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刘封,刘备的养子,却始终是外人眼中的“假子”。
从徐州街头被收养的那天起,我就渴望用战功证明自己配得上“刘”这个姓氏。
汉中之战,我斩将夺旗;上庸三郡,我日夜镇守。
二叔关羽兵败麦城,孟达劝我按兵不动:“疏不间亲,你终究不是亲骨肉。”
我执意不救,只为向父亲证明:没有血缘,我也能独当一面。
当白绫送到面前,父亲的手谕写着“卿父子之情”时,我终于明白:
这乱世中,养子血脉终究敌不过嫡亲骨肉的分量。
建安六年的冬,冷得刻骨。徐州城破后,那点残存的暖意也彻底被碾碎了。我蜷缩在断壁残垣的角落,像条被遗弃的野狗,腹中空空荡荡,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单薄的破衣,直往骨头缝里钻。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团团白气,转瞬又消散在凛冽的空气里。死亡的气息,混杂着焦木的糊味、未散的血腥,沉甸甸地压下来。我闭上眼,想着阿母在乱兵中最后推我那一把的嘶喊:“跑!阿封!别回头!”
可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这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容身。
就在意识快要被冻僵、沉入黑暗时,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碎了死寂。靴子踩在冰冷的瓦砾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停在我面前。我勉强掀起沉重的眼皮,逆着光,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身披着残破的甲胄,肩头的猩红披风被寒风撕扯着,猎猎作响。他俯下身,面容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在周遭的破败与灰暗中,亮得惊人,像两簇跳动的火焰,又像寒夜里最深的星辰。
“孩子?”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压过了呼啸的风声。他解下自己肩上那件已染了尘灰、却依旧厚实的披风,不由分说,裹住了我冰冷僵硬的身体。那残存的、属于成年男子的体温骤然将我包裹,陌生的暖意如同滚烫的烙铁,几乎灼痛了我麻木的皮肤。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汗味、铁锈味和尘土气息的味道直冲鼻腔。
他粗糙的大手拂开我额前被冻硬的乱发,动作带着一种我不曾体会过的、生涩的温和。“就你一个了?”他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
我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身后,一个豹头环眼、声若洪雷的黑脸大汉不耐地皱眉:“大哥!曹操的追兵就在屁股后头!捡这么个累赘作甚!”另一个面如重枣、长须飘拂的绿袍将军,虽未言语,但那睥睨而来的目光,却如实质的冰锥,将我钉在原地,寒意比身上的更甚。
“翼德!”那高大的身影,我的父亲——尽管此时我尚不知晓这个称呼将如何彻底改变我的命运——他低沉地喝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乱世飘萍,相逢即是有缘。我刘玄德若自顾逃命,弃此孺子于死地,与禽兽何异?”他不再看那两个兄弟,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火焰般的眼神里,似乎蕴藏着一种能驱散整个寒冬的力量,“跟我走,孩子。只要我刘玄德有一口气在,就有你一口饭吃。”
那口饭,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盛在粗陶碗里。驿站昏黄的油灯下,父亲亲手端给我。粥很烫,熬得稀薄,几乎能照见碗底的粗纹。我捧着碗,手抖得厉害,滚烫的粥水泼洒出来,烫红了手背,也浑然不觉。我几乎是狼吞虎咽,滚烫的粥烫得喉咙生疼,却贪婪地咽下去,仿佛要将这陌生的暖意和活下去的希望,一并狠狠吞进肚里。父亲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脸上是长途奔波的疲惫,眼神却温和得像驿站窗外难得一见的微光。
“慢点,别烫着。”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倦意,“叫什么名字?”
“寇…寇封。”我含糊地回答,粥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那些血色的记忆。
他沉吟片刻,那双明亮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穿透我卑微的躯壳,看到某种他自己也期盼的东西。“寇封…好名字。不过…”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巨大的涟漪,“从今往后,你随我姓。姓刘,名封。刘备的刘,封侯拜将的封。你,就是我刘玄德的儿子。”
“刘…刘封?”我猛地抬起头,碗里的粥险些再次倾覆。这两个字,像雷霆在我耳中炸响。刘!这个姓氏,在那一刻,重逾千钧。它不再是街头巷尾随意可呼的名号,它代表着眼前这个疲惫却威严的男人,代表着某种我无法想象的身份与未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惶恐和一种更加炽烈的渴望,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成了刘封。不再是街头濒死的野狗寇封,而是汉室宗亲、左将军刘备的儿子——刘封!
“父…父亲…”这两个字艰难地从我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试探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怯懦。
父亲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极真实的笑意,那笑意点亮了他眉宇间的风霜。他伸出手,不是抚摸我的头,而是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认可,拍得我身子一晃,碗里的粥又溅出几滴,落在粗糙的桌面上,像几颗凝固的泪珠。一股酸热猛地冲上鼻腔,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那滚烫的东西真的落下来。这拍在肩上的力道,这碗滚烫的粥,这“刘封”的名字——成了我新生的烙印,也是我余生必须用血与火去证明的符咒。
建安二十四年,汉中。定军山一役的烟尘尚未完全散尽,血腥气依旧顽固地黏附在每一寸被践踏过的土地上,混合着硝烟和草木灰烬的焦糊味。天荡山,夏侯德的头颅,就那样沉重地悬在我的腰间,血已凝固成粘稠的暗红,每一次马匹的颠簸,那冰冷僵硬的触感都撞击着我的大腿外侧,提醒着我刚刚结束的搏杀。那柄沾满脑浆和碎骨的沉重铁蒺藜骨朵,此刻也安静地悬在马鞍旁,沉甸甸的,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父亲!”我策马奔至中军大旗下,翻身下马,动作因为疲惫和亢奋而有些僵硬。我将夏侯德那面目狰狞、沾满血污的头颅高高举起,如同献上最珍贵的祭品。甲叶铿锵,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孩儿幸不辱命!天荡山守将夏侯德,已为父亲斩首!”
父亲刘备端坐马上,身披玄甲,头顶新铸的“汉中王”金冠在斜阳下折射出威严而刺目的光芒。他威严的目光落在那颗头颅上,随即移到我脸上,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激赏的火焰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捕捉不到。他抚须的手势依旧沉稳,但微微颔首的动作,已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好!吾儿封,勇冠三军,真虎将也!”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周遭。周围的兵将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我淹没。
“少将军威武!”
“少将军神勇!”
无数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敬畏与崇拜。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颅,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我挺直了脊梁,感受着这份用性命搏杀换来的荣光。我是刘封!汉中王的儿子!我配得上这个姓氏,配得上这震天的欢呼!
然而,这灼热的感觉尚未持续多久,便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庆功的宴席设在临时搭建的大帐内,灯火通明,酒肉的香气弥漫。父亲端坐主位,我按礼坐在他下首。但就在我落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望向父亲时,我的视线无可避免地越过了他宽厚的肩膀。
侧后方,那小小的身影映入眼帘。阿斗,父亲的亲子,被赵云将军拼死从长坂坡百万军中救回的嫡子。他安静地坐在母亲甘夫人身边,穿着精致的小锦袍,手里把玩着一个玉雕的小马,脸蛋红扑扑的,眼神清澈懵懂,正对着侍奉的婢女露出一个毫无心机的、甚至有些憨气的笑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堵在喉头,方才天荡山下搏杀的热血和此刻帐中的喧闹仿佛瞬间被抽离。我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骨节泛白。那玉雕的小马,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我用战功和勇气辛苦构建的虚幻屏障。无论我斩下多少敌将的头颅,无论我赢得多少将士的欢呼,在那个位置坐着的,永远只会是那个懵懂的孩童。他不需要浴血,不需要证明,仅仅因为血脉,他就天然拥有这一切。
帐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我杯中的酒液晃动着,倒映着帐顶摇曳的灯火,也倒映出我眼底深处那一丝无法驱散的阴翳。夏侯德头颅的冰冷触感仿佛还留在腰间,但此刻,另一种更深的、源自骨髓的寒意,却悄然蔓延开来。我仰头,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并未带来暖意,反而像一把冰冷的刀,划开了那层勉力维持的、名为“刘封”的薄薄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始终惶恐不安的“寇封”的底色。
汉中王登基的喧嚣尚未完全冷却,一纸军令便如冰冷的铁片,贴上了我的脊梁。上庸、房陵、西城,这三郡之地,像一枚被投入激流的石子,突兀地沉入了我的命运之河。父亲的手令措辞依旧温和,带着信任的期许:“封儿,此三郡新附,地处要冲,非亲信重将不能守。汝智勇兼备,当为父分忧,坐镇此地,固我疆圉。”
我站在上庸城高耸的城楼上,初秋的风已带上了荆襄之地特有的湿冷。脚下,汉水如一条浑浊的巨蟒,缓慢而沉重地向东南方向蠕动。极目望去,层峦叠嶂,山势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这片土地,扼守着汉水上游,是连接汉中与荆州的咽喉,也是父亲基业版图上新添的一块,却也是最不稳固的一块拼图。它远离成都的繁华,也远离父亲那如日中天的威仪,像一个被遗忘的、随时可能被洪流冲走的孤岛。
“少将军,”身后传来一个清朗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的声音。孟达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侧,他一身儒雅的文士袍,与城头肃杀的甲士格格不入,目光同样投向远方迷茫的山色,“此地,说是要冲,实为险地啊。东临荆州,北接曹魏,西望汉中,看似四通,实则孤立无援。民心未附,兵微将寡,强敌环伺……大王将此重任托付少将军,足见信重。”
信重?我咀嚼着这两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箭垛青石。石头的凉意透过指尖渗入。孟达的话像一阵冷风,吹散了汉中庆功宴上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将上庸赤裸裸的险境摊开在我面前。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忧是喜,但那句“足见信重”,却像一枚微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这信重,是信任,还是放逐?是倚为干城,还是……一种刻意的疏远?
“孟太守所言极是。”我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低沉,“此地确为四战之地。然父王所托,封,不敢有丝毫懈怠。”我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城墙上戍守的士兵。这些士兵,大多是刚刚收编的原刘璋旧部或本地郡兵,眼神里还残留着对新主、对我这位年轻将领的茫然与戒备。“传令下去!整饬城防,操练兵马!懈怠者,军法从事!”我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凛冽。
孟达微微躬身:“少将军雷厉风行,下官佩服。”他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日复一日,我在上庸城内外奔波。整修残破的城墙,加固营垒,亲自督促士卒操演阵法,严厉惩处懈怠者。我试图用铁一般的纪律和不断的忙碌,来填充内心的空洞,来证明父亲的选择没有错,证明我刘封足以独当一面,镇守这险恶的边疆。然而,每一次巡视城防,每一次看到那些士兵眼中对新生活的茫然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每一次望向西方层叠的群山——那是成都的方向——一种沉重的孤寂感便如这上庸的湿冷空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父亲的影子在成都的辉煌宫殿里,在那懵懂嫡子的身边。而我,被钉在这荒僻的隘口,像一颗被遗忘的棋子,独自承受着四面吹来的风刀霜剑。
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酷烈。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上庸城头猎猎作响的旗帜,发出呜呜的悲鸣。城墙上,一夜之间便凝结了厚厚的、灰白色的霜花,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空气干燥得如同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就在这滴水成冰的时节,关羽将军从樊城前线的求援信使,如同扑火的飞蛾,接二连三地撞入了上庸城。他们个个盔歪甲斜,满面烟尘,嘴唇冻得乌紫,裂开深深的血口,有些甚至伏在马背上,被亲兵半扶半抬着才勉强进入我的官署。每一次,那沾满泥污、被汗水浸透又被寒风冻硬的帛书被呈到我案头,上面那力透纸背、饱蘸着血与火的字迹都灼烧着我的眼睛:
“封侄、达太守:樊城激战正酣,曹仁困兽犹斗,徐晃援兵已至,军情万分危急!速发上庸、房陵之兵,东向夹击,解我樊城之围!此乃存亡之秋,切切!关羽顿首!”
“少将军!孟太守!关将军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然曹贼倾国之力反扑,荆州后方空虚,吕蒙那碧眼小儿已暗渡江陵!将军腹背受敌,危在旦夕!请速速发兵,迟则万事休矣!”信使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帐内的气氛凝重如铅。炭盆里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孟达那张此刻毫无血色的脸。他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神在我和那几封染血的帛书之间飞快地游移,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我脸上,那里面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劝阻。
“少将军!”孟达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清朗,带着一种尖锐的紧迫感,“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房陵的位置:“房陵太守申耽、申仪兄弟,其心叵测,首鼠两端!我上庸之兵,本就薄弱,若倾巢而出救援荆州,申氏兄弟一旦反叛,断我归路,与东三郡之曹兵合流,则上庸危矣!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手指又猛地划向荆州方向,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尖利:“关将军神威,举世皆知!然如今局面,江陵已失,烽火遍地!吕蒙白衣渡江,其势已成!我军此去,千里迢迢,山路崎岖,粮草转运艰难,等我们赶到,只怕…只怕关将军早已……”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铁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更何况!”孟达猛地转身,死死盯着我,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我的盔甲,直抵灵魂深处,“少将军!您需三思啊!疏不间亲!疏不间亲啊!您与关将军,情同叔侄,可说到底,您终究……终究不是大王的亲骨肉!关将军乃大王桃园结义的生死兄弟,情逾骨肉!若您贸然出兵,胜了,是您份内之事;可若万一有个闪失,致使关将军有失,或者上庸、房陵因此沦陷……那时节,所有的罪责,所有的怨怼,都将由少将军您一人承担!”
“疏不间亲”!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钢刀,狠狠捅进我的胸膛,又猛地搅动!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眼前瞬间发黑。帐内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信使粗重的喘息声,仿佛都离我远去。只剩下孟达那双因恐惧和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那四个字,在我脑中疯狂地轰鸣、炸裂!
不是亲骨肉!终究不是亲骨肉!
一股暴戾的火焰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烧尽了那片刻的动摇和孟达描绘的可怕图景!愤怒和一种被长久压抑、急于证明自己的疯狂渴望,彻底主宰了我。我霍然起身,沉重的甲叶发出哗啦一声巨响,案几被我的动作带得猛地一晃,砚台翻倒,墨汁泼洒在染血的帛书上,迅速晕开一片绝望的污黑。
“孟达!休得胡言乱语,惑乱军心!”我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震得整个官署嗡嗡作响,“关将军乃国之柱石,我叔父!他深陷危局,岂能坐视不救?!上庸三郡,乃我父子亲手打下的基业,由我刘封镇守!我自有方略,岂容你在此畏首畏尾,妄言成败?!”
我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闪烁着刺骨的寒光,直指门外凄厉呼啸的寒风:“传我将令!各部整军待命!加固城防,严守关隘!无我将令,任何人不得擅离防区!违令者——斩!”
“少将军!”孟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三思啊!此去非但不能解围,反会自陷死地!荆州之败,已成定局!您要保住的,是大王托付给您的上庸!是您自己的根基啊!”
“根基?”我冷笑,那笑声在空旷寒冷的官署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空洞,“我的根基,就是手中的刀枪,就是为父王分忧解难!见死不救,坐视叔父危亡,那才是自绝于天地!我意已决,不必再言!守好你的城池!”我重重地将佩剑插回鞘中,转身大步离去,将孟达绝望的呼喊和信使悲怆的眼神,连同那几封被墨汁污损的求援血书,一同抛在了身后刺骨的寒风里。
我站在城楼最高处,任凭北风如刀割面,死死盯着东南方向那被阴云和群山阻隔的虚空。我要守住这里!我要向父亲证明,向所有人证明!没有那层血脉又如何?我刘封,凭自己的刀,凭自己的血,一样能独当一面,一样能为他守住这疆土!关羽的困境,是勇者的试炼,而我坚守上庸,同样是一场不容有失的战争!这份功绩,必将洗刷掉任何“疏不间亲”的阴霾!我握紧冰冷的剑柄,仿佛握住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命运。寒风灌满甲胄,心却如一块燃烧的顽石,在冰与火的煎熬中,固执地朝着那必将到来的毁灭,轰然坠落。
麦城的消息,最终还是裹挟着荆楚之地浓重的血腥与绝望,如同溃堤的洪水,冲垮了上庸城那层摇摇欲坠的平静。关羽败走麦城,被吕蒙擒杀!荆州全境陷落!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带来一阵阵麻痹的剧痛。
“少将军!孟达…孟太守他…他反了!”亲兵连滚爬爬地冲进官署,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打开了北门…申耽、申仪兄弟的兵马…还有…还有曹魏的大将徐晃…已经…已经进城了!”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我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猛地撑住沉重的案几才没有倒下。孟达!疏不间亲!疏不间亲!他那绝望的、带着诅咒般的嘶喊声,此刻如同鬼魅的尖啸,疯狂地在我脑中回荡!叛徒!这个懦夫!这个奸贼!他竟真的投了曹魏!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我死死咽下。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四肢百骸。完了!一切都完了!上庸丢了!房陵、西城必然不保!父亲托付的三郡,竟在我手中一朝倾覆!而这一切的根源,竟是我那愚蠢的、执拗的、为了证明自己而拒绝救援的决定!悔恨如同岩浆,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少将军!快走!西门…西门还未合围!”亲兵焦急地嘶喊着,扑上来要拉我。
走?还能走到哪里去?我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冲出官署。外面,杀声震天!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遮蔽了原本就阴沉的天空。昔日还算齐整的街道,此刻已沦为修罗场。曹魏的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从洞开的北门汹涌而入,与惊慌失措、仓促抵抗的少量守军激烈地绞杀在一起。刀刃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者凄厉的惨嚎,房屋燃烧的噼啪声,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地狱交响。
“刘封小儿!纳命来!”混乱中,一个熟悉而狰狞的声音炸响。只见申耽挺着长矛,带着数十名如狼似虎的叛军,正冲破一队亲兵的阻拦,如毒蛇般向我猛扑过来!他脸上带着背叛者的疯狂和嗜血的兴奋。
“狗贼!”所有的绝望、悔恨、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不退反进!我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那柄父亲在汉中庆功宴上亲手所赐,象征着他期许与信任的宝剑,此刻握在手中,却沉重冰冷得如同耻辱的枷锁。
剑光如匹练般卷起!迎着申耽刺来的长矛,我侧身疾闪,冰冷的矛锋擦着胸甲划过,带起一溜火星!几乎是同时,我的剑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撩而上,带着我所有的愤恨与力量!噗嗤!血光迸溅!申耽那因狂喜而扭曲的面容瞬间凝固,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巨大创口。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喷溅了我满脸满身。
申耽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周围的叛兵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一击震慑,攻势为之一滞。
“走!”我一把抓住旁边还在发愣的亲兵,嘶哑地吼道。趁这短暂的混乱,我们带着残余的十数名死士,奋力杀开一条血路,冲向上庸西门。城门洞开,外面是通往西川的、崎岖而渺茫的山路。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陷入火海与杀戮的上庸城,那是我证明自己的地方,也是我亲手葬送的地方。孟达那句“疏不间亲”,如同跗骨之蛆,在熊熊烈焰的背景中,再次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带着冰冷的嘲讽和致命的预言。我狠狠抹去脸上的血污,调转马头,向着成都的方向,向着那必将到来的审判,亡命狂奔。
成都。丞相府的厅堂空旷而肃杀。没有惯常的熏香,只有初春料峭的寒意,透过厚重的门帘丝丝缕缕地渗入,缠绕在人的骨头缝里。诸葛亮端坐主位,羽扇并未轻摇,只是静静地搭在膝上。他素来清朗温润的面容,此刻笼罩着一层沉重的铅灰色,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惜,有审视,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决断。
我跪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甲胄残破,血污干涸成暗褐色的斑块,紧紧贴在皮肤上。从西川一路跋涉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让我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但我依旧挺直了脊背,头颅低垂,等待着那最终的裁决。厅堂内静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刺痛。
“刘封。”诸葛亮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心胆俱裂的沉默。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汝可知罪?”
我没有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地砖上细微的纹路,仿佛那是通往深渊的裂痕。“末将…知罪。”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坐视云长叔父危亡,拒不发兵救援,致使荆州倾覆,关将军殉国…此罪一也。”每一个字都像在剜心。“受命镇守上庸三郡,却御下无方,信任叛贼孟达,致使三郡沦陷,丧师失地…此罪二也。封…罪无可赦!”最后一句,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来。
“罪无可赦…”诸葛亮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沉重的叹息意味在空气中弥漫。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寂静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煎熬。“大王…亦知汝之罪。”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疲惫,“然…大王言道,父子之情,终究难舍…”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特赐…全尸。留尔颜面,存尔体统。”说着,他缓缓抬起手。
我的心,在听到“父子之情”四个字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酸热猛地冲上眼眶,又被我死死压下。父子之情?那在徐州雪夜将我捡起、赐予我姓名和希望的父子之情?那在汉中城头赞我“虎将”、赐我宝剑的父子之情?可也正是这“父子之情”,在这冰冷的“全尸”二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脆弱!
一名侍从无声地托着一个朱漆木盘,步履沉重地走到我面前,跪下。盘中没有刀斧,没有毒酒。只有一匹素练,叠放得整整齐齐,白得刺眼,如同隆冬最深的积雪。那纯粹的白,在幽暗的厅堂里,散发着一种圣洁而残酷的光芒。
我的目光,死死地、无法移开地钉在那匹白练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厅堂,丞相,侍从…一切都模糊褪色,只剩下那一片吞噬一切的惨白。耳边响起的是徐州驿站那碗滚烫的粟米粥,是父亲拍在我肩上那沉甸甸的一掌,是汉中城下震耳欲聋的“少将军威武”的欢呼,是上庸城头孟达那绝望的“疏不间亲”的嘶喊,是麦城方向传来的、想象中的金戈断裂之声…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荣耀与耻辱,希望与绝望,最终都汇聚、凝结,化作眼前这一匹冰冷的、代表“全尸”与“体统”的白练。
“大王手谕在此。”诸葛亮的声音再次传来,比方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苍凉。他将一卷小小的帛书,轻轻放在那匹刺眼的白练旁边。
我的视线艰难地从白练上移开,落在那卷帛书上。手指僵硬地伸出,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缓缓将其展开。父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笔力依旧雄健,却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悲怆所浸透,墨迹凝重得化不开:
“封儿:卿父子之情,深于海岳。然荆州倾覆,云长殒身,三郡沦亡,军法如山,国法难容。赐卿白练一匹…全尔体面,存尔尊严。勿怨父狠,社稷之重,重于私情。泉下相见…再续父子之缘。父…备…手谕。”
“卿父子之情”…
“泉下相见…再续父子之缘”…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早已支离破碎的心上。那被刻意遗忘的、深埋在“刘封”这个耀眼身份之下的卑微出身——“寇封”——在这生死之际,在这“卿父子之情”的绝笔面前,带着尖锐的嘲讽和冰冷的真相,猛地刺破了一切虚妄!
原来如此。
什么虎将之名,什么少将军之威,什么配得上“刘”姓的执着证明……在这煌煌乱世之中,在父亲那重于泰山的“社稷”面前,在流淌着同源血液的嫡亲骨肉映衬下,我这个风雪中捡来的“儿子”,这份所谓的“父子之情”,终究轻如鸿毛,薄如蝉翼。它可以在需要时给予温粥和姓氏,也可以在权衡时,被这匹白练,轻轻拂去。
一滴滚烫的东西,终于无法抑制,重重地砸落在展开的帛书上,迅速晕开,将那“父子之情”的墨迹模糊成一片绝望的深黑。不是泪。是血。是从心口最深处剜出来的、带着全部过往与幻梦的血。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目光扫过那匹冰冷的白练,最终落在丞相诸葛亮那双深邃而复杂的眼眸中。
“谢…大王恩典。”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来自九幽之下,“谢…丞相…成全。”
我伸出双手,不再颤抖。手指触碰到那匹素练,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所有残存的妄念。
驿馆那间小小的斗室,成了我生命最后的囚笼。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木头的气息。我将那匹白练挂在房梁上,打了一个沉重的结。动作缓慢而精确,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案上,那卷写着“卿父子之情”的帛书静静摊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解下佩剑——那柄汉中王所赐、曾象征无上荣光的宝剑。冰冷的剑身映照着我此刻苍白、了无生气的脸。指尖拂过剑脊上精细的云纹,那曾让我热血沸腾、渴饮敌血的锋刃,如今只余下刺骨的寒。
“父亲…”一声低唤,耗尽所有气力。这声呼唤里,再无少年时的孺慕与惶恐,也无汉中城头的激昂与荣耀,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一种终于认命的疲惫。
我将剑轻轻放在帛书旁边。冰冷的金属,温热的血字,构成一幅荒诞而凄凉的绝笔。
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的白练结成的环套。它悬挂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句号。
我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建安六年的徐州雪夜。刺骨的寒风,濒死的麻木,还有那件带着陌生体温和汗味、铁锈味的厚重披风骤然裹住我的感觉。那暖意,曾是我全部的希望和新生。还有驿站里那碗滚烫的粟米粥,稀薄得能照见碗底粗纹的粥水,那是我吃过最烫、最香的一碗饭……
原来,二十年前那碗粥的温度,从来不够温暖整个余生。
我踢开了脚下的矮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