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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
隆冬腊月,雪势汹汹。风裹着冰粒子,抽打在椒房殿紧闭的朱红殿门上。殿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夹杂着女子娇柔的笑语,却丝毫暖不了跪在殿外冰冷玉阶上的我。
膝盖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锦缎宫裙的下摆,早已浸透了雪水,沉甸甸、冷冰冰地贴在腿上。
这已是第三次了。我求见陛下,不为争宠,不为荣华,只为了问一句,为何容贵妃竟能如此堂而皇之地佩戴姐姐生前最心爱的赤金凤尾步摇那是姐姐的遗物,是她生前片刻不离身的念想!
我是沈昭宁。入宫不过半载,顶着沈昭仪这个虚名,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已故端皇后沈昭懿的一个拙劣的影子,一个温婉顺从、眉眼间酷似先皇后的替身。他们看我的眼神,或怜悯,或轻蔑,或带着探究的好奇。他们以为我柔弱,以为我怯懦,以为我只会顶着这张肖似姐姐的脸,小心翼翼地祈求一点帝王的垂怜。
可他们错了。
我本不是这样的。
在踏入这吃人的宫墙之前,在沈家那方小小的天地里,我沈昭宁是截然不同的。我并非嫡女,但因着与姐姐酷似的容貌,被家族小心翼翼地保护。我性子更像父亲,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疏朗与不羁。姐姐沈昭懿温婉端庄,如皎皎明月,是世家贵女的典范;而我,更像山间的风,林间的溪,带着天生的好奇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姐姐擅琴棋书画,通晓史书典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而我,却对那些闺阁绣艺兴趣缺缺,反而对医书药理、山川地理、甚至市井百态有着浓厚的兴趣。幼时曾缠着府里告老还乡的老太医辨认草药,也曾偷偷翻看父亲收藏的舆图兵书,更因着好奇,跟着护院学过几招强身的拳脚。姐姐总笑我心野,却也包容着我的离经叛道,甚至私下里会与我探讨那些不该是女儿家关心的朝堂政事、民生疾苦。她常说:宁儿,你心思剔透,见解往往独到,这份敏锐,是极好的天赋。
然而,天赋也好,性情也罢,都在姐姐离奇薨逝的那一刻,被彻底封存。而家族,也在复杂的政治考量下,做出决定——利用我与姐姐肖似的容貌,将我送入宫中,以替身的身份,接近权力中心。
入宫前夜,父亲,那个素来威严的男人,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而沉重:宁儿,此去九死一生。宫中豺狼环伺,那容贵妃更是心狠手辣。你需谨记:收敛锋芒,藏起棱角。温顺、柔婉、甚至有些怯懦,这才是端皇后『妹妹』该有的样子。唯有如此,才能降低她们的戒心,才能……活下去,才能找到为你姐姐伸冤的机会。
活下去,报仇。
这五四个字,成了支撑我踏入这座金碧辉煌地狱的唯一信念。于是,我亲手将那个眼神明亮、心思敏捷、甚至带着几分野性的沈昭宁,深深埋藏起来。我学着姐姐的仪态,模仿姐姐的语调,低眉顺眼,言语轻柔,甚至刻意流露出几分不谙世事的懵懂和怯意。我压抑着天性中对是非曲直的本能判断,收敛起那份对不公的愤怒,强迫自己扮演一个温顺、无害、甚至有些木讷的影子。
这层温顺怯懦的假面,是我在这深宫中最脆弱的铠甲,也是我唯一的武器。它让我得以在容贵妃的刻意刁难下暂时保全自身,让我得以在帝王的审视下获得一丝立足之地,虽然这立足之地如此卑微,如同此刻跪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厚重的殿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隙。
明丽的宫装裙裾拂过门槛,容贵妃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她发髻高挽,精心描绘的眉眼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意。而我的目光,死死钉在她鬓边——那支赤金打造的凤尾步摇!那是我姐姐生前最心爱之物!
容贵妃的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轻蔑,声音却淬了冰,字字句句都带着毒针:
哟,这不是沈昭仪么这冰天雪地的,还在这儿杵着呢她款款步下台阶,在我面前站定,垂下的眼睑遮不住那深藏的恶意。陛下正与本宫赏雪饮酒,没空见你。她刻意拉长了尾音,慵懒的腔调里包裹着最恶毒的羞辱,端皇后姐姐的东西,自然要配得上的人用。你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呼啸的风雪里显得格外清脆,也格外刻薄,如同冰锥扎进我的耳膜,赝品就是赝品,学得再像,骨子里终究是下贱胚子,也配肖想姐姐的步摇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脚,狠狠踩在我撑在雪地上的手背上!尖利的鞋跟精准无比地碾过我纤细的手指!
呃——!猝不及防的剧痛让我闷哼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动弹不得!我猛地抬起头,所有的伪装在那一刻几乎崩裂!
就在这时,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萧承煜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殿外覆雪的松柏。殿内暖黄的灯火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深邃的目光扫过阶下,掠过容贵妃脸上那瞬间转换的、恰到好处的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最后落在我被死死踩住、痛苦蜷缩的手上。
那眼神,无波无澜。
没有惊诧,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最微弱的情绪波动也无。他看见了。他什么都看见了。然后,他选择了漠视。
容贵妃显然也察觉到了皇帝的视线,非但没有松开脚,反而示威般地、微微加重了力道!一股更尖锐的痛楚从手背炸开!然而她的脸上,却已换上了一副柔婉无辜、甚至带着点委屈的神情,对着皇帝的方向娇声道:陛下,您瞧,沈昭仪跪在这里,手都冻僵了,臣妾好心扶她,她倒像是恼了臣妾呢。
萧承煜的目光终于动了动,从我惨白痛苦、布满冷汗的脸上移开,落在容贵妃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穿透风雪传来:
够了。
两个字,平平淡淡。
却像一道无形的敕令,让容贵妃脸上的笑容猛地一僵。她眼底掠过一丝不甘和怨毒,但终究不敢违逆,讪讪地、不情不愿地收回了脚。
我的手指骤然一松!刺骨的疼痛和冰冷的麻木感瞬间席卷而上,几乎让我晕厥。我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我蜷缩起受伤的手,借着衣袖的遮掩,看到指关节处一片刺目的青紫,皮开肉绽,深深嵌入几道血痕,温热的血珠正缓慢渗出,滴落在身下洁白的雪上,晕开点点刺目的红梅。
萧承煜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
沈昭仪,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椒房殿前喧哗失仪,顶撞贵妃。禁足兰栖宫,无朕旨意,不得擅出。
宣判落下,冰冷无情。他甚至不再看我一眼,转身,明黄的袍角在殿门内一闪,那沉重的朱红殿门便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殿内温暖的光线、靡靡的丝竹声,也隔绝了我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可笑的星火。
砰!
风雪更急了,疯狂地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容贵妃轻蔑地哼了一声,那声音清晰地刺入我的耳中。她扶着宫女的手,摇曳生姿地离去,发髻间那支赤金凤尾步摇在雪光中摇曳生姿,留下刺目的光晕,像是对我无声的嘲讽和胜利的宣告。
我慢慢抬起那只受伤的手,看着指节上狰狞的青紫与血痕,又缓缓将目光投向那紧闭的、象征着帝王无情与宠妃跋扈的椒房殿殿门。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星火彻底熄灭,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
姐姐,这深宫,比我想象的,更冷,更暗。但答应过你的,宁儿记得。活着,查清楚,报仇。
兰栖宫。
我裹着一件半旧的银狐斗篷,蜷缩在窗边一张硬邦邦的榻上。窗纸被风刮得噗噗作响,微弱的天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墨黑的天幕。手指上被容贵妃鞋跟碾出的伤处,春桃已经用干净的细布小心地裹好,可那隐痛却仿佛顺着血脉,一直钻到了心底最深处,与失去姐姐的痛楚、被践踏的屈辱、以及对这深宫冰冷的恨意交织在一起,翻搅不息。
殿门被推开一道窄缝,一股更刺骨的寒气瞬间涌入。春桃端着个空了的铜盆闪身进来,牙齿冻得咯咯作响,一张小脸冻得发青。她跺着脚,飞快地关上门,凑到冰冷的炭盆边,徒劳地搓着手,对着那点死灰呵着气,试图汲取一丝根本不存在的暖意。
昭仪,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冷又怕,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内务府那帮子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奴婢方才去领这个月的份例炭,他们……他们说库里没炭了!明摆着是看咱们被禁足,又被容贵妃针对,故意克扣!她越说越委屈,眼圈都红了,声音也带了哽咽,奴婢求了又求,好话说尽,他们反倒说……说……
说什么我的声音很轻,像飘在风里,没什么力气,却让春桃立刻止住了啜泣。
她抹了把眼泪,带着几分不忿,又夹杂着替我的难过:他们说,说昭仪您『像极了皇后娘娘刚入宫时的倔强』……可再倔强,不也是……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口,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再倔强,不也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像极了皇后娘娘刚入宫时的倔强……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淬了盐的鞭子,狠狠抽在我心上最柔软、也最血淋淋的伤处!我那空茫的瞳孔猛地一缩!
记忆的潮水汹涌倒灌,瞬间将我拖回那个同样飘着雪、却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的冬日。是姐姐端皇后沈昭懿的寝殿——凤藻宫。殿内燃着最好的银丝炭,温暖如春,却驱不散那弥漫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姐姐躺在宽大的凤榻上,曾经艳冠六宫的脸庞瘦削得脱了形,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亮。
她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她的声音微弱嘶哑,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用尽了残存的力气:
宁儿…别信…别信表面的…风光…姐姐…是被人…害了…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呼哧呼哧的声音,可她的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入我眼底深处,仿佛要将这最后的真相和嘱托,刻进我的骨髓里!查清楚…那梅花香…香粉…有…有问题…一定…查清楚!给…姐姐…报仇!
梅花香…姐姐最后的气息喷在我耳畔,记…记住…那只枯瘦的手骤然脱力,重重地垂落在锦被上。那双曾映照过帝王无限深情、也曾温柔注视过我的眸子,永远地失去了光彩。
姐姐——!
报仇!
这两个字,带着姐姐生命的余温,带着刻骨的恨意!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做一个顶着姐姐影子、在深宫中苟延残喘、任人欺凌的可怜虫!这温顺怯懦的假面,保不住我,更报不了仇!我要活着!清醒地、锋利地活着!活着查清姐姐的死因!活着让害死姐姐的人付出代价!我要撕碎这层束缚我的伪装!
我猛地掀开身上那件半旧的银狐斗篷,赤着脚,径直走向妆台。冰冷的金砖地面寒气刺骨,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这点寒意,比起椒房殿阶下的风雪,比起姐姐棺椁的冰冷,又算得了什么
铜镜映出我苍白而决绝的脸。镜中的人影,眉眼轮廓依旧酷似姐姐,但此刻,那眉宇间刻意维持的温婉柔顺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凌厉的锋芒!像一把尘封已久的利剑,终于要脱鞘而出!
我右手一把抓起妆台上那把沉甸甸的、用来修剪花枝的铜剪。左手挽起自己如瀑的青丝——那是我与姐姐最相似的标志之一,也是我作为替身入宫最显眼的凭证,更是束缚我的无形枷锁!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死寂的殿内响起,如同惊雷炸开!
一缕乌黑光滑的长发应声而落,掉落在冰冷的妆台上。春桃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我眼神没有半分动摇。手起剪落!
咔嚓!咔嚓!
一绺又一绺青丝,如同黑色的蝶翼,纷纷扬扬地飘落。铜镜里,那张酷似姐姐的脸庞,轮廓依旧,但眉宇间的气质已然彻底改变!温婉柔顺的假面被彻底剪去,露出了底下那张属于沈昭宁的脸——苍白,却线条分明,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倔强与冷冽。长发被齐耳剪断,参差不齐地贴在颊边,更显出下颌倔强的线条和脖颈的纤细脆弱,却也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锐气!镜中的女子,眼神亮得惊人,不再是模仿姐姐的温润,而是属于沈昭宁自己的、燃烧着复仇火焰的锋芒!
伪装已碎,真我初现。从此,兰栖宫的沈昭宁,不再是任人揉捏的影子。
剪断的碎发还散落在冰冷的妆台上,如同斩断的过往。心头那团为姐姐复仇的火焰,在断发的决绝后,烧得更加炽烈。姐姐临终前绝望的眼神,容贵妃跋扈的笑脸,萧承煜冰冷漠然的目光,还有那支刺目的赤金凤尾步摇……无数画面在黑暗中纷至沓来,撕扯着我的神经。
就在这心乱如麻、意识半沉半浮之际——
咻——
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一道比夜色更深的黑影,从窗棂上方疾射而入!无声无息地落在我脚边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我猛地惊醒!心脏在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目光死死盯住那地上的东西——是一个被卷得极细、用黑色蜡油严密封口的纸卷。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个冰冷的纸卷。指甲抠开蜡封,缓缓展开纸卷。
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墨迹殷红刺目:
凤藻宫旧主,玉骨蒙尘。真凶取骨炼药,欲效前朝妖妃秘术,永驻芳华。汝姊含恨,九泉难瞑!
取骨…炼药!
我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咯咯作响,几乎要将那纸捻碎!眼前阵阵发黑,姐姐端雅含笑的面容,与取骨炼药这几个血淋淋的字眼交织!一股滔天的恨意直冲头顶!
啊——!一声短促凄厉的悲鸣终于冲破喉咙,又在我死死咬住下唇的瞬间被强行扼断。这张染血的密信,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剧痛,却更死死攥着,不肯松开分毫!这是线索!是姐姐在九泉之下给我的指引!是血淋淋的罪证!
姐姐……我蜷缩在榻上,将那张密信紧紧按在心口,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混着唇边被咬出的血腥。复仇之路,原来比想象中更加黑暗狰狞。但,我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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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
兰栖宫的黎明,在灰白的天光下,更显死寂清冷。指尖包裹的细布下,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时刻提醒着椒房殿阶下的屈辱。而袖袋深处,那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斤的染血密信,更灼烧着我的灵魂,取骨炼药!姐姐……她死后竟遭如此亵渎!
就在这被恨意与恐惧反复煎熬的时刻,禁足令竟毫无预兆地解除了。没有旨意,没有训诫,如同那场雪夜的惩罚只是帝王随手拂去的一粒尘埃。王德全再次踏入兰栖宫时,那张胖脸上惯有的皮笑肉不笑收敛了几分,只垂着眼,一板一眼地传达口谕:陛下有旨,召沈昭仪即刻前往御书房,伴读侍墨。他顿了顿,刻意加重了伴读二字,目光飞快地掠过我那头刺目的短发,又迅速垂下,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重新评估的审视。
伴读侍墨。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投入沸腾油锅的水滴。昨夜密信的骇人内容还在脑中轰鸣,此刻的召见,是巧合是试探还是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已经察觉了我的异动萧承煜……他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御书房,是龙潭虎穴,却也是我此刻唯一能接近权力核心、探查真相的路径!我必须去!
踏入御书房,暖意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萧承煜身着玄色常服,埋首于奏章之中,朱笔游走。
我默然行至御案旁侧的小几旁。动作依旧是入宫后刻意训练的柔顺——挽袖,研墨。力道均匀,一丝不苟。手指上包裹的细布,白得刺眼。那隐痛随着研磨的动作阵阵传来,提醒着我现实的屈辱,也刺激着我心底更深的恨意与急切。
殿内只闻墨锭与砚台的沙沙声,以及翻动奏章的纸页声。空气凝滞。我垂着眼,专注于手中的动作,脑中却在飞速运转。血字密信的每一个字都在灼烧我的神经:真凶是谁如何取骨炼药容贵妃的玉容养颜丹是否就是媒介萧承煜对此……是否知情昨夜密信的到来与他今日的召见,是否有关联一个个惊悚的念头噬咬着我的理智。
直到墨研得浓淡适中,我才停手,垂手侍立。萧承煜批完奏折,搁下朱笔,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我身上,尤其聚焦在我那头短发上。
沈昭仪,他声音低沉,断发明志是在向朕示威,还是向容贵妃示威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金砖地上。
来了。试探开始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不解。缓缓抬起头,这一次,我没有刻意模仿姐姐的温婉,也没有完全展露自己骨子里的锋芒,而是在温顺的底色下,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倔强,一种被逼到墙角后无声的反抗。
臣妾不敢。我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被误解的委屈,却又暗含力量,只是觉得,皮相不过虚妄。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我顿了顿,目光微微低垂,避开他过于迫人的视线,声音轻了些,却字字清晰,若这头发是臣妾为妃为嫔的依凭,那剪了它,或许能让陛下,也让臣妾自己,看得更清楚些……臣妾究竟是谁,又能做些什么。最后一句,轻若呢喃,却是我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剪去长发,是斩断束缚,也是向这深宫宣告:沈昭宁,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
哦萧承煜眉梢微挑,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案沿,眼神更深邃了几分,那依你看,以何为凭何谓风骨
风骨姐姐的风骨是什么是贤德,是智慧,是敢于直谏!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我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为姐姐鸣不平的愤懑,对眼前这深不可测帝王的戒备,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宽大的御案,在堆积如山的奏章和卷宗旁,一方压尺下,露出一册线装书卷的靛蓝色封皮边角。
那是《谏言录》!
姐姐端皇后沈昭懿生前亲手整理、批注的历代名臣谏言集!是她最珍视的心血,是她智慧的结晶,是她风骨的见证!更是她生前时常翻阅,与我分享其中精义、探讨治国之道的书!它怎么会在这里还被如此随意地、近乎轻慢地压在一堆奏折之下
一股强烈的酸楚混杂着被亵渎的愤怒瞬间冲上我的头顶,几乎让我失态!姐姐……她的心血,她的精神,在她死后,就被如此对待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我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本刺眼的《谏言录》上移开,重新对上萧承煜深不可测的眼眸。
风骨,我的声音比方才更沉静了几分,仿佛被那本《谏言录》注入了力量,带着一种为姐姐、也为自己正名的意味,不在皮相,不在谄媚。在于『直』——我微微提高了声音,目光清亮,直道而行,直谏不讳。在于『韧』——宁折不弯,百折不回。我仿佛看到姐姐在灯下批注的身影,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如竹,中空而节劲;如梅,凌寒而独放。非为邀宠求荣,只为心中一点不灭的良知与坚持,纵九死,其犹未悔!我一字一句,清晰有力。这番话,是我替自己说的,更是替姐姐说的!姐姐一生践行此道,最终却落得不明不白惨死的下场!她的《谏言录》便是这风骨最好的注脚!如今却被如此对待!
萧承煜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紧紧盯着我,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这副倔强的皮囊连同里面翻涌的灵魂一并剖开、审视。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落针可闻。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伸出手!宽大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越过宽大的御案,一把攥住了我刚刚研墨完毕、还沾着一点墨渍的手腕!
男人的手掌宽大、干燥、带着常年握笔形成的薄茧,力量极大!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猝不及防,整个人被那股力量扯得向前踉跄一步,几乎扑到御案上!受伤的手指被这粗暴的动作狠狠牵扯,钻心的剧痛让我瞬间白了脸,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我被迫抬起头,惊怒交加地撞进萧承煜近在咫尺的深眸里。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幽暗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有一闪而逝的锐利锋芒,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灼热的……兴味
他另一只手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力道,强硬地、一根根掰开我因疼痛而紧握的手指!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镊子,锁住我指节上尚未褪尽的青紫和裹着的细布,又缓缓移到我因用力研墨而微微泛红、沾着墨渍的指尖。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
沈昭宁,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这双手,确实该握毛笔,而非侍奉君侧。
话音落下,他猛地松开了手。
力量骤然撤回,我猝不及防,被带得向后踉跄一步,险险站稳。方才那短暂而充满压迫感的接触,他那句含义不明、却仿佛带着某种肯定的话语,还有案头那本刺眼的《谏言录》……无数混乱的念头、强烈的屈辱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战栗,在我脑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他看穿了什么
我甚至忘了行礼告退,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转身,脚步虚浮地冲出了御书房。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兰栖宫的。殿内依旧清冷如冰窖,炭盆里连死灰都没有了。春桃见我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得不敢多问,只默默打来冰冷的井水给我净手。
我坐在冰冷的窗边榻上,摊开那只被皇帝攥过的手,手腕上清晰的、带着薄茧印记的指痕在昏暗光线下触目惊心。该握毛笔,而非侍奉君侧——这句话在死寂的寒夜里反复回响,搅得我心绪翻腾,不得安宁。
他是新的折辱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危险的试探他是否知道些什么关于姐姐关于那封密信
一连数日,我皆被传召至御书房。案头堆积的卷宗,不再限于简单的奏折。西北军饷贪腐的后续核查卷宗、江南漕运改道的争议文书、甚至涉及盐铁专营的利弊分析……繁杂艰深,如同迷宫。萧承煜不再让我单纯念折子,而是直接将难题丢给我,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看看。说说。如何解
试探升级了。这不再是伴读,更像是一种冷酷的考校,一场步步惊心的棋局。每一次踏入御书房,我都如同踏入无形的战场。我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每一次分析,每一次回答,都是在悬崖边行走。我强迫自己戴上那副温顺谨慎的假面,刻意放缓思考的速度,用词斟酌,甚至偶尔流露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茫然。然而,骨子里那份对数字的敏感、对逻辑的梳理能力以及对事物本质的洞察力,却如同被强行按下的弹簧,在高压下反弹得更为猛烈。
比如那份西北军饷的卷宗。户部拨付的账目与边关将领的述职报告在我眼前铺开,数字如同跳动的符号。我只需扫过几眼,那些异常之处便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般醒目——军械损耗与操练频次的巨大落差,粮草拨付比例与霉变报告的明显矛盾,还有那份提及冻毙军马却无相应草料增补的述职……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漏洞百出!我心算的速度极快,几乎瞬间就估算出了巨大的亏空数额。但出口时,我刻意压低了声音,放慢了语速,眉头微蹙,带着几分不确定和妄测的口吻,将疑点一一指出,最后才谨慎地提出核查采买与运输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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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承煜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只在我提到最大漏洞——冻毙军马与草料无增补的矛盾时,指尖在案几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他未置可否,却拿起朱笔,在我呈上的、写满分析要点的宣纸空白处,快速批下几行指令,字迹遒劲凌厉,正是调阅相关卷宗、秘密核查的旨意。放下笔,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些许。
依你之见,当如何查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真正的考验来了!我稳稳心神,强迫自己忽略他目光带来的压力,垂着眼,声音保持平稳恭敬:虚报损耗,必留痕迹。或于采买环节虚抬价格,或于运输途中偷梁换柱。可密查近三年西北军需采买账目,尤其弓弩箭簇、马匹草料、粮米三项,比对市价与成交价差;同时,核查押运军需的官员名录及行程记录,查其是否有异常停留或绕道。双管齐下,必有破绽。思路清晰得惊人,逻辑严丝合缝。这是我反复推演的结果,也是我能力的真实体现。说完,我立刻垂下头,重新变回那个只是尽力而为的沈昭仪。
萧承煜沉默片刻。就在我以为他会继续追问或质疑时,他却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端皇后生前,最不喜朝中何弊
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再次深深掐进掌心!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试探我对姐姐的了解姐姐的音容笑貌瞬间浮现在眼前,她蹙眉谈论朝政时的忧心,她批注《谏言录》时的专注……我强压下翻涌的思念和悲愤,迎上他的目光,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带着对先皇后应有的恭敬:
姐姐…端皇后曾言,贪墨如附骨之疽,侵蚀国本。然其最恨者,乃是结党营私,蒙蔽圣听,我顿了顿,使忠良含冤,令陛下…耳目闭塞。耳目闭塞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这是姐姐的原话,是她对朝堂最深的忧虑,也是她对萧承煜最隐晦的规劝。此刻由我说出,既是真实,也是一种无声的质问。
萧承煜的眼神骤然深邃如渊。他盯着我,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要将我平静的表象彻底撕碎,挖出深埋其下的所有秘密。无形的压力让我几乎窒息,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就在我几乎要撑不住,伪装即将崩裂的刹那,他却移开了视线,重新拿起一份奏折,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研磨。他淡淡吩咐,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漠。
我暗暗松了口气,刚才那一瞬的对视,我仿佛在深渊边缘走了一遭。伴君如伴虎,步步惊心,这御书房,分明是另一个更凶险、更致命的棋局。他召我伴读,绝非一时兴起,他似乎在用这些朝堂难题和关于姐姐的问题,对我进行一场严苛的评估与打磨
这日午后,御书房内气氛难得有了一丝微妙的平和。一份关于运河漕运改道的棘手难题,牵扯到沿途州府、河道衙门、漕帮势力乃至国库开支,各方利益盘根错节,奏折上吵得不可开交。萧承煜将难题丢给我,自己则闭目养神,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我沉下心来,全身心投入其中。案上堆着相关的河工图、历年漕运记录、沿途州府税赋账册。我的目光在纷繁的信息中快速扫描、捕捉关键节点。数字、地理、人情、利益……这些元素在我脑中自动排列组合,推演着各种可能的方案及其后果。
我提笔,在宣纸上飞快地勾画、演算、标注。时而凝眉沉思,时而豁然开朗。关于如何分流减缓河道压力,如何协调沿途州府分摊工费,如何利用旧有支流节省开支,如何安抚漕帮势力……一个大胆却可行的折中之策逐渐在脑中成型。当我将梳理好的要点、利弊分析以及具体方案步骤条理清晰地呈上时,甚至忽略了维持那份刻意的怯懦,语气中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自信。
萧承煜睁开眼,接过宣纸,目光扫过。那深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波澜。他没有说话,但周身那种紧绷的审视感似乎缓和了半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容贵妃求见。
萧承煜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旋即恢复平静:宣。
我的心,却随着这个名字猛地一沉。她来做什么
容贵妃一身华贵宫装,带着一阵浓郁的、极具侵略性的香风款款而入。她妆容精致,笑容得体,目光扫过御案旁侍立的我,尤其是落在我那头短发上时,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阴冷的嫉恨,瞬间又被甜美的笑意掩盖。她身后跟着的宫女,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陛下忙于国事,臣妾不敢多扰。她声音柔媚得能滴出水来,示意宫女上前,只是听闻沈昭仪近日在御书房伴驾,甚是辛劳。臣妾特意调制了一味『寒梅映雪』的香粉,清雅怡神,最能解乏。想着沈昭仪气质清冷,倒正合此香意境,特来献上。她亲手打开锦盒,里面是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盒。盖子掀开的瞬间——
一股极其清冽的梅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这香气……霸道地盖过了御书房原有的檀香墨韵,却也狠狠凿开了我记忆深处的闸门!
姐姐临终前嘶哑的声音在我脑中轰然炸响:查清楚…那梅花香…香粉…有问题…一定…查清楚!
就是它!就是这股冷冽得近乎诡异的梅花香气!它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容贵妃手中,还被当作礼物送给我!
我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我理智的堤坝!我死死盯着那白玉香盒!容贵妃!是她!一定是她!用这毒香害死了姐姐!
是她!凶手就在眼前!证据就在眼前!
就在我牙关紧咬,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即将被恨意淹没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如同玉碎,打破了死寂!
是萧承煜!
他竟随手拿起御案上一份无关紧要的奏折,精准无比地打翻了容贵妃手中的白玉香盒!
小巧的玉盒翻滚着摔落在地,盒盖分离,里面细腻的淡粉色香粉泼洒出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铺开一小片刺目的狼藉。那浓郁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梅花冷香,瞬间变得更加浓烈刺鼻,弥漫在整个御书房!
容贵妃的笑容彻底僵死在脸上,错愕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向萧承煜!
萧承煜面无表情,甚至看都没看地上的香粉一眼,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他拿起案头一方干净的素白丝帕,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擦拭着方才碰过那奏折的手指,动作优雅而冰冷。他的目光,越过容贵妃僵硬的身体,落在我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燃烧着熊熊火焰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威严:
容贵妃有心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摊刺目的香粉,不过,昭仪只用梨花香。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随手将那方擦手的丝帕,丢进了一旁燃着银丝炭的暖炉里!
嗤啦一声轻响,丝帕瞬间卷曲、焦黑、化为灰烬!与此同时,他冷冽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的王德全,语气不容置喙:将这腌臜物事,连同地上的污秽,一并烧了。清理干净。
是!是!王德全一个激灵,脸色发白,立刻招呼小太监上前,手脚麻利的将地上的香粉连同碎掉的玉盒扫起、收走!
容贵妃的脸色已惨白如金纸!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丝帕,指节泛白,精心维持的雍容荡然无存!最终强撑着行礼告退,背影僵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
御书房内恢复了安静,只余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那令人窒息的焦糊余味。
我的心,却比刚才更加混乱!萧承煜反常的举动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响!他如此干脆!如此决绝!不留丝毫情面!他早知这香有问题他烧掉它,是在保护我还是在警告容贵妃那句昭仪只用梨花香,是宣告是划清界限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信号那句该握毛笔的评语再次浮现脑海,与此刻的情景交织,形成一团巨大的迷雾。
容贵妃这步棋,究竟是愚蠢的挑衅,还是另有所图她为何要主动将这致命的证据送到我面前是试探还是……我猛地想起昨夜那张血字密信——取骨炼药!这梅花毒香,是否就是那邪恶炼药过程中的一环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姐姐的遗物!端皇后的遗物中,或许还藏着更直接的线索!那密信提到炼药,而容贵妃……我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细节——容贵妃极其爱惜容颜,常年服用一种据说是前朝秘方炼制的玉容养颜丹!宫中盛传此丹有驻颜奇效!这丹药,是否与那取骨炼药有关
复仇的火焰与查清真相的迫切,如同两股激流在我胸中冲撞。毒香就在眼前,线索指向那神秘的丹药……我必须行动!不能再等!
夜,深沉如墨,浓得化不开。兰栖宫内一片死寂。春桃早已在偏殿睡下。我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暗夜里的幽灵。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靛色粗布宫装,将那头刺目的短发用布巾紧紧束好,塞进同样深色的帽子里。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包裹严实的布包,里面是我仅存的、姐姐生前偷偷塞给我的一小盒用剩的寒梅映雪香粉——这是目前唯一的物证了。
目标——太医院库房,特别是存放历年药材进出记录和特殊病例脉案的旧档库房。
太医院重地,夜间守卫森严,巡逻的灯火如同移动的鬼眼。我凭借着入宫前对宫内地形的熟悉(得益于幼时偷看父亲舆图的野性),以及对姐姐生前偶尔提及太医院旧档库房位置的模糊记忆,将身体的感知提升到极致。如同狸猫般在宫墙的阴影里穿行,每一次落脚都轻如鸿毛,每一次呼吸都压到最低。心跳如擂鼓,悬在嗓子眼,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敏锐的听觉捕捉着远处巡逻卫兵的脚步声和口令声,精准地计算着空档。那份幼时跟护院学来的、用于强身健体的粗浅身法,此刻竟成了保命和潜入的关键。
终于,我摸到了太医院深处一座相对偏僻、门窗厚重的库房后窗。抽出藏在靴筒里的薄刃匕首,小心翼翼地插入窗缝,屏息凝神,感受着锁舌的微小震动。咔哒一声轻响,微不可闻。我轻轻推开一道缝隙,翻身而入。
库房内,尘土和陈年纸张、药材混合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月光透过高窗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勉强照亮漂浮的尘埃。巨大的木架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宗匣子和线装册子。我不敢点灯,只能借着这点微光,在堆积如山的木架间快速而谨慎地摸索。我的目标明确——查找所有与玉容养颜丹相关的药材配给记录,尤其是那些极其珍稀、药性诡谲、可能与炼骨邪术相关的药材名称!还有,所有记录容贵妃请脉的脉案副本!
时间在紧张的死寂中流逝。汗水浸湿了我的鬓角和后背,我的心悬在嗓子眼,耳朵时刻捕捉着库房外的任何风吹草动。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标注着永和三年用药的陈旧木架上,我找到了一本厚重的、书脊几乎被灰尘封死的册子——《珍稀药材内廷用度实录》。
我急切地抽出它,顾不上灰尘呛人,借着惨淡的月光,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快速翻找着发黄脆弱的纸页,目光扫过一行行褪色的墨迹。找到了!永和三年,容贵妃宫中!记录领用玉容养颜丹主材、辅材的条目!我的呼吸瞬间屏住!
血竭、玉髓粉、寒潭冰晶……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最后一行——骨脉石,叁钱!
骨脉石!
取骨炼药!
密信中的血字如同鬼火般在我眼前疯狂跳跃!姐姐的骨!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颤抖着手,我迫不及待地又迅速翻找起关于寒梅映雪香粉配方和毒性的记录!我必须找到证据!必须将这毒香与那骇人的骨脉石联系起来!证明它们都是残害姐姐的凶器!
就在我全神贯注,几乎要将脸埋进那散发着霉味的发黄纸页中时——
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笼罩下来!
我猛地回头!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立在我身后不到两步的距离!他完全隐在木架投下的浓重黑暗里,只有那双眼睛,在幽暗中亮得惊人,正牢牢锁定着我!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他的模糊轮廓。
是萧承煜!
被发现了!人赃并获!我手中的《实录》啪嗒一声,掉落在积满灰尘的地上。
完了!姐姐的仇……兰栖宫的冷寂……椒房殿前的屈辱……所有的一切,都将在此刻终结!他会如何处置我一个深夜潜入禁地、意图不轨的妃嫔容贵妃会如何借题发挥我甚至能想象到容贵妃那得意的狞笑!
黑暗中,萧承煜静静地凝视着。库房里一片死寂,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突然,那紧绷到极致的气氛,被一声极轻、甚至带着一丝奇异愉悦的低笑打破。
萧承煜向前迈了一步,彻底从阴影中走出。昏昧的光线下,他俊唇角竟微微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不再是平日里的冰冷或威严,而是一种……近乎玩味的、洞察一切的兴味盎然。那眼神,像是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戏码。
他俯视着我,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响起,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也敲碎了我所有的恐惧与预想:
昭宁,他唤我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沈昭仪,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
你比你姐姐,他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闪烁着幽深莫测的光芒,如同发现了稀世的珍宝,更像一只狐狸。
3
3
惊雷
你比你姐姐,更像一只狐狸。
萧承煜那低沉玩味的话语,如同魔咒,在兰栖宫死寂的寒夜里反复回响,搅得我不得安宁。自那夜在太医院旧档库房被他撞破,已过去三日。没有训斥,没有责罚,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问询,仿佛那夜惊心动魄的遭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然而,袖袋深处那誊抄下的骨脉石记录和那包残留的寒梅映雪香粉,时刻提醒着我那不是梦。姐姐骨头的下落,取骨炼药的骇人秘术,容贵妃与玉容养颜丹的关联……这些线索如同烧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我,勒得我喘不过气。
萧承煜的态度更是迷雾重重。他看穿了我的伪装,洞悉了我的目的,甚至默许了我夜探禁地的行为,最后只留下那句含义不明的评价。他是棋手,而我,似乎是他棋盘上一颗有意纵容甚至暗中推动的棋子但无论如何,姐姐的仇必须报,真相必须揭开!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将所有线索串联、将矛头直指真凶的契机!
而机会,竟来得如此之快,也如此……凶险。
太后的寿宴,慈宁宫张灯结彩,一派雍容喜庆的虚假繁荣。
我坐在离御座甚远的角落,一身素净得近乎寒酸的月白宫装,短发利落,与满殿的华彩格格不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暗藏的、誊写着骨脉石字样的纸片,冰冷的触感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目光扫过御座下首——容贵妃一身孔雀蓝蹙金宫装,云髻高耸,发间那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在宫灯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她妆容精致,眼波流转间,不时扫过我的方向,带着一丝淬毒的寒意和……一种志在必得的得意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匕首,让我心头警铃大作!
酒过三巡,歌舞正酣。就在这时,丞相容嵩——容贵妃的生父,缓缓从席间起身。他先是朝着上座的太后和皇帝恭敬行礼,说了几句祝寿的吉祥话,声若洪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紧接着,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太后圣寿,普天同庆!然,老臣有锥心刺骨之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事关先皇后清誉,更关乎皇室血脉正统,臣斗胆,恳请陛下与太后圣裁!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歌舞骤停,乐师们噤若寒蝉。所有的目光,惊疑、探究、幸灾乐祸,瞬间聚焦在容嵩身上!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他们要动手了!
萧承煜执杯的手微微一顿,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道:丞相所奏何事那声音平静得可怕。
容嵩猛地撩袍跪地,双手高举一份泛黄的卷宗,声音悲愤激昂,如同泣血:臣得密报,并寻得当年凤藻宫旧人血书证词!铁证如山!他猛地抬头,目光直直射向我!厉声喝道:
沈昭宁!你根本不是什么沈家旁支庶女!你,就是端皇后沈昭懿与宫中侍卫统领陆铮私通所生的野种!你母秽乱宫闱,死有余辜!而你,这卑贱的孽种,入宫便是意图混淆皇室血脉,为你那不知廉耻的生母复仇!
轰——!
容嵩的指控如同毒液泼洒,殿内死寂,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我死死咬住下唇,片刻即尝到了血腥味,大脑在飞速旋转,寻找破局的办法。
就在容嵩气势汹汹,其党羽鼓噪着要拿下孽种,容贵妃脸上露出胜利笑容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身影从大殿侧门阴影中疾步而出,扑通跪倒在御前!竟是太医院那位年逾古稀、德高望重的张院判!他白发凌乱,官袍上沾着尘土,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他双手高举一份厚厚的、封面盖着秘字朱印的陈旧册子,声音因激动和悲愤而颤抖:
陛下!太后!老臣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事关先皇后凤体安宁与惊天阴谋!请陛下御览此册——凤藻宫旧档《永和三年皇后起居注·医药实录》副本!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医药实录》还是副本容贵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容嵩厉声呵斥:张院判!此乃太后寿宴!休得胡言乱语,冲撞圣驾!
萧承煜目光锐利如鹰隼,抬手制止容嵩,声音沉冷:呈上来!张院判,你有何发现,当殿讲明!
张院判重重叩首,老泪纵横,声音悲怆:陛下!老臣有罪!老臣愧对先皇后!当年……当年您出征岭南,端皇后凤体违和,所用汤药脉案,皆由时任副院判、现已被贬黜的王德海一手经管!老臣虽有疑虑,却慑于……他目光飞快扫过容嵩,未尽之意不言而喻,……未能深究!直至三日前,老臣整理尘封旧档,偶然发现此本当年被王德海刻意遗漏、未曾归档的《医药实录》副本!其上详细记录了皇后娘娘最后半年的脉象、用药及……及凤体出现的种种异常!
他颤抖着手,翻开那本发黄脆弱的册子,直接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上面密密麻麻却字迹清晰的记录,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
陛下请看!永和三年十月十七日记录:『皇后娘娘寅时突发心悸绞痛,冷汗如浆,指甲青紫,疑为心脉剧损之兆……然,王副院判诊后,仍按『气血两亏、胎元不稳』之旧例,处方『安胎固本汤』!』
十月廿五日:『娘娘呕血,血色暗黑粘稠,伴有脏腑碎片!脉象如游丝,时有时无!王副院判称乃『忧思过甚、胎气扰动』,嘱继续服用『安胎汤』!』
十一月初三:『娘娘昏迷不醒,唇色乌黑,四肢厥冷,体肤出现不明青紫瘀斑……王副院判仍坚持原方!』
张院判每念一句,殿内的温度就降低一分!那些触目惊心的症状描述——心悸绞痛、指甲青紫、呕黑血带脏腑碎片、唇色乌黑、青紫瘀斑——无不指向极其凶险的剧毒侵害!根本不是什么气血两亏、胎元不稳!
更骇人听闻的是!张院判翻到册子最后几页,指着上面一行用朱砂圈出的、字迹略显潦草却异常清晰的记录,声音嘶哑:
『腊月初八,丑时三刻。王副院判密令:取『寒梅映雪』香炉灰烬三匙,混入『安胎汤』药渣,深埋御花园西北角老梅树下。另,娘娘枕下发现半页残纸,字迹模糊,仅辨『香…粉…害…骨…』数字,已被王副院判焚毁!』
寒梅映雪香灰!香粉害骨!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姐姐临终前死死抓住我的手,嘶喊梅花香…香粉…有问题…的画面瞬间清晰无比!与这记录完美印证!而那害骨二字,很大可能是直指取骨炼药的骇人秘闻!巨大的悲痛和找到铁证的激动让我浑身颤抖!
殿内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被这血腥残酷的真相惊呆了!看向容嵩父女的目光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愤怒!这哪里是治病这是用安胎汤做幌子,持续下毒谋杀皇后!还试图毁灭证据(埋香灰、焚残纸)!
血口喷人!这是构陷!容嵩脸色惨白如纸,厉声尖叫,王德海早已被贬!死无对证!单凭一本来历不明的破册子……
来历不明一直沉默的萧承煜终于开口。他从张院判手中接过那本《医药实录》,翻到扉页和末页,展示给众人看:此册扉页有当年太医院归档编号印鉴,末页有前任院正及三位当值太医的联合签名!笔迹、印鉴皆可查证!张院判,此副本从何处寻得
回陛下!张院判重重叩首,在老院正告老还乡前,秘密封存于太医院观星阁顶梁暗格之中!老院正留书:『若皇后娘娘遭遇不测,此册或可鸣冤!』
铁证如山!来源清晰!人证(张院判、已故老院正)、物证(盖印签名的实录副本)俱全!动机(掩盖毒杀)、手段(篡改脉案、持续下毒、毁灭证据)清晰!容嵩的狡辩显得苍白无力!
巨大的压力和心理冲击下,容贵妃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不!不是的!陛下!她失态地尖叫起来,猛地从座位上站起,精心维持的雍容荡然无存!是王德海!都是他干的!与本宫无关!本宫什么都不知道!是这妖女!是她和这老东西合谋陷害……她语无伦次,手指胡乱地指向我和张院判。
在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剧烈挣扎中,一个精致小巧的羊脂玉瓶,从她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袖袋里滚落出来,啪嗒一声脆响,掉在金砖地面上!瓶塞摔开,几颗莹润的、散发着奇异甜腻药香的丹丸滚落出来。
与此同时,一个更小的、颜色灰白、形状极其不规则的、带着骨骼特有质感的东西,也跟着滚落在地,在光滑的金砖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骨碌碌地滚动着,一路滚到了大殿中央!

殿内所有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惊疑追随着那个滚动的东西。
那东西……只有核桃大小,边缘粗糙,带着一种惨白和灰败质感。它在明亮的烛火下,静静地躺在金砖上,散发着阴森诡异的气息。
死寂!绝对的死寂!
张院判倒吸一口凉气,指着那碎片和滚落的丹药,声音带着极致的恐惧:陛…陛下!那丹丸…正是容贵妃常年服用的『玉容养颜丹』!而…而那骨片…其色泽质地…老臣斗胆…恐…恐非兽骨!
取骨炼药!
这四个血淋淋的大字,伴随着那枚骨头,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姐姐临终的嘶喊、血字密信的控诉、张院判呈上的毒杀铁证以及此刻从真凶身上掉落的药引……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指向那令人发指的真相!
4
4
迷局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殿内所有的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光钉在那块刺目的骨头上,震惊、骇然、难以置信的情绪淹没了整个慈宁宫。紧接着,死寂被骤然打破!
骨…骨头!
从贵妃袖中掉出来的!
难道…难道端皇后她…她的遗骨真的……
还有那丹药…『玉容养颜丹』!取骨炼药!是真的!
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议论和倒吸冷气声。容贵妃的脸,在骨头碎片滚落的瞬间,已褪尽血色。她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里面映着那块小小的骨头!
不…不是…这不是…她语无伦次,声音尖利刺耳,试图后退,却双腿发软,一个踉跄,撞翻了身后的案几,杯盘狼藉的碎裂声更添混乱与狼狈。
拿下!萧承煜眼神死死锁定着惊慌失措的容贵妃,再没有半分平日的隐忍与莫测。
殿外如狼似虎的禁卫瞬间涌入,冰冷的手死死扣住了容贵妃的双臂!她华贵的宫装被粗暴地扯得凌乱,发髻散开,金钗步摇叮当坠地,那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也滚落尘埃。
陛下!陛下饶命!臣妾冤枉!这是陷害!是她!是沈昭宁陷害臣妾!容贵妃状若疯癫,拼命挣扎嘶喊,目光怨毒地射向我,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萧承煜看也不看她,目光转向同样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发抖的丞相容嵩,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丞相,令嫒袖藏疑似先皇后遗骨碎片,私携禁药,你作何解释
陛…陛下!容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试图做最后的狡辩,这…这定是有人栽赃!贵妃她…她怎会…陛下明察啊!定是有人趁乱……他的声音在皇帝那冰封般的目光下越来越弱,最终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栽赃我的声音响起压过了容嵩的哀鸣。我从巨大的悲痛与震惊中挣脱出来,一步步走向大殿中央,走向那半枚遗骨碎片和散落的丹药。弯腰,小心翼翼地,用一方素白的手帕,包裹起那半枚遗骨碎片。我举起它,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容贵妃,扫过跪地求饶的容嵩,最后落在萧承煜脸上,声音清晰而悲愤:
栽赃容贵妃常年服用『玉容养颜丹』,此丹方中有一味珍稀主材,名曰『骨脉石』!太医院永和三年秘档记载,此石需以特殊秘法,辅以未寒之人体头骨研磨入药,方可激发其所谓『驻颜奇效』!我另一只手猛地指向地上散落的、散发着异香的丹药,陛下若不信,可即刻命张院判当众查验这丹药成分,并验看这碎片质地!是否为人类头骨,是否与『骨脉石』药性相合!人骨入药,亵渎先灵,此乃天理不容!
妖妇!毒妇!丧心病狂!当诛九族!愤怒的声浪几乎要将殿顶掀翻!张院判早已上前,仔细查看了碎片和丹药,对着皇帝沉重地点了点头,无声地证实了我的话。
将容嵩、容氏押入天牢!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萧承煜下达了最终的裁决。禁卫领命,粗暴地将瘫软的容贵妃和失魂的容嵩拖了下去,哭嚎和求饶声渐渐消失在殿外,只留下满地狼藉。
一场风暴看似平息,更大的暗涌却在看不见的地方疯狂积蓄。
容氏父女锒铛入狱,但其盘踞朝堂数十载,党羽盘根错节,早已形成一张巨大的利益网络。容嵩入狱前最后一道命令已然发出,其蛰伏的势力亮出了獠牙。
三日后,深夜。皇城被沉沉的黑暗和呼啸的寒风笼罩。兰栖宫内,烛火摇曳,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面前摊开的,正是从太医院旧档中誊抄出的、关于姐姐端皇后沈昭懿最后一年脉案及用药记录的副本,以及张院判呈上的那份《医药实录》副本的关键页。
姐姐身体每况愈下,太医(王德海)的脉案上却总是忧思劳神、气血两亏、胎元不稳需静养之类的含糊其辞。而御药房记录显示,姐姐最后几个月每日必服的安胎固本汤,但药方上却赫然有着御笔朱批的准字!我的指尖颤抖着,划过那一行行记录,最终停留在一张被单独夹在脉案副本中的、墨迹已有些洇开的药方上——那是姐姐最后半月所服安胎固本汤的完整配方抄录。
药方本身并无大碍,但其中几味药材的剂量,却透着古怪的微妙。一味当归,用量远超常例,几乎达到活血破瘀之效;一味看似温补的鹿胎胶,与方中另一味赤芍同用,却极易产生燥热之毒,久服必损心脉……而这份药方,正是得到了萧承煜的朱批准字,才得以每日煎煮,送入姐姐口中!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我猛地想起容贵妃在寿宴垂死时的嘶吼:你以为陛下是干净的皇后喝的安胎药,可是陛下亲赐的!
姐姐临终前的嘱托、血字密信的控诉、张院判的实录、容贵妃的嘶吼、还有眼前这张带着御批的药方……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扭曲地指向了那个最令我恐惧的猜测!
是他吗是他为了江山社稷,怕姐姐生下太子外戚坐大,威胁他的皇权!还是……他早就默许甚至参与了这一切亲自赐下这碗穿肠毒药!
巨大的悲痛、愤怒和怀疑,如同毒火焚心!
我抓起那张药方副本,猛地站起身,不顾春桃的阻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兰栖宫。我要问个明白!问个清楚!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巨大的舆图铺展在地上,萧承煜身披玄色软甲,正与几名心腹将领对着地图紧急部署。
我的闯入,让殿内瞬间一静。将领们惊愕地看着这位素来低调、此刻却满眼血丝、浑身散发着冰冷怒气的昭仪娘娘。
萧承煜抬眸,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东西:你来做什么回兰栖宫去,外面危险。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置若罔闻。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无视了那些将领惊疑的目光。将手中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药方副本,啪地一声拍在了他面前的舆图上!朱批准字,在烛光下刺眼无比!
陛下!我的声音嘶哑颤抖,这张方子!姐姐最后喝的安胎药方子!上面有您的朱批!您告诉我,我死死盯着萧承煜骤然紧缩的瞳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质问,这当归、鹿胎胶、赤芍的剂量,您批『准』的时候,知不知道它们混在一起,久服会变成慢性毒药,一点点蚀穿心脉!您知不知道!最后一句,已是嘶吼。
我猛地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御案:
您究竟是为了江山社稷,怕姐姐生下太子外戚坐大,威胁您的皇权!我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却依旧死死撑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那个最残忍的猜测,还是……您早就默许甚至纵容了这一切!亲自赐下这碗穿肠毒药!
殿内死寂得可怕。几名将领骇然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恨不得自己从未在此刻出现。皇帝的家事,尤其是涉及先皇后死因的惊天秘闻,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
萧承煜的脸色,在我的声声质问下,一点一点褪尽了血色。他看着那张药方,看着上面熟悉的、自己亲手批下的准字,眼神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痛苦、难以置信、被误解的狂怒……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他深潭般的眸底疯狂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暗色。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沈昭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毫不退缩,泪水终于决堤,我只想知道真相!我姐姐,她那么爱你!她为你殚精竭虑,为你稳固后宫,她到死都念着你、念着你的江山!可你呢!我指着那张药方,字字泣血,你是怎么对她的!你赐给她的是什么!是穿肠毒药吗!
就在这剑拔弩张、信任彻底崩塌、空气紧绷欲裂的瞬间——
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殿外传来!
一名浑身浴血、铠甲破碎的禁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胸前赫然插着一支折断的箭矢!他扑倒在地,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声音充满了绝望:陛下!西门…西门守将赵猛叛变!叛军…叛军已攻破西门!打着『清君侧、诛妖妃、救丞相』的旗号,正…正朝养心殿杀来!丞相…丞相的私兵…也…也出现了!挡…挡不住了!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兵刃激烈碰撞的金铁交鸣!叛军竟已杀至殿外!
护驾!殿内将领瞬间反应过来!
然而,变故只在一瞬!
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竟从养心殿侧面一扇被流矢击破的雕花窗棂外,悄无声息地激射而入!角度刁钻狠辣,直取背对着窗口、正因我质问而心神剧震的萧承煜后心!
陛下小心!一名将领目眦欲裂,飞身扑救,却已然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道致命的寒光,几乎是出于本能,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我猛地向前一扑,用尽全身力气撞向萧承煜!
噗嗤!
那支弩箭,狠狠贯穿了我的左肩!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向前一个趔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温热的鲜血染红了月白的宫装。
呃啊——!我痛呼出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软倒下去。
萧承煜在我撞过来的瞬间已反应过来,反手将我揽住。当看到那支深深没入我肩头的毒箭,看到我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他素来冷硬如冰封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那里面翻涌的,是震惊、是怒气,还有那么明显的恐慌!
昭宁!他失声喊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
杀——!诛杀昏君!清君侧!叛军的嘶吼声已近在咫尺!殿门被猛烈撞击!容嵩的心腹死士和叛军精锐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与殿内禁卫和将领瞬间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养心殿顷刻间变成了修罗场!桌椅翻倒,烛火摇曳,映照着疯狂搏杀的人影和飞溅的鲜血!
护住陛下和昭仪!禁卫统领嘶吼着,带着人组成一道血肉屏障,死死堵在萧承煜和我身前。
萧承煜一手紧紧揽住因失血和剧痛而摇摇欲坠的我,一手已拔出腰间佩剑。他如同被激怒的雄狮,每一剑都带着必杀的决绝,试图杀出一条血路!然而,叛军人多势众,且早有预谋,攻势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禁卫虽勇,却寡不敌众,防线被不断压缩。
混乱中,一支流矢再次破空而来!这一次,目标竟是被萧承煜护在身后的我!
萧承煜眼疾手快,猛地将我往自己身后一扯!同时挥剑,铛!剑锋撞偏了箭矢。
然而,就在他分心格挡、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刹那,一个隐匿在禁卫军中的叛徒,如同鬼魅般贴近!手中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却又快如闪电地,刺向萧承煜毫无防备的右肋!
噗!
匕首深深刺入!
萧承煜身体猛地一僵!他闷哼一声,脚步踉跄后退,揽着我的手臂骤然失力!
陛下!我惊恐地扶住他下滑的身体,触手一片黏腻温热的濡湿!我低头,只见他玄色的软甲下,暗红的血液正迅速洇开!
毒…有毒…萧承煜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灰,嘴唇发紫,眼神开始涣散。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猛地将我推向仅剩的几名忠心禁卫身后,声音嘶哑微弱:带她…走…去…未央宫密道…话音未落,他高大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向后倒去!
陛下——!我的哭喊声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恐惧瞬间压过了肩头的剧痛!我顾不上自己,不顾一切地扑倒在他身边,颤抖着手捂住他肋下不断涌血的伤口,温热的血浸透了我的手掌。前一刻的恨意、质问,在此刻他倒下的瞬间,却被一种恐惧和绝望彻底取代!我绝不能失去他!哪怕他可能……可能真的……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陛下!仅存的禁卫发出绝望的怒吼,拼死抵挡着如潮的叛军,为我们争取最后的时间。
萧承煜的意识在迅速流失,脸色灰败,因剧痛和毒素而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薄唇微微翕动,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我强忍着肩头的剧痛和眩晕,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
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流拂过我的耳廓,断断续续,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我心间:
昭宁…朕…从来没有…把你…当替身……
从未…当替身……
这句话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我心中那道被恨意冰封的门!过往无数个在御书房的片段,他复杂的眼神,那句更像狐狸的低语,他烧毁毒香的决绝……此刻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疯狂闪过!巨大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冲击着我,让我浑身剧震!
撑住!你撑住!我泣不成声,猛地撕下自己宫装的裙摆内衬,用尽力气按压住他肋下可怕的伤口,试图阻止那汹涌的鲜血。血很快染红了素白的布帛。
终于,禁卫军副统领赶来支援,这些精锐的禁卫军拼死护住我们,其中一人背起昏迷的萧承煜,另一人护着我,我们得以冲出了火光冲天、喊杀震天的养心殿,朝着相对偏僻、暂时还未被战火完全波及的未央宫方向赶去!
未央宫偏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火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临时清理出的床榻上,萧承煜昏迷不醒,脸色青灰,呼吸微弱。太医战战兢兢地剪开他被血浸透的软甲和内衫,露出肋下那个狰狞的、边缘泛着诡异青黑色的伤口。小心翼翼地用烈酒清洗伤口,剜去被毒侵蚀的腐肉,每一下动作都让昏迷中的萧承煜痛苦地蹙紧眉头,发出压抑的闷哼。
我守在榻边,肩头的箭伤已被太医草草处理包扎,但失血和剧痛让我同样脸色苍白如纸,身体虚弱。然而,我的眼神却异常专注。我亲自端着温水,用干净的布巾,怕惊扰了他,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上、颈间的血污和冷汗,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想起那从未当替身的呓语,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当擦拭到他紧贴着胸口的里衣时,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我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地掀开他里衣的一角。
里面,紧贴着他心口的位置,藏着一个被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纸卷。纸卷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带着他独有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抽出了那个纸卷,展开。
熟悉的、娟秀中透着风骨的笔迹,瞬间撞入我的眼帘!
是姐姐!是姐姐沈昭懿的字迹!
这竟是一封……端皇后写给萧承煜的、未曾寄出的……信
承煜吾君:
开头四个字,就让我的心猛地一缩。
提笔数次,终不知如何言说。此身沉疴,恐难久持。所虑者,唯二:一为江山社稷,奸佞未除,恐吾去后,其势更炽,祸乱朝纲;二为舍妹昭宁。此女肖吾,然性烈如火,敏慧更胜。吾以『替身』之局相托,实乃万不得已之下策。望君念其年幼孤苦,更念其才具胆识,勿仅视之为吾之影。若…若他朝宫闱得清,奸佞伏诛,君心尚有微澜,望君……珍之重之,莫负其心。此女之智之勇,可为君良配,亦可为君臂膀。江山之固,非一人之力。吾于九泉,唯愿君得明君贤后,盛世长宁。珍重。昭懿绝笔
信很短,字里行间却浸透了姐姐对江山、对妹妹、对这个男人深沉而复杂的爱与托付。她将妹妹托付给他,并非仅仅因为血缘,而是看到了我沈昭宁的价值,看到了我足以匹配帝王、并肩作战的潜力!她恳求他,不要只把我当作影子,而要看到真实的我,珍视我,甚至……爱她所爱的我。
信纸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原来……原来姐姐早就看穿了一切。我入宫,不仅是姐姐设下的棋局,更是姐姐为我铺就的一条……通向帝王身侧、通向自我价值的路!她希望萧承煜看到的,不是她的影子,而是沈昭宁本身!
我看向昏迷中依旧痛苦蹙眉的萧承煜。他贴身收藏着姐姐的绝笔,收藏着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和期许。那句昏迷中的呢喃从未当替身,此刻有了最沉重也最温柔的注解。他不是把我当影子,他或许……早已在智谋的交锋中,看到了真实的沈昭宁,并如姐姐所愿,将我放在了心中那个特殊的位置。
信任的裂痕,在这封浸透了姐姐心血绝笔信前,开始弥合。巨大的悲痛、迟来的理解、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的心房。姐姐……萧承煜……我……
就在这时,偏殿的门被轻轻推开。春桃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走了进来。昭仪,药…药煎好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躲闪,不敢看榻上的皇帝,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
我沉浸情绪冲击中,并未留意春桃的异样。接过药碗,小心地吹了吹,用勺子舀起一点,想试试温度。
突然!
一直昏迷的萧承煜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眉头锁得更紧,额头上渗出大颗冷汗,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承煜我的心立刻揪紧,连忙放下药碗,俯身去查看他的情况。
就在我注意力完全被萧承煜吸引、俯身靠近的刹那——
一直站在我身后、看似惊惶无助的春桃,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我毫无防备的后心!
5
5
昭雪
千钧一发!
我似是感知到危险,在匕首刺破空气的尖啸抵达耳膜的刹那,猛地向侧面矮身翻滚!
嗤啦——!
锋利的匕首擦着我肩胛骨下方的衣料划过,撕裂了宫装,带起一串细小的血珠,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传来,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心脏要害!
找死!怒火与背叛的痛楚瞬间点燃!我顺势抓起地上因我躲避而碰倒的矮几!沉重的矮几带着风声,狠狠砸向因一击落空而身形不稳的春桃!
砰!
矮几砸在春桃的腿上,她惨叫一声,踉跄着摔倒。匕首脱手飞出,撞在墙角。
我强忍肩伤剧痛,根本不给这叛徒任何喘息的机会!欺身而上,膝盖狠狠顶在春桃的胸口,将她死死压在地上!一手闪电般掐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抓起掉落在旁的那把匕首,冰冷的锋刃瞬间贴上了春桃颈侧跳动的动脉!
呃…呃…春桃被掐得眼球凸出,脸色涨紫,双手徒劳地掰着我的手,双腿在地上乱蹬,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个在兰栖宫里,看似柔弱可欺的昭仪娘娘吗!
谁派你来的!我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杀意,说!匕首的锋刃微微嵌入皮肤,一丝殷红的血线蜿蜒而下。
死亡的恐惧瞬间盖过了所有忠诚和任务!春桃嘶哑着,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贵…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她…她在凤藻宫旧址…等您…拿…拿帐本…换…换端皇后…剩下的…遗骨…
椒房殿!容贵妃!姐姐的遗骨!
我瞳孔骤缩!心脏狂跳!容氏竟用姐姐的遗骨做最后的要挟!
就在这时,偏殿的门被猛地撞开!几名浑身浴血、但眼神依旧锐利的禁卫冲了进来,看到殿内景象,都是一惊。昭仪娘娘!
我猛地松开掐着春桃的手,任由她像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喘息。我站起身,目光如电射向冲进来的禁卫副统领(正是养心殿背出萧承煜的那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决绝,如同战场上的将军:
叛徒已擒!陛下伤势需严密守护!另调一小队人马,随本宫去凤藻宫!容贵妃手里可能还有先皇后遗骸!
是!副统领毫不犹豫,眼神坚毅。
凤藻宫内,容贵妃已不复往日的雍容华贵,华丽的宫装破损不堪,沾满了污泥和血迹,发髻散乱,脸上带着擦伤和灰痕,狼狈不堪。跳跃的火光映着她苍白憔悴却依旧带着刻骨怨毒的脸,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看到我独自走进来,容贵妃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你果然来了,小贱人。为了你姐姐的骨头,倒是胆大包天。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我站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目光冰冷地落在她脸上:我姐姐的遗骨交出来。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
急什么容贵妃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用紫色锦缎小包裹,在手中掂了掂,眼神怨毒地盯着我,本宫要的东西呢那本记录了本宫『玉容养颜丹』和端皇后药方『关联』的毒账本呢别告诉本宫你没带!她很清楚,那本由我亲手整理、记录了太医院秘档和药方对比的铁证账本(我称之为《容氏罪录》),才是真正能置她于死地、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东西!比那密信重要万倍!她要用姐姐的遗骨,换她自己的生路!
我面无表情,直接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册子,在容贵妃眼前晃了晃。火光下,册子的轮廓与她想象中的罪录一致。
容贵妃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和疯狂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唯一的生路!扔过来!她尖声道,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你先扔!我声音冰冷。
一起扔!容贵妃歇斯底里地尖叫,仿佛怕我反悔。
两人隔着跳跃的篝火,目光在空中交锋。
几乎是同时!两人手臂猛地扬起!
明黄的锦缎卷轴和那本薄薄的册子,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交换了位置!
我一把抓住飞来的包裹!入手微沉,带着锦缎的冰凉。我迅速解开,里面是几块灰白色的、边缘粗糙的头骨碎片,还有几颗被熏得发黑的牙齿。
姐姐……姐姐最后的遗骨……
与此同时,容贵妃也狂喜地抓住了那本册子!迫不及待地翻开!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销毁罪证、颠覆舆论的希望!
然而,她的狂喜在翻开第一页的瞬间,就凝固在了脸上!继而变成了滔天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扭曲!那册子里,根本不是什么《容氏罪录》!里面全是白纸!只有第一页,用朱砂写着几个刺目的大字:
血债,唯血可偿!
沈昭宁!你这贱人敢耍我——!容贵妃发出一声尖叫!她猛地将手中的白纸册子狠狠撕碎!随后向我扑来!
我让你不得好死!她状若疯魔。
刹那——
咻!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几响起!是埋伏在外的禁卫神射手!箭精准无比地射中了容贵妃右肩!
啊——!容贵妃惨嚎一声,身体顺着箭的去路不由自主向侧方飞出!
娘娘!此地不宜久留!副统领急声提醒。
怕容贵妃的惨叫引来太多叛军,我抱着姐姐的遗骨,深吸一口气,回宫!
未央宫,萧承煜还未醒来。
昭仪娘娘容禀!副统领说属下曾接到陛下密令,有言『如有不测,见沈昭仪如见朕』!
副统领一句话,使我惊在当场!
原来萧承煜是这样安排的吗他是否还有其他部署却因着自己突然中毒而无法施展
我更加急切的期盼他快些醒过来!但情势却已刻不容缓!
集结所有忠于陛下的禁军!打开武库!分发兵器!
传令九门提督,关闭所有宫门!许进不许出!凡遇持械反抗者,格杀勿论!
通知内阁当值大学士,即刻起草勤王诏书,明发天下!揭露容嵩父女毒杀先皇后、亵渎凤体、取骨炼药、矫诏谋逆、祸乱朝纲之滔天罪状!
还有,告诉还在负隅顽抗的叛军缴械投降者,或可免死!负隅顽抗者,诛九族!
一条条指令,清晰、果断、杀伐决断!此刻的我,不再是那个被禁足兰栖宫、被踩在脚下的替身,而是手握权柄、掌控局势、为姐复仇、扶大厦于将倾的执棋者!是端皇后托付的利刃,更是这乱局中定鼎乾坤的力量!
遵命!副统领和周围的禁卫齐声领命,火光映照着他们染血的铠甲和同样燃烧着战意的眼眸。
三日后。宣政殿。
沉重的朱红殿门缓缓开启,肃杀之气弥漫。殿内,鎏金蟠龙柱依旧威严,却洗刷不去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硝烟气息。文武百官肃立两侧,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殿前御阶之下,丞相容嵩、叛将赵猛等数十名叛党核心成员,身披重枷,形容枯槁,跪伏在地,如同待宰的牲畜。容嵩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眼神涣散,再无昔日权相风采。
御座之上,萧承煜端坐。他脸色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苍白,玄色龙袍衬得他眉目愈发冷峻,眼神深邃如寒潭,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风暴过后的沉寂。他身侧,设了一座稍低的凤座。我端坐其上。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宫装,短发利落,未施粉黛,脸色同样苍白,眉宇间却带着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后的沉静与威仪。我的膝上,端放着一个覆盖着明黄锦缎的托盘。
庭审开始。证据如山,层层推进,桩桩件件,直指人心。
我第一个起身。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为姐姐,也为这场浩劫做最后的清算:
罪证一,毒杀国母,罪不容诛!我指向副统领呈上的、张院判冒死献上的《永和三年皇后起居注·医药实录》副本,此实录,详录端皇后中毒之真实症状——指甲青紫,呕黑血带脏腑碎片,唇色乌黑,体布青紫瘀斑!更记录逆贼王德海刻意误诊,坚持使用毒药『安胎汤』!并密令销毁毒香灰烬及娘娘枕下留有『香粉害骨』字样的残纸!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容嵩、容氏指使太医,长期毒害先皇后,证据确凿!我的声音带着沉痛的控诉,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心上。
罪证二,亵渎凤体,取骨炼药,人神共愤!我揭开膝上托盘的一角,露出里面那几块灰白的头骨碎片和牙齿。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此为先皇后沈昭懿遗骸,于容贵妃处寻回,有在场禁卫为证!我举起手中那封血字密信原件,此密信,署名为『故人』,直指真凶取骨炼药!最后,我指向记录着骨脉石的太医院秘档副本及容贵妃掉落的玉容养颜丹样品,太医院秘档记载,『骨脉石』需以未寒之人体头骨研磨入药!容贵妃常年服用此邪丹,并于殿前掉落人骨碎片!张院判,你可有结论
张院判出列,声音沉重悲愤:启禀陛下,娘娘。经老臣与数位太医共同查验,此遗骸碎片骨质特征,与先皇后凤体记录相符。其上残留之细微药性,确与『玉容养颜丹』中『骨脉石』成分相合!此乃亵渎凤体,丧尽天良之铁证!
罪证三,构陷宫妃,混淆视听,意图谋逆!我目光如刀,扫过面如死灰的容嵩,容嵩于太后寿宴,捏造端皇后清誉,污蔑本宫身世,煽动朝堂,其心可诛!更暗中指使西山营副将赵猛发动兵变,矫诏『清君侧』,围攻皇城,祸乱社稷!其府中搜出与叛将往来密信及调兵符节,证据确凿!此为其结党营私、意图颠覆江山之铁证!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每一件都足以让容嵩父女万劫不复!殿内死寂,唯有沉重的呼吸声。
萧承煜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我面前,目光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神中,有沉痛,有赞许,有历经劫波后的疲惫,更有一种破茧重生般的决然和深沉的情感。他伸出手,从身旁王德全捧着的紫檀木托盘中,取出一顶光华璀璨、九凤翱翔的赤金点翠凤冠。
凤冠沉重,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尊荣与责任,也象征着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他没有说什么赐予,也没有说什么册封。他只是双手捧着那顶凤冠,动作郑重而温柔地,戴在了我那利落的短发之上。
金翠交辉,映着我苍白而坚定的脸庞,映着我清澈而锐利的眼眸。短发与凤冠,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我身上奇异地融合,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前所未有的威仪与美丽。这一刻,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我是沈昭宁,是端皇后的妹妹,更是以自己的智谋、勇气赢得这一切的皇后!
沈昭宁。萧承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宣政殿,如同帝王的誓言,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从今日起,你是朕的皇后。
尘埃落定。叛乱平息,奸佞伏诛。朝堂在血腥清洗后,开始艰难的重建。未央宫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和劫后余生的气息。
深夜。未央宫寝殿内烛火柔和。萧承煜靠坐在榻上,重伤初愈,精神尚可,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我坐在榻边,正小心地为他肋下那狰狞的伤口换药。我的动作极其轻柔,指尖带着微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愈合中的疤痕上。
萧承煜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忽然低低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那年,在沈府后院。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低沉而柔和。
我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杏花开得正好。他继续道,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你穿着鹅黄的衫子,像个不服输的小猴子,爬在最高的那棵杏树上,踮着脚,去够枝头最红最大的那颗杏子。裙角被树枝勾破了也浑不在意。
我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讶异和温暖的触动。那已是许多年前,我还是个不谙世事、带着野性的小女孩。他…他竟然看得那么清楚还记得
萧承煜看着我眼中的惊讶,笑意深了些,眼神深邃:朕那时是微服路过,隔着院墙,只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变得悠远,带着一种宿命般的了然,就那一眼,朕就知道,端皇后的妹妹,绝不会是甘于做任何人的影子。你的眼睛里,有光,有那种…想要把最好的果子都摘下来的倔强和生机。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深宫中逐渐磨砺出锋芒的灵魂最初的底色。
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我的短发,停留在我的耳际,动作珍重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却又充满了力量。
后来,你入宫。顶着她的影子,隐忍着,谋划着。朕虽设局引你查案,但看着你在御书房里,像当年摘那颗杏子一样,一点点去够那些艰涩的权谋,去分析,去争辩,眼睛里的光,从未熄灭过,朕心里越发清楚。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喟叹与庆幸,昭宁,从前朕爱端皇后的贤德与智慧,她像一轮皎洁的明月,指引着朕。但如今……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颌,让我直视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深沉如海的情感:
如今,朕却爱你的锋芒。
爱你不肯屈服的倔强,爱你为至亲复仇的坚定信念,更爱你……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声音低哑而真挚,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更爱你此刻,短发素衣,却足以撑起这万里江山的模样。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洁白的雪花无声地落在窗棂上。
萧承煜忽然倾身,一个轻柔的吻,如同飘落的雪花,印在了我微凉的眉梢。他的唇带着灼热的温度,吻去了那一点沾在我肌肤上的、晶莹的雪花。
朕的皇后,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带着郑重的承诺与无尽的爱意,这江山太重,朕需要你的锋芒,与朕并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