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工地的喧嚣,被那卷染血的荆州急报彻底撕裂。糜芳潦草的字迹,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眼底:增兵!越界!窥伺!密谋!刘备……关羽……这两个名字,在胸腔里翻滚、碰撞,燃起焚天的怒火!
望台之上,死寂无声。工部主事匍匐在地,抖如筛糠。侍卫面如土色,大气不敢出。只有我手背上被石棱划破的伤口,鲜血无声滴落,砸在冰冷的石板上,“嗒…嗒…”,如同催命的鼓点。
“刘——备——!”
那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带着冰冷的铁锈腥气,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额角旧伤突突直跳,手背的剧痛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极致的暴怒在胸中翻腾,如同失控的熔岩,却最终被一股更深沉、更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那寒意沉淀下来,化作眼底一片淬火的玄冰。
我缓缓低头。腰间,那柄乌木剑鞘静静悬垂。鞘身上那道凝固的暗红血痕,在惨白的天光下,冰冷依旧。沾着我自己鲜血的手,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力度,缓缓抚过那道冰冷的印记。黏腻、粗糙的触感,混合着掌心伤口的刺痛,带来一种令人战栗的真实。
这柄剑,终于只悬于我一人腰间。
饮过父兄的血,染过赤壁的火,浸过巴丘的雨。
如今,它的锋刃,在鞘中发出无声的饥渴嘶鸣。
它渴了。
渴望着……西边的血!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从鼻腔中溢出。抬起头,目光如冰锥,穿透初晴的薄雾,死死盯向西方——那片烟波浩渺的长江,那片名为“荆州”的糜烂疮疤,那片正被刘备关羽磨刀霍霍的肥美之地!
“鲁肃何在?”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层开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砸破了望台上的死寂。
“回……回主公,”
工部主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鲁……鲁都督……应在府中理事。”
“召。”
一个字,短促如刀。
“是!是!”
工部主事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下石阶,身影消失在混乱的工地烟尘里。
我依旧伫立在高台边缘,玄色锦袍在渐强的江风中猎猎翻飞。不再看脚下蝼蚁般劳作的民夫,不再看那拔地而起的巨大城垣骨架。目光只锁定西方,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清公安城头新插的旌旗,看清关羽巡江战船上森然的矛戟,看清刘备那张隐藏在“仁厚”面具下、正与蜀中密使推杯换盏的野心!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带着荆州的腥风。终于,石阶处传来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鲁肃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望台口。他依旧穿着文官常服,面色凝重,带着一丝长途奔波的疲惫,但步履依旧稳健。目光扫过跪地的侍卫,扫过石垛上刺目的新鲜血迹,最终落在我沾血的右手和腰间悬着的剑上。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臣,鲁肃,参见主公。”
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贯的沉稳,却比平日更低沉几分。
我没有转身,目光依旧钉死在西方:“子敬,你看这新都建业,如何?”
鲁肃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掂量我的用意,随即谨慎答道:“依山临江,雄浑坚固,实乃固本兴邦之基业。主公高瞻远瞩,肃……钦佩。”
“固本?”
我猛地转过身!动作带起一阵寒风!那卷沾血的糜芳急报被我劈手掷向鲁肃!“看看!看看你那‘盟友’是如何为我江东‘固本’的!”
帛书带着风声砸在鲁肃胸前。他下意识接住,展开。只扫了几眼,那张沉稳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变得一片惨白!握着帛书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起来。
“这……这……”
鲁肃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沉痛,“主公!此事……此事或有误会!刘皇叔他……”
“误会?!”
我厉声打断,声音如同冰刀刮过铁板,刺耳而冰冷,“增兵公安是误会?关羽战船越界是误会?窥伺江陵是误会?密谋入蜀也是误会?!子敬!你的眼睛,是被那‘皇叔’的仁义晃瞎了吗?!”
鲁肃被我劈头盖脸的斥责震得后退半步,脸上血色褪尽,嘴唇翕动,却一时语塞。他死死攥着那卷染血的帛书,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眼神复杂地在我与帛书之间游移,充满了巨大的挣扎和痛苦。
“主公!”
他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恳求,“荆州之地,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刘备虽有异动,然其势未成,其心……未必不可转圜!若贸然兴兵,非但荆州糜烂,更恐北面曹操坐收渔利!此乃亲者痛,仇者快啊!主公三思!”
“三思?”
我向前一步,逼近鲁肃,逼视着他眼中那抹固执的、试图弥合裂痕的挣扎,“孤思得还不够久吗?从赤壁战罢,思到他赖在荆州不走!思到他招兵买马!思到他今日磨刀霍霍,直指我咽喉!”
我猛地指向西方,指尖仿佛要刺破虚空,“子敬!你告诉孤!还要思到何时?!思到他兵临建业城下?!思到他关羽的冷艳锯架在孤的脖子上?!”
鲁肃被我逼得连连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垛上。他脸色灰败,眼中那抹挣扎的光芒在巨大的压力下剧烈晃动,如同风中残烛。
“刘备,非守城之主!”
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其志在天下!荆州,只是他踏出的第一步!今日不除,他日必成江东心腹巨患!其害,更甚于曹操!”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砸在鲁肃的心上。
鲁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紧攥着帛书的手颓然垂下,肩膀似乎也垮塌了几分。再睁开眼时,那里面属于谋士的锐利光芒已经黯淡了许多,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一种大势已去的苍凉。他不再争辩,只是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腹的忧思与无奈都吸入肺腑。
“那……主公之意?”
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我盯着他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如同寒潭深处冻结的坚冰,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孤,要荆州!”
“刘备借去的,孤要连本带利,亲手拿回来!”
“关羽那颗狂傲的头颅……”
“孤要他,悬在建业城门之上!祭我江东战旗!”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鲁肃脑中炸开!他身体剧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彻底的震惊和骇然!悬关羽之首?!这已不是索取荆州,这是……不死不休的宣战!是彻底撕毁盟约,将江东拖入另一场滔天血战的决绝信号!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一声沉重的、仿佛耗尽心力的叹息。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深深躬下腰去,几乎弯成了一个直角。
“臣……明白了。”
四个字,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的无力感,从牙缝里挤出,沉重地砸在冰冷的石面上。
我看着他弯下的脊背,那曾为维系孙刘联盟而奔走呼号、殚精竭虑的脊背,此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垮。一股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快意,混合着更深的警惕与决绝,在胸腔中无声弥漫。赤壁的烈焰,巴丘的寒雨,终于烧尽浇灭了所有的幻想与软弱。
目光越过鲁肃弯下的身影,再次投向西方。建业的工地上,号子声、凿击声依旧喧嚣。但在那更远的西方,在长江的尽头,在荆州的城头,无形的烽烟已然冲天而起!
我腰间悬着的剑,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那名为刘备的柴薪,名为关羽的引信,已在荆州堆积。
这柄饮血的江东之剑……
只待我一声令下,便将引燃焚天烈火!
烧尽西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