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锁链
“苏相府是无人了吗?竟拿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糊弄我定北侯府!”
声音未落,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已在相府门前人立而起,马上的锦衣公子面如冠玉,眉宇间却尽是轻浮与不耐。
他手中马鞭一指,直直点向人群后方被簇拥着,几乎看不清身影的苏挽棠。
“侯府要的是苏若瑶!苏相爷,王夫人,你们便是如此怠慢我定北侯府的吗?!”周明远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挑衅,目光却贪婪地在人群中搜寻着苏若瑶那娇美的身影,“把苏若瑶交出来!这克夫的丑妇,休想污了我周家的香火!”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熄了所有喜庆。
围观的百姓们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大的议论声。
“什么?替嫁?”
“听说相府嫡女苏挽棠三年前就被批了克夫命,还毁了容,怎么会是她嫁?”
“周世子这是要当场退婚啊!这下苏家脸面丢大了!”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苏承业的脸色更是铁青一片。
他身为堂堂丞相,何曾受过这等当众羞辱!
祠堂的看守婆子得了王氏的眼色,一把就将苏挽棠从人群后推了出来。
苏挽棠踉跄几步,险些跌倒,盖头也歪向一旁,露出了额前一道浅淡的疤痕。
她袖中的手猛然攥紧,一支被她磨得尖锐的炭笔狠狠刺入掌心,划出一道深深的月牙状血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妹妹!”一声娇呼带着哭腔响起,苏若瑶不知何时已在丫鬟春桃的搀扶下,挤到了前头,一身喜庆的嫁衣衬得她更是楚楚可怜,“世子,您误会了!姐姐她……姐姐她也是身不由己啊!”她说着,似是悲痛欲绝,身子一软,便朝地上“晕”了过去。
“瑶儿!”王氏尖叫一声,与周明远一同扑了过去。
春桃手忙脚乱地去扶苏若瑶,却不想苏若瑶腰间系着的一方素白帕子,竟被她慌乱中扯落。
那帕子上,赫然印着一团模糊的暗红色痕迹,仔细看去,竟隐隐是个“周”字的残影,像是被血浸染,又混杂着什么细碎的粉末。
“这是……”有眼尖的宾客发出了疑问。
苏挽棠眸光一凝,这正是她昨夜悄悄布置的一环。
她将从那本破旧《盐铁策》残页上刮下的微量朱砂,混入了一些炭笔的粉末,又将这些粉末巧妙地沾染在了苏若瑶惯用的这条帕子上。
苏若瑶昨夜心虚慌乱,又因苦寻《闺训》抄本而急躁,定然用这帕子擦拭过汗水或眼泪,那朱砂与炭粉遇湿,便会显出这样的痕迹。
不等众人反应,苏挽棠猛地掀开了头上的盖头!
“哗——”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三年不见天日,苏挽棠的肌肤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的星辰,犀利而沉静。
额上那道浅疤,非但没有让她显得丑陋,反而平添了几分破碎的、令人心惊的美感。
“周世子,”苏挽棠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没有半分新嫁娘的羞怯,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你如此急着撇清与我的关系,莫不是因为,你与我妹妹苏若瑶之间,早有私情,甚至……”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周明远腰间悬挂的一块龙纹玉佩:“世子莫非忘了?三年前,在城南醉仙楼的赌坊雅间,你可曾与我妹妹苏若瑶,以这块贴身玉佩为注,赌过一本……《盐铁策》?”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盐铁策》乃是前朝大儒所著,关乎国计民生,在文人雅士间奉为至宝。
相府失窃《盐铁策》一事,当年也曾引起不小轰动,只是后来不了了之。
如今苏挽棠竟将此事与周明远、苏若瑶联系起来,还牵扯到赌博!
周明远脸色骤变:“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与若瑶赌过什么《盐铁策》!你这贱人,休要血口喷人!”
“哦?是吗?”苏挽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不去看周明远,反而转向一旁扶着苏若瑶、脸色煞白的丫鬟春桃,“春桃,你家小姐昨夜为了找那本《闺训》抄本,可是急得连早膳送来的油饼都顾不上吃完,便匆匆藏了起来吧?”
春桃闻言一抖,下意识地低下头。
苏挽棠上前一步,众人只见她伸出纤纤玉指,在春桃那略显油腻的裙角处轻轻一抹,再摊开手掌时,掌心那道被炭笔划破的血痕旁,竟清晰地多出了一枚沾染了些许油渍的、不甚完整的指印!
“这枚指印,与我妹妹苏若瑶三年前输掉《盐铁策》时,按下的那张赌债借据上的指印,可是一模一样呢!”苏挽棠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那张借据,想必此刻还好好地躺在我妹妹的妆匣里,与那本她千方百计想要找回的《盐铁策》放在一处吧!”
她的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劈得苏家人和周明远面无人色。
王氏指着苏挽棠,气得说不出话来,而刚刚“转醒”的苏若瑶,听到此处,竟是真的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这次,怕是真的吓晕了。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指责、鄙夷、看好戏的目光齐齐射向苏家和周明远。
苏挽棠迎风而立,嫁衣的红袖在风中微微拂动,掌心的刺痛与血腥味让她无比清醒。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人群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破了这满城的喧嚣与议论。
“嘚嘚嘚——”
那马蹄声清脆而坚定,仿佛带着千军万马之势,直奔相府而来。
众人愕然循声望去,只见长街尽头,一道矫健的身影策马疾驰,卷起一路烟尘,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朝着这混乱的漩涡中心而来。
那马蹄声清脆而坚定,仿佛带着千军万马之势,踏破了这满城的喧嚣与议论,直奔相府而来!
众人愕然循声望去,只见长街尽头,一道赤红如火的身影策马疾驰,卷起一路烟尘。
马上少年银盔银甲,面容俊朗,一双星眸亮如晨星,此刻却带着几分焦灼与不容置疑的霸气。
“是镇北将军府的萧小将军!”人群中有人惊呼。
眨眼间,那匹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已至相府门前,一个漂亮的翻身,少年稳稳落地。
他甚至未看旁人一眼,径直穿过惊愕的人群,几步便来到苏挽棠面前。
“苏姑娘,”萧承煜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我萧家,养得起苏姑娘!”
话音未落,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不由分说地抛向苏挽棠。
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苏挽棠因惊愕而微微摊开的掌心。
(请)
替嫁锁链
那玉佩入手微凉,触感细腻,背面赫然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承煜”。
苏挽棠心头猛地一震!
这玉佩……这玉佩分明是十年前,祖母寿宴上,她不慎失手打碎的那对龙凤玉佩中的一半!
当年她慌乱无措,是一个比她稍大的男孩悄悄替她收拾了碎片,还安慰她说没关系。
原来,是他!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场面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周明远看着突然杀出的萧承煜,又看看苏挽棠手中的玉佩,妒火与怒火交织,脸色铁青,几近扭曲。
他本是天之骄子,今日却被一个“克夫丑女”当众揭短,如今又被萧承煜这般横插一脚,简直是奇耻大辱!
“萧承煜!你这是什么意思?!”周明远咬牙切齿,目光凶狠地瞪向萧承煜,“这是我定北侯府与苏相府的家事,与你镇北将军府何干!”
萧承煜眉峰一挑,丝毫不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苏姑娘并非无人可依!”
“好!好一个苏挽棠!果然是水性杨花,早有准备!”周明远被彻底激怒,他猛地伸手,一把扯落苏挽棠头上那碍眼的红盖头,想要让她丑陋的面容彻底暴露在众人面前,让她无地自容!
盖头飞落,露出的却并非众人想象中那张爬满疤痕、令人作呕的脸。
苏挽棠肤色苍白依旧,额上淡疤也依旧,但那双清亮冷静的眸子,却让所有嘲讽和鄙夷都为之凝滞。
更令人惊奇的是,在她绾起的青丝间,竟簪着一截……半截被削尖了的铅灰色炭笔!
炭笔的笔尖,不偏不倚,正对着她身后不远处,为今日喜事特意搬出堂前的苏氏宗祠牌匾背面,那新近拓印上去的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那……那是什么?”有眼尖的宾客指着牌匾背面,发出惊疑。
“是……是《盐铁论》!天啊,是前朝孤本《盐铁论》全文!”一位老学究失声惊呼,声音都带了颤。
周明远瞳孔骤缩,他猛地看向那片字迹,又惊疑不定地看向苏挽棠。
苏挽棠缓缓抬手,取下发间的炭笔,声音不大,却清晰异常:“周世子可看清了?这牌匾背面的《盐铁论》,乃是我被囚祠堂三年,凭借记忆,用这炭笔,逐字逐句默写而成。世子若是不信,可对比这字迹,与三年前,王夫人命人伪造的那份污我‘克夫克母’的文书上的字迹,是否如出一辙?”
此言一出,王氏的脸瞬间血色褪尽!
当年为了坐实苏挽棠的“克夫”之名,她确实找人模仿了苏挽棠的笔迹,写下了那份文书,藏于族谱之中。
谁能想到,苏挽棠竟用这种方式,将此事与失窃的《盐铁策》(实为《盐铁论》,女主故意说错,让众人联想之前《盐铁策》的赌约)联系起来,还证明了自己并非不学无术!
这哪里是废物,这分明是心思缜密,隐忍待发的毒蛇!
人群再次炸开!
“原来克夫文书是伪造的!”
“这苏大小姐好厉害的心机!竟在祠堂默写出《盐铁论》!”
“难怪她敢当众叫板,原来早有准备!”
苏挽棠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她弯腰,将萧承煜抛来的那枚“承煜”玉佩稳稳拾起,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温润的边缘。
随即,她走到相府门前一块还算平整的青石板旁,蹲下身,竟用那尖锐的炭笔,和着先前掌心被自己划破的血迹,在青砖上迅速勾勒起来。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她笔走龙蛇,不过片刻,几道看似杂乱的线条便已成型。
“这是……”
苏挽棠站起身,清冷的目光扫过面色铁青的周明远和摇摇欲坠的王氏:“侯府若执意要退婚,也无不可。只是退婚之前,不妨先去查查我那好妹妹苏若瑶的妆匣夹层,看看里面除了她输掉的《盐铁策》赌债借据,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她顿了顿,指着地上那简陋的图形,“此乃苏氏族祠主梁的裂纹图。三年来,我日夜与之为伴,对其了如指掌。此裂纹若不及时修补,不出三月,苏氏宗祠,恐有倾覆之危!”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相爷苏承业的心上。
宗祠若塌,他这个丞相的脸面何存!
苏氏百年的清誉何存!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苏挽棠先前被周明远扯落在地的红盖头微微拂动,连带着将她腰间系着的一方素白帕子也吹得翻飞起来。
那帕子本是苏若瑶“晕倒”时掉落,后被苏挽棠不着痕迹地捡起系在自己腰间。
此刻,帕子被风吹开一角,露出了内里用墨笔淡淡写下的一行小字。
“咦?那帕子上写的是什么?”一个看热闹的妇人眼尖,指着叫道。
苏挽棠似是未觉,任由那帕子随风轻摆。
眼尖的人已经看清,那帕子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一行字:“苏若瑶,庚寅年腊月初八生。”
“腊月初八?”有人立刻想到了什么,惊呼道,“可……可苏相府二小姐与定北侯府世子的婚书上,写的生辰八字,是……是庚寅年九月初八啊!”
相差整整三月!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要么是苏若瑶的生辰八字作假,要么就是……为了赶着成婚,或是掩盖什么,故意篡改了婚期!
王氏只觉得眼前一黑,完了,全完了!
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在今日,被苏挽棠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废物”嫡女,一层层剥开,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她和苏若瑶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苏承业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挽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今日苏家的脸面,算是彻底丢尽了!
“来人!来人啊!”王氏终于从极致的震惊和羞愤中回过神来,尖声叫道,“这孽障妖言惑众,败坏门风!快!快把她给我塞进花轿,送去侯府!死活不论!”
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想赶紧把这个煞星送走!
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得了令,如狼似虎地朝着苏挽棠扑了过去。
萧承煜脸色一变,刚要上前,却被苏挽棠用眼神制止。
苏挽棠看着扑上来的婆子,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她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人推搡着向前。
混乱中,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唯有掌心那枚冰凉坚硬的玉佩,被她死死攥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那玉佩上“承煜”二字,硌得她掌心生疼,却也让她混乱的心,有了一丝奇异的镇定。
这替嫁的锁链,今日,她便要亲手将其砸碎!
而这,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