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闲多思量太子的事,因着使臣要来了。
礼部设宴甘露殿,计划在吃饭喝酒看歌舞表演的过程中,与对方谈判。
这让我有机会与我最羡慕的官员合作——太常寺协律郎,一位优秀的青年音乐人。
你很难觉得他是在做官,因为他自由得不得了,不用上朝点卯不用写公文,礼部三寺例会从来不参加。
除了重大宴会之前,他须得组织乐师排练节目,否则你根本找不到他人在哪儿。
我们一起为宴会排练节目时,协律郎兴奋地告诉我:“下官去采风了,薛郎中。
下官正在谱写一首新乐曲,在中原雅乐的基础上加一些龟兹元素,再加上一点点突厥的街头气息。
”“突厥街头?突厥都是草原,没有街啊?”协律郎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中不可自拔,叹声道:“你不懂,心中有街,无处不是街。
这是一种天高云阔的松弛感,是太子殿下造访太常寺时给下官的创意,殿下实在是下官的知音呀。
”太子松不松弛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很松弛。
这回是我入仕以来头一回主持宴会,非常害怕出错。
今日排练到了最关键的一环,乐师与舞伎须得熟记我的指令,记住演奏哪一首曲子意味着“谈判继续”,跳舞时顶起几只碗意味着“条件不接受,谈判中止”。
我打包了西市最难排队的天花菌蟹肉毕罗饼请大伙吃,感谢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
我们一面吃饭休息一面复习宴会的流程,一位监察御史来到太常寺排练厅,见到我时拱了拱手,道:“薛郎中,下官接到关于协律郎的弹劾,需要请他去御史台走一趟。
”“改天行不行?使臣就要来了。
”监察御史向来是最不好说话的一个群体,他们官职不高,但权力很大,以批判的眼光监视朝中每个人的行为。
我掐指一算,最近到了他们考核的时候,可能绩效还没凑够。
眼前人板着一张脸,全然不容商量:“这不成,有人弹劾协律郎在东宫传播反|动乐曲,对太子的形象造成恶劣影响,下官不得不尽快调查。
”协律郎吓得不轻,哆嗦着问他:“我什么时候反|动了,我哪一首曲子不干净?”监察御史从袖筒中掏出劾文,展卷念道:“在鲜卑舞曲《爱上草原爱上他》中,有歌词唱道:‘扬鞭策马的哥哥哟,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涉嫌期待侵|略者骚扰我国草原边境。
这个‘哥哥’具体指代谁,请你到御史台详细解释一下。
”我真服了:“‘哥哥’在鲜卑话里指的是亲爹,这曲子是文德皇后逝世五周年的纪念曲。
娘娘的父亲长孙献公是隋朝外交法,好歹认真表现自己,争取父亲的好感,可齐王争宠的方式竟然是胡搅蛮缠。
除了魏王李泰与晋王李治以外,所有皇子都要在成年之后赶到封地去住。
齐王赖在长安死都不走,也不见与圣人培养出深厚感情。
遗义告诉我,齐王当真脑子不大对。
他坚持认为母亲阴德妃是下一任皇后,自己理应成为又一位嫡出皇子。
齐王根本不是冲着协律郎来的,他就是想要太子难堪。
我问道:“圣人喜欢阴德妃?”“没有啊,但齐王这样认为。
隔着血海深仇都能入宫,又封了德妃,他便觉得这是圣人难以启齿的一片深情。
”等一等,我打住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啊,竟然封了德妃!”德妃很高了,贵淑德贤四位妃子,她排老三。
遗义不屑一顾,摆摆手说:“她和娘娘关系好,娘娘的亲信全都封了妃。
我要是当了皇后,也能封你当德妃。
”那这辈子算是没戏了。
这辈子我寄望于遗义日后混成左右仆射,将我提拔成礼部尚书。
可按照东宫眼下神憎鬼厌的程度,让人实在难以乐观起来。
我瞧得出遗义很失落,他向来是很意气风发的,自从入仕后就再也不见从前的颜色。
那日我在东宫见到他与杜荷说话,那副乖觉的鹌鹑模样,仿佛就是江夏王面前的我。
遗义说,他们已经调查清楚,左庶子原是因着底下的属官自己对他不满意,这才假借太子的旗号拿马锤打他。
“真的假的?那于侍郎呢?也是底下人讨厌他,自己去杀他?”遗义耸耸肩,道:“那倒不是,我也不明白于侍郎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殿下真的想杀他罢。
”他说杜荷之所以请我到东宫去,原是太子觉得自己的口碑不好,希望能从藩将下手,扭转朝廷里对自己的风评。
我真的很不理解这种策略:“眼下不是更糟糕了?他总不能天天喊人去陪他跳舞唱歌啊。
”遗义道:“其实一件事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便是不同的意思。
在不喜欢殿下的诸王与朝臣看来,殿下就是荒唐失智,可倘若换一个角度看,他的作为又如何不是圣人‘待夷狄如父母’的做法呢?藩将因着思摩的事,在朝中处境不好,正可以与我们站在一起,扶持大家。
”听了这话,我实在哭笑不得,又不知怎样说法才能使他接受,才能摒弃当下的昏招。
“哪怕殿下当真有这样的心思,眼下也不是妥当的做法。
大唐是宗主国,夷狄是藩属国。
无论藩将的处境好与不好,他们只会忠心于一个人,那就是圣人。
”眼看他的脸色又落寞下来,我只好安慰道:“我再想一想,你别着急。
”整个下午遗义都在礼部呆着,不大愿意回东宫去的样子。
赶上逖之从祭坛回来,他两个清点了祭祀胡国公秦叔宝的好酒,祭祀莱国公杜如晦的水果,尖酸挑剔,好不热闹。
遗义握着我们的手道:“从前我以为东宫是好差事,可这次太子监国,圣人什么都不许他理。
长此以往,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逖之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我,抿着嘴不置可否。
东宫眼下的情形,对诸王而言是个好机会,我们心里都明白。
可这到底也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事,庙堂之上九重云霄,我们都太渺小了。
宫门落钥前,萧锴来了。
工部尚书段纶致仕,由已故莱国公杜如晦的弟弟、魏王府长史杜楚客迁入,请礼部准备青冕紫绶。
自从四品长史一跃成为正三品尚书,显然魏王没少下功夫,这是他帮衬属官的一步棋。
逖之见了萧锴便乐:“哟,脸这么臭?听闻你和少詹事吵架,不高兴东宫借调将作监的人呢。
”萧锴白他一眼。
我攥着敕碟来回看:“怎么侄儿在东宫如此得脸,做叔叔的反而成了魏王的马前卒?”“这也很正常,哪里能擢升便往哪处走。
东宫有满朝文武盯着,少詹事能给叔叔加官么?”萧锴随手拿起案上的橘子,还没往嘴里送,逖之便大叫道:“这是贡品,给莱国公的,你给我放下!”“莱国公那么大一个国公,还能跟我抢橘子吃?”他被酸得五官扭在一起,“你们就给莱国公上飨这种酸果子,他半夜不来寻你?”“酸就对了,七日后才到他呢,”逖之扔给他一只梨,“你吃这个,这是给淮安王的,明天祭他。
”-江夏王曾介绍过吐蕃的天葬。
人死之后置之中野,不封不树,任秃鹫分而食之。
秃鹫四野盘旋,有一只落下便会引来第二只,第三只见到也会来抢,渐渐尸身覆满黑羽。
等到血肉撕咬殆尽,鹫群轰然飞走,天地间空余一具淋漓的白骨。
太子就是这具刚刚被放在荒原上的肉身。
他已不能行走,有口难辩,诸王展开羽翼,露出尖牙。
天不亮我启程去渭水,左脚迈出右脚还没跟上,便被魏王府和齐王府拽住两股。
魏王府送车,齐王府送马,我推辞道:“僭越了,下官不敢受,监察御史正等在宫门抓人弹劾。
”魏王府家令道:“不是给你的。
大王让你带给使臣,告慰他一路辛苦。
”齐王府家令道:“不是给你的。
你请使臣帮忙看看马匹,齐王正帮兵部买胡马。
”我刚要开口,吴王李恪的家令遥遥喊等。
身边的主事挠了挠头,与我嘀咕道:“吴王不是在封地么?”吴王府家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由得扶他一把:“吴王和使臣也有交往?”“不是,不是。
吴王回京,路过通义坊看见你家马棚着火了,你快去看看罢。
”主事拔腿就往外跑。
出了金光门,吴王府家令还跟着马车,他悄悄将请柬交到我手里,做贼似的低声道:“请薛郎中转交使臣,吴王有请。
”我司选人任用首看仪表端正,次看言谈伶俐,三看见机行事,最后才是文藻华彰。
衡真后来打趣说鸿胪寺阖该更名为面首寺,我去做面首寺的郎中,节制天下男宠。
不知道千百年来的面首是不是都没什么脑子,但想必太痴傻也不能伺候得体贴。
吴王纡尊降贵打听了一个小郎中的住处,可惜却不知道我太穷,家里养不起马,故而没有马棚。
我捏着手里的请柬,颠来倒去想不明白,他们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我平日里表现得太迟钝。
然而如果人算真如天算,世上就再无苦心人。
仪仗行至渭水河畔已经是翌日清晨,日月交替,煌煌同光。
穹庐苍茫之下,一队纛骑疾驰而来,为首的不是沙钵罗泥熟,而是本应在朔州坐镇的阿史那思摩。
四位随行令使同时策马出发,兵分四路回大内送信。
我身上已是早备好的玄冕朝服,回首向城门示意。
阙楼烽火宛如水泼烛台一般暗下来,天地之间光彩熄灭。
回程路上,满城鸦雀无声。
我们行踪隐蔽,仿佛一道静静的流水,淌在寂静的长安城中。
行至金光门,远远望去旌旗浮荡,高士廉与江夏王各领一队仪仗列阵两行。
辕门大开,本应在洛阳伴驾的左仆射房玄龄缓步而出,与思摩拱手道:“将军一路奔波,圣人已等候多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