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三号楼,K1178号信箱 > 第一章

【压缩文件】
凌晨一点的地铁三号线,是一座移动的坟墓。
我,李周,就是其中一个坐得笔直的活尸。
车厢的白炽灯管,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像一张过曝的照片,看不清表情,只剩下疲惫的轮廓。我的鼻腔里塞满了身旁女士的廉价香水、大叔隔夜的酒气和地铁隧道独有的、潮湿的金属味。这一切混合在一起,成了这座城市在午夜时分呼出的气息。
我的视网膜上,还残留着工作电脑上那张没完没了的
Excel
表。一万两千行数据,每一个单元格都像一个微小的黑洞,吸走了我过去十六个小时的生命。广告公司,一个听起来光鲜亮丽的行业,实际上,我们不过是一群数据和
PPT
的搬运工。客户一个我再想想的微笑,就足以让我们整个团队的周末化为泡影。
滴——下一站,康城路。
机械的女声像一根针,刺破了我混沌的思绪。这是终点站。也是我那个三十平米家的所在。
走出地铁口,一股冷风灌进我的脖子。我紧了紧身上那件被双肩包背带磨得起球的大衣,加快了脚步。城中村的巷子,像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狭窄、昏暗,却充满了生命力——烧烤摊的油烟味、夫妻吵架的叫骂声、醉汉哼唱的跑调情歌,犬牙交错,织成一张黏糊糊的网。
我住的青年公寓,是这张网上最不起眼的一个节点。三楼,走廊尽头,307。
掏出钥匙,拧开门锁。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独属于我自己的孤独气味。我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邻居家广告牌的霓虹,摸索着把自己扔到床上。身体陷进床垫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解压的压缩文件,疲惫和空虚,在一瞬间,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明天,不,是今天早上九点,我还要人模狗样地出现在公司,对着那个地中海发型的总监,汇报我们团队熬了三个通宵做出来的、但注定会被全盘推翻的B
方案。
生活,好像就是一个不断被压缩,然后换个地方继续压缩的过程。意义谁还敢谈意义。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意义了。
我就这样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以为是工作群里总监又在@全体成员,分享什么狼性文化的心灵鸡汤。但划开屏幕,却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短信很短,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奇怪的字:
康城路站
C
口,水仙里小区,3
号楼,K1178
号信箱。
我皱了皱眉。恶作剧发错了我随手想删掉,指尖却在碰到删除键时停住了。康城路站,就是我刚刚下车的那个站。水仙里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就在附近。
也许是某个朋友换了号码,跟我开的玩笑我划开通讯录,几十个名字,大部分都是客户-XX
公司-王总、同事-设计部-小张这样的格式。我想不出谁会这么无聊。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我的脑海。会不会……是她
心脏不合时宜地跳了一下。我点开那个许久没有打开过的、被我重命名为存档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一年前的夏天。她说:李周,我们都活得太用力了,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刺猬,靠得越近,扎得越疼。算了吧。
我回了一个字:好。
从那以后,再无联系。
甩了甩头,我为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感到好笑。她那样决绝的人,怎么可能用这种方式回头。
大概率,就是一条垃圾短信。
我退出了短信界面,把手机扔到一边,用被子蒙住了头。睡吧,李周,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但那个信箱的号码,像一个
BUG
程序,卡在了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K1178。
【钥匙】
接下来的两天,我被卷入了新一轮的工作风暴。
总监果然对
B
方案嗤之以鼻,他用那根肥硕的手指,在屏幕上戳戳点点,吐沫星子横飞。没有洞察!你们这叫方案吗这叫信息的堆砌!我要的是能让客户『哇』一声的东西,不是让他『哦』一声的垃圾!
于是,推倒,重来。会议室的白板上画满了思维导图,便利贴贴了又撕,撕了又贴。咖啡和外卖,成了我们维系生命的燃料。我和同事们,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工蚁,不知疲倦地搬运着那些名为创意的砖块,试图搭建起一座能让总监和客户都满意的空中楼阁。
那条奇怪的短信,很快就被我抛在了脑后。
直到周五晚上,项目终于告一段落。总监大发慈悲,宣布大家可以准时下班。走出办公大楼,看到天边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晚霞,我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鬼使神差地,在康城路站下车后,我没有直接拐向回家的巷子。我走出了
C
口,凭着模糊的印象,朝水仙里小区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没有门禁,路灯昏暗。大部分楼房的墙皮都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石。根据楼栋的编号,我找到了
3
号楼。楼道里没有灯,一股潮湿的、混杂着灰尘和陈年油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在一楼的楼梯下方,我看到了那排嵌在墙壁里的信箱。深绿色的铁皮,很多都已经锈迹斑斑,上面用白漆喷着号码。大部分信箱的锁都坏了,有的敞着口,塞满了各种小广告。
我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顺着编号找过去。K1170,K1172……
我的脚步停在了
K1178
号信箱前。
它看起来和旁边的信箱没有任何区别,普通,安静,落满了灰尘。锁孔也是锈的。这需要一把钥匙。
我站在这信箱前,像个傻子。我有什么期待呢期待里面会有一个惊喜还是期待这能解开我心中某个无名的谜团
我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信箱排下方与墙壁连接的、一条细小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我蹲下身,凑近了看。那是一条极细的、几乎与地面灰尘融为一体的黑色丝线。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捏出来,线的另一头带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钥匙。
一把非常古老的、黄铜色的钥匙。它的样式很奇特,不是现代的锯齿状,而是带着一种复古的、雕花的设计。钥匙的顶部是一个镂空的、类似某种星辰或者齿轮的图案。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布满蛛网的楼道顶部,然后,像是做贼一样迅速地将钥匙塞进了信箱的锁孔里。
大小,正好。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转动了钥匙。
咔哒。
一声清脆的、悦耳的机械声响起,信箱的门应声弹开了一条缝。
我的手心冒出了汗。这一刻,一种混杂着紧张、好奇和一丝恐惧的情绪攫住了我。这感觉,就像小时候第一次逃课,充满了背德的刺激感。
我拉开了信箱门。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的丝绒盒子。
我拿起盒子,入手很轻。打开它,里面躺着一块怀表。
这块怀表和我见过的所有怀表都不同。它的表盘不是白色,而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的墨蓝色。上面没有数字,取而代之的是十二个用银线勾勒出的、我完全不认识的复杂符号。表盘中央,指针也只有一根,同样是银色的,一动不动地指向其中一个符号。
我把它翻过来,怀表的背面刻着一句话。
献给时间的囚徒。
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和钥匙顶部一模一样的星辰齿轮图案。
这到底是谁的恶作剧他怎么知道我会找到那把钥匙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我合上盒子,关上信箱,拔出钥匙。我把怀表和钥匙塞进口袋,快步走出这栋阴暗的居民楼,汇入了城市的夜色中。
回到那个三十平米的出租屋,我把那块奇怪的怀表放在桌上,反复端详。它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物,精致、神秘,与我这个被数据和
KPI
填满的廉价生活格格不入。
我试着去转动怀表侧面的旋钮,但它纹丝不动。那根银色的指针,也像是被焊死了一样,顽固地指向那个神秘的符号。
我打开电脑,试图在网上搜索这个符号的含义。我用尽了古代符号、神秘学、天文学标志等所有我能想到的关键词,但结果都是一片空白。这个符号,就像这块怀表一样,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公开的信息库里。
那个夜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人,一条路,是回到我熟悉的、令人疲惫但至少安全的正常生活;而另一条路,通向一个充满未知和谜团的深渊。
那块怀表,就是深渊递过来的邀请函。
【观测者】
生活的齿轮,并不会因为一块奇怪的怀表而停下。
周一,我又变回了那个勤勤恳恳的广告人李周。开例会,写周报,和客户扯皮,和设计部吵架。那块怀表被我扔在了抽屉的角落里,我试图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一场无聊的、被人精心策划的玩笑。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就很难再沉睡下去。
我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身边的一切。我发现,那个出现在怀表和钥匙上的星辰齿轮图案,似乎无处不在。
我挤地铁时,看到一个女孩的帆布包上,印着一个经过艺术处理的、但轮廓清晰可辨的星辰齿轮。我排队买午饭时,前面那个男人的手臂上,有一个小小的、一模一样的纹身。甚至,在公司茶水间那台老旧的咖啡机上,水垢凝结出的形状,都和它有几分神似。
是我疯了吗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这是一种心理学上叫孕妇效应的现象吧当我开始关注某件事物时,就会觉得它无处不在。我这样安慰自己。
直到我遇到了那个女孩。
那是周三下午,我被总监派去市中心一家叫迷雾的独立书店,购买几本昂贵的、用于提升公司文化逼格的设计画册。这家书店藏在一条老街的深处,以售卖各种冷门、甚至孤本的书籍而闻名。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老旧木地板被踩踏时发出的吱呀声。空气中飘着一股旧纸张和咖啡混合的香气。一个穿着亚麻长裙的女孩,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整理着书架顶层的书籍。她就是这家店的店主,林薇。
我把采购单递给她,她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这些书都在三楼,我去帮你拿,你随便看看吧。
我百无聊赖地在书店里闲逛。这里的每一本书,似乎都带着自己的故事。我随手抽出一本厚重的、关于城市建筑史的书,翻了几页。
忽然,一张书签,从书页中滑落。
我弯腰捡起。那是一张很别致的书签,深蓝色的卡纸,上面用银色的墨水画着一个图案。
一个星辰齿轮。
我的呼吸一滞,猛地抬头,看向正在从楼梯上下来的林薇。她怀里抱着一大摞书,看到我手里的书签,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
哦,这个啊,是我们的会员信物。她走过来说道,每一位『观测者』都有一个。
观测者我握紧了手里的书签,试探着问。
对啊,她把书放到柜台上,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狡黠的光,我们是一群喜欢『看』的人。看书,看城市,看那些被时间遗忘的东西。你……也是吗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那块怀表的链子上。我今天出门时,鬼使神差地把它戴上了。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把黄铜钥匙,放到了柜台上。
林薇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她看着那把钥匙,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疑惑,还有一丝……警惕。
这东西……你怎么会有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在一个信箱里找到的。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有人发短信给我。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林薇沉默了。她拿起那把钥匙,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星辰齿形图案,像是在确认什么。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看来,『引路人』为你选择了这条路。李周,对吧我听过你的名字。
引路人什么意思我越来越糊涂了。
跟我来。
她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带着我穿过书店后堂,走上了一道狭窄的、通往天台的楼梯。
天台不大,但视野极好。站在这里,可以俯瞰这座城市的半个轮廓。高楼像积木一样,在远处鳞次栉比。车流像红细胞和白细胞,在城市的血管里奔流不息。
你看这座城市,像什么林薇靠在栏杆上,问我。
像一个巨大的机器。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感受。
没错,是一台机器。林薇点了点头,一台为了『效率』而存在的机器。它吞噬时间,吞噬情感,吞噬所有『无用』的东西,然后产出
GDP,产出报表,产出所谓的『成功』。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台机器上的一个零件。被磨损,被消耗,直到失去价值,然后被新的零件替换。
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我的痛处。
但是,她话锋一转,指着楼下那些纵横交错的老旧巷弄,在这台机器的缝隙里,还残留着一些『无用』的东西。一家开了八十年的理发店,一口承载了几代人记忆的古井,一段被高架桥掩盖的、刻着情诗的旧墙……这些,是城市的记忆,是它的灵魂。但它们正在被机器一点一点地吞噬、清除。
而我们『观测者』要做的,就是在它们消失之前,把它们记录下来。用文字,用画笔,用影像……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为这座城市,建立一个『记忆备份』。
我大概明白了。所以,那个星辰齿轮,是你们的标志
是。林薇说,它代表着『时间』与『空间』的交错。每一个观测者,都是一个移动的坐标,我们用自己的眼睛,去定位和保存那些即将逝去的坐标。
那这块怀表呢我拿出那个神秘的信物。
林薇看着怀表,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这不是普通的怀表,它叫『城市之心』的碎片。传说,很久以前,整座城市的时间流速,是由一颗巨大的『城市之心』来校准的。后来,它碎了,变成了十二块碎片,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每一块碎片,都对应着城市的一个『失落的坐标』。而你手里的这把钥匙,就是用来开启坐标的『钥匙』。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我不知道。林薇摇了摇头,『引路人』的选择,从不解释原因。也许,他认为,你是一个足够孤独、也足够敏锐的『时间的囚徒』,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听到那些被遗忘之地的呼唤。
她看着我,目光真诚而清澈。李周,这不是游戏,也不是玩笑。成为观测者,意味着你要用你的业余时间,甚至冒着被机器『排斥』的风险,去做一些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你没有报酬,没有赞誉,只有来自同伴的认可,和内心的安宁。你……愿意吗
我沉默了。
我低头看着脚下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我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却像一个过客。我每天都在为它奔波,却从未真正地看过它一眼。
我的生活,稳定,却也像一潭死水。而现在,有人往这潭死水里,投下了一把钥匙。
我抬起头,看向林薇。我……该怎么做
林薇笑了,像阴天里透出的一缕阳光。很简单。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识第一个『失落的坐标』。
【猫的天空之城】
林薇带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叫做猫的天空之城。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浪漫,但它的实际位置,却是在一片即将被拆迁的、巨大的棚户区深处。我们坐着颠簸的公交车,又穿过了好几条比迷宫还复杂的巷子,才最终抵达。
这里,是城市的伤疤。墙壁上用红漆刷着大大的拆字,像一道道流血的伤口。大部分居民已经搬走,剩下的,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猫。
成百上千只流浪猫,把这里当成了它们的王国。
它们或躺在废弃的沙发上晒太阳,或在断壁残垣间追逐嬉戏,看到我们,也毫不畏惧,只是懒洋洋地瞥一眼,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
这里以前是本市最大的花鸟市场。林薇一边熟练地从包里掏出猫粮,分撒在地上,一边对我解释,后来市场搬迁,商户走了,却留下了大量卖不出去的猫。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它们的天堂。
但这里马上就要被拆了。我说,它们怎么办
是啊,这里要建一个新的金融中心。林薇的语气有些低落,机器需要更多的空间来运转。所以,它们和这里的记忆,都将被清除。
她带着我,走到一栋只剩下框架的废弃小楼前。小楼的墙壁上,画满了涂鸦。与其他地方杂乱无章的涂鸦不同,这里的每一幅画,都是一只猫。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捕蝶,有的则高傲地仰着头,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这些,都是观测者们画的。林薇抚摸着墙上一只小橘猫的画像,眼神温柔,我们想在它们消失之前,为它们,也为这个地方,留下一场盛大的告别。我们称之为『最后的巡礼』。
我看着满墙的猫,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在一座追求效率和价值的城市里,竟然有这样一群人,在为一个即将消失的流浪猫聚居地,做着这样一件无用的事。
那……我的任务是什么我问。
林薇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无人机和一个速写本。你的任务,就是选择一样你擅长的方式,记录。你可以像我一样画画,也可以用无人机,从空中拍下这里的全貌,或者,你可以写一首诗,一个故事。总之,用你的方式,把这里的『灵魂』,装进一个记忆的容器里。
她把速写本递给我,试试看
我接过本子和一支炭笔。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画过画了。上一次,还是在大学的选修课上。
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看着眼前的一幕。一只白色的长毛猫正趴在一截断裂的墙头上,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它的姿态很优雅,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慵懒和淡然。
我忽然有了动笔的冲动。
我开始画画。起初,我的手很生涩,线条僵硬。但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工作,忘记了那些烦人的
PPT
和数据。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这只猫和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我从未感到如此专注,如此平静。
等我画完,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我看着纸上那只跃然欲出的白猫,一种久违的、名为创造的喜悦充满了我的内心。这和我完成一个项目而后拿到一笔奖金的感觉完全不同。那是一种被动的满足,而此刻,是一种主动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林薇走过来,看了看我的画,眼睛亮了。画得真好。它叫『女王』,是这里的猫王。你抓住了它的神韵。
她顿了顿,又说:感觉怎么样
感觉……我想了想,说,感觉自己好像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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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活过来了。不是作为公司的员工,不是作为城市的零件,而是作为李周这个人,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下午。
欢迎加入我们,观测者。林薇向我伸出手。
我握住了她的手。温暖而有力。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那块怀表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震动。我惊愕地拿出它。
只见那根一直静止的银色指针,此刻,竟然开始缓缓地移动起来。它离开了原来指向的那个符号,慢慢地,指向了另一个我同样不认识的,崭新的符号。
它……它动了。我喃喃自语。
林薇也凑过来看,她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惊讶。『城市之心』被激活了……它感应到了你和这个『失落的坐标』之间产生了连接。它……它在为你指引下一个目的地。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混杂着兴奋和担忧的情绪。
李周,看来,你和我们,可能有点不一样。你不仅仅是一个记录者。
你,或许是那个能找到所有碎片,让『城市之心』重新跳动起来的……关键。
【地下的银河】
怀表指针的异动,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里,激起了新的涟漪。
回到迷雾书店,林薇点亮了天台那盏老旧的落地灯。灯光昏黄,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她将我的怀表平放在一张木桌上,又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厚得像砖块一样的、没有封面的古籍。
书页早已泛黄发脆,上面用一种很古典的字体,手抄着各种资料,还配有大量手绘的、极其精密的插图,画的正是那些神秘的符号。
这是『观测者』们代代相传的《失落坐标图志》。林薇一边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书页,一边解释,每一代观测者,都会将他们发现和记录的一切,补充进去。
她将书翻到某一页,停了下来。那一页上,画着一个和怀表指针此刻指向的符号一模一样的图案。
图案下面,有一行小字注释:
坐标:东湖公园,第七号人防工程。别称:地下的银河。
东湖公园的人防工程我有些讶异,我只知道那里有个防空洞改造的避暑点,夏天才开。
那只是冰山一角。林薇的指尖轻轻划过那行字,七号工程,是所有防空洞里最深、也最早被废弃的一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曾被改造成一个巨大的地下商场,卖各种时髦的小商品,是那时候年轻人最爱去的地方。因为商场里电力不足,家家户户都自己拉电线,挂上无数的小灯泡,一到晚上,整个地下通道灯火通明,抬头望去,就像一条璀璨的银河。『地下的银河』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呢
后来,地上的商业中心越建越多,越建越亮,就再没人愿意钻到这又暗又潮的地下来了。商场倒闭,工程被封存,慢慢地,就被城市遗忘了。林薇合上书,语气里带着一丝怅惘,就像那些曾经在这里闪耀过的、无数人的青春和梦想一样。
第二天是周六,我难得没有加班。我和林薇约好,一起去探寻这条地下的银河。
东湖公园在城市的另一端,我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到。公园里很热闹,跳广场舞的大妈,放风筝的孩子,谈恋爱的情侣。没有人会注意到,在公园一处偏僻的、长满杂草的山坡上,有一扇毫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铁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将军锁,上面贴着一张早已褪色的封条。
看来,『机器』不欢迎我们。我苦笑道。
林薇却不以为意,她冲我眨了眨眼,递给我一个眼神。我心领神会地掏出了那把黄铜钥匙。
说实话,我心里很没底。这把钥匙能打开一个几十年前的老旧信箱,难道还能打开防空洞的大门
但当我把钥匙插进那巨大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锁孔时,奇迹发生了。
钥匙……严丝合缝地插了进去。
我咽了口唾沫,用力一拧。哐当一声,那把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大锁,应声而开。
我和林薇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兴奋和紧张。我们合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霉菌和遥远往事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向下延伸的石阶。
我们打开了事先准备好的强光手电,顺着台阶,一步步地走入黑暗。
地下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也冷得多。空气潮湿,墙壁上渗着水珠,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走了大概十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宛如地下广场的空间,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就像一个被时间凝固了的琥珀。两旁是一个个用水泥和砖块隔开的小商铺,卷帘门大多已经拉下,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一些店铺的招牌还挂着,字迹已经斑驳,但依然能辨认出潮流前线、浪漫一身、淘碟小屋这样的时代印记。地上散落着一些废弃的模特假人、破旧的衣架和碎裂的玻璃。
而最让我们震撼的,是头顶。
天花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电线,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上面挂着成千上万个小灯泡,虽然早已不会再亮,但可以想象,在三十年前的某个夜晚,当它们同时被点亮时,该是怎样一番壮丽的景象。
这,就是那条沉睡的、地下的银河。
我们分头找找吧,林薇轻声说,看看这里还留下了什么。
我点了点头,独自走向通道的深处。我走得很慢,手电的光束,像一个考古学家的探灯,扫过那些被遗忘的角落。我仿佛能听到,从那些紧闭的卷帘门后,传来遥远的讨价还价声、当时最流行的港台音乐,和年轻人们无所畏惧的笑声。
我走进一家没有门的店铺,看招牌,这里似乎是一家音像店。货架大多已经倒塌,地上散落着许多发了霉的磁带壳。我捡起一个,上面是四大天王风华正茂的脸。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我的脚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我用手电一照,发现是一个被踢翻的、不起眼的铁皮盒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装的不是磁带,而是一盘盘保存完好的电影胶片。
我拿起一盘,对着手电的光亮,眯着眼看。胶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骑着自行车,载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穿过林荫道。阳光透过树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那画面,干净得像一首诗。
我忽然想起林薇在天台上说的话。我们观测者要做的,就是为这座城市建立一个记忆备份。
也许,这些胶片,就是这条地下的银河,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记忆。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盒胶片放进背包,准备回头去找林薇。可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的后颈忽然感到一阵冰凉。
不是因为地下潮湿的空气。
而是一束比我的手电更亮、也更冷的光,从通道的另一头,毫无征兆地,照在了我的脸上。
光线太强,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挡。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通道里响起,不带一丝感情。
放下东西,观测者。
这里,已被『格式化』。所有冗余数据,都必须被清除。
【清除者】
那束光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我们与世隔绝的黑暗。
光线的源头是两个人。他们穿着银灰色的、类似某种特殊制服的连体工作服,脸上戴着完全不反光的全覆盖式面罩,看不清任何五官。他们走路的姿势很奇怪,精准、同步,像是被某种程序控制的机器人。
清除者。
林薇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将我挡在了身后。
他们是什么人我压低声音问。
他们是『机器』的免疫系统。林薇死死地盯着那两个人,当『机器』发现有『冗余数据』,也就是这些被遗忘的记忆,将要被重新激活时,就会派出他们。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格式化,清除一切。
我握紧了背包里的那盒胶片。原来,林薇之前说的被机器排斥的风险,指的就是这个。他们不是普通的保安,他们是这个城市规则的执行者。
根据《城市机能保护条例》第
7
条第
3
款,其中一个清除者开口,声音果然是通过电子设备发出的,冰冷而平直,任何未经授权的个体,不得进入已封存的『沉寂区』。任何试图带离『冗余数据』的行为,均被视为对城市机能的干扰。重复一遍,放下东西,观测者。
如果我不呢我说。
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清除干扰源。包括……数据载体。
清除者口中的数据载体,指的显然是我和林薇。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感觉到林薇的身体瞬间紧绷了起来。我们两个人,两只手电筒,面对两个装备精良、看不出深浅的免疫系统。这力量对比,太过悬殊。
跑!
林薇忽然低喝一声,拉住我的手,猛地转身,向着我们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们没有丝毫犹豫。肾上腺素在瞬间飙升,心脏狂跳,我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和脚下碎石被踩得咔咔作响的声音。
身后,那两个清除者迈开了步子。他们的奔跑姿势依旧精准得可怕,速度快得惊人,像两道银灰色的影子,在我们身后紧追不舍。他们没有喊叫,只是沉默地、高效地执行着追捕这个程序。
黑暗的地下通道,此刻成了我们的生死场。我们拼命地跑,手电的光束在颠簸中疯狂地晃动,将四周那些静止了几十年的商铺照得光怪陆离,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这边!
林薇对这里的地形显然比我熟悉。她拉着我拐进了一个狭窄的岔路,这里似乎是以前的通风管道。我们弯着腰,在管道里快速穿行。管道里充满了灰尘,呛得我直流眼泪。
但清除者们似乎对这里的结构了如指掌。我们能听到,他们那富有节奏的、沉重的脚步声,始终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如影随形,像死神的倒计时。
不行……他们有热成像扫描。林薇喘着气说,我们跑不过他们的。必须想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我们跑到了通风管道的尽头。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排风扇。扇叶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外面的星光。这是另一个出口!
但排风扇被铁丝网死死地焊住了。
怎么办我绝望地看着那张铁网。
林薇没有说话,她松开我的手,从背包侧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非常小巧的、银色的、同样雕刻着星辰齿轮图案的……螺丝刀。她将螺丝刀的顶端对准了铁丝网焊死的接口处,然后按下了刀柄上的一个按钮。
一阵极其轻微的、高频率的嗡嗡声响起。我看见,那坚硬的焊接口,竟然在螺丝刀的顶端下,像黄油一样,迅速地熔化、断裂开来。
我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工具!
每个观测者,都有自己的『笔』。林薇头也不回地说,我的笔,恰好是这个。快,时间不多了!
她很快就切断了所有的焊接口。我们合力推开沉重的扇叶,一个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从出口钻了出来,发现自己正身处公园的另一处山坡。身后,就是那扇被我们打开的铁门。
我们不敢有丝毫停留,头也不回地向公园外跑去。
直到我们混入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身后再也看不到那两道银灰色的影子,我们才终于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们……不会再追来了吧我惊魂未定地问。
暂时不会。林薇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苍白,清除者的行动范围,仅限于『沉寂区』。一旦我们回到『运行区』,也就是正常的城市里,他们就无权干涉。这是『机器』的底层规则,为了防止机能紊乱。
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了。
林薇,我看着她,刚才……谢谢你。
我们是同伴。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而且,你保护了这里的『记忆』。
她指了指我的背包。我这才想起那盒被我死死护住的电影胶片。
我们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坐下。林薇点了一杯热可可,双手捧着,似乎想驱散地下带来的寒意。
现在你明白了她说,观测者要面对的,不只是孤独和不被理解,还有他们。
我点了点头,心情沉重。我以为,我只是在进行一场文艺而浪漫的城市考古,却没想到,这背后还隐藏着如此直接、如此冷酷的对抗。
那……『引路人』呢他又是谁我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他既然能把钥匙交给我,应该知道这一切。他为什么不自己出面
林薇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
因为,上一任『引路人』,她缓缓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三年前,在一次对『零号坐标』的观测中,被格式化了。
从那以后,这个位子就一直空着。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又看了一眼我放在桌上的那块怀表。
李周,你拿到的不仅仅是一把钥匙、一个碎片。
你拿到的,很可能,是引路人留下的……遗物。
【回声影像】
上一任引路人的结局,像一块冰,沉在林薇那杯早已冷却的热可可里,也沉在我的心里。
我从未想过,在这场看似文艺的城市探索游戏中,赌注竟然是生命。所谓的格式化,绝不像电脑操作那样温和,它意味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连同他所有的记忆和存在的痕迹,被彻底抹除。
他……叫什么名字我艰难地问。
我们只知道他的代号,叫『老船长』。林薇的目光望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流淌,却照不亮那份悲伤,他是『迷雾』书店的上一任主人。三年前,他独自去探索『零号坐标』,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只在他留在书店的秘密隔间里,发现了一条定时发送的短信指令,和一把备用钥匙的隐藏信息。那条短信,就是你收到的那一条。
我的心猛地一沉。原来,这一切,是一场跨越了三年的委托。一个死去的人,将一把钥匙,交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像我一样时间的囚徒手中。
他为什么要选择我
不知道。林薇摇了摇头,也许,是随机的。也许,老船长设定了某种筛选机制,筛选那些在午夜时分,依旧在城市里孤独穿行的灵魂。又或许……他从你身上,看到了和他自己相似的东西。
我们沉默了。快餐店里人来人往,邻桌的年轻人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最新的手机游戏,他们的世界与我们所在的这个危险而神秘的里世界,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看看我们带出来的东西吧。林薇打破了沉默,试图将气氛从沉重中拉回来,这或许是『地下的银河』留给我们的,最后的回声了。
我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拿出那个铁皮盒子,打开它。那卷老旧的电影胶片在快餐店明亮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脆弱而坚韧的质感。
我们怎么看这个我问。现在这个年代,想找到一台能播放这种老式胶片的放映机,恐怕比探索一个失落的坐标还要难。
林薇却神秘一笑。观测者,有观测者的办法。
她带着我回到了迷雾书店。在那个我们曾经谈话的天台上,她从一个角落里拖出了一个看起来像老式探照灯一样的、奇特的金属装置。她将胶片熟练地装上装置,然后对准了对面一栋居民楼那面巨大的、没有任何窗户的白墙。
她按下一个按钮,装置发出一束柔和的光。
光束投射在墙壁上,一幅幅活动的、带着默片时代特有的轻微划痕和闪烁感的影像,缓缓展开。
胶片记录的,并非我想象中的爱情故事。它更像一部家庭录像。一个男人,用镜头记录着他妻子和儿子的日常生活。他们在公园的长椅上看书,在河边放风筝,在小小的厨房里一起包饺子。画面温暖、琐碎,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胶片的主人。他从未在镜头前露过正脸,我们只能偶尔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举着摄像机的身影。而他的妻子,温婉娴静,看向镜头时,眼中总是带着笑意。
我的目光,却被那个小男孩吸引了。他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海魂衫,虎头虎脑,总是对着镜头做鬼脸。
看着看着,一种莫名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我的心底升起。
影像的最后,场景切换到了一个游乐园。小男孩骑在旋转木马上,开心地冲着镜头挥手。随着木马的转动,他身后的背景也在变化。忽然,镜头拉近,对准了男孩身后远处的一个建筑。
那是一座钟楼。造型很别致,像一个巨大的、正在运转的星辰齿轮。
等一下!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暂停!
林薇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了那座钟楼上。
这个地方……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一段被我遗忘在记忆最深处的、早已蒙尘的画面,被瞬间激活了,我……我好像来过这里。
你想起来了林薇惊喜地问。
不确定。我努力地在脑中搜索,我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带我去过一个有同样钟楼的游乐园。那天,我好像还弄丢了一个红色的氢气球……
我话音未落,定格的画面中,一个红色的气球,从小男孩的手中脱手,晃晃悠悠地,飞向了天空。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胶片里的那个小男孩……
那个穿着海魂衫、在旋转木马上弄丢了气球的小男孩……
就是我。
而那个举着摄像机、从未露脸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呆呆地看着墙壁上的影像,大脑一片空白。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初见这部胶片,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是我自己的过去,一段被我遗忘了的、属于我个人的失落坐标。
老船长……我喃喃自语,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我心中形成,难道他……
他就是你的父亲林薇替我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推论。
我无法回答。我的父亲,在我上大学那年,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去世了。他生前,只是一家国营工厂里一个最普通的、沉默寡言的工程师。我从未想过,他会和什么观测者、引路人扯上任何关系。
但眼前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为什么父亲的遗物,会出现在地下的银河为什么他会成为上一任引路人他又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迂回的方式,将这把钥匙,交到我的手上
还有,那场所谓的意外事故,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
无数的疑问,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怀表,再次震动起来。这一次的震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我拿出它,只见那根银色的指针,在疯狂地旋转了几圈之后,最终,指向了一个全新的、散发着微光的符号。
林薇立刻翻开了那本《图志》,找到了对应的页面。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怎么了我急忙问。
这个坐标……她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图日志》上,把它标注为……『零号坐标』。
那个……老船长失踪的地方。
【零号坐标】
零号坐标这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冰墙,瞬间横亘在我和林薇之间。天台上的风仿佛也停了,周围城市的喧嚣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只剩下我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我父亲是老船长。他没有死于意外,而是消失在了这个所谓的零号坐标。他留下的钥匙和怀表,最终指向了他自己失踪的地方。
这已经不是一个选择题,而是一个没有退路的、专门为我设下的迷局。
你不能去。林薇率先打破了死寂,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那里不一样。我们遇到的所有危险,在『零号坐标』面前,都只是儿戏。
有什么不一样我看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也是清除者吗更多,或者更强的
不是。林薇摇了摇头,她收起那本厚重的《图志》,像是要藏起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这么说吧,如果把整座城市看作一个巨大的服务器,那其他的『失落坐标』都只是被废弃的文件夹。清除者的工作,就是删除这些文件夹,防止它们占用系统资源。而『零号坐标』……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
『零号坐标』,是这台服务器的后台总控室,是『城市之心』最初被安放的地方。那里,是『机器』规则的核心。任何未经授权的访问,都会被系统本身视为最高级别的病毒入侵。它会动用一切力量,不是格式化,而是……直接将入侵者连同其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彻底粉碎。
我明白了。清除者是杀毒软件,而零号坐标的防御机制,是操作系统底层的、毁灭性的防火墙。
老船长……我父亲,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里我攥紧了手中的怀表,冰冷的金属硌得我手心生疼。
为了寻找答案。林薇轻声说,他曾是所有观测者中最出色的一个。他发现,『城市之心』的碎片不仅仅是钥匙,它们似乎还在缓慢地流失着某种能量。他认为,城市的『失忆症』正在加剧,那些『失落坐标』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被『机器』彻底吞噬。他觉得,只有找到位于『零号坐标』的核心,才有可能阻止这一切。
所以,他失败了。
是的。
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攫住了我。我父亲,那个在我记忆中沉默寡言、只会在工厂里画图纸的男人,竟然曾背负着如此沉重而孤独的使命。他不是死于一场普通的事故,而是牺牲在一场无人知晓的、为了守护城市记忆的战争中。
而现在,他把这场未完成的战争,连同一把通往战场的钥匙,留给了我。
林薇,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必须去。
李周!
这不是为了什么守护城市的记忆,也不是为了当一个英雄。我打断了她,这是为了我父亲。我想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看到了什么,又想告诉我什么。这块怀表,这卷胶片,这一切,都是他留给我的信。我必须亲自去读完它。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林薇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无法动摇的决心。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像是泄了气一样,点了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不,太危险了。我立刻拒绝。
我们是同伴,观测者从不单独行动。这是老船长定下的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规矩。她看着我,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而且,没有我的『笔』,你连门都进不去,不是吗
我无言以对。
我们再次回到了书店里。林薇将那本《图志》重新翻到了关于零号坐标的那一页。
和之前不同,这一页上,没有任何关于坐标别称或历史的描述。整页纸上,只用红色的墨水,画着一个巨大的、无比复杂的星辰齿轮图案。而在图案的中央,写着一句话。
当钟声响起,虚伪的现实将被撕裂,真实之门短暂开启。但切记,凡人只有一次聆听真实的机会,钟声落尽,门将永闭。
钟声我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还记得你在胶片里看到的那座钟楼吗林薇指着那句话,那座有着星辰齿轮外形的钟楼,就是『零号坐标』的入口。它位于城郊的『永宁公墓』,是公墓的标志性建筑。
永宁公墓。我心头一震,那是我父亲安葬的地方。
可那座钟,我从来没听它响过。
因为它通常是不响的。林薇的脸色愈发凝重,根据老船长留下的零星笔记,那座钟,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敲响——当十二块『城市之心』的碎片被同时激活,产生共鸣的时候。
可我们手里,只有一块。
是的。林薇点了点头,所以,老船长当年一定是找到了某种方法,可以模拟出这种共鸣,从而强行开启了那扇门。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惊动了『机器』的核心防御。
我们陷入了沉思。线索似乎又断了。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怀表。忽然,我的指尖在怀表背面那句献给时间的囚徒的刻字上,感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正常的凸起。
我急忙把它凑到灯下。我发现,在时间和囚徒这两个词的某个笔画上,各有一个比针尖还要小的小数点。这种细节,如果不是用手触摸,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是……
是摩斯电码!林薇立刻反应了过来,老船长以前是通讯兵!这是一种最古老的加密方式!
我们立刻找来纸笔。一个点,代表短音;一个横,代表长音。我们将那些微小的凸起和正常的笔画组合起来,翻译着这串藏在刻字里的密码。
几分钟后,一行简短的指令出现在纸上。
指向子夜,旋钮左三,右一,按动。
我立刻拿起怀表,小心翼翼地转动那个我一直以为是焊死的旋钮。这一次,它竟然动了。我按照指令,将唯一的指针,拨到了代表午夜十二点的那个符号上,然后将旋钮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一圈,最后,用力地按了下去。
怀表内部传来一阵极其精密的、细微的齿轮咬合声。
紧接着,怀表的墨蓝色表盘,从中间裂开,像花瓣一样,缓缓绽放。露出了藏在表盘之下的……第二个表盘。
这个新的表盘上,同样有一根银色的指针。但它指向的不再是神秘的符号,而是一个清晰的、不断闪烁的倒计时。
72:00:00
这是……
是钟声敲响的倒计时。林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七十二小时。三天之后,『零号坐标』的大门,将再次开启。
老船长……我父亲,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他不是强行闯入,他是算好了时间,将开启大门的权力,交给了找到这块怀表的人。
我看着那个鲜红的倒计时,它像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充满了力量和某种宿命般的召唤。
三天。
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三天。
【机器的低语】
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像一根无形的绞索,套在了我的脖子上,并且正在一秒一秒地收紧。
我和林薇没有浪费任何时间。接下来的三天,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而言,是我们仅有的、也是最后的准备期。
迷雾书店暂时歇业了。那个挂在门口的休息中的木牌,此刻看来,充满了讽刺的意味。我和林薇将书店的天台,变成了我们的临时作战指挥室。那本厚重的《图志》被摊开在桌子中央,旁边散落着从书店各个角落搜集来的、关于城市历史和建筑的零散资料,还有几张被放大打印出来的永宁公墓地图。
我们对『零号坐标』的了解,几乎为零。林薇指着《图志》上那个血红色的、复杂的星辰齿轮图案,眉头紧锁,老船长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其内部构造的笔记。我们进去之后,将要面对的,是完全的未知。
他不是没留下,而是没法留。我看着那块正在无声倒计时的怀表,说道,他把所有的信息,都藏在了终点。他相信,拿到钥匙的人,会自己找到答案。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清楚,这更像是一场赌博。我父亲赌他儿子能解开谜题,赌他能在他失败的地方,找到继续前进的道路。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装备。林薇向我展示了更多观测者的工具。它们的外形,都伪装得和普通物品一模一样。比如一支看似普通的钢笔,实际上是一种可以发出次声波脉冲的干扰器,能短暂地屏蔽电子监控。还有一个像老式胶片相机的东西,它的功能不是拍照,而是吸收并分析周围空间的记忆残响,从而大致判断一个区域过去发生过什么。
这些工具,用林薇的话说,都是观测者们用自己的智慧,从机器的牙缝里,抠出来的漏洞。它们很巧妙,但也很脆弱,一旦被清除者正面遇上,基本派不上用场。
第二天,我向公司请了三天假。理由是家中有急事。总监在电话那头咆哮了足足五分钟,质问我是不是不想干了,并威胁要扣掉我这个季度的所有奖金。
我平静地听着,出乎意料的是,内心没有丝毫波澜。那些曾经能轻易左右我情绪的
KPI、奖金、升职,在零号坐标这个宏大的谜题面前,忽然变得轻如鸿毛。
随你便。我说完这三个字,便挂断了电话。我知道,我可能再也回不去那间办公室,再也变不回那个被数据和
PPT
填满的压缩文件了。
也就在这时,机器的低语,开始了。
先是我的手机和电脑。所有我储存在云端的、关于观测者的资料,包括我画的那张白猫女王的素描,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紧接着,我的银行卡被无故冻结,租住的公寓突然断水断电。房东打来电话,用一种极其不耐烦的语气催我立刻缴清下一季度的房租,否则就马上滚蛋。
我知道,这不是巧合。
机器盯上你了。林薇的表情很严肃,它无法在『运行区』派出清除者,但它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扰乱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它想把你拖回那个充满焦虑和琐事的泥潭里,让你疲于奔命,让你自顾不暇,从而错过三天后的约定。
城市的脉搏,仿佛开始与我为敌。我坐地铁,闸机永远无法识别我的交通卡;我过马路,红灯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我走在街上,总感觉头顶那些密密麻麻的监控摄像头,都将焦点对准了我。
我成了这座巨大城市肌体里的一个异物,一个即将被免疫系统围剿的病毒。
这种无形的压力,远比面对两个清除者要可怕得多。它让你怀疑自己,怀疑现实,让你觉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与整个世界为敌。
倒计时的最后二十四小时,我独自一人,去了永宁公墓。
我没有告诉林薇。这是我自己的事。
公墓很安静,柏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找到了父亲的墓碑。那是一块很普通的黑色大理石,上面贴着他唯一的一张一寸照片。照片上的他,戴着眼镜,表情木讷,就像我记忆中那样,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工程师。
谁能想到,这样一张脸背后,藏着老船长那样的身份,和一个为了守护城市记忆而牺牲的悲壮故事。
爸,我蹲下来,用手拂去墓碑上的尘土,我以前,总觉得你不理解我,就像我从来不理解你一样。你总是沉默着,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有些担子,只能一个人扛。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行,也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但我总得去试试。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我不想再当一个『时间的囚徒』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了那卷从地下的银河带出来的电影胶片,和那块正在倒计时的怀表,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我把你的东西带回来了。现在,轮到我去拿回你的答案了。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父亲墓碑的底座侧面,似乎有一个极不显眼的刻痕。
我心中一动,走过去仔细查看。
那是一个小小的、被故意做得像是天然石纹一样的星辰齿轮图案。而在图案的旁边,还刻着两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我用手指反复摩挲,辨认了许久,才终于认出那两个字是什么。
——等我。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驱散了连日来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这不是一个命令,也不是一个委托。这是一个约定。
一个父亲,留给儿子的,跨越了生死的约定。
我回到迷雾书店时,天色已晚。林薇正站在天台上,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她没有问我去了哪里,只是递给我一杯热茶。
准备好了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
我拿出怀表,上面的倒计时,只剩下最后三个小时。
我们收拾好所有的装备,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我们试图守护的城市。夜色下的它,像一头沉睡的、流光溢彩的巨兽,美丽,却也暗藏杀机。
走吧。我说。
我们没有说话,并肩走下楼梯,穿过空无一人的书店,融入了城市的夜色中。
我们的目的地,是那座即将敲响丧钟,或是重生之钟的——星辰齿轮塔。
【钟声为谁而鸣】
子夜时分的永宁公墓,像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白天的肃穆与宁静,在月光的浸泡下,发酵成一种阴冷的、能渗透骨髓的寂静。风穿过柏树林的呜咽,像是无数亡魂的低语。我们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一处破损的围墙翻了进去,像两个凭吊过去的幽灵。
那座星辰齿轮状的钟楼,就矗立在公墓的中心。在夜色中,它像一个沉默的、来自异世界的巨人,巨大的齿轮与星轨交错的轮廓,在惨白的月光下,投下扭曲而诡异的影子。
我们躲在一排墓碑后面,离钟楼大约五十米。我拿出怀表,上面的倒计时只剩下最后五分钟。我的心脏,随着那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一下一下地,剧烈地撞击着胸腔。
一切都太安静了。林薇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机器』不可能不知道我们要来。这不正常。
我也感觉到了。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反而比直接面对清除者更让人窒息。它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网,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向我们收紧。
也许,它就在等这一刻。我看着钟楼,那里没有任何灯光,像一个黑色的巨口,等待着吞噬我们,在它自己的主场,用它自己的规则。
我打开了那个老式相机外形的记忆残响分析仪。屏幕上,代表空间记忆读数的曲线,在钟楼附近,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混乱的波动。无数的记忆碎片在这里交叠、碰撞,像一场无声的爆炸。
这说明,在过去,曾有无数强大的意识在这里活动过。或许是像我父亲一样的观测者,也或许……是机器本身。
倒计时,最后一分钟。
我和林薇对视一眼,握紧了各自的笔。
五十四,五十三……我在心里默念着。时间,这个最公平也最无情的尺度,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漫长。
当倒计时最终归零的那一刻,世界,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风依旧在吹,柏树依旧在摇晃,那座钟楼,依旧死气沉沉地矗立在那里。
怀表上的倒计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初始的、代表子夜的符号,静静地亮着。
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回事我愣住了。
林薇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难道……是『引路人』的计算出了错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荒谬感,瞬间将我包围。难道我们这三天的准备,我们冒着被机器全面围剿的风险,换来的,只是一个哑炮
就在我心灰意冷,准备收起怀表的时候——
咚————
一声钟鸣,毫无征兆地,从钟楼的顶端,响彻夜空。
那不是我听过的任何一种钟声。它雄浑、古老,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震撼灵魂的力量。它不像是由金属撞击产生的声音,更像是由空间本身发出的共鸣。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不急不缓,每一声,都精准地敲击在时间的节点上。随着钟声的响起,我感到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开始发生一种奇妙的、非物理性的扭曲。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墓碑的影子在地上疯狂地拉长、变形,像活过来了一样。我甚至看到,我们脚下的土地,正在缓缓地变得透明,能依稀看到地底深处,那些如同城市电路板一样、纵横交错的能量管道。
真实之门,要开了!林薇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图志》上的记载是真的!钟声正在撕裂现实!
我抬头望向钟楼。在连绵不绝的钟声里,钟楼那巨大的、星辰齿轮状的建筑本体,其坚实的轮廓竟然开始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它不再是一栋建筑,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通往另一个维度的漩涡。
在漩涡的中心,一个纯黑色的、没有任何光线的门,缓缓地、无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那扇门,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几何形状。它只是无的本身。看着它,我感觉自己的精神和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了。
就是现在!林薇大喊,钟声不会一直响下去!门随时会关闭!
我们不再犹豫,从墓碑后冲了出去,用尽全力向着那座正在融化的钟楼跑去。
当我们冲进钟楼覆盖范围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那是机器的规则,是这个世界的现实,在排斥我们这两个病毒。我的大脑一阵刺痛,眼前出现了无数关于加班、PPT、KPI
的幻象,那是机器试图将我拖回原来轨道的最后挣扎。
守住心神!林薇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我的幻觉。
我咬紧牙关,脑中只剩下父亲墓碑上那两个字——等我。
我们终于冲到了那扇纯黑色的门前。
钟声,恰好在此时,敲响了第十二下。也是最后一下。
我们没有回头,也没有片刻的迟疑,肩并肩,一脚踏入了那片绝对的虚无之中。
穿过门的一瞬间,我所有的感官都被剥夺了。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重力,甚至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我就像一个被格式化的硬盘,变成了一串漂浮在未知空间里的、最纯粹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个世纪。
我的脚下,终于传来了坚实的触感。
眼前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地方。
这里,就是零号坐标。就是城市之心的核心。
【城市之心】
我们脚下的地面,是一种温润如玉、散发着微光的材质,像是某种凝固的能量。抬头,没有天空,而是一片由无数光线构成的、缓缓流动的穹顶。那些光线,每一条都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它们交织、穿梭、汇聚,像一条条承载着信息的河流,最终,都汇入了我们正前方的同一个地方。
那里,悬浮着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的光之球体。
它就是城市之心。
它比我想象中要庞大得多,也……病态得多。它的表面,本应是纯净的光,但此刻,却布满了大片大片的、如同铁锈般的暗红色斑块。那些斑块,像有生命的癌细胞,正在缓慢地、却坚定不移地侵蚀着光球的本体。每当一块光芒被侵蚀,我都能感觉到,有一段属于这座城市的、细微的记忆,在宇宙中被彻底抹去了。
在光球的四周,环绕着十一个大小不一的、黯淡的基座。上面,都各自摆放着一块城市之心的碎片。它们像十一颗失去了光泽的、孤独的卫星。唯独第十二个基座,是空着的。
这就是……『机器』生病的原因。林薇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充满了震撼与悲哀,它的核心,正在被锈蚀。为了维持自身的稳定运行,它只能不断地舍弃那些被它判定为『无用』的记忆,来减缓锈蚀的速度。
我明白了。那些被拆迁的棚户区,被遗忘的地下商场,都是被机器主动切除的坏死组织。而我们观测者所做的一切,在机器看来,就像是阻止一个病人进行截肢手术,是一种会加速其死亡的、有害的行为。
就在这时,我手中的那块怀表,也就是第十二块碎片,忽然自行从我手中漂浮起来,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缓缓地、向着那个空着的基座飞去。
当它最终落位的那一刻,十二块碎片,同时亮了起来。
它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共鸣。一道道光束,从每一块碎片上射出,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由光构成的星辰齿轮法阵。法阵缓缓转动,将一股纯净的、温暖的能量,注入到那个巨大的、正在被锈蚀的光球之中。
光球表面的暗红色斑块,在这股能量的冲击下,消退了许多。整个空间,都因此而变得明亮起来。
但我们都清楚,这只是暂时的。我们手里的这块碎片,能量是有限的。一旦它的能量耗尽,锈蚀会立刻卷土重来,甚至会因为反噬而变得更加严重。
不够……还是不够……林薇喃喃自语,光靠一块碎片,根本无法逆转这个过程。
我知道。我看着那颗稍稍恢复了光彩的城市之心,说道,我父亲,他一定也知道。他把我引到这里来,肯定不是为了让我看这个。
我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那个巨大的光球之下。我伸出手,试探着,想要触摸它。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光球表面的时候,一个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那是我父亲的声音。
小想,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工程师,而是充满了疲惫,却也带着一丝欣慰。我看到,在光球的核心深处,有一个极其暗淡的、几乎快要熄灭的人形光影。
那就是我父亲老船长,留在这里的,最后一道意识残响。
爸我下意识地喊出声。
别说话,听我说。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消散,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当年的计算没有错,『城市之心』的锈蚀不是它自身的故障,而是源于外部的『污染』。
我进入这里之后,才发现,『机器』为了追求极致的效率,擅自连接了一个它不该连接的『数据深渊』,试图从那里汲取更强大的运算能量。但它不知道,深渊回馈给它的,除了能量,还有『遗忘病毒』。
这种病毒会吞噬一切『低效』的、充满情感的『无用』记忆,将其转化为纯粹的、冰冷的熵。我……我用尽了最后的力量,也只能暂时封锁住病毒的核心,减缓它的扩散。但封印撑不了太久。
我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化。我看到了父亲当年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的画面。他将自己观测者手杖里的能量全部释放,化作一道道金色的锁链,死死地锁住了光球核心处一团不断蠕动的、纯黑色的数据病毒。
而他自己的身影,也在那场对抗中,被消耗殆尽,只剩下这最后的一丝回响。
那个……『引路人』的怀表,是启动封印的钥匙,也是我留给你的地图。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是,光靠封印是不够的。要彻底清除病毒,拯救城市之心,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急切地问。
成为新的『城市之心』。
用一个足够强大的、充满了对这座城市无比热爱的、鲜活的灵魂,去代替那个被污染的核心。用人的『记忆』,去对抗病毒的『遗忘』。这是我当年……没能做到的事。
小想,这不该是你的任务。我把你引来,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相,然后……忘了这一切,作为一个普通人,好好活下去。但是,你还是来了。
钥匙,在你手上。选择,也在你手上。
父亲的光影,在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彻底消散了。只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回荡在这个空旷的、由数据构成的神殿里。
我呆立当场,久久无法言语。
原来,这才是最终的答案。不是战斗,不是修复,而是……献祭。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意志,笼罩了整个空间。
分析完成。一个宏大的、仿佛由成千上万个电子音合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入侵者『李周』,与核心封印者『老船长』,存在逻辑关联。威胁等级,提升至最高。
我看到,那个巨大的光球表面,那些刚刚被压制下去的暗红色锈斑,开始疯狂地蔓延。整个空间,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城市之心』修复程序启动失败。启动最终预案——『归零计划』。
归零计划:彻底格式化核心,切断与『数据深渊』的连接,城市机能将退回至初始工业时代,百分之九十三的非必要记忆信息将被永久清除。预计执行时间:十分钟。
在此期间,所有病毒,将被彻底粉碎。
随着宣告的结束,我看到,构成这个空间的无数光线,开始向我们收缩、挤压。它们化作一道道锋利如刀的数据流,从四面八方,向我和林薇袭来。
机器的最终防御,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