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的白鹤氅在落凤坡的泥泞里铺展如溺毙的晚霞。
箭杆尾羽犹自嗡鸣,半截没入他肋下的豁口正汩汩涌出带沫的血泉。
我掌心金旋血书的灼痕突化为冰锥,刺穿颅脑。
“退兵…”喉间铁锈翻涌。
孔明的羽扇压住我痉挛的腕:
“此箭自雒城来,当归雒城去。”
西川图卷在泥血中展开的裂帛声里,血书灰烬簌簌飘落“雒城”墨点。
涪城往雒城的山道,狭窄得如同巨兽喉管。连日的冷雨将黑土泡成了粘稠的泥沼,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时带起沉重的、令人作呕的噗嗤声。空气里弥漫着腐叶、湿土和铁锈混合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头顶是浓得化不开的铅灰色雨云,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将正午的天光压榨得如同黄昏。
庞统骑着他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行在队伍最前。他那身标志性的、宽大飘逸的白鹤氅,此刻被冰冷的雨水和溅起的泥浆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早已看不出半分仙气,倒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狼狈挣扎的孤鹤。氅衣下摆拖曳在泥水里,吸饱了污浊,随着老马艰难的步伐,在泥泞中拖出一道道蜿蜒的、肮脏的痕迹。
“士元!”
我策马紧赶几步,泥浆溅满了赤兔马火红的腿甲,“雨势太大,山道湿滑,不若暂歇,待雨小些再行!”
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沉闷而焦急。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安,如同这泥沼般,越陷越深。金旋血书那早已麻木的灼痕,此刻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竟隐隐传来一丝细微的、针扎般的悸动。
庞统闻声,勒住老马,缓缓回过头。雨水顺着他清癯瘦削的脸颊滑落,流过下颌稀疏的胡须,滴落在沾满泥点的白鹤氅上。他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唯独那双眼睛,在灰暗的雨幕中亮得惊人,如同两点燃烧的炭火,穿透雨帘,直直落在我脸上。
“主公,”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雨声,也盖过了我心中的不安,“雒城张任,非金旋、赵范之流可比。此獠据险而守,兵精粮足,更兼深通韬略。”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冰冷的雨水似乎让他肋下那道旧伤隐隐作痛,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但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旺,“此刻退兵,前功尽弃!我军锐气正盛,正宜一鼓作气!待其援兵四集,扼守各处隘口,则西川门户永闭矣!”
他猛地抬手,指向雨幕深处那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兽獠牙般耸立的雒城轮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此路虽险,乃通衢!庞统愿为前驱,为主公——踏平此关!”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夹马腹!那匹老马发出一声嘶哑的哀鸣,竟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挣扎着扬起前蹄,甩开泥浆,朝着前方雾气弥漫、山势陡然收紧的险要隘口——落凤坡——奋力冲去!宽大的白鹤氅在风雨中猎猎翻飞,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
“士元!不可冒进——!”
我的嘶吼被淹没在骤起的风雨声中!眼睁睁看着那道决绝的白色身影,义无反顾地冲入了落凤坡那狭窄如咽喉、两侧崖壁陡峭如削的死亡谷地!
就在庞统的身影即将被谷口浓雾吞没的刹那!
嗡——嗤——!!!
一道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破空尖啸,毫无征兆地自左侧陡峭如屏的崖壁顶端炸响!声音之锐,之快,之突兀,远超寻常箭矢!仿佛不是弓弦震动,而是死神本身发出的狞笑!
视野中,一道模糊的乌光,如同从幽冥射出的毒牙,瞬间穿透了层层雨幕!它的轨迹并非直射,而是带着一种恶毒到极致的刁钻弧度!目标并非庞统的头颅或心脏,而是他因策马前冲、身体微微前倾而暴露出的、白鹤氅未能完全遮蔽的——左侧肋下!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头皮炸裂的、血肉被硬物洞穿的钝响!
时间仿佛被这一箭钉死!
庞统前冲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后背!胯下老马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前蹄失控般高高扬起,又重重砸落泥浆!庞统整个人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一仰,随即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马背上斜斜栽落!
哗啦——!
沉重的躯体砸入冰冷的泥浆,溅起大片浑浊的泥浪!
那身沾满泥污的白鹤氅,此刻如同被折断翅膀的巨鸟,在泥泞中猛地铺展开来!宽大的衣襟被泥水浸透,沉重地摊开,吸饱了泥浆和雨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沉污浊的赭红色,如同溺毙在泥潭血泊中的、最后一片挣扎的晚霞!
他的身体在泥水中痛苦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被泥浆裹住,只露出上半身。左侧肋下,一支通体黝黑、唯有尾羽染着诡异暗红的狼牙箭,深深地没入身体!只留下短短一截箭杆和兀自因余力而剧烈嗡鸣震颤的尾羽!那尾羽震颤的嗡鸣声,如同垂死毒蜂的哀鸣,在死寂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耳!
箭杆没入之处的皮肉豁口,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向外翻卷、扩张!并非单纯的流血,而是如同泉眼般,汩汩地、汹涌地喷涌出大股大股粘稠的、带着细小气泡的暗红色血沫!那血沫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泥浆,迅速在身下的白鹤氅上蔓延开来,将那片“溺毙的晚霞”染得更加狰狞、更加绝望!
“军师——!!!”
身后,魏延、黄忠等人的嘶吼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狂暴的杀意,如同受伤群狼的咆哮,瞬间撕裂了雨幕!
我的身体在赤兔马上剧烈一晃!眼前的一切——泥泞、血沫、嗡鸣的箭羽、铺展如血霞的白氅——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猩红覆盖!那不是雨,是血!是金旋的血!是黄忠的血!是无数倒在荆州路上的血!它们汇聚成滔天巨浪,狠狠拍击着我的神魂!
袖中腕骨内侧,那处早已麻木的金旋血书旧痕,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冰寒刺骨的剧痛!那痛感不再是灼烧,也不再是针扎,而是如同被一根万载玄冰凝成的、粗粝无比的巨大冰锥,自腕骨狠狠刺入,一路向上,带着碾碎一切的酷寒与绝望,瞬间贯穿了整条臂膀,狠狠凿进了颅脑深处!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濒死的惨嚎冲口而出!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冰冷的寒意混合着颅脑被刺穿的剧痛,让意识瞬间模糊!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腥甜的气息直冲喉头!
“退……退兵……”
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被冰锥贯穿的剧痛和无边的恐惧。赤兔马不安地嘶鸣着,前蹄刨动着泥浆。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剧痛和绝望彻底吞噬的边缘!
一只修长、稳定、带着微凉体温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压在了我因剧痛和痉挛而死死抓住缰绳、指节扭曲变形的手腕之上!
是孔明!
他不知何时已策马贴近,素净的葛布深衣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癯的轮廓。雨水顺着他清癯的脸颊滑落,那双总是深邃如星海的眼眸,此刻却如同两口结了冰的深潭,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并未看我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目光越过混乱的军阵,越过泥泞中那具还在汩汩冒血的躯体,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左侧崖壁那支毒箭射来的方向——雒城!
羽扇并未展开,只是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扇骨因用力而微微弯曲。
“此箭,”
孔明的声音响起,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冰层下冻结的河流,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砸入我被冰锥贯穿的混沌意识,“自雒城来。”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在那支深深没入庞统肋下、尾羽仍在嗡鸣的毒箭之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早已注定的、冰冷的祭品。
“当归雒城去。”
当归雒城去!
六个字,如同六道冰封的符咒!瞬间将那支毒箭、庞统涌血的身体、落凤坡的泥泞、乃至整个雒城的命运,都笼罩在一层名为“复仇”的、绝对冰冷的意志之下!这不再是战略转移,这是血债血偿的宣判!以血还血,以箭还城!
几乎在孔明话音落下的同时!
嗤啦——!!!
一声刺耳欲裂的裂帛声,在庞统倒下的泥泞血泊旁猛地炸响!
是法正!他不知何时已冲到了庞统身边,全然不顾飞溅的泥浆和血污,双膝重重跪倒在泥泞之中!他双手因极度的悲愤和某种决绝的意志而剧烈颤抖着,猛地将一直紧抱在怀中的那卷巨大西川地形图——那幅曾被无血剑墨汁染污、寄托着庞统最后野望的图卷——在泥泞和血泊中,狠狠地、完全地撕扯开来!
粗糙坚韧的皮卷,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图卷边缘的丝线根根崩断!整幅巨大的地图,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撕开,带着淋漓的泥浆和庞统尚未冷却的鲜血,在冰冷的雨水中、在众人惊骇的目光里,轰然展开!墨线勾勒的山川城池瞬间被泥血污浊、扭曲!
就在这图卷在泥血中展开的裂帛余音尚未散尽的刹那!
一缕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灰白色余烬,自我因剧痛而痉挛的袖口悄然飘落。
是那封金旋的血书。
不知何时,它已在袖中那场冰锥贯穿的酷寒与绝望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焚毁,化为了一小撮轻飘飘的灰烬。此刻,这缕承载着旧日罪愆与荆州无尽血债的余烬,被落凤坡凛冽的寒风卷起,打着旋儿,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
不偏不倚。
正正落在泥血中展开的西川地形图上,那个被墨线圈出的、此刻正被泥浆和庞统鲜血浸润的、巨大的“雒城”墨点之上!
一点灰白,无声地覆盖了那被血泥染透的墨迹。
孔明握着羽扇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冰冷的目光,从那支毒箭,移到泥血中图卷上那点灰烬覆盖的“雒城”,最终,落回我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羽扇的翎毛尖端,带着一种洞穿生死的冰冷决绝,缓缓抬起,如同指向宿命的终点,虚虚点向泥泞地图上那片被灰烬覆盖的墨污:
“墨刃所指,”
他的声音低沉,如同丧钟敲响前的最后余音,“血祭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