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阴魂不散的布满了整个京城。
空气沉闷,吸进肺里带着一股腐朽铁锈般的腥甜,压得人喘不过气。
夜晚的朱雀大街一片死寂,只有更夫的梆子声空洞地回荡,敲一下,便好似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阴影里蠕动。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声音嘶哑发颤,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尾音被黑暗吞噬得干干净净。
沈青黛提起洗得发白的靛蓝旧布裙,加快了脚步。
越往前进,那股铁锈般的腥气愈发浓烈,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带着某种令人胆寒的恶意。
她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触到藏在袖口深处几根冰凉的针尾,心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却压不住心头那沉甸甸的寒意。
流言早已像瘟疫般爬满了京城的每一条砖缝——人心污浊,可生妖孽。
先是户部侍郎家的千金,好端端在绣楼赏花,眨眼间便化作了一尊栩栩如生的玉人,指尖还拈着一片未绣完的花瓣。
再是位高权重的李阁老,当街癫狂,力大无穷撕碎了两个家丁后,口吐献血被仆人带回府中后,不久便撒手人寰。
太医院的门槛在这段时间都快被踏破了,方子开了无数,却只换来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和满城愈演愈烈的恐慌。
浊气,乃死者不甘之气所化,一般来说人去世后魂魄会经过忘川进入地府轮回,少有浊气残留世间,剩下的浊气也会被城中的镇物所净化。
但最近不知为何,整个京城浊气越来越重,普通人似乎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沈青黛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来到了是户部侍郎陈大人府邸的后门。
陈家小姐,昨日显了那“石僵”之症的前兆,指尖发硬,眼神僵直。
陈府管事白日里偷偷寻到她这个在城南小药庐里勉强糊口、无人问津的低阶医女,病急乱投医,许了重金。
“吱呀——”厚重的后门在她靠近时悄然打开一道缝,露出管事那张惨白惊惧的脸,眼窝深陷。
“沈姑娘,快!快请!小姐…小姐的症状更严重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青黛心下一沉,闪身而入。
空气里那股腐朽的腥甜骤然浓烈了十倍,粘稠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沉沉地压在五脏六腑之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无数怨念沉淀发酵后的污浊。
她强压下翻腾的胃液,跟着管事疾步穿行在死寂的回廊里。
灯笼的光晕昏黄黯淡,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绣楼闺房,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阴冷。
陈夫人瘫软在床边的绣墩上,哭得几乎晕厥。
纱帐半掩,昔日娇艳的陈家小姐陈玉婉直挺挺躺在锦被中,肩膀下的躯体,已完全变成了暗沉的玉质,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那玉化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越过肩膀,向上蚕食。
少女美丽的脸庞僵硬着,只有一双眼睛还能微微转动,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极致恐惧,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柔软的脸颊。
沈青黛瞳孔骤缩。
是浊气入体…这浊气,比她预想的更凶、更厉!那弥漫的浊息几乎凝成实质,丝丝缕缕缠绕在少女玉化的肢体上,贪婪地吮吸着残余的生机,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都感到污秽的粘腻感。
“都退开!”她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陈夫人撕心裂肺的呜咽。
再顾不上其他。
沈青黛一步抢到床前,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浊息带来的烦恶。
拿出袖中的金针,针尖在烛火下跳跃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微弱,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正坚韧之意。
“咄!咄!咄!”三声极轻微的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
第一针,直刺少女头顶百会穴!金针入体,少女玉化的手臂猛地一颤,那向上蔓延的玉白色泽似乎停滞了一瞬。
第二针、第三针,分取左右肩井穴!针尾急颤,发出细微的嗡鸣。
沈青黛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白了一分。
这三针,名为“定魂锁关”,是她家传秘术“金针渡厄”中用以强行镇压异种邪气、锁住生机的险招,极其耗费心力。
金针仿佛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针尖刺入那被污浊粘腻的浊息盘踞的经络时,一股冰冷、滑腻、充满恶念的反噬感顺着金针直冲她指尖,像无数只冰冷的蛆虫试图钻入她的血肉。
她咬紧牙关,右手再动,又是三根金针,分别刺向膻中、气海、以及少女心口尚在微弱起伏的位置。
针落,她右手拇指与食指捻住膻中穴那根金针的尾端,一股温润却极其坚韧的内息顺着金针缓缓渡入,如同在污浊的泥潭里艰难地注入一道清澈的溪流。
“呃…”床上的陈玉婉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挣脱了某种窒息的呻吟。
她僵硬如玉石的手臂上,那玉白色的光泽如同退潮般,极其缓慢地从上臂褪下,重新显露出一线属于生人的、微带血色的肌肤纹理。
虽然只退回了肘部以下寸许,那疯狂蔓延的势头,终是被强行遏制住了!她眼中凝固的恐惧,也稍稍松动了一丝,眼珠微微转向沈青黛的方向,带着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的希冀。
“暂…暂时压住了…”沈青黛长吁一口气,身形微晃,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指尖残留着被那浊息侵蚀后的冰冷麻木感。
每一针都像是在与无数怨毒的意念角力。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沈姑娘,你是活菩萨…”陈夫人如梦初醒,扑过来就要叩头。
就在这时——“砰!!!”紧闭的房门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轰然撞开!沉重的门板碎裂成无数木片,裹挟着劲风激射而入!烛火被这狂猛的气流瞬间压得几乎熄灭,屋内光线骤然昏暗,只剩下跳跃不安的残光。
烟尘碎木弥漫中,一道身影踏着破碎的门板,如同地狱归来的煞神,一步踏入。
来者身着玄色劲装,衣摆处用暗金线绣着狰狞的兽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幽芒。
他身形挺拔如出鞘的利剑,周身散发着冻彻骨髓的寒意。
脸上覆着一张冰冷的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幽深如不见底的寒潭。
目光扫过屋内,瞬间锁定了床前刚刚收针、脸色苍白的沈青黛。
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审视妖物的绝对冰冷与杀伐决断的残酷。
“妖物,果然在此作祟!”声音透过玄铁面具传来,低沉如金铁交击,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话音未落,寒光乍起!他腰间佩剑已然出鞘。
剑身狭长,并非凡铁,通体流转着一种奇异的、非金非玉的暗沉光泽,剑锋过处,空气中弥漫的浊息竟发出细微的“嗤嗤”声,被灼烧净化。
剑光如一道撕裂昏暗的闪电,带着刺骨的杀意,直刺沈青黛咽喉!剑锋未至,那凛冽的剑气已然刺得沈青黛颈间肌肤生痛,几欲裂开。
死亡的阴影,冰冷彻骨,瞬间将她笼罩。
陈夫人吓得一声短促的尖叫卡在喉咙里,直接晕死过去。
床上的陈玉婉眼中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希冀,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淹没。
沈青黛没有思考的时间!本能超越了一切!在那剑尖即将触及咽喉的刹那,一点微弱却凝聚到极致的金芒,从她袖中暴射而出!细如牛毛的金针,后发而先至,速度竟丝毫不逊于那夺命一剑!它不是射向剑,也不是射向对方要害。
它精准无比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刺向那只握剑的、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腕!目标——神门穴!“噗!”一声轻响,细微得几乎被剑风撕裂空气的尖啸掩盖。
针刺透了皮质手套,深深没入腕间要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剑尖距离沈青黛的咽喉,只余一寸!冰冷的锋锐之气甚至割断了她颈边几缕散落的发丝。
剑身上流转的暗沉光泽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发出低沉的嗡鸣。
面具下,那双冷漠的眼睛,出现了一丝惊讶的神情。
一股奇异的、不属于他自身力量的清正之气,顺着那根小小的金针,蛮横地冲入他的经脉,与他体内某种沉潜的、躁动不安的气息猛烈地碰撞了一下。
他握剑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这细微的颤抖,对于他这种水平而言,已是天翻地覆!沈青黛在鬼门关前硬生生刹住了脚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后背瞬间被冷汗彻底湿透。
她强撑着没有后退半步,迎上那双面具后冰寒刺骨、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她的声音因为后怕和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了回去:“殿下!请冷静。
”她准确地叫出了对方的身份——执掌鉴妖司、权倾朝野、以冷酷无情著称的四皇子,萧景珩!“你浊气缠身,侵及少阳!”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对方玄铁面具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上,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金属,“如若再造杀孽,必将反噬!”比之前更沉重、更压抑的死寂笼罩了破碎的闺房。
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动,将碎裂的门板阴影拉长扭曲,如同蛰伏的怪兽。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硬挤出来的闷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声音的来源,是那玄铁面具之后。
萧景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握剑的手依旧稳定,剑尖距离沈青黛的咽喉仅一寸之遥,纹丝不动。
但那只被金针刺中的左手手腕,却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玄铁面具死寂冰冷,掩盖了他此时扭曲的脸庞!惊怒、剧痛、一丝被窥破隐秘的狼狈,还有某种更深沉的、被强行唤醒的躁动,种种情绪交织着。
那根看似细长的金针,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嵌入腕骨,针尖处渡入的那一缕清正之气,正与他体内某种蛰伏已久的力量发生激烈冲突。
每一次冲突,都带来头疼欲裂的剧痛和瞬间失控的麻痹感。
他死死盯着沈青黛,那目光几乎要将她钉在原地。
就是这个人,不仅挡住了他必杀的一剑,还用一根针,将他体内这绝不容人知晓的秘密,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浊气缠身…侵及少阳…她竟能一眼看穿?!虽然惊讶,但萧景珩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清除此地的浊气。
他忍着左手的阵痛,从怀中拿出一个奇怪的石头。
那石头不大,约莫婴儿拳头大小,形状古朴,通体呈现出一种沉郁的玄黑色泽,表面布满了天然形成的、极其繁复的暗红色纹路。
就在这黑色石头暴露于空气中的刹那——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空中的浊气渐渐被吸引过去。
与此同时,石头表面的暗红色纹路开始变得鲜活,如同献血般在流动,孜孜不倦地消化着此处的浊气。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的浊气变得稀薄,差不多已经消散。
萧景珩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手中的剑不再悬在沈青黛的喉间,而是插入地板中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
但他的眼神却没饶过沈青黛,仍然带着杀意盯着她。
“浊息源于人心恶念…”萧景珩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只能由炼制的镇物以及镇器净化,而你——是如何知道它的解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