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锋芒（二）
回到储秀宫时,正值管事云露嬷嬷检查各宫小主近日学习宫规的成效之时。
我本是心中有些不安,因为刚踏入储秀宫时正好与云露嬷嬷眼神对上,从她眼神中我便能感到那浓浓的怒气。
本以为这次逃不了了,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走上前去,没想她细细的打量了我一番又觑了觑宫外,先前阴云密布的脸上早已换成一副笑脸而对我道：君小主可算回来了,老奴今日来是为着不久后的选秀来看看各位小主情况,既然小主回来了,便入列吧。
我先是一阵疑惑,又瞧着她不住的向我头上的珠钗抛去异样的眼光,顿时也像明白了什么。
对她施了个礼后,我默默的走到苏悠然身边站好。
苏悠然看了看我,疑惑道：君姐姐去哪了可曾忘了欣缭姑姑说秀女不得随意出储秀宫的还好云露嬷嬷未说什么你不知道云露嬷嬷方才知道你不在储秀宫时,那样子可吓人了。我还在为你担心呢。
没事儿,就是方才出来时闻得宫外似有奇怪之声,便寻声找了去,却发现原来是我听错了。我并不想别人知道方才所发生的事,我亦清楚,若是别人知道婉妃召见我,无非是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自掘坟墓。
我看未必。李柳溪若有所思的盯着我头上的那支新增的珠钗,妹妹真是讨人喜爱,这会子还未举行殿选呢,妹妹便已被人所看上了。
我闻此并未言语,多余的解释兴许还会途添别人的猜忌,反正她爱怎么想我也管不着,与其与她据理力争,不如就当我没听到。
李姐姐又不是当事人,可别胡乱说话啊。这时,站在李柳溪一旁唤作骆绾儿的秀女斜眼看着李柳溪讪笑道,即使君姐姐被人看上了也不关李姐姐的事,李姐姐说这番话,妹妹是否可以理解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你——！李柳溪愤愤的看着她,此时云露姑姑不知何时走到我们身边,她也不得不把话咽下去。见到李柳溪这般摸样,我突然想笑却碍着云露姑姑在此亦不得不忍下来。
听了云露嬷嬷一番唠叨后,我率先回了房。陌离见我回来远远便迎上来,我对陌离轻轻点头了,然后回到房间,并虚掩上了房门。
对陌离讲述了方才所发生的事之后,陌离若有所思一番,许久才对我道：小主不过新晋秀女,况且贵妃主子曾经与她就有很深的隔阂,她如今对小主这般好,又大张旗鼓的派人送小主回来,奴婢觉着婉妃娘娘真实用意兴许......
我苦笑着抽出发髻上的珠钗,并好生看了一番,的确是一件好东西。放下珠钗,我叹了口气,一脸无奈的看着陌离,道：曾经幻想过宫闱争斗,也知道自己一旦踏入了宫闱,指不定便会卷入其中。可没想到,竟是这般快。
小主莫要忧虑了。小主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我倒也希望不要有事,走一步看一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姐姐当初能熬过去,我亦能如此。我又看了一眼珠钗并交与陌离让她包好放着,这支钗,怕是我是无福佩戴的。
今日天气异常燥热,我轻摇着手中的纨扇,坐在院中榕树下的石凳上纳凉。好在这会子李柳溪恰不在阁中,否则我怕是得不到一丝的清闲了。
树上的夏蝉吱吱吱的叫的没完没了。微微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平日里有风的时候,白云都是被撕扯成一丝一丝的,如今倒是大片大片的浮在空中,形状各异,让人心生喜爱。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从榕树叶的缝隙中投下的阳光斑驳一地,却也照得我睁不开眼来。
原来这就是宫里的苍穹。如此狭小,小到让人难以呼吸。
哎哟,君妹妹这会子倒是有空出来了。李柳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面前,随行而来的还有其余几个女子,我见着她们眼生,但从她们的穿着也不难看出,她们亦是此届的秀女。
我忙起身来对她们施了个礼,笑道：姐姐说哪儿的话,妹妹日日都有出房,只是姐姐未见着罢了。
我还以为君妹妹有了贵人庇护便瞧不上咱们几个姐妹了呢。李柳溪话中满是讽刺却有和着丝丝羡慕之意。周围的几个秀女亦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说越离谱。
我强忍住心中的怒气,一抹明媚的笑复挂于脸上并道：瞧各位姐姐说的,妹妹哪有什么贵人庇佑大家莫要听李姐姐说笑了。
走到李柳溪身边,我又转而对众人道：若说要羡慕,李姐姐才真真让人羡慕。谁不知道姐姐的爹爹是朝中重臣,而姐姐又出落的这般倾国倾城,美胜褒姒,娇比妲己,天下谁还能与姐姐相较呢
李柳溪闻此却是沾沾自喜对我言：妹妹知道便是了。妹妹可要记清楚,如今你君家什么也不是,更没有资格与我李家相较。
我未再搭理她,继而和周围的秀女简单说了些话后,便独自回房了。
掩上门,似乎还能听得那李柳溪尖酸刻薄的话语。我以手撑着下巴坐在菱花镜前,无奈的叹了口气,她说的话又何尝不无道理呢,曾经的君家在朝堂上受尽皇帝宠爱,那时她李家算什么如今,风水轮流转,而她说的那番话,全如锋刀般刺进我的内心深处,久久难以平息。
日子如流砂一般,在指尖逝去,难以握住,殿选之日如期而至。
我今日着了一袭苏锦暗纹绣辛夷大摆广袖襦裙,裙角连同衣袂嫳屑如画中天人,蜀绣菡萏纹绣鞋步步生莲,如瀑墨丝以柳木镶祖母绿刻流云纹簪复绾成髻,略施了些粉黛。整体看起来简单而不失大雅。
我本欲打扮的更为简单一些,然陌离百般阻挠道本这般装扮便已够寻常了,怕是再简单就要埋没在人群中了。我最终拗不过陌离,也只得这般。
一出房门便见那李柳溪已做了盛装打扮,湖蓝刺绣玉兰杂据阔袖窄腰襦裙,腰里系着一条同色苏锦戳刺绣祥云纹束腰,将其身段恰到好处的呈现出来,凌云髻斜插玉制单面镂空琉璃石葵花向日发簪,银质雕花镶宝石珠花点缀于周围,妃唇一点红,两颊飞红晕。弯眉如叶,明眸若星,婀娜腰似柳,三寸生金莲。
李柳溪见我出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以广袖掩唇暗自轻蔑的笑了一声,道：哟,妹妹难道是没有好一点的衣物和首饰了吗以这副相貌面圣妹妹真当是别具一格。妹妹若是没有好一点的东西,尽管到姐姐这儿来拿便是,干嘛弄得那么寒酸呢我见着妹妹这般,这是心疼呢。
有劳姐姐挂心。我对她简单的施了个礼,便莲步踏出锦月阁向储秀宫正殿行去。
正宫外的庭院中,秀女们都各自好生的准备了一番,也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云露嬷嬷此时也到了储秀宫,示意大家安静以后,便携着我们一行人向着选秀殿行去。毒日当头,一路下来,竟有好几个小主体力不支而险些晕倒。抵达选秀殿后,又不得休息,简直是活受罪。不知道别人是否这样想,至少我认为这是一种煎熬。
不多会儿,便听得太监高唱：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皆跪下,垂眸低头行礼,声音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不带一丝杂音道：民女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都免礼吧。只听得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在大殿上方响起,虽是冷淡但却极为好听。众秀女闻此才缓缓起身,分别退至大殿两旁,却都不敢抬头直视天颜。
开始宣罢。他又道。
不多会儿,便听着一个太监音传入耳里：宣秀女梁倾辞、骆绾儿、许千言觐见！语毕,便见三个出落有致的佳人儿莲步至殿中。
我却无心思听那皇上问什么,说什么。不知为何,一来这大殿我便觉闷得慌。五年前,阿姊亦是在这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宫殿中被那座上之人看重,从此萧郎是路人。
君轻落！君轻落！兀的传来一阵急促而愤怒的声音,我适才反应过来,忙敛了心神,疾步上前。不经意一瞄,却看到李柳溪等人投来的鄙视甚至有点好看戏的目光。
我随着其他两个小主向殿上之人欠了安,然后静静等待那九五之尊的发问。他是最后问我的。
我虽是微阖首,却总感觉有人一直在打量着我,虽想弄清楚此人是谁,却又不敢抬头,这样使得我浑身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才听得那唤作司城尚谦,亦是当朝皇上的人问我道：朕听说君家人德才兼备,君家女子更是学富五车,琴棋书画皆通习之,此话可有假
均是他人谬传,民女资质鄙陋,能认识几个字便是最好了。我小心翼翼的答道。
是不是谬传,朕自是清楚的。之后我隐约听到他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那人连连回答是,我悄悄向着正坐方向望去,便见一太监急急的跑开。坐上之人这才又道：朕要你做文章一篇,你可愿意
既是皇上要求,民女自当顺从。
须臾便见那太监差了两个宫人抬上木案,笔墨纸砚早已备好。我淡然地走到木案前,执起毛笔,轻沾了些墨汁,眉头深锁,之后便落笔于洁白的宣纸之上,不多会儿便做好一篇文章。待墨汁稍微风干后,我才呈给那小太监,小太监接过宣纸,正准备躬身为他呈上去时,他又言：你给朕读读。
待小太监将宣纸重新递给我时,我蹙了蹙眉头,这才抬头望见了那九五之尊,虽已过而立之年,然眉宇间散发出的那让人难以抗拒的威慑力和不可一世的傲气却是丝毫未曾消减,他直直的看着我,墨色瞳孔中所映射出来的那股子魄力是那般使不可躲闪,我就这么愣愣的看了他好一会子,直到那皇后假意的咳嗽才打破了这份尴尬。
然后我才阖首轻声道：海棠铺修,梨杏堆雪。碧草清浅,波光潋滟。昔我往时,彩蝶共飞。昔我顾时,流水浅浅。今我去时,浓云叆叇。今我离时,霡霂霫霫。今昔一别,兴是永年。辞亲离乡,浮生尽散。宫闱深深,冓阃阜阜。妃嫔媵嫱,妍婳万千。明星莹莹,绿云扰扰。晥熳婉嫕,见之赧然。锦衣玉食,奢侈糜繁。舞殿乐台,朝歌夜弦。波云诡谲,步步维艰。姝娈咥笑,各赍恚怨。然余以鄙陋之姿,阘葺之位,颟顸之知,辇来于殿。茕茕孑立,踽踽独行。非我肯首,难违亲愿。嗟乎！若得悯怜,幸为宫人,悃诚待上,以慰亲恩。向使非所愿,惭恧愧然,余自投缳,独向黄泉！
而后,又听他道：文采极佳,只是多了些怨念。你可倒真真是个刚烈的女子啊,若是朕不册封你,岂不是要活活错过你这等佳人
皇上谬赞了。我欠了欠身,嘴角浮出一丝淡笑。
入宫,这一切不过都是父亲的意愿,自己何尝想过入宫怨念阿姊当初死于这方宫闱,阿爹倾尽毕生之力于这片宫闱,为他们司城家尽心尽力,如今却被左迁边疆,我能不怨吗
此时,坐在皇帝司城尚谦身边的皇后突然说道：小主真不愧是君大人所教出来女儿,真当是与别人不同。而后她又转而对皇上道,依臣妾看,君小主现场便能做出如此佳作,真当是一介才女,皇上应赏君小主才是。
皇后说得有理,赏。司城尚谦似乎十分高兴,大笔一挥便是赏珠钗布匹数件,甚至可以媲美一些妃嫔了。我暗暗的环视了四周一番,却发现几乎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嫉妒。
之后的殿选是怎样进行的又是怎样结束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好想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番,做个美美的梦,好希望梦醒之后,还是两年前那般光景。正如方才写的那般,宫闱深深,冓阃阜阜,阿姊当初是靠了多少努力才争得那另众人羡慕的位置,谁知却是高处不胜寒。
回到储秀宫后,我便直直的扑到了床上,似乎要一觉便睡到天荒地老一般。陌离见我这般失魂落魄,疾步走上前来,问我道：小主这是怎么了
我翻过身,微阖着眼睛,喃喃道：我这是有些乏了,你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