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悲恸的哭喊声响彻云霄。
谢隐止僵在原地,整个人如遭雷击,脸上破天荒露出一丝茫然。
他极其缓慢地垂下头,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我,眼中忽然闪过慌乱和恐惧。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我分明亲眼看到是她屠杀了妖族,也是她对我下了毒手！
什么琉璃血,什么替我受罚编出如此破绽百出的谎话,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们吗！
谢隐止嘴唇颤抖着,眼中怒意横生。
我强撑着站起来,迎着他冰冷厌恶地目光,自嘲一笑。
谢隐止恨了我九千年,他对我的厌恶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在他心里,我是冷血无情的恶妖。
背叛他,欺骗他,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我骗了他这么多次。
唯独说真话的这一次,他没有当真。
心中分明早已千疮百孔,我却依然觉得被生生剜了血肉,疼得喘不开气。
温知梨,这又是你的苦肉计吗
他语气中讥讽将我刺的体无完肤。
我扯出一丝笑,用最轻松的语气回答。
果然,什么伎俩都骗不过仙尊。
佩佩愣了一下,焦急地想要解释,却被我暗中拉住。
泪水一颗颗掉落,她满脸哀求地摇头,期盼着我把真相说出口。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谢隐止失望至极,他甚至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厌恶地甩袖转身。
带上你的人,立刻滚出去！
我拖着虚弱的身躯,被佩佩搀扶着站起来,轻笑道谢。
多谢仙尊开恩。
等等！
登仙台上,盛翎悦的脸色不太好看。
她笑容有些僵硬,上前拉起我的手,愧疚道：
夫君也真是,既然毁了人家心心念念的宝贝,总该补偿个新的才是。
说着,盛翎悦从腕上摘下一条手链,就要亲自为我戴上。
我想起之前吃过的暗亏,浑身一激灵,下意识伸手推她。
谁知盛翎悦忽然惨叫一声,捂着脸摔倒在地。
翎悦！
谢隐止连忙将她扶起来。
她的手上沾满鲜血,脸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我的脸......盛翎悦悲痛欲绝,我只是想弥补知梨,哪里知道她竟这么恨我......
温知梨！
谢隐止气得浑身发抖。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眼中的恨意几乎要把我烧成灰。
你如此阴狠毒辣,残忍噬杀,早就不该留在这世间。
是我心存善念,总以为你会改过自新,可恶妖终归是恶妖,根本不配得到一丝怜悯！
他将盛翎悦护在怀里,吩咐守卫将我押入天牢。
既是我一手教出的孽徒,便由我亲自掌刑灭杀！
佩佩被守卫毫不留情地扯开,冰冷的锁妖绳将我牢牢捆住。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知梨,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他们如此欺你辱你,就算你死了,谢隐止也不会有半分伤心！
我求求你,把真相说出来,我们回妖族好不好......
我笑着摇头,伤口隐隐作痛。
世上不是凡事都有意义。
正如谢隐止从人群中一眼选中了我。
我也愿为了救他耗干最后一丝琉璃血。
不过是缘起缘落,但求心安。
温知梨可以永远活在谢隐止的恨意里。
这样,已算是最好的结局。
我被丢进冰冷幽深的天牢中,神智渐渐恍惚。
天河师兄暗中替我渡了些灵气,眼中溢满悲伤。
知梨......是师兄无用,救不了你。
我拍了拍他的手,笑着安慰。
我早已伤了根基,不必白费力气。
不过临死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烦请师兄助我一臂之力。
6
师兄走后,牢里再次恢复寂静。
直到月挂梢头,等了许久的人终于来了。
盛翎悦摘掉宽大的斗篷,见我狼狈凄惨,表情十分愉悦。
师娘怕你走的太寂寞,特意来送你最后一程。
没想到当初集万千宠爱的妖族公主,也有被人厌弃的一天。
她似乎情绪很激动,双眼亮的惊人。
温知梨,你终于要死了！
只要你一死,谢隐止就再也不会被牵动情绪,他的眼里只会有我一人！
我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开口。
当初解开封印,将祟毒从镇魔塔中放出来的人,是你吧。
盛翎悦脸色一变,神情立刻阴冷。
你果然猜到了。
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祟毒的气息。
盛翎悦那日摘下的手链中,蕴含着一丝极淡的祟毒之气。
轻而易举就被我察觉。
要怪,就只能怪谢隐止非要选你！
她冷笑着,眼中充满了嫉恨。
当初你我一同拜入天应山,分明我比你天资出众,可谢隐止的视线却只落在你身上。
为了你,谢隐止当众驳了我父尊的颜面,也拒绝了天帝的赐婚！
你一个小小幻妖,凭什么跟我争
见我不为所动,盛翎悦的神情逐渐癫狂。
她一脚踩在我身上,恶狠狠地碾压着。
该死的本来就是你,要不是谢隐止横插一脚,如今你们妖族早就被祟毒吞吃的渣都不剩！
不过这样也好,被自己心爱的人亲手灭了全族,这滋味一定不错......
盛翎悦用了十成的力气,甚至能清晰地听见我体内肋骨断裂的声音。
她压根没想过我还有反抗之力。
所以,当沾满剧毒的匕首捅进她的心脏时,盛翎悦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我。
啊——！
她惊恐地尖叫出声。
紧接着,一股巨力从身后袭来,将我狠狠甩到墙上。
谢隐止愤怒地掐住我的脖子。
温知梨！翎悦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非要置她于死地！
我艰难地摇头,动了动唇,却不知从何解释。
谢隐止忍无可忍,当即传音整座天应山,要将我当众施以绞刑。
时隔千年,天应山的古钟再次被敲响。
夜色深深,乌云翻滚,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无数道身影聚集登仙台,见我被吊在半空,诧异低语。
天河师兄目露不忍,忍不住劝道。
隐止,今夜天色有异,极有可能降下天煞,不如改日再处置这小妖吧
不可。
谢隐止神情冷冽,眼中寒意刺骨。
今夜就算我殒身天煞,也要亲手将这恶徒处死！
我凄然一笑,闭上了眼。
原来,谢隐止竟这么恨我。
不惜冒着修为受损的风险,也要亲手为盛翎悦报仇吗
天河师兄求助似的看向高台。
七位长老负手而立,神情肃穆,面带悲戚。
隐止,莫要冲动。
人死不能复生,你执意如此,日后怕是会追悔莫及。
谢隐止冷笑：
我绝不后悔！
漫天乌云笼罩了天空,滚滚天雷发出沉闷的巨响。
天煞降临时,我强行祭出妖丹,直击逃窜的祟毒。
谢隐止却大惊失色,以为我要自爆伤人。
他眼中猩红一片,毫不犹豫地将长剑狠狠贯入我的胸膛！
那一刻,识海中忽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
7
温知梨神魂破碎时,施加在谢隐止体内的幻术终于消散。
无数深埋体内的记忆喷薄而出。
谢隐止如遭雷击,惊恐地瞪着手中滴血的长剑,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脑海中纷乱的画面一遍遍冲刷着大脑。
原来,是他屠杀了整个妖族。
是他把知梨关进了炼魂狱,是他亲手杀了她！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谢隐止迟缓地抬头。
半空中那道瘦小的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正摇摇欲坠地飘落。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断了。
不——！
凄厉的吼声响彻云霄,谢隐止眼底猩红一片,像一头暴怒的猛兽。
他发了疯般冲过去,试图接住她。
可那道身影像是有了意识,忽然化作星星点点,随着夜风散落了。
他怔愣半晌,踉跄着跑了两步,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温知梨死了。
神魂俱灭,连一句话都没能留下。
登仙台上,七位天族长老眼圈微红,朝着她消散的方向深深鞠躬。
佩佩绝望地捂着脸,声嘶力竭地悲鸣着。
所有人震惊地抬起头,发现乌云不知何时散了,刺眼的霞光穿透云层,照射在整座云应山上。
天河师兄沉默上前,伸手去扶谢隐止。
所以......知梨为了背负了所有的骂名,渡了我九千年的琉璃血,而我囚禁她,折磨她,甚至亲手杀了她
谢隐止似哭非笑,神情悲怆至极。
他甩开天河师兄的手,踉踉跄跄往后退,用尽全力怒吼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全都瞒着我！为什么当初要救我！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幻妖,修为甚至不及你们万分之一,何至于要让她以身殉命来成全三界众生......
天河师兄沉默不语。
大长老深深皱眉,声如洪钟：
身为天族人,当以守三界为己任,牺牲一人以全天下,已是最善的结果。
谢隐止眼神空洞,无力地坐在地上。
他们是只牺牲了一人,可他的世界却只有她一人。
他甚至不敢去想,这几千年来,知梨是怎么撑过去的。
回妖族前,他还笑着同她约定。
待到及笄礼后,便随她去妖山深处的苍云海看晚霞。
传说,妖神会庇佑相爱之人,姻缘轮回不灭。
可如今,知梨连神魂都散了,根本入不了轮回。
生生世世,他都再也寻不到她。
呵......
心脏像被撕裂般剧痛,谢隐止大口喘息着,血泪一滴滴砸在地上。
他想起那日在寒潭中遇见她。
那时候她神情憔悴,脸色惨白,看起来虚弱不堪。
原来并非什么苦肉计,而是在暗中给自己渡琉璃血。
可他呢
他护着别的女人,辱骂她,责打她。
甚至亲手捏碎了她的妖丹,逼得她不得不走上绝路。
谢隐止痛苦地闭着眼,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如今大错铸成,他满腔悲痛与愤怒,甚至都不知向谁宣泄！
登仙台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沉浸在无声的悲痛中。
直到一名侍女跌跌撞撞跑过来,有些惊慌地喊着。
隐止仙尊,夫人体内的毒性愈发深了,求您快去看看吧！
8
谢隐止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惊人的光亮。
盛翎悦
他极慢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在细细品味一般。
从前他被恨意冲昏了头脑。
下意识将所有过错全都归咎于知梨。
可如今得知真相,他才恍然顿悟。
知梨生前的每一次异样,都和她盛翎悦有关！
以温知梨的脾气秉性,绝不可能因口角之争而痛下杀手。
除非......
谢隐止眼神微闪。
他缓缓收了情绪,平静地站起来,甚至理顺了衣袍。
仿佛先前的疯狂只是一场幻觉。
直到收拾妥当,他才盯着那名侍女,扬起嘴角。
带路。
从天牢被救出来,盛翎悦便一病不起。
眼眶深陷,嘴唇青紫,显然中毒极深。
天族仙医来了一波又一波,却都摇头叹息离开。
谢隐止冷眼望着。
只一瞬,就认出她所中之毒乃是天河师兄的得意之作。
夫君......
盛翎悦泪眼朦胧,虚弱地靠在床榻上。
温知梨可处死了
处死了。
她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欣喜,又立刻含泪解释。
我本想替你再去探望一次知梨,谁知她竟忽然发了疯要杀我！
也不知她究竟下得什么毒,怎得如此霸道......
谢隐止静静地盯着她,轻笑了一声。
此毒无解,不必白费功夫了。
什么意思
盛翎悦怔住了,不解地仰起头。
她还不知道温知梨是怎么死的,更不知道外面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谢隐止温柔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紧紧掐住她的脖颈。
隐......隐止,你这是干什么,我是翎悦啊！
他仔细欣赏着盛翎悦惊慌挣扎的模样,眼底涌出一股疯狂。
慢慢俯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吐出。
你对知梨所做过的一切,我会十倍,百倍的让你偿还回来！
谢隐止向来说到做到。
知梨曾被断骨碎筋,他就日日震碎她的经脉,敲断她的骨头。
知梨曾受了一百蚀骨鞭,他就抽她一千鞭,一万鞭。
知梨曾经跪着爬到她面前,他就折断她的腿,挖掉她的膝盖,让她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他似乎把折磨盛翎悦当成了每日的乐趣。
也成了支撑他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直到一日,炼魂狱里匆匆跑来个仙吏,胆战心惊地回禀。
隐止仙尊,夫人......百花神女吞剑自戕了......
仙吏瑟瑟发抖,丝毫不敢与他对视。
谢隐止像是变了个人。
以往他总是温和疏离,像高山云雾。
如今反倒更像个嗜血的魔头,浑身散发着死气。
谢隐止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淡淡吩咐。
扔去畜生道,轮回千年。
天河站在门外,忍不住出言劝道。
何必要做这么绝
知梨已经回不来了,可你还是谢隐止。
我倒宁可不是。
他嗤笑一声,又懒散地闭上了眼。
当谢隐止有什么好,他生来就要守护三界,心爱之人也要为三界牺牲。
他甚至不能苛责他们一句。
想到知梨浑身是血,跪在炼魂狱中屈辱的模样。
谢隐止忽然喘不上气,捂着心口蜷缩起来。
天族长老见不得他如此颓废,几次三番探望,却都被他拒之门外。
大长老沉声呵斥：
幻妖一族的幻术虽强,可对你而言却算不得复杂。
纵然温知梨处处遮掩,引你信以为真,可几千年来破绽百出,以你的聪慧,早该发现异常。
见谢隐止出神,大长老顺着胡须,失望摇头。
隐止,你本心早有逃避之意,才迟迟不愿去探知真相。
若要追责问罪,我们是因,你便是果。
9
大长老言毕,翩然而去。
独留谢隐止僵在原地,怔怔出神。
几个月后,天河师兄送来一只玉匣。
打开是半块拼凑的护神玉,上面布满蛛网般细密的裂痕。
日光洒落时,星星点点的琉璃印记就会闪现。
知梨献祭前,我曾算了几卦,得知结果凶险。
我便趁着渡灵力疗伤时,暗中取了她一魄。
天河师兄将玉匣郑重地放在他手中。
如今已温养多日,若你愿意,可全力一搏。
谢隐止颤巍巍接过来,望着那片片琉璃花,猝然落泪。
他带着玉匣回了妖山,妖山深处藏有苍云海。
苍云海到底有没有妖神,谢隐止不知道。
可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晚霞的确很美。
知梨,若有一日你能回来,必然欢喜。
谢隐止痴痴望着,周身的灵力源源不绝流入玉匣中。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守着玉匣坐在云海边,静静地等着。
沧海桑田匆匆而过。
直到一日晚霞将落,玉匣中忽然光华流转。
不过几息之间,就幻化出一道娇俏的身影。
小妖尚且懵懂,水汪汪的眼睛睁大,将晚霞尽收眼底。
哇,此地好美啊。
她满脸新奇,努力适应着自己的躯体,摇摇晃晃往山下走去。
忽然,脚边碰到一块硬物。
她仰头一看,竟是具森然白骨。
那白骨生前应当高大挺拔,不知经历了多久的风吹雨打,身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
它的怀里牢牢抱着一只破碎的玉匣,像是在守护什么至宝。
小妖凑过去一瞧,顿时满脸失望。
什么都没有嘛......
她很快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往山下走去。
山下锦簇万千,自当比这晚霞更美。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去看看了！
一阵风吹过,那具白骨发出簌簌的轻响,似是细微的呜咽。
随后,便化作尘土,随风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