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萧烬掀翻了御案。
奏折砸在鎏金柱上的声音,隔了三重宫墙都听得清清楚楚。
找!
给朕掘地三尺!
她竟敢……竟敢把那只镯子留下了!
他嘶吼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子,刮得人耳膜生疼。
宫人们跪了一地,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我裹紧了身上油腻腻的粗布围裙,蹲在御膳房后头巨大的泔水桶旁边,用力搓洗着堆积如山的碗碟。冰凉的污水混着食物残渣,浸透了我开裂的手指。
没人会想到,那个曾经凤冠霞帔、母仪天下的苏晚照,此刻正藏在皇宫最污秽的角落。
三天前,我还是皇后。
三天前,萧烬还掐着我的下巴,用那双曾经盛满星子、如今只余寒冰的眼睛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晚晚,你后悔了吗后悔当年选了他
我闭上眼,不答。
换来的是他更狠的力道,和一句淬着恨意的低语:朕有的是法子让你后悔。
我早就后悔了。
后悔的不是当年懵懂无知,错信了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最终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我后悔的是,在萧烬这个真正的疯子踏着尸山血海登上龙椅,向我伸出手时,我竟然以为那是救赎。
我以为他是来拉我出泥潭的。
却没想到,他只是把我推进了另一个更华丽、更窒息的金丝笼。
成了他的皇后,成了他宣泄恨意与占有欲的唯一出口。
他恨我。
恨我当年瞎了眼,把全部少女情思都倾注在他那个伪善的皇兄身上,间接害死了他最敬重的母妃。
他更恨我,在他最落魄、像条狗一样被先帝厌弃、被兄弟踩踏的时候,我从未对他施舍过半分目光。
所以,他登基了。
他用雷霆手段清洗了所有障碍,包括那个我曾倾慕过的太子。
然后,他把我这个废太子的未亡人,这个他口中瞎了眼的蠢女人,推上了后位。
他说:苏晚照,朕要你活着,好好看着,看着朕如何开创盛世,看着你当初的选择有多愚蠢!
起初,我以为那只是帝王尊严作祟。
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的疯了。
白天,他是勤政爱民、锐意进取的年轻帝王,手段强硬,励精图治。
夜晚,他踏入我的凤仪宫,就成了择人而噬的凶兽。
他会一遍遍问我:晚晚,你说,朕和他,谁更好
他逼我亲手撕毁当年太子送我的所有字画、信物,看着我指尖被碎纸划出血痕,看着我无声落泪,然后他会像欣赏什么美景一样,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笑容。
他把我困在龙床上,一遍遍攻城略地,唇齿间溢出的不是爱语,而是蚀骨的恨:记住,你如今是朕的!从里到外,每一寸都是!
他赐我华服美饰,却又不许我迈出凤仪宫一步。
他让我高居后位,却不准任何命妇前来拜见,将我彻底隔绝于世。
我成了他精心打造、只供他一人赏玩和折磨的金丝雀。
外人只道新帝情深,对废太子妃不计前嫌,荣宠至极。
只有我知道,这荣宠的滋味,是无数个被噬咬的夜晚,是身上永远消不下去的青紫淤痕,是灵魂被寸寸凌迟的钝痛。
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刽子手,精准地切割着我的尊严,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曾试图反抗。
绝食。
他捏着我的下巴,亲手灌下参汤,眼神阴鸷:想死晚晚,你欠朕的还没还清,朕准你死了吗
撞柱。
被眼疾手快的宫女死死拉住。
换来的是他更疯狂的占有和手腕上数日无法消退的捆绑勒痕。
他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死死罩住,挣脱不得。
直到三天前。
他下朝回来,带着一身戾气。大概是朝堂上又有人提及先太子,触了他的逆鳞。
他一把将我拽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捏碎我的骨头。
晚晚,你说,他的气息灼热又危险地喷在我颈侧,带着酒气,如果朕打断你的腿,你是不是就永远跑不掉了嗯
那一刻,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毫不掩饰的疯狂,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这个疯子,真的做得出来。
强烈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所有的屈辱和麻木。
我必须走。
立刻!马上!
趁着夜色,趁着他对我的惩罚还未真正开始实施,趁着那点被他折磨出来的、对凤仪宫密道的熟悉。
我褪下繁复的宫装,换上偷藏的小宫女服饰。
摘下满头珠翠。
最后,我的手指碰到了腕间那只冰凉的玉镯。
羊脂白玉,温润无瑕。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春日宫宴,少年萧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笨拙地、带着点凶狠地塞给我。
苏晚照,拿着!
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太子萧玦的温雅笑容,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命令口吻的馈赠,只觉得厌烦和冒犯。
我随手丢进了妆奁深处,再未看过一眼。
后来,他登基,不知怎么又把这镯子翻了出来。
在一个同样疯狂的夜晚,他抓着我的手腕,强行将它套了上去,尺寸竟意外地契合。
给朕戴着!他喘息着,眼神执拗得可怕,死也不许摘下来!这是朕的烙印!
从此,这玉镯就成了我无法摆脱的枷锁,日夜提醒着我可悲的处境。
此刻,看着它在昏暗烛光下泛着冷光,我几乎没有犹豫。
用力一撸。
腕骨被摩擦得生疼,玉镯应声脱落。
我把它轻轻放在冰冷空旷的凤榻上,像放下一个沉重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那条只有历任皇后才知道的、通往宫外御河的秘密水道。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包裹了我。
我屏住呼吸,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强烈的求生欲,在黑暗污浊的水道里拼命向前游。
不知道过了多久,肺里的空气几乎耗尽,我才终于摸到出口。
爬上岸,是皇宫最外围一处荒僻的河滩。
我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狼狈不堪。
天快亮了。
不能停。
我抹了把脸上的污水,跌跌撞撞地跑向记忆中外城最混乱的坊市。
那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是藏身的好地方。
也是,最容易死无全尸的地方。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敲开了一家挂着油腻灯笼的破败小饭馆后门。
开门的是个一脸横肉、叼着旱烟的厨娘。
她上下打量着我湿漉漉、惨白如鬼的脸,还有那身明显不合身、料子却不错的宫女服,眼神警惕又世故。
嬷嬷……行行好……我牙齿打着颤,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给口饭吃,给个地方睡……我什么都能干……洗碗、扫地、劈柴……不要工钱……
厨娘没说话,只是又深深吸了口烟,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个逃奴,还是宫里出来的逃奴,是巨大的麻烦。
我猛地跪下,冰冷的石板硌得膝盖生疼。
求您了……我……我男人死了,主家要把我卖进窑子……我逃出来的……我挤出两滴眼泪,编造着最底层妇人常见的悲惨故事,我吃得少,力气大……真的什么都能干……
或许是看我实在可怜,或许是我提到了窑子让她动了点恻隐之心,又或许是她这破馆子确实缺个不要钱的苦力。
她终于让开了门缝。
进来吧。她声音粗嘎,以后就叫你哑姑,少说话,多干活!敢惹麻烦,老娘第一个把你捆了送官!
是……谢谢嬷嬷……我低着头,飞快钻了进去。
从此,世上再无皇后苏晚照。
只有御膳房泔水桶边,沉默寡言、手脚麻利的洗碗妇——哑姑。
我缩在狭小、散发着霉味的柴房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嚣。
萧烬的怒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禁军的马蹄声日夜不息,踏遍了京城的每一条街巷。
盘查越来越严。
城门紧闭,只许进不许出。
连我们这犄角旮旯的小破饭馆,都被凶神恶煞的兵丁搜查了两次。
他们拿着画像,挨个比对。
画像上的女子,云鬓高耸,凤眸含威,身着繁复华丽的凤袍,美得不似凡人。
那是曾经的苏晚照。
现在的我,蓬头垢面,十指红肿开裂,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油污。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泔水和油烟混合的馊味。原本莹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皮肤粗糙暗沉,眼神麻木呆滞。
厨娘张婆子叉着腰,对着那些兵丁唾沫横飞:军爷们!你们瞧瞧!我这破地方,能藏得住画上那样金凤凰我这儿的婆娘,都是些粗手粗脚的黄脸婆!喏,那个,她粗糙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躲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我,那个哑巴,又丑又笨,除了洗个碗,屁用没有!
兵丁嫌恶地瞥了我一眼,捂着鼻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紧紧攥着抹布,指甲掐进掌心,用那点细微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卑微的姿态。
心里却一片冰凉。
萧烬,你果然不肯放过我。
你掘地三尺,也要把我这个烙印抓回去。
为什么
是因为恨意还未消解还是因为……那该死的占有欲
我用力摇头,甩掉这个荒谬的念头。
他是帝王。帝王的自尊,容不得属于自己的东西擅自逃离。
仅此而已。
日子在提心吊胆和无穷无尽的劳作中缓慢爬行。
洗碗、择菜、倒泔水、清理油腻腻的灶台……我的双手很快变得比张婆子还要粗糙。
饭馆很小,生意却出奇地好。来往的多是贩夫走卒、地痞流氓,大声喧哗,粗言秽语不绝于耳。
我学会了低着头,贴着墙根走路。
学会了在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来时,立刻露出瑟缩畏惧的表情,像个真正的、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愚钝妇人。
只有深夜,蜷缩在冰冷的柴草堆里,听着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才敢放任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蔓延。
萧烬那双疯狂的眼睛,总会在黑暗中浮现。
他掀翻御案的巨响,他嘶吼着掘地三尺的咆哮,如同跗骨之蛆,夜夜纠缠。
我必须更小心。
这天傍晚,饭馆里格外吵闹。
一群刚卸完货的脚夫,吆五喝六地划拳喝酒,污言秽语伴随着浓烈的汗臭和劣质酒气,熏得人头晕。
我端着满满一大盆脏碗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想从他们桌边绕过去。
哎哟!
不知是谁猛地伸出一条腿。
我猝不及防,被绊了个正着。
哐当——哗啦——
沉重的陶盆脱手飞出,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油腻的碗碟滚了一地,汤汁残渣溅得到处都是。
巨大的声响让整个嘈杂的饭馆瞬间安静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我狼狈地摔在地上,手掌按在尖锐的碎瓷片上,钻心的疼。
哈哈哈!哑姑摔跤啦!一个满脸横肉的脚夫拍着桌子大笑。
啧啧,可惜了这一盆好碗!另一个阴阳怪气。
丑婆娘,手脚这么笨!还不赶紧收拾干净!张婆子尖利的骂声从柜台后响起,摔碎的碗,从你工钱里扣!扣光为止!
工钱我哪有什么工钱。
我忍着掌心被割破的疼痛和满身的油腻污秽,一声不吭,挣扎着想爬起来收拾残局。
那个绊我的脚夫却还不罢休,大概酒气上头,又看我好欺负,竟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胳膊。
哑巴真哑还是假哑让爷瞧瞧……
粗糙油腻的手指几乎要碰到我的脸。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混杂着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我本能地想尖叫,想推开他。
不能!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不能暴露!
暴露就是死路一条!
我猛地低下头,身体蜷缩得更紧,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眼泪混着脸上的油污往下淌,看起来既可怜又恶心。
那脚夫的手顿在半空,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周围的哄笑声也小了些,有人嘀咕:算了算了,老王,跟个又哑又丑的疯婆子计较什么……
晦气!那脚夫啐了一口,悻悻地收回手,骂骂咧咧地坐了回去。
我依旧缩在地上,抖得不成样子,呜咽声断断续续。
直到张婆子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声:嚎什么丧!还不快收拾!耽误老娘做生意!
我才像是被惊醒,胡乱抹了把脸,忍着掌心的剧痛,手脚并用地开始捡拾地上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一次次割破我的手指,鲜血混着油污,一片狼藉。
没人再来帮我,也没人再看我。
一个又哑又丑、胆小如鼠、任人欺凌的洗碗妇,在这混乱之地,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我低着头,把那些染血的碎片拢在一起,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手背上,迅速被污渍吞没。
萧烬,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把我碾进泥里,看我卑微如尘
也好。
至少在这里,痛是真实的,眼泪是咸的。
比在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做一个没有灵魂的、供你发泄恨意的玩物,要好得多。
我麻木地收拾着,心口那片空茫的寒冷,似乎比掌心的伤口更疼。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艰难而卑微地过下去。
直到京城开始流传一个更加令人心悸的流言。
起因是几个常来饭馆喝酒、消息灵通的闲汉。
那天他们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话里的惊悚。
……听说了吗宫里那位,疯了!
不是早疯了吗登基的时候,杀得人头滚滚……
不一样!这次是真疯了!为了他那个跑了的皇后!
我端着刚洗好的一摞碗,正要送去前堂,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跑了皇后娘娘跑了有人惊讶。
千真万确!不然你以为这些天满城抓人抓什么听说那位把整个后宫都快掀翻了!杖毙了好几个伺候不力的宫人!
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那几天凤仪宫消失的几张熟面孔……原来如此。
啧啧,那皇后娘娘也是个狠人,能从皇宫里跑出来……
狠再狠也架不住那位疯得更狠啊!说话的闲汉灌了口酒,声音更低,带着一种传播秘辛的兴奋,知道最近城里为什么闹‘鬼’吗
鬼
可不是!好几户大户人家,夜里莫名其妙被砸开门,冲进去一队禁军,翻箱倒柜,说是搜捕要犯,可那架势……啧啧,跟抄家似的!领头的那位,据说就是皇上本人!
嘶——真的假的皇上亲自搜
我表舅在顺天府当差,他亲眼所见!说那位穿着玄色常服,眼睛红得跟要吃人一样,一句话不说,就一间间屋子亲自搜!那眼神,扫过去,连他们府尹大人都吓得腿软!
我的老天爷……
还有更邪乎的!另一个闲汉凑过来,神秘兮兮,西市口那个算命的刘瞎子,你们知道吧昨儿个,一队禁军冲进去,二话不说把他那破摊子掀了!为啥就因为那老瞎子喝多了,跟人吹牛,说算到皇后娘娘在城西!
结果呢
结果那位爷亲自去了!把城西几条街翻了个底朝天!刘瞎子当场就被拖走了,现在死活不知!
饭馆里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端着碗盘的手,抖得几乎端不住。冰冷的瓷器贴在掌心未愈的伤口上,尖锐地疼。
萧烬……
他真的疯了。
为了抓我,不惜自降身份,像个疯子一样亲自搜查民宅甚至听信一个醉鬼的胡言乱语
这已经不是帝王的尊严问题。
这更像是……失控。
一种失去重要物品后,歇斯底里的失控。
可我对他,算哪门子重要
一个承载恨意的容器罢了。
容器丢了,所以暴怒
我强迫自己挪动僵硬的双腿,把碗碟送去前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流言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几天后,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像炸雷一样传开。
皇帝病了。
不是风寒,不是劳累。
据说是急怒攻心,呕了血。
宫里的太医署束手无策,连夜张榜,遍寻天下名医。
饭馆里的人们议论纷纷。
啧啧,这是真为了皇后娘娘急出病来了
谁知道呢皇家的事……不过,那位爷行事,确实越来越……
嘘!慎言!不要命了!
我躲在灶台后面,用力刷着一口糊满了锅巴的铁锅,粗糙的刷子刮在锅底,发出刺耳的噪音。
呕血
萧烬那样的人,也会吐血
他像座坚不可摧的冰山,用寒冰和戾气把自己武装得密不透风。恨意是他唯一的燃料,支撑着他不知疲倦地运转。
他怎么会……倒下
我用力地刷着锅,仿佛要把所有混乱的思绪都刷掉。
假的。
一定是假的。
或者,是他布下的又一个陷阱,一个诱饵,想引我这条逃掉的鱼上钩。
我不能信。
绝对不能信。
然而,心底深处,却有一丝连我自己都唾弃的、极其微弱的悸动。
那夜他掐着我下巴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
还有他强行给我戴上玉镯时,指尖那微不可察的颤抖……
不!
苏晚照!你清醒一点!
那是疯子!是把你拖进地狱的魔鬼!
他所有的异常,都只源于失控的占有欲,源于帝王威严被冒犯的暴怒!
与你无关!
我咬紧牙关,几乎要把手里的刷子捏断。
就在这时,饭馆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
一股冷风灌入。
几个穿着禁军服色、腰佩长刀的人走了进来。不同于之前来搜查的小兵,这几人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显然是精锐。
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面容冷峻,目光扫视着嘈杂的饭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饭馆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张婆子脸色发白,连忙堆起谄媚的笑迎上去:军爷……军爷们是吃饭还是……
那年轻将领根本没看她,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缓缓扫过饭馆里的每一个人。
当那冰冷锐利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我正蹲在地上,面前是那口巨大的泔水桶,手里还拿着沾满污秽的刷子,头发凌乱地黏在额角,脸上蹭着油灰。
卑微,肮脏,不堪入目。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大概两息。
那两息,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死死低着头,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我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探究,像冰冷的刀子刮过皮肤。
然后,他的视线移开了。
奉旨,查问京城所有食肆、客栈、车马行。他声音冰冷,毫无起伏,三日内,可曾收留过陌生女子年约二十上下,容色……尚可,举止可能有些异常。
我的心猛地一沉。
容色尚可举止异常
他在试探!
他描述得如此模糊,却在容色尚可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他在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张婆子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摇头摆手:没有没有!军爷明鉴!我们这小破店,来的都是熟客粗汉!哪有什么陌生小娘子敢来就算有,老婆子也不敢收留来历不明的人啊!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我,我这儿的帮工,都是些粗苯的婆子,您瞧瞧,就这哑姑,又丑又笨,连话都不会说!
那将领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这一次,带着更明显的审视。
我几乎窒息。
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挤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茫然的、近乎痴傻的表情。眼神呆滞,嘴唇微张,口水似乎都要流出来。
我甚至笨拙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留下一点油亮的污渍。
那将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厌恶。
他不再看我,转向张婆子,冷声道:仔细留意。若有线索,即刻上报。知情不报者,以谋逆论处!
是是是!一定一定!张婆子点头哈腰。
那将领最后扫了一眼饭馆,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带着人转身离开。
木门哐当一声关上。
饭馆里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和议论。
吓死老子了!
谋逆我的天……
皇后娘娘到底跑哪儿去了闹得满城风雨……
我瘫软地坐回冰冷潮湿的地面,靠着泔水桶,浑身脱力,冷汗浸透了里衣。
好险。
那个将领……我认得他。
御前侍卫副统领,裴琰。
萧烬的心腹之一。
他刚才,绝对起了疑心。
虽然我的伪装暂时骗过了他眼里的厌恶,但他那种人,不会轻易相信表象。
这里……不能待了。
裴琰的出现,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萧烬的疯狂和病讯,又像两股无形的绞索,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柴草堆里,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天快亮时,我做出了决定。
走。
必须离开京城。
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找到。裴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已经盯上了这个饭馆,盯上了哑姑。
趁着张婆子还在熟睡,我悄悄爬起来。
身无分文,只有这身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粗布衣裳。
我摸到厨房,用一块破布包了几个冷硬的、客人剩下的馒头。又找到一个豁了口的旧水囊,灌满了凉水。
最后,我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收留了我、也让我尝尽底层辛酸的小破饭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京城很大。
但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囚笼。
我专挑最破败、最混乱的里坊走,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在狭窄污秽的巷道里穿行。
我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出城的机会。
城门依旧紧闭,盘查极严。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拿着画像,对每一个试图出城的人进行严苛的盘问和比对,连稍有姿色的妇人都不放过。
我这张被刻意糟蹋过的脸,勉强成了通行证,却也无法轻易混出去。
我在一个废弃的土地庙里躲了两天。
啃着冰冷的馒头,喝着浑浊的雨水,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马蹄声和吆喝声,每一刻都心惊肉跳。
第三天,机会来了。
我在一个偏僻的巷口,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张刚贴出的皇榜议论纷纷。
我缩在墙角,竖起耳朵。
……陛下病重,药石罔效真的假的
皇榜都贴出来了,还能有假说是急火攻心,忧思成疾……啧,忧什么思什么
还能忧什么肯定是那位跑了娘娘呗!这都多少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哎,你们看这皇榜!重金悬赏,寻访名医!能治好的,赏万金,封侯爵!
嚯!大手笔!
不止呢!下面还有!说是……为祈天佑,陛下有旨,三日后开西华门,放一批‘积福’的流民、乞丐出城安置!由禁军亲自护送!
我的心猛地一跳。
放流民乞丐出城积福
这绝不是萧烬那种冷酷帝王会做出来的事!
唯一的解释——这是诱饵!
一个专门为我设下的、极其狡猾的诱饵!
他知道我藏在底层,知道我可能混迹于流民乞丐之中。
他故意放出自己病重的消息,让我以为有机可乘或者,想测试我的反应
然后,再以积福的名义,大开城门,放流民出去。
他赌我会忍不住,会抱着侥幸心理,混在那些真正的流民乞丐里,试图蒙混出城!
而城门处,等待我的,必然是裴琰,或者更可怕的——他本人!
好狠的计策!
好毒的萧烬!
我手脚冰凉。
去,还是不去
去,九死一生,自投罗网。
不去困在京城,迟早也是死路一条。裴琰迟早会搜到这片废弃的角落。
我抱着膝盖,在冰冷的墙角蜷缩得更紧。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头顶。
三天。
我在绝望和恐惧的煎熬中,数着时辰度过。
终于,到了开西华门积福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西华门附近就聚集了黑压压一大片人。
真正的流民、乞丐、还有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他们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眼中只有对城外施粥放粮的渴望和对未来的茫然。空气里弥漫着汗臭、体臭和绝望的气息。
我混在人群最后面,把自己弄得比以往更加不堪。
头发用污泥黏成一绺绺,胡乱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脸上涂着厚厚的锅底灰和泥巴,只露出一双刻意弄成浑浊呆滞的眼睛。身上的破布衣服散发着浓重的馊臭味,是我在污水沟里特意滚过的。
我佝偻着背,脚步拖沓,模仿着旁边一个老乞丐的蹒跚姿态。
城门缓缓开启。
沉重的声响,如同地狱之门洞开。
两队盔甲鲜明、手持长戟的禁军鱼贯而出,分列两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气氛瞬间变得肃杀。
流民们被这阵仗吓得噤若寒蝉,推搡拥挤着,在禁军的呵斥下,排成歪歪扭扭的长队,依次接受盘查。
盘查点设在内城门洞的阴影下。
光线昏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近了。
越来越近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盘查士兵脸上冰冷的表情,看到他们手中展开的、那无比熟悉的画像——画像上的女子,依旧明艳照人,与此刻的我判若云泥。
前面的人一个个被粗鲁地推搡、审视、放行。
终于,轮到了我。
抬头!一个士兵粗声粗气地喝道。
我缓缓抬起头,眼神涣散,嘴唇无意识地蠕动着,口水顺着涂满污泥的下巴往下淌。
那士兵皱着眉头,嫌恶地看了一眼画像,又看看我这张肮脏得看不清五官的脸,似乎懒得细看,挥挥手:快滚快滚!臭死了!
我心中狂喜,几乎要瘫软下去。
成了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低着头,就要往外走。
一步。
两步。
眼看就要走出城门洞的阴影,踏入外面稍显明亮的光线。
就在这时——
站住。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
这声音……
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四肢僵硬得如同石雕。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疯狂鼓噪。
我甚至不敢回头。
是他。
一定是他。
萧烬!
他果然在这里!
他就在我身后!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冰冷刺骨,比深冬的河水更甚。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身。
城门洞的阴影深处,光线模糊。
一个高大的身影,斜倚在冰冷的城墙上。
他穿着一身玄色暗纹的锦袍,没有戴冠,墨黑的长发随意用一根墨玉簪束着,几缕碎发散落在苍白的额角。
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透着一股强撑的虚弱和深重的疲惫。
然而,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星子,后来被寒冰覆盖,此刻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烈焰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锐利、滚烫、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沉郁。
是萧烬。
他真的亲自来了。
他瘦了很多,那身锦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那份病容,竟不是伪装。
可此刻,他眼底的火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灼人。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靴子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死寂的城门洞里,清晰地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周围的禁军早已无声地退开一段距离,肃立如雕像。
流民队伍也停滞了,所有人都被这突然出现的、气势骇人的男人吓住,惊恐地看着这边。
空气凝固了。
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和我自己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他停在我面前。
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比我高很多,此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我涂满污泥的脸,我油腻打结的头发,我散发着馊臭的破衣烂衫……
最后,落在我那双因为长期浸泡污水而红肿溃烂、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上。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眼底翻涌的火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露出更深、更沉、更痛楚的东西。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瞬。
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和微不可察的颤抖。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和掐捏。
那只手,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沉重的迟疑,轻轻地,落在了我沾满污泥、油腻打结的头发上。
动作生涩,甚至带着点笨拙。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不再是冰冷,不再是暴戾。
那声音低沉沙哑到了极点,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耗尽全力的疲惫,和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他说:
晚晚……
跟朕回去。
好不好
那一声晚晚,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早已麻木的心脏。
痛得我浑身一颤。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复杂,太沉重。有未消的怒火,有刻骨的恨意,有帝王的威压,但此刻,却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东西覆盖了——那是毫不掩饰的痛楚,是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挽留
荒谬!
太荒谬了!
他凭什么
凭什么在把我折磨得体无完肤、尊严尽失之后,用这样一副姿态,用这样一句轻飘飘的回去,就想抹杀一切
滔天的恨意和屈辱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回去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却带着淬了毒的冰寒,回去做什么陛下。
我刻意加重了陛下两个字,字字诛心。
回去让你继续打断我的腿吗
萧烬的身体猛地一僵,按在我发顶的手瞬间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头骨。眼底的痛楚瞬间被更深的戾气覆盖。
还是回去,我无视头顶的剧痛,死死盯着他苍白的脸,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继续做你发泄恨意的玩物做你金笼子里,那只被拔光了羽毛、只能哀鸣的鸟
他眼底的风暴在凝聚,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呼吸变得粗重。
苏晚照!他低吼,带着警告。
可我已经豁出去了。
萧烬!我直呼其名,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在空旷的城门洞里回荡,带着哭腔,带着血泪,你看看我!看看现在的我!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指着自己肮脏不堪的脸,破烂的衣服,溃烂的手指。
看看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
我宁愿在泔水桶里打滚!宁愿被地痞流氓欺负!宁愿饿死冻死在这街头!
也绝不再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绝不再做你掌心里的傀儡!
你休想!
最后三个字,我几乎是咆哮出来的。积压了太久的怨恨、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眼泪终于冲垮了污泥的阻碍,汹涌而下,在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四周死寂一片。
所有禁军都低下了头,大气不敢出。
流民们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萧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翻涌着烈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空茫的、近乎死寂的灰败。
我嘶喊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他心口最痛的地方。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绷得几乎要碎裂。
然后,毫无征兆地——
噗——
一口猩红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刺目的红,溅落在他玄色的衣襟上,也溅落在我脚前冰冷的青石板上。
像一朵朵妖异绝望的花。
陛下!
周围的禁军瞬间乱了,惊呼着就要上前。
滚!萧烬猛地抬手,阻止了他们。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凶狠。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我。
那双眼睛,赤红一片,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里面翻涌的痛苦、暴戾、疯狂……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我焚烧殆尽。
可在那片毁灭的火焰深处,我清晰地看到了碎裂的痕迹。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在我这番控诉之下,彻底崩塌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
半晌。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
那是一个比哭更难看、更绝望的弧度。
好……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苏晚照……
你……很好……
他踉跄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稳,旁边的裴琰立刻上前一步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挥开。
他不再看我。
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他痛不欲生。
他转过身,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孤绝。
只留下一句冰冷彻骨、仿佛用尽最后力气挤出来的命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让她走。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着沉重而虚浮的步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城门内走去。
玄色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和……孤寂。
禁军们面面相觑,最终在裴琰复杂而严厉的目光示意下,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
通往城外自由的路。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脚边刺目的血迹,看着那个消失在城门阴影里的、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背影。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恨意还在胸腔里燃烧。
屈辱和痛苦依旧刻骨铭心。
可为什么……
为什么看着他喷出的那口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口那块最坚硬的地方,会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陌生的……刺痛
我自由了。
可为什么,脚步却沉重得像灌了铅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城外。
天光已经大亮。
久违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抬起手,想遮一下。
目光落在自己那双红肿溃烂、指甲缝里全是污泥的手上。
这双曾经只抚琴作画、如今却在泔水和污垢里挣扎的手。
这双……终于挣开了枷锁的手。
我慢慢放下手,不再看城门内,也不再看脚边的血迹。
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过那摊刺目的红,朝着阳光刺眼的方向。
走了出去。
身后,沉重的城门,在我踏出后,缓缓地、沉重地,合拢了。
发出沉闷的巨响。
隔绝了两个世界。
离开京城,天地辽阔。
可自由的味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甘甜。
我像一个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荡。
身无分文,只有一身狼狈和满心疮痍。
我做过最苦的活。
在码头上帮人扛过麻袋,肩膀被粗糙的麻绳磨得血肉模糊。
在富户家里当过最低等的浆洗婆子,数九寒天,双手浸泡在刺骨的冰水里,冻疮溃烂流脓。
也在荒年的粥棚边,和野狗争抢过一口馊饭。
每一次濒临绝境,我都会想起萧烬最后那个孤绝的背影,想起他喷出的那口血。
恨意支撑着我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活得比他久。
让他知道,没有他,苏晚照也能在这泥泞的人世间,挣扎出一条生路!
时间在苦难中缓慢流逝。
一年。
两年。
我辗转流离,最后在一个远离京城、靠山临水的偏远小镇落了脚。
这里民风淳朴,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用几年攒下的、沾满血汗的铜板,在镇子最不起眼的角落,盘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
铺面很小,只摆得下两张桌子。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归晚食肆。
卖些简单的汤饼、馄饨、时令小菜。
味道说不上多好,胜在干净,分量足。
我的手早已不复当年的细腻,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疤痕,但拿起锅铲,却意外地稳当。
日子清苦,却安稳。
不再有提心吊胆,不再有夜半惊梦。
我学会了和镇上的大娘们闲聊家常,学会了为了一文钱和小贩讨价还价,学会了在春日里看山花烂漫,在夏夜里听蛙声一片。
心口的伤疤,似乎在日复一日的烟火气里,慢慢结了痂。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看着自己粗糙的掌心时,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想起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
想起那个疯狂偏执的男人。
想起他最后那句嘶哑的让她走,和那个喷血的、孤寂的背影。
然后,用力甩甩头,把那些不该有的思绪甩出去。
他如何,与我何干
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无法消弭的恨意。
此生,最好死生不复相见。
又是一个深秋。
山里的枫叶红得像火。
食肆的生意依旧清淡,但我已很满足。
午后没什么客人,我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眯着眼晒太阳,手里择着一把刚挖来的荠菜。
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骨头缝都发酥。
镇口的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
似乎有大队车马进镇。
这在偏僻的小镇很少见。
我没在意,继续低头择菜。
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我的食肆门口。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阳光有些刺眼。
逆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食肆简陋的木门前。
他穿着半旧的靛蓝色棉布长袍,洗得发白,袖口甚至磨出了毛边。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着,风尘仆仆。
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
下巴上冒出了凌乱的胡茬。
整个人瘦削得厉害,那身朴素的棉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只有那双眼睛。
深邃,幽暗,如同沉寂了千年的寒潭。
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牢牢地锁在我身上。
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沉痛的、小心翼翼的审视。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手里的荠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萧烬。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穿着这样一身粗布衣裳,像个落魄的旅人。
他想干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本能的恐惧过后,是滔天的愤怒!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打破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我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
门口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地、急切地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要伸手。
却在触及我瞬间变得冰冷、充满恨意和戒备的眼神时,硬生生地僵在了原地。
他抬起的手,颓然垂落。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食肆里安静得可怕。
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他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干涩,却不再是记忆中的暴戾和冰冷。
那是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看着我,目光落在我沾着泥土的手指上,落在我同样洗得发白、打着一块补丁的粗布围裙上。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问:
老板娘……
这里……还有吃的吗
他问得那么自然,那么普通,像一个真正的、疲惫饥饿的旅人。
仿佛我们之间那血海深仇的过往,那刻骨铭心的恨意,那喷在青石板上的鲜血,都从未存在过。
我死死地盯着他。
盯着他苍白瘦削的脸,盯着他眼底那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幽暗。
恨意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
我该拿起扫帚把他赶出去!
我该痛骂他!唾弃他!
我该……
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在对上他眼中那抹几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光芒时,化为一股冰冷的、尖锐的嘲讽。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有。
声音干涩。
客官想吃什么
清汤面。他答得很快,目光依旧紧紧锁着我,像是怕一眨眼,我就会消失。
等着。
我转身,掀开厚重的粗布门帘,走进后面狭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灶间。
帘子落下的瞬间,隔绝了他的视线。
我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来了。
他真的来了。
以这样一种方式。
他想做什么忏悔弥补还是……依旧不肯放过我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生火,烧水。
动作机械而熟练。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端了出来。
素白的面条卧在清亮的汤底里,上面只撒了一小撮翠绿的葱花。简朴到了极点。
我把面碗重重地放在他面前那张掉了漆的旧木桌上。
客官慢用。
说完,转身就走,不想再看他一眼。
他却叫住了我。
老板娘。
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他拿起筷子的声音,然后是极轻微的、吸食面条的声音。
很慢。
很……珍惜
面……他的声音隔着氤氲的热气传来,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涩然,很好吃。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好吃
当年在凤仪宫,御厨精心烹制的珍馐美味,他何曾正眼看过
如今这一碗粗陋的清汤寡水……
讽刺!
天大的讽刺!
我没有回应,快步走到门口,重新坐下,拿起地上的荠菜,用力地择着,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和恨意都发泄在这小小的野菜上。
身后,只有他缓慢吃面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碗面,他吃了很久,很久。
久到日头都开始西斜。
终于,碗筷轻轻放下的声音传来。
接着,是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他站起身,走到柜台前。
我依旧低着头,只看到他靛蓝色的、磨毛了边的衣角停在我面前。
一枚小小的、温润的、带着体温的东西,被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我的目光,凝固了。
那是一枚玉镯。
羊脂白玉,温润无瑕。
和我当年留在凤榻上的那只,一模一样。
不。
不是一模一样。
我当年留下的那只,内圈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烬字。
而眼前这只……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的疲惫。
这只镯子……
没有‘烬’字。
只有‘晚’。
老板娘……
你看,它……还合适吗
我猛地抬起头。
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不再是疯狂的烈焰,不再是冰冷的寒潭。
只有一片荒芜的沉寂,和沉寂之下,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垮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痛悔。
像一头跋涉了千山万水、伤痕累累、终于找到归途,却不知是否还能被接纳的孤狼。
阳光透过门框,斜斜地照进来。
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柜台上的玉镯,在夕阳的余晖里,泛着温润柔和的光。
那光,有些刺眼。
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死死地盯着那只玉镯,盯着那个小小的、清晰的晚字。
仿佛要把它烧穿。
然后,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
没有去碰那镯子。
而是,拿起了柜台上他吃面留下的、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
冰冷的铜板硌着掌心。
我垂下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面钱,三文。
客官慢走。
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