块沉重的石板。
我无法动弹。
而那个沙沙的绣花声,这一次,离我特别近。
近得……就像在我耳边。
我僵硬地,用尽全身力气,转动眼球。
借着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了。
那个纸人。
它不知什么时候,从床头柜上走了下来。
就站在我的床边。
它微微歪着头,空洞的眼眶看着我。
而它的手里,正捏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闪着微光的红线。
红线的另一头,连着我的白色连衣裙。
那件我明天准备穿去见李哲的、我最喜欢的一件裙子。
此刻,那件纯白的裙子上,已经被绣上了一大片鲜艳而诡异的红色图案。
像血色的藤蔓,爬满了整个裙摆。
远远看去,像一件未完成的、血红的嫁衣。
纸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我醒了。
它依旧在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一下,又一下。
认真又专注。
仿佛在完成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而我,就是那个即将穿上这件艺术品的新娘。
恐惧像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我的四肢百骸。
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针一线地,为我缝制……
【4】
第二天,李哲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和水果,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看你,脸都白成什么样了。他心疼地摸着我的脸。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抱着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李哲,我们快走,离开这里。
走去哪儿啊傻瓜。
他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
我今晚就住这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敢欺负我的宝贝。
他的自信和阳光,让我稍微镇定了一些。
我把他拉进卧室。
当他看到那件被绣上大片红色图案的连衣裙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这……这是什么
是她干的。
我指着床头的纸人,声音都在颤抖。
李哲的脸色变得铁青。
他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他是个逻辑严密的人。
家里没有第二个人,这些针线活,总不能是我自己梦游绣上去的。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纸人,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怒火。
装神弄鬼的东西!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纸人。
我今天非把它拆了不可!
不要!我下意识地尖叫。
周晓彤摔断腿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我怕李哲也会出事。
但李哲根本不听,他抓着纸人,大步走向窗户,作势就要把它扔下楼。
我们住在十八楼。
这要是扔下去,绝对粉身碎骨。
就在他举起纸人的那一瞬间。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头顶上,书架最顶层的一个陶瓷摆件,一个我妈放了很多年、重得要命的陶瓷大象,毫无征兆地,直直地掉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我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李哲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手一松,纸人掉在了地上。
而那个陶瓷大象,精准地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啊!
李哲痛得脸都扭曲了,捂着手蹲了下去。
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
他的手背被砸得一片青紫,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快!去医院!
我慌忙地找着纸巾。
李哲却一把推开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不是在看自己的手。
他是在看我。
林晚……他的声音在发抖,你……你被恶鬼缠上了。
我愣住了。
他不是不信这些吗
李哲从剧痛中挣扎着站起来,脸色惨白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用黄布包裹的三角形护身符。
这是我来之前,特地去龙华寺给你求的。听说那里的香火很灵。
他把护身符塞进我的手心,紧紧攥住我的手。
晚晚,你拿着它,别怕,它能保护你。
我握着那个护身符,布料的质感和里面硬物的轮廓,给了我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也许,它真的有用
我感激地看着李哲,刚想说谢谢。
就在这时。
地上的那个纸人,那个被李哲扔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纸人,突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
如果不是我死死盯着它,根本无法察觉。
紧接着。
啪!
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般的声音在我手心响起。
我和李哲都僵住了。
我们缓缓低下头。
我慢慢摊开手掌。
那个被黄布包裹的护身符还好好的。
但从布料的裂缝里掉出了一堆……黑色的粉末。
护身符里面包裹的玉佩,竟然毫无征兆地,自己碎掉了。
碎得彻彻底底。
李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看着我手里的粉末,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安安静静的纸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恐惧,已经战胜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唯物主义世界观。
几秒钟后,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瘟疫一样。
你……你别过来!
他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甚至顾不上自己还在流血的手。
李哲!我哭喊着想去拉他。
他却像躲避怪物一样躲开了。
分手吧,林晚。
他站在门口,惊恐地看着我,扔下最后一句话。
我惹不起你……或者说,惹不起『它』。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手里捧着一堆无用的黑色粉末。
我最好的朋友因为碰了它,摔断了腿。
我最爱的男人因为想扔掉它,被砸伤了手,还和我提了分手。
所有试图帮我或者伤害它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慢慢地转过身,看向那个躺在地上的罪魁祸首。
它依旧保持着那个无辜的姿势,嘴角依旧挂着那抹诡异的微笑。
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我终于明白了。
它不是想杀我。
它是想把我身边所有的人,都赶走。
它要我,完完整整地,只属于它一个人。
【5】
李哲走了。
带着一身的伤和恐惧,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没有哭。
眼泪好像在那一刻流干了。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和那个纸人对视着。
从黄昏到深夜。
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
我逃不掉。
只要这个纸人还在,我就永远无法回归正常的生活。
它就像一个盘踞在我生命里的恶魔,所有试图靠近我、温暖我的人,都会被它释放的毒素侵蚀,然后惊恐地逃离。
最后,只剩下我,和它。
我会被它彻底孤立,然后被它慢慢吞噬。
恐惧和绝望,在漫长的对峙中,发酵成了另一种情绪。
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被一个没有生命的纸偶摆布
凭什么我的人生要被它毁掉
奶奶……
这真的是您想要的吗
您最疼爱的孙女,像个囚犯一样被困在这里,失去朋友,失去爱人。
这就是您所谓的冲喜吗
一股从未有过的叛逆和疯狂,从我心底涌起。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要走。
就算它会报复,就算会出事,我也要走。
我死,也要死在离它最远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
我从地上一跃而起,动作快得不像一个病人。
我打开手机,用最快的速度订了一张今晚飞往南方的机票。
最快的一班,两小时后起飞。
我没有收拾任何行李,只拿了钱包和身份证。
我不想带走这里任何一件东西。
尤其是那些被绣上了红色花纹的衣物。
它们让我觉得恶心。
我冲向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准备迎接我逃离后的新生。
但……
门,打不开。
我拧动门把,门锁发出了咔哒一声,但门纹丝不动。
就像从外面被反锁了一样。
怎么会
我家的门是智能锁,从里面可以随时打开。
我用力拉,用力推,甚至用肩膀去撞。
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像一座山,牢牢地立在那里,阻断了我唯一的生路。
开门!开门!
我疯了一样拍打着门板,声音嘶哑。
走廊的声控灯亮了,又灭了。
没有任何回应。
我又想到了报警。
可我该怎么说
说我被一个纸人锁在家里了
警察只会觉得我是个精神病。
我绝望地靠在门上,滑坐在地。
愤怒和勇气,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被撞得粉碎。
我回头,看向卧室的方向。
那个纸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
它没有回到床头,而是站在了卧室门口。
静静地,隔着客厅,望着我。
它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该死的微笑。
仿佛在说:
我告诉过你,你逃不掉的。
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冲进卧室,抓起那个纸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砸向墙壁,砸向地板,砸向书桌。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我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可它太轻了。
无论我怎么砸,它都毫发无伤。
最多,只是身上的嫁衣乱了一点。
最后,我累了,脱力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纸人就躺在我旁边,脸朝着天花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放弃了。
我认命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传来了飞机划过夜空的轰鸣声。
我想,那应该是我错过的那一班。
它载着别人的希望和自由,飞向了远方。
而我,被永远地困在了这里。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天亮,等待着新一轮的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冰冷的地板上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是被手机疯狂的震动声吵醒的。
我浑身酸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
而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温暖而刺眼。
我愣住了。
它……放我走了
我顾不上多想,拿起手机。
屏幕上,是几十个未接来电和上百条微信消息。
有我父母的,有我同事的,还有几个不熟的朋友。
我点开公司群。
铺天盖地的信息,让我瞬间清醒。
昨夜机场高速发生重大连环车祸!现场惨烈!
据报道是油罐车爆炸引起的,波及了几十辆车!
天哪!有没有昨晚去机场的同事报个平安!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颤抖着点开新闻链接。
一张张惨不忍睹的现场照片,冲击着我的眼球。
扭曲的车辆残骸,烧焦的痕迹,满地的狼藉。
新闻里说,事故发生在昨晚十点半左右。
地点是通往机场的唯一一条高速公路。
死亡人数还在统计中。
十点半……
那正是我在家,被那扇打不开的门逼得发疯的时候。
如果……
如果昨晚我打开了那扇门。
如果我顺利地出了门,打上了车。
那么此刻,我会在哪里
是在那些扭曲的钢铁里,还是在冰冷的停尸间
一股寒气,从我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看向那个被我扔在角落里的纸人。
它依旧躺在那里。
阳光照在它鲜红的嫁衣上,反射出一种刺目的光。
它真的是在害我吗
还是……
在救我
【6】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滋生。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脑子里一团乱麻。
从我记事起,我就体弱多病。
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三天两头就要往医院跑。
医生说我免疫力低下,但又查不出具体的病因。
妈妈总说,我是八字太轻,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奶奶在世时,也经常给我求一些平安符,或者用一些土方子给我叫魂。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她们的迷信和心理安慰。
可现在……
我开始动摇了。
如果,我遇到的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呢
周晓彤的意外,李哲的受伤,还有昨晚的车祸……
那个纸人,或者说,它身体里的那个东西,似乎有一种预知危险的能力。
它用一种极端、甚至可以说残忍的方式,清除了我身边所有潜在的威胁。
不管是人,还是事。
它是在……保护我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
可除了这个解释,我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
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那个纸人面前。
我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它。
然后,我发现了一些之前被我忽略的细节。
那些被绣在我衣服上、枕套上的红色花纹。
我一直以为那是它恶意的标记。
可现在,当我把所有出现过花纹的布料都找出来,摊在床上时,我发现,那些花纹并不是杂乱无章的。
每一片花纹,都像是一块拼图。
它们有大有小,有曲有直。
我试着将它们按照某种逻辑拼接起来。
花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最后一块布料被摆上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些零散的、歪歪扭扭的红线,竟然真的构成了一幅画。
一幅简陋的,但能勉强辨认出来的……地图。
地图的起点,似乎是我老家的村子。
终点,则指向了村子后山,一个我有点印象,但又很模糊的地方。
那是一座庙。
一座早就废弃了的,我小时候听老人们提过的……
柳仙庙。
为什么
它为什么要给我指引这个地方
那里有什么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我想,她把我从老家带回来,又把这个纸人交给我,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晚晚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妈,我问你个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你说。
我们老家后山,是不是有座柳仙庙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妈妈陡然加重的呼吸声。
过了足足十几秒,她才重新开口。
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疲惫,而是我从未听过的,一种极度阴冷和警惕的语气。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是……随便问问。我的心提了起来。
谁跟你说的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
我……我看书看到的。我胡乱地找了个借口。
妈妈又沉默了。
电话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和一股无形的、紧张的对峙。
最后,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林晚,我警告你。
不许去那个地方。
永远。
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浑身冰冷。
妈妈的反应,比我想象中激烈一百倍。
那个柳仙庙,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一个关于我的,关于这个纸人的,关于我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病痛和不幸的……终极秘密。
而妈妈,她在害怕。
她在害怕我去揭开这个秘密。
我看着床上那副由红线构成的地图,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安静的纸人。
一个大胆的决定,在我心中形成。
我必须回去。
回到老家。
去那个柳仙庙看一看。
不管那里等着我的是什么。
是答案,还是更深的深渊。
我都必须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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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订了回老家的车票。
老家在一个偏远的山村,路不好走,我辗转了近一天才到。
踏上村口那条熟悉的土路时,我的心跳得很快。
既有近乡情怯的紧张,更有即将揭开谜底的激动和恐惧。
村子和记忆中一样,安静,甚至有些萧条。
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些老人。
我正准备往家的方向走,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我。
是……晚晚
我回头,看到一个拄着拐杖、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正眯着眼打量我。
是住在我们家隔壁的王婆婆。
她看着我长大,和我奶奶的关系最好。
王婆婆,是我。
我走过去,扶住她。
王婆婆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欣喜,但随即,那欣喜就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
是惊恐,和怜悯。
她抓住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冷而用力。
她把我拉到路边一棵大槐树的阴影下,紧张地四下张望,像是在躲避什么。
晚晚,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你妈让你回来的
不是,我自己回来的。
糊涂啊你!
王婆婆捶了一下自己的腿,满脸的焦急。
你不该回来!尤其不该是这个时候回来!
为什么我的心沉了下去。
王婆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像在顾忌什么。
她拉着我的手,看了我很久,才下定决心似的,凑到我耳边。
你奶奶……她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你出生的时候,身体就不好。你妈请了后山柳仙庙一个云游的『大师』给你看。
柳仙庙。
大师。
我的呼吸屏住了。
王婆婆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颤抖。
那个大师说……说你命格特殊,是百年难遇的『纯阴之女』。
他说……你是最好的『祭品』。
你妈当时就……
王婶!
一个尖利的声音,像一把刀子,狠狠地切断了王婆婆的话。
我浑身一僵。
是妈妈。
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们身后。
她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和狠戾。
她死死地盯着王婆婆,眼神像要吃人。
王婆婆吓得一个哆嗦,松开了我的手,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王婶,我家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妈妈的语气冰冷得能掉下冰碴。
她说完,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她强行把我拖回了家。
一路上,我能感觉到村民们投来的异样目光。
那目光里,有同情,有恐惧,也有麻木。
他们,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回到家,妈妈砰地一声关上大门,把我甩进院子。
我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谁让你回来的她质问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想奶奶了,回来看看不行吗我反问她。
看奶奶她冷笑一声,林晚,我警告过你,不要去打听不该打听的事!
什么是不该打听的事我鼓起勇气,直视着她的眼睛,是关于柳仙庙的事吗是关于『祭品』的事吗
你!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情绪的闸门。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充满了被戳穿秘密的惊慌。
但很快,那惊慌就变成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是,又怎么样
她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有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要好。这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我几乎要笑出声。
为了我好,就是让我从小到大被病痛折磨为了我好,就是让我被一个纸人逼得失去朋友和爱人
你懂什么!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冲我大吼。
你以为你那些病是怎么来的你以为你凭什么能活到今天!
我愣住了。
她的话里,似乎藏着更深的东西。
看着我震惊的表情,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她脸上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痛苦。
她的眼神,不再是冰冷和狠戾,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挣扎。
她没有再跟我多说一句话,只是把我关进了我以前住的房间,然后锁上了门。
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那轮残月,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妈妈和王婆婆的话。
祭品。
我能活到今天。
这两个信息,藏着我想知道的所有真相。
深夜,院子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屏住呼吸,悄悄凑到门缝边。
我看到妈妈,鬼鬼祟祟地走到了院子角落的一口枯井旁。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因为离得远,我听不清她具体在说什么。
但借着月光,我能看到她脸上那副谄媚又恐惧的表情。
我拼命地竖起耳朵,终于,一阵风把她最后几句话送进了我的耳朵。
她的声音很轻,很颤抖,充满了哀求和交易的意味。
……她回来了……求您再宽限几天……
……契约的时间快到了,您放心……
……我一定会把她亲手献给您……
……只要您遵守承诺,保我下半辈子……富贵安康……
那一瞬间,我如坠冰窟。
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原来,王婆婆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我妈妈,我的亲生母亲,真的为了荣华富贵,把我卖给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柳仙。
我,就是那个祭品。
而那个纸人……
那个被我憎恨、恐惧,被我认为是罪魁祸首的纸人……
它拼尽全力地把我困在城市,不让我回来。
它是在保护我。
它在阻止我,走进我母亲亲手为我设下的……死亡陷阱。
【8】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一夜的。
天亮时,妈妈打开了房门。
她端着一碗粥,脸上带着一种虚假的、慈祥的微笑。
晚晚,起来吃饭了。昨天是妈妈不好,妈妈情绪太激动了。
我看着她,只觉得一阵反胃。
她的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个表情,都写满了伪善。
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顺从地吃完了粥。
我知道,我不能让她看出我已经知道了真相。
我要跑。
趁她不备,跑到王婆婆家,问清楚一切。
我假装肚子疼,躲进了厕所。
然后,我从厕所那个低矮的窗户,翻了出去。
我一路狂奔,来到了王婆婆家。
王婆婆看到我,吓了一跳。
孩子,你怎么跑出来了!
王婆婆,求求你,告诉我,把所有事都告诉我!我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
王婆婆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扶我起来,关上了门。
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她终于对我揭开了这个埋藏了二十六年的、残酷的真相。
我出生那天,天生异象,乌云蔽日。
村里人都说,这是不祥之兆。
我生下来就体弱,哭声像小猫一样,医生说可能活不过一个月。
我妈当时就慌了,她不信医生,反而去求了后山那个据说很灵验的柳仙庙。
庙里没有什么大师,只有一个自称是柳仙使者的男人。
那个男人告诉我妈,我是百年难遇的纯阴之女,是柳仙最喜欢的鼎炉。
如果把我献祭给柳仙,柳仙就能保佑我们家财源广进,富贵一生。
但前提是,要在我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在我最纯净的时候,举行阴婚仪式。
在这之前,柳仙会先借我一丝气运,让我妈先尝到甜头。
但同时,我的身体也会因为气运被夺,而变得越来越差。
我妈,她答应了。
为了钱,为了她所谓的富贵,她毫不犹豫地,和那个邪物,立下了契约。
从那以后,我们家真的开始走运了。
我爸的生意越做越大,我们很快就搬到了城里。
而我,就成了那个契约的抵押品,靠着药物和医院,苟延残喘地活着。
家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除了我,和我奶奶。
奶奶是最早发现不对劲的。
她发现我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邪气。
她也发现我妈开始变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陌生。
她去质问我妈,我妈却把一切都推到了我命不好的头上。
奶奶不信。
她开始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她求遍了各路神佛,找遍了乡野高人,用尽了所有的积蓄和人情,才找到一个方法。
一个用命换命的……禁术。
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知道自己死后,就再也无人能护着我。
所以,在临终前,她把自己最后的一缕魂魄,和她对我全部的爱与执念,都封印进了那个她亲手扎的纸人里。
她不是恶鬼。
她是我奶奶。
她用魂飞魄散的代价,为我筑起了最后一道防线。
那个纸人,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执念。
它没有意识,只有本能。
一个保护我的本能。
它把所有对我有潜在威胁的人赶走,因为它分不清好坏,它只知道,那些人会给我带来变数。
它把我锁在家里,是因为它预感到了那场车祸,它在救我的命!
它在我身上绣上那些花纹,也不是什么标记。
那是奶奶在用她最后的力量,为我绣一件嫁衣。
一件真正充满祝福的,而不是用来献祭的嫁衣!
而那张地图……
是奶奶拼尽了魂力,给我指引的最后一条生路!
柳仙庙,不是终点。
是陷阱。
她是要我避开那个地方!
傻孩子啊……王婆婆老泪纵横,抱着我泣不成声。
那不是『冲喜』,那是你奶奶在用她的魂魄,为你『续命』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憎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滔天的悔恨和心痛。
我想起了我把它砸向墙壁的疯狂。
我想起了我对着它歇斯底里的咒骂。
我想起了我将它所有的保护,都当成了恶毒的囚禁。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伤害了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也是最爱我的灵魂。
奶奶……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地挖掉了一块。
血流不止,痛不欲生。
【9】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王婆婆家的。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回家。
回到那个囚禁我的公寓。
回到奶奶身边。
我必须回去。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城市。
当我用钥匙打开公寓门时,一股浓重而不祥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里一片狼藉。
我留在桌上的水杯碎了,沙发上的抱枕被撕开了,棉絮飞得到处都是。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冲进卧室。
那个纸人倒在床边的地毯上。
它看起来比我离开时更加灰败了。
身上那件鲜红的嫁衣颜色黯淡了许多,像是被洗过褪了色。
脸上那抹朱砂红的嘴唇也变得干裂。
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燃尽的蜡烛,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我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抱起来。
奶奶……对不起……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它冰冷的纸衣上。
对不起,奶奶……我才知道……对不起……
我泣不成声,把脸埋在它身上。
它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槐树和檀香的味道,已经变得非常非常淡了。
我知道,奶奶快要撑不住了。
林晚。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是妈妈。
她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得意的、扭曲的笑容。
在她的身后,站着一团……不,那不能称之为人。
那是一团人形的黑气。
它没有五官,没有实体,就像一个用浓烟凝聚成的影子。
但那影子里,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和贪婪。
我能感觉到,它在看我。
那种目光,像一条黏腻的毒蛇,爬遍我的全身。
柳仙。
它来了。
来收取它的祭品。
我的好女儿,你终于回来了。
妈妈笑着说:你可让妈妈好等啊。
你不是我妈!
我抱着纸人,从地上站起来,死死地瞪着她。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她耸耸肩,一脸的无所谓。
重要的是,过了今天,我就可以去过我的好日子了。
她朝那团黑气,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
仙长,她就是您的新娘了。
那团黑气,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类似骨骼摩擦的笑声。
它开始向我飘过来。
随着它的靠近,房间里的温度骤然下降,灯光开始疯狂地闪烁。
墙壁上,浮现出大片大片黑色的、类似霉斑的痕迹。
我被那股邪气压得喘不过气来,双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
我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纸人抱得更紧了。
奶奶……救我……
我绝望地低语。
就在那团黑气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
我怀里的纸人,突然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
一道微弱的红光从纸人身上亮起。
那件原本已经黯淡的红嫁衣,在这一刻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开始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那光芒温暖,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悲壮。
不自量力。
那团黑气里发出了一个不屑的、非男非女的声音。
它伸出一只由黑烟构成的手,朝我抓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我房间里,所有那些被绣上了花纹的衣物、枕套、床单,都在同一时间,亮了起来。
那些红色的丝线像是活了过来。
嗖!嗖!嗖!
一根根红线,从布料上挣脱出来,化作一道道红色的光芒,从衣柜里,从床上,从沙发上,从四面八方,飞射而出。
它们在空中汇聚交织。
转眼间,就在我和黑气之间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闪烁着光芒的红色罗网!
这是……
妈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那团黑气也停住了,似乎有些惊讶。
雕虫小技!
黑气发出一声怒吼,猛地撞向那张红色的网。
滋啦——
一声刺耳的、类似烙铁烫入血肉的声音响起。
黑气和红网碰撞的地方,冒出了一阵浓烈的白烟。
黑气被弹了回去,它身上的黑烟明显变淡了一些。
而那张红网也黯淡了一分。
有用!
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奶奶!
我怀里的纸人此刻已经亮得像一个小太阳。
我能感觉到,它的身体,正在慢慢变轻,变脆。
奶奶的魂力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
那张红网,是她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我编织的屏障。
冥顽不灵!
黑气暴怒了,它不再试探,整个身体化作一支黑色的利箭,一次又一次地疯狂撞向红网。
每一次撞击,红网就黯淡一分。
每一次撞击,我怀里纸人的光芒就微弱一分。
每一次撞击,我的心就像被凌迟一样痛。
我知道,当红网破碎的时候,就是奶奶魂飞魄散的时候。
不……不要……
我哭着,想冲过去,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那团黑气。
可我动不了。
一股柔和的力量把我牢牢地定在原地。
是奶奶。
她不让我过去。
红网上的光越来越弱。
网的表面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纹。
黑气发出了胜利的狂笑。
妈妈的脸上也重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就在红网即将彻底破碎的最后一刻。
我耳边,响起了一个无比温柔,又无比虚弱的声音。
那是我在梦里听过无数次的声音。
是奶奶的声音。
囡囡……
别怕。
要好好……活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张布满裂纹的红色罗网,没有破碎。
而是猛地向内收缩!
它像一张天罗地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团黑气和我那站在黑气旁边的母亲,一同死死地罩住!
不!
黑气和妈妈同时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红网在收紧。
疯狂地收紧。
将它们勒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紧。
房间里,被一种极致的红光笼罩。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能听到那凄厉的惨叫,和奶奶最后那声,带着无限眷恋的……叹息。
【10】
光芒散尽。
房间重新恢复了安静。
原来那股阴冷的邪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墙壁上的霉斑也褪去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地上没有黑气,也没有柳仙。
只有我妈妈瘫倒在门口。
她的眼神空洞,表情痴傻,嘴角流着口水,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我知道柳仙被奶奶拼尽全力消灭了。
而我妈作为契约的另一方,也遭到了反噬。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解脱。
以一种最可悲的方式。
我没有去看她。
我的眼里,只有我怀里的东西。
那个纸人。
它已经不再发光了。
它变得像一张最普通的、脆弱的白纸。
风一吹,就会碎掉。
在我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它身上时。
它终于承受不住,从嫁衣的领口开始,一寸一寸地,化作了飞灰。
红色的嫁衣,精巧的头饰,画着眉眼的脸……
都在我眼前,慢慢地,慢慢地消散。
最后,只剩下一地的竹篾骨架,和一小撮灰白的纸屑。
奶奶走了。
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我抱着那一地冰冷的残骸,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哭到最后,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剩下干涩的、痛苦的抽噎。
我把妈妈送去了疗养院。
医生说,她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恢复了。
我给她办好了手续,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了。
我卖掉了家里的老宅,也卖掉了城里这套充满回忆的公寓。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把那些曾经被绣上花纹的衣物都找了出来。
那件白色的真丝衬衫。
那条柔软的睡裙。
还有那件被我当成寿衣的白色连衣裙。
此刻,它们上面的红线全都消失了。
变得干干净净,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我知道,那些红线,都随着奶奶的魂魄,一起消散了。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箱子。
就在我准备清理地上那些纸人残骸的时候。
我在那一堆破碎的竹篾和纸屑中发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块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布片。
是我当初给纸人擦脸时用的手帕。
在那块小小的布片上,用一根仅存的、几乎快要断掉的红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字。
平安。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布片收起来,放进了贴身的口袋。
这是奶奶留给我最后,也是最初的祝福。
一年后。
我辞掉了城市里的工作,去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海滨小镇。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我的身体,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再也没有生过病。
我交了新的朋友,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只是,我再也不穿白色的连衣裙。
也再也没有,在午夜,听到过那沙沙的绣花声。
又是一个春天。
我穿着一身素雅的布裙,坐在花店的摇椅上,看着门外灿烂的阳光。
微风拂过,带来了满园的花香。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
奶奶。
谢谢你,曾为我绣上嫁衣。
这个世界,很温暖,也很安全。
只是……
再也没有为我绣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