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三国:枭雄独白 > 第133章 周仓篇——青龙卫

我本黄巾余党,却在卧牛山雪夜遇见天神般的关羽。
扛起那柄八十二斤青龙刀时,我不知此物将压弯我半生脊梁。
长坂坡乱军中,赵云血染战袍,是我接过啼哭的阿斗;
华容道旁,我亲见丞相放走曹操时主公眼中寒光;
麦城败讯传来那夜,城头乌鸦叫得凄厉。
最后跪在江边,手中刀第一次如此沉重——原来忠义二字,比青龙偃月刀更重千斤。
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卧牛山枯槁的枝杈上,也落在我久经风霜的脸上。我伸手抹去胡茬上凝结的霜花,指尖触到脸颊那道自颧骨斜劈至下颌的旧疤,粗糙,冰凉,像一条僵死的蜈蚣。这是早年间黄巾呼啸、刀头舔血留下的印记。如今,我守着这孤寂山头,身边只余下几十号同样被乱世淘洗得七零八落的弟兄。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麻木的脸。雪落无声,山野死寂,连往日聒噪的寒鸦都噤了声,天地间唯余风雪呼号的单调长音,裹挟着深不见底的萧索,沉沉压在我心头。
“大哥,”一个裹着破袄的汉子凑近火堆,声音被冻得发颤,“这鬼天气,怕是连野兔都钻了洞,巡山的兄弟……还派不派?”
我抬眼望向被雪幕遮蔽的山路,尽头漆黑一片,仿佛通向幽冥。疲惫如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我摆摆手,声音沙哑:“罢了,都回窝棚里猫着吧,这风雪,鬼都难出门,何况活人?”话音未落,一阵异样的声响,却突兀地撕裂了雪夜的死寂,由远及近,穿透风雪的呼啸,清晰地震动着耳膜!
嗒…嗒…嗒嗒嗒……
那绝非山中走兽的蹄爪声,是战马!疾驰的战马!蹄铁踏在冻硬的山路上,敲打出急促而沉重的节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要踏碎这方天地的力量,直冲寨门而来!
“抄家伙!”我猛地弹起身,一声暴喝如同炸雷,瞬间驱散了所有倦意。方才还蜷缩在火堆旁的几十条汉子,闻声如受惊的豹子,纷纷抓起倚在墙角的刀枪棍棒,呼啦一下涌到寨门两侧。我紧握手中那把宽厚的环首刀,刀柄的冰冷刺入掌心,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死死盯住那扇被风雪不断拍打的简陋木门。
蹄声如鼓点,已至门前!紧接着——
“砰!”
一声巨响,木屑横飞!那看似牢固的寨门竟如纸糊般,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生生撞开!风雪裹挟着一股凛冽的寒气狂涌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待风雪稍歇,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赫然闯入我们惊骇的视线之中。
来人端坐于一匹神骏非凡的赤红战马之上。那马浑身如火炭,唯有四蹄踏雪般洁白,喷吐着团团白气,昂首睥睨,神采飞扬。马背上那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微睁,卧蚕眉斜飞。一身绿袍被风雪浸染得颜色更深,却掩不住那股渊渟岳峙、睥睨天下的威严。他手中倒提一柄长刀,刀身狭长,即便在晦暗风雪中,亦隐隐流转着一泓幽冷的青光,刀锋过处,仿佛连飘落的雪花都无声地避开。一人一马,静立风雪破门处,如同庙宇壁画中走下的神只,凛然不可侵犯,将我们这几十个持械的汉子,衬得如同泥塑草偶!
死寂。只有篝火噼啪的爆裂声和风雪呼啸的呜咽。
“关……关云长!”不知是谁,在极度的震撼中,失声叫破了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关羽!温酒斩华雄的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关羽!斩颜良诛文丑的关羽!这名字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那些早已在刀光血影中变得麻木的记忆碎片,此刻竟被这名字猛烈地点燃、翻腾!我想起那些在黄巾残部里流传的传说,关于他的神勇,关于他的忠义,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畏与灼热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所有戒备与敌意。我几乎是本能地弃了手中的环首刀,那沉重的铁器“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我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冰冷的泥雪之中,额头重重叩下,激起一片雪沫。
“关将军!小人周仓,有眼无珠,冒犯天威!情愿改邪归正,弃暗投明,追随将军鞍前马后,执鞭坠镫,万死不辞!”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动颤抖,在风雪中回荡。
身后一片死寂,旋即响起一片“噗通”、“噗通”的跪地声,我那些惊魂未定的弟兄们,也如梦初醒,纷纷丢下兵器,伏倒一片。
马上的关羽,丹凤眼微微垂落,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我跪伏的身躯,又掠过身后那一片俯首的身影。那目光沉静,深邃,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穿透力,仿佛能看透我皮囊下那颗跳动的心。风雪在他身周打着旋儿,那袭绿袍纹丝不动。片刻,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尔等既愿归正,甚好。吾观尔等,颇知忠义之心。”
忠义!这两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猛地烫进我的灵魂深处!在黄巾的岁月里,“义”字也曾被挂在嘴边,可那是什么义?是啸聚山林,是打家劫舍,是朝不保夕的惶恐。而此刻,从这个威震天下的名将口中说出的“忠义”,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魂震颤的分量。它像一道光,骤然照亮了我这浑浑噩噩、漂泊无依的前半生。
“周仓,”那声音再次响起,不容置疑,“汝既有此心,可愿为吾持此刀?”
我猛地抬头,顺着那威严的目光,看向他手中那柄幽光流转的长刀——青龙偃月刀!传说中的神兵!斩将破敌的利器!
巨大的狂喜和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是扑过去,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庄重地、无比虔诚地,接过了那柄传说中的神兵。刀柄入手,一股沉甸甸、冰凉凉的触感瞬间沿着手臂蔓延至全身。
八十二斤!当这冰冷的重量真真切切压在我掌心、沉入我臂膀时,我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它。这绝非寻常兵刃的分量,它沉甸甸地坠着我的手臂,一股酸麻感立刻从肩胛骨蔓延开,仿佛要将我压入脚下的冻土。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手臂上的筋肉虬结暴起,额角甚至沁出细密的汗珠,瞬间被寒风吹得冰凉。这刀,竟如此沉重!然而,这沉重非但没有让我退缩,反而激起一股倔强的蛮劲。它不再仅仅是传说中饮血的利器,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契约,一个沉甸甸的承诺,压在了我的肩头,也烙进了我的命里。
自那卧牛山风雪之夜起,我的命,便牢牢系在了这柄青龙偃月刀之上。它成了我生命中最恒久的重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将军是提刀跃马于万军之中,还是端坐帐中运筹帷幄,这柄沉重的神兵,总是沉默地立在我身侧,或稳稳地扛在我的肩头。
长坂坡,那才是真正的地狱熔炉。杀声震天,遮蔽了风声,铁蹄踏碎大地,扬起漫天血尘,遮蔽了残阳。放眼望去,尽是曹军黑压压的旗帜和狰狞扭曲的面孔,仿佛无边无际的怒涛要将我们这艘孤舟彻底吞没。
将军护着主公家小,一路血战,那袭绿袍早已被敌血浸透,看不出本色。我紧攥着青龙刀的刀杆,手臂因长时间绷紧而不住颤抖,刀柄上的纹路深深嵌入掌心,每一次奋力挥动刀鞘格开射来的流矢,都震得虎口发麻,几乎要裂开。周遭是炼狱般的景象,断肢残躯,哀嚎惨呼,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作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滚烫的铁砂。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匹白马,马上之人浑身浴血,银甲几乎成了暗红色,头盔不知去向,长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是赵云!他左冲右突,怀中紧紧裹着一团锦绣襁褓,正是幼主阿斗!一队曹军悍卒如恶狼般死死咬在他身后,长矛攒刺,刀光霍霍。
“子龙!”将军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手中青龙刀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硬生生将追得最近的两名曹将连人带马劈开!血浪冲天而起,暂时阻住了追兵。
赵云趁机猛夹马腹,白龙驹嘶鸣着冲到我们近前。他脸上血汗交加,气息粗重如风箱,眼神却急切地扫过我们,嘶声道:“主公家眷何在?!”
就在他问话的刹那,他怀中那团小小的锦绣襁褓里,骤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声如此稚嫩,却又如此尖锐,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竟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底。
将军的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啼哭的襁褓,眼中焦灼如火燎。他猛地一勒赤兔马,那神驹通灵,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竟生生将扑上来的几名曹兵惊退数步。将军厉声喝道:“速护幼主渡江!此地有我!”
赵云没有丝毫犹豫,将怀中那啼哭不止的襁褓奋力一抛!那小小的、包裹着未来希望的襁褓,在空中划过一个惊心动魄的弧线,朝着我飞来!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婴儿的啼哭在耳边无限放大,尖锐刺耳,盖过了所有的喊杀与金铁交鸣。我几乎是出于本能,丢开了时刻不离手的青龙刀柄——那沉重的神兵第一次被我主动卸下,“哐啷”一声砸在泥泞血污的地上。我张开双臂,用尽毕生力气,像迎接坠落的星辰,稳稳接住了那飞来的襁褓!
小小的身躯落入臂弯,轻得惊人,却又重逾千钧。隔着湿透的襁褓,能感受到那微弱却急促的心跳,还有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碎的啼哭。我下意识地收紧臂弯,将那小小的生命紧紧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遮挡飞溅的血雨腥风。低头看去,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哭得通红,眼睛紧闭着,泪水混着不知是谁的血污,糊满了脸颊。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痉挛的悸动攫住了我的心脏。这……就是少主!是主公的血脉!是将军拼死也要守护的未来!
“走!”将军的吼声如同炸雷,再次劈开混乱。他横刀立马,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岳,死死挡在追兵之前。
我猛地回神,一手死死护住怀中啼哭不止的襁褓,另一手奋力抄起地上的青龙刀,只觉得那熟悉的重量此刻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圣的使命。我大吼一声,招呼着身边仅存的几个弟兄,转身朝着当阳桥的方向,朝着那滔滔的江水,亡命狂奔。婴儿的啼哭声紧贴着我剧烈起伏的胸膛,像战鼓,敲打着我几乎力竭的身躯,催促着我迈开灌铅的双腿,每一步踏下去,都溅起混合着鲜血的泥浆。身后,将军的怒吼与曹军的惨叫交织成一片,越来越远,却又如同烙印般刻入骨髓。
赤壁的冲天烈焰烧红了半壁江天,也映照着华容小道上的一片狼藉。曹军残兵败将,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丧家之犬,丢盔弃甲,在泥泞中蹒跚而行,每一步都留下绝望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焦糊、血腥和淤泥的混合气味,令人窒息。
我们早已埋伏多时。将军勒马立于道口,赤兔马不耐烦地喷着响鼻,前蹄刨着地面。我扛着青龙刀,侍立在他高大的身影之后,刀身的冰冷透过肩甲渗入肌肤,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看着那些昔日骄横不可一世的曹军精锐,如今落魄如斯,一股快意直冲脑门。就是这些贼子,在长坂坡如狼似虎,害死了多少弟兄!尤其是想到糜夫人那决然投井的身影,想到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妇孺……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将军!”我忍不住低吼,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看!曹操那老贼就在其中!”我指向泥泞中那个被亲兵搀扶、须发散乱、狼狈不堪的身影,“正是天赐良机!末将愿引一哨人马,冲杀下去,定取老贼首级献于麾下!”
我胸膛剧烈起伏,握刀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只待将军一声令下,便要冲下去杀个痛快,以血还血!
然而,将军端坐马背,身形如山岳般沉凝,纹丝不动。那对卧蚕眉紧紧锁着,目光如同深潭之水,沉沉地落在泥泞道上那落魄的身影上,复杂得难以言喻。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回应我的请战,只是沉默着,那沉默像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我的喉咙。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刀割。山风卷起焦糊的气味,刮过脸颊,带着刺骨的凉意。我心中的热血,在这死寂的等待和将军莫测的沉默中,一点点冷却、凝固。
终于,将军缓缓抬起了握着青龙刀的手,那动作沉重得仿佛有千钧之力。他没有挥下,只是极其缓慢地,朝着左右密林的方向,轻轻一摆!
刹那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手势,不是冲锋,是撤围!是放行!
林间影影绰绰埋伏着的刀斧手,如同潮水般无声地退却,迅速消失在密林深处。关平、廖化等将领的身影在树影后一闪而没,他们脸上同样写满了惊愕与不解,却无人敢违令。
华容道口,只剩下将军孤零零的身影,还有他身后如遭雷击、僵立当场的我。
泥泞中,曹操和他那群残兵败将,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诡异的变化。他们茫然地抬起头,望向道口。当他们看清那杆“关”字大旗下巍然不动、却毫无阻拦之意的绿袍身影时,绝望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们爆发出最后的气力,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从我们眼皮底下,从那象征生机的道口,仓皇逃窜而去!他们踩踏泥泞的声响、粗重的喘息、劫后余生的呜咽……每一丝声音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我的耳膜上!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失望和深深不解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我死死盯着那些逃窜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刀的手臂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要挣脱肩膀的束缚!为什么?将军!长坂坡的血仇,糜夫人的死……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就在我悲愤欲绝、几乎要失控质问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另一侧高坡上的景象。
丞相!诸葛丞相不知何时已立于高坡之上,羽扇纶巾,风雪不惊。他的目光,并未投向那些逃走的败兵,而是如同两道冰锥,穿透虚空,牢牢钉在将军的背影上!那双平素智珠在握、温润含笑的眼眸里,此刻却是一片冰封的深潭,寒光凛冽,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那眼神里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种洞察一切后的、彻骨的冰冷和无声的失望,如同寒冬腊月的霜刃,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压了下来。
将军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来自高处的、冰冷刺骨的注视。他依旧端坐马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不屈的礁石。但我离他如此之近,近得能清晰地看到他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根根暴起!那宽厚的、曾力劈山河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他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丞相的方向,只是那原本如重枣般的面庞,在夕阳残照下,竟透出一种近乎苍白的灰败。
那一刻,华容道口的风,冷得彻骨。我胸中翻腾的愤怒之火,被这无声的、却重如山岳的君臣寒意,骤然冻结。沉重的青龙刀依旧压在我的肩上,但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压在这柄刀、压在这条汉子身上的东西,远不止八十二斤寒铁。那些看不见的、名为“恩义”与“立场”的巨石,无声地碾过他的脊梁,也沉沉地压在了我的心上,冰冷而窒息。
岁月如荆襄之地的江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将军坐镇荆州,威名日盛。那柄青龙偃月刀,依旧是我肩头不变的印记。只是这印记,随着时光流逝,似乎愈发沉重。将军的须髯,依旧美得令人心折,可那赤红的面庞上,风霜刻下的沟壑,却日渐深邃。他端坐案前处理军务时,那曾经横扫千军的卧蚕眉,也常常锁得更紧。
一日,我随侍左右,见他批阅文书良久,忽地停笔,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同枯叶飘落般轻,却重重砸在我心头。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低声自语,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
“兄长与三弟……不知此刻安否?”
那目光,不再是睥睨天下的锐利,而是沉淀着深不见底的思念与担忧,仿佛要穿透这荆襄的层云,望到西川的山水。
我心头猛地一酸,喉头发紧。将军,他亦是血肉之躯啊。我默默上前一步,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案几上,动作轻得怕惊扰了什么。他并未回头,只是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案牍之上,那宽阔的背脊,似乎又挺直了些,将那份沉重悄然藏起。
然而,更大的阴影很快笼罩下来。东吴的使者来了又走,言辞一次比一次谦卑,笑容一次比一次热络,可那眼底深处闪烁的精光,却让我这粗人都觉得脊背发凉。尤其是那个叫陆逊的年轻人接替吕蒙之后,书信更是雪片般飞来,字字句句皆是谀词如潮,将将军捧得如天神下凡,将蜀汉的未来描绘得如同锦绣。
将军起初尚自持重,卧蚕眉紧锁,对那过分的吹捧只是冷笑。可渐渐地,那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当东吴使者再次呈上厚礼,并大赞将军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之功盖世无双时,我清楚地看到,将军捋着长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那向来沉静的丹凤眼中,一丝久违的、属于胜利者的傲然神采,如火星般一闪而过。他并未言语,但那微微扬起的下巴,那不自觉挺得更直的腰背,都无声地诉说着他此刻的心境。
我侍立在侧,肩上扛着青龙刀,看着将军眉宇间那重新燃起的、属于武圣的傲岸神光,心头却像压了一块浸透水的寒冰,沉甸甸、冷飕飕。东吴的笑脸之下,分明藏着淬毒的刀锋!这感觉如此强烈,让我坐立难安。终于,在一个送走使者的傍晚,我再也按捺不住。
“将军!”我趁着四下无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东吴鼠辈,向来反复无常!陆逊小儿,黄口孺子,却身居高位,其心叵测!此等阿谀逢迎,必是骄兵之计!万望将军明察,切莫……切莫轻信啊!”
我的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带着绝望的恳求。
将军正凭窗远眺,闻言缓缓转过身。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落在他半边脸上,赤红如血。他看着我,目光深沉如古井,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冒犯的不悦,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被看破心事的愠怒?
“周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巨石滚过,“汝一介武夫,安知军国大事?东吴惧吾威名,遣使求和,此乃实情。陆逊孺子,何足道哉!休得多言,做好尔分内之事!”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我的心上。他眼中的那份傲然与不容置喙,彻底浇灭了我最后一丝希望。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最终,只能将满腹的忧惧和冰凉彻骨的绝望,连同额头渗出的冷汗,一起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末将……遵命。”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肩上的青龙刀,从未如此冰冷刺骨。那八十二斤的重量,仿佛一瞬间化作了千钧寒铁,不仅压弯了我的脊梁,更将一种不祥的预感,沉沉地、不可抗拒地,压入了我的骨髓深处。
麦城。
这名字从此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魂魄之上。
当那浑身浴血、仅剩半条命的败兵踉跄着扑倒在城下,嘶声哭喊出“荆州失陷”、“关将军兵败被围”的消息时,我只觉得头顶仿佛有惊雷炸响,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和一片刺目的猩红!肩上那柄朝夕相伴的青龙刀,仿佛在刹那间化作了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皮焦肉烂!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气猛地从喉咙深处直冲上来,我踉跄一步,几乎栽倒。
“将军!”一声凄厉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血沫,撕裂了麦城死寂的夜空。
我猛地转身,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撞开身边惊呆的兵卒,发足狂奔向城楼!沉重的铁甲撞击着冰冷的石阶,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我冲上城头,双手死死抓住冰凉的垛口,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条石里!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投向东南方向——那是将军被围困的方向!可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沉沉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吞噬了一切光亮和希望。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钢刀,呼啸着刮过城头,卷起残雪和沙砾,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疼痛,却丝毫无法冷却我心头那焚心蚀骨的焦灼和恐惧!
就在这绝望的凝视中,一声凄厉到极点的鸦啼,毫无征兆地、如同淬毒的匕首般骤然刺破了死寂的夜空!
“呱——!”
那声音嘶哑、破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丧钟!我猛地抬头,只见一只巨大的、羽毛凌乱如鬼魅般的乌鸦,正扑棱着翅膀,如同一个不祥的黑色符咒,从漆黑的夜空中盘旋而下,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从容,落在了离我不远的城楼最高处那根孤零零的、指向黑暗苍穹的旗杆之上!
它收拢翅膀,歪着那漆黑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头颅,一双血红的、毫无生气的眼珠,竟直勾勾地、穿透重重黑暗,牢牢地锁定了我!那眼神冰冷、漠然,带着一种洞悉死亡的诡谲。
“呱——!”又是一声刺耳的嘶鸣,如同最后的判决,狠狠凿进我的耳膜,也凿穿了我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仿佛在刹那间被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令我无法呼吸。我死死盯着那血红的鸦眼,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剧烈震颤。这黑色的魔物,这血色的凝视……它是来报丧的!它是来索命的!它带来的是……将军的噩耗!
“不……不!滚开!你这瘟鸟!滚开!”
我如同疯魔,猛地抓起手边一块碎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漆黑的魔物!
石块带着呼啸的风声飞过,却只徒劳地穿过乌鸦留下的残影。那鬼魅般的乌鸦,在石块临身的刹那,诡异地腾空而起,发出一串更加凄厉、如同夜枭狂笑的“呱呱”声,振翅飞入了无边的黑暗,只留下那令人心胆俱裂的余音,在死寂的城头反复回荡,如同无数冤魂的哀泣。
我僵立在原地,高举的手臂颓然垂下。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那乌鸦带走了。冰冷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肩膀上的青龙刀,沉重得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压垮、扯碎,坠入这无边的黑暗深渊。
消息终于还是来了,像一把冰冷的铁锤,将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将军……走了。被东吴那些背信弃义的鼠辈……害死了!
麦城残破的城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呻吟,缓缓关闭,隔绝了城内那些或麻木、或惊恐、或绝望的脸。我独自一人,扛着那柄在晦暗天光下依旧流转着幽冷青芒的青龙偃月刀,一步一步,走向城外滚滚东去的江水。每一步都踏在泥泞里,深陷,再拔出,如同跋涉在无边的血沼。
风更紧了,卷着江水的湿气,带着浓重的腥味,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滔滔江水在眼前奔涌,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嶙峋的乱石,发出沉闷而永恒的轰鸣,像是大地在呜咽。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义无反顾地奔向东方,奔向那吞噬了将军的深渊。
我停下脚步,浑浊的江水就在脚下咫尺翻涌。缓缓地,如同卸下千钧重担,我将那柄伴我半生、饮血无数的青龙偃月刀,从肩头卸下。八十二斤的寒铁,此刻握在手中,却感觉重逾万钧!这重量,不再是肩臂的酸麻,而是来自魂魄深处的、无法承受的崩塌。刀柄上熟悉的纹路硌着掌心,冰冷依旧,却再也感觉不到昔日那份滚烫的荣耀与归属。
我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江岸泥泞之中。浑浊的江水立刻浸透了我的裤管,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而上。
“将军……”我喉咙里滚出两个字,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眼前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大滴大滴砸落在膝下的泥水里,晕开小小的、浑浊的涟漪。
长坂坡的烽烟、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华容道丞相那冰锥般的目光、荆州城头将军日渐深重的疲惫与最后那不容置疑的傲然……无数画面在泪水中疯狂闪现、破碎、交织。半生的追随,半生的忠义,半生的重量……原来都压在这柄刀上,都系于那一人身上!如今,山倾玉柱折,擎天之柱已崩,我这柄跟随的刀,这具承载忠义的躯壳,又该归于何处?
这柄青龙刀,是将军的魂,亦是捆缚我半生的枷锁。我扛着它,如同扛着宿命,从卧牛山的雪夜一路走到这冰冷的江畔。它压弯了我的脊梁,也撑起了我全部的意志。而今,这意志轰然倒塌。
江水滔滔,永不止息。我凝视着手中这柄饮血无数、曾随将军睥睨天下的神兵,锋刃在晦暗的天光下依旧流转着凄冷的幽芒。它曾斩断过多少强敌的脖颈?见证过多少忠义的誓言?如今,它沉默着,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地压在我的手上,压在我的心上。
忠义……原来这二字,竟比这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更重千钧万钧!它刻入骨髓,融入血脉,一旦背负,便再也无法卸下。当它所托付的那座山岳崩塌,这千钧重担,便只剩下一条归途。
我最后望了一眼那奔流不息的浑浊江水,仿佛要将这浑浊的世道都看穿。将军,您慢行一步。您手中这把斩破乱世的神锋,还有我这颗随您半生、刻满忠义二字的头颅,今日,便一同还了这天地!
手腕猛地一翻!
那冰冷的、熟悉的刀锋,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宿命般的决绝,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吻向了自己的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