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嘴的早晨，空气里都漂浮着现磨咖啡因和金钱荷尔蒙混合的奇异味道。我穿着真丝黑色吊带裙配白色围裙，正跟萃取手柄较劲。粉锤压在温热的粉饼上，细密褐色的粉末被压缩成完美紧实的圆饼。手腕发力，均匀下压，身体微微前倾，漂亮的胸线弧度在围裙系带下若隐若现——这个我练过千百次的动作，利落得像某种性感的仪式。
“曼姿，早呀，老样子，冰美式。”熟悉的银行高管张先生推门进来，西装革履，公文包拎得一丝不苟。我抬头，挂上标准的职业甜笑，眼角眉梢自动弯出恰到好处的勾人弧度：“张总早呀~冰美式一杯，今天豆子换了埃塞新产季的水洗耶加，花香味更清爽哦。”声音又嗲又脆，像挂着小露珠的脆柿子，我知道这位张先生最爱听我用这种调调给他解释豆子，顺便多看两眼。
话音刚落，新烤的黄油可颂香气弥漫开来。眼角余光习惯性地扫向门口，习惯性地预备着给下一个进门的熟客挂上笑容……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像被急速冷冻液喷了个正着。
玻璃门外，清晨的薄金阳光下，杵着一个格外熟悉也格外……庞大的身影。
深灰色的、一看就质感厚重的斜纹呢料西装，将他那副宽厚得如同门板的身形包裹得还算妥帖。但那尺寸……那圆润的肩线和被精心剪裁过却依旧难掩饱满轮廓的胸膛……尤其是那张在健身房里挂着汗珠的、好看却被肉肉软化轮廓的脸！
陆聿琛！
那个在我递了巧克力后听到“风投”二字就吓得我落荒而逃的“健身房灾难现场”先生！
他的视线，精准无比地穿过干净的玻璃墙，落在我握着咖啡手柄、整个人有点石化僵住的脸上。他站在那里，像一座移动的、低调的山丘，深灰色的眼眸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静静地看着我，里面没什么特别激烈的情绪，平静得像陆家嘴平静的黄浦江面。
但我就是在那片平静里，清晰地读到了——就是他。
时间好像凝固了零点五秒。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噼里啪啦炸开：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认出我了？他会不会以为我是神经病？那天扭头就走的样子肯定难看死了！老天！要不要装作不认识？还是干脆躲进操作间？
下一秒，张总那张保养得当的脸在我眼前放大：“曼姿？冰美式？”
“啊……噢噢！马上！”我被点醒，连忙转过身，压下粉饼，扣上手柄启动萃取开关。温热的褐色液体带着油脂滴落杯中，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我却感觉后背有点发烫，那道来自门外的目光如同实质性的探照灯，紧紧贴在我裸露出大片细腻肌肤的肩背，顺着系着蝴蝶结的细腰，沿着围裙包裹的臀部线条，一寸一寸，灼得我有点心虚。
完了完了，这印象分怕是负数了。
我懊恼得想拍自己脑门。那天在健身房纯粹是被“风投”那俩字搞出了PTSD，反应过度像个矫情又没礼貌的作精！虽然这胖子是搞风投的有点倒霉体质，但平心而论，人家也没怎么样啊！还扶着架子站那儿低血糖呢！是我自己像个惊弓之鸟，活脱脱演了一出“胖子与毒蛇”的单方面闹剧！
浓郁的耶加雪菲香气弥漫开来。我盯着那杯漂亮的冰美式，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店里今天剩下最贵、最适合献殷勤的豆子——产自巴拿马翡翠庄园、限量批次的红标瑰夏！好，就它了！就当是精神损失费外加道歉费！
做好张总的美式把他送走，我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吧台内部，拿出那包金灿灿真空包装的豆子，专挑颗粒最饱满的，用专门的小型称重电子秤，小心翼翼地称出极其精确的20克。研磨、轻轻拍粉、细致布粉、手腕悬停角度完美地压下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认真得如同在制作一件艺术品。只有我自己知道，手心有点潮。
瑰夏的粉饼被压得紧实光滑，如同打磨过的暗色丝绒。我将特制的骨瓷杯温热。高压水流带着蒸汽嘶鸣，细密绵密的白色奶泡在温好的牛奶上层浮起，形成如同云朵般完美的质感。我心里默念着步骤，动作放慢，姿态放柔，甚至唇角微扬，勾出一个比平时更真、更不带职业敷衍的笑。行云流水地做咖啡时，眼角余光一直没离开那个方向。
当我终于端着那杯艺术品——精致骨瓷杯里盛着金灿透亮的瑰夏咖啡液，表面铺着云朵般雪白细腻的奶沫，心形拉花尖端正正指向他——一步步走向那个已经站在吧台前等待的男人时，我感觉脚下踩着的不像是自家店的地面，倒像是颤颤巍巍的高空钢丝。
他很高，站在吧台前像一堵沉稳的墙，挡住了侧面投来的光线，将他眼前这一小块区域笼罩在他宽阔的影子下。我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脸上没什么太多波澜，只是那对深灰色的眼眸如同上好的深海寒铁，此刻在清晨的薄光下漾着极淡的微澜，静静地、专注地落在我的动作上，仿佛在审视一份异常重要的并购报告书。他的眼神顺着我的手滑过杯壁，在那细腻的奶沫拉花上短暂停留，然后抬起，定在我仰起看向他的脸上。
那种专注带来的压力感比我店里最高档的咖啡机还要沉。
“咳……”喉咙有点发干，开场白必须说得漂亮点，把我那天落荒而逃的人设救回来，“那个……先生？”我试探着叫，努力地把唇角弧度往上提了提，努力让那点尴尬掩藏在甜笑之下，把杯子轻轻往他面前推了推，“那天在健身房实在不好意思，我……”我顿了一下，临时给自己找补个理由，“后来家里有点急事，走得急了点。看你脸色恢复得挺好。”我把话茬拐开，又指了指那杯漂亮的瑰夏，“这杯，请你喝。就当那天巧克力的……利息？”最后两个字，我拖了点尾音，带上点自以为轻松的玩笑感，“红标瑰夏，产量少得可怜，味道是极好的。低血糖后遗症什么的，咖啡因提提神嘛。”嗯，完美的台阶！完美地把“逃跑”美化为“家里急事”，还送上了昂贵的道歉咖啡！
陆聿琛看着那杯被推到他面前、奶沫像初雪覆盖着山峦的咖啡，深灰色的眸子里有暗流滑过。
站在“曼姿咖啡”的吧台前，陆聿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近距离地打量这个女人——曲曼姿。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她周身晕染开一层薄金的光晕。她微微仰着脸，脖颈拉出天鹅般优美修长的线条，肌肤是冷调的白，细腻得不见一丝瑕疵，泛着健康的珍珠般柔腻的光泽。早上显然没化妆，素着一张脸，可那五官像是被造物主用最灵巧的雕刀细细刻画过的：略宽的眉骨下，眼睛很大，是偏长的杏眼，眼尾天然带着一弯微挑的弧度，像小猫一般慵懒又藏着若有若无的媚意。此刻大概因了那点不易察觉的窘迫和强装的镇定，眼底润泽如同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睫毛又长又卷，在眼睑下投下小片浅浅的阴影。
她的鼻梁挺直而不突兀，鼻头小巧精致，带着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圆翘，增添了几分不自知的娇憨。饱满的双唇不笑时也微微上翘着诱人的弧度，天然的蔷薇红色晕染开来，像晨光中沾着露水初绽的花瓣。
更醒目的是她的身材。贴身裁剪的真丝吊带裙在腰线下方被利落的白色围裙所束，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勾勒得淋漓尽致。围裙系带在后面打成的工整蝴蝶结，带子勒进薄薄的衣料，更清晰地强调出她背部流畅漂亮的肩胛线，和围裙下方被包裹得浑圆挺翘的臀部曲线。随着她递杯子的小动作，围裙领口上方那片光洁诱人的锁骨完全暴露在他视线下，那里正悬挂着一条设计精巧的金色蝴蝶吊坠，那小小的金蝶随着她的呼吸细微地颤动，像是随时要振翅飞向他的领口。
她说话时那种特别的腔调，又响了起来。平时隔着距离听不清，此刻近在咫尺，每个字音都裹着一层甜而软的尾韵，像裹着糖霜的钩子，不紧不慢地挠着人的耳膜。特别是此刻刻意放柔放嗲，解释着自己那天仓促的“离开”，还试图用一杯昂贵的咖啡弥补……真是，太有趣了。
这矛盾感。
一边是举手投足间不刻意的、带着熟稔风情的性感，像只精心梳理过羽毛在巢穴中展现华美姿态的雌鸟，勾得店内那些西服革履的男人眼光黏连如丝；
一边是递咖啡时指尖微微的僵硬和眼神里那点强撑镇定的狼狈，在他面前像个做错事试图用糖果堵住大人嘴的小孩。
她仰着脸对他笑，红唇弯出的弧度甜得像掺了蜜。陆聿琛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不是健身房里的清冽冰泉，更像是暖融融的午后花园里，混着橙花茉莉和小苍兰的温甜气息，勾得人心头发痒。
他稳稳地伸出手，不是去接杯把，而是骨节分明、略显肉感的大手轻轻包住了那温热的骨瓷杯身。带着薄茧的粗粝指腹，在动作间，极其“不经意”地，扫过她握住杯壁的纤细光滑的手指手背。
肌肤相触的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她像被电流刺到般猛地一颤，差点没把咖啡泼出来！连呼吸都窒了一拍。
陆聿琛心中掠过一丝恶劣的快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有深邃的眼底，那点暗流凝成了更浓重、更难以捉摸的笑意。
“谢谢。”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感，异常悦耳动听。他端起杯子凑近鼻端，闭眼深深吸了一口馥郁的花果香气——动作虔诚得像在品鉴名贵古董。“手艺很妙。瑰夏的花香调很难驾驭，曼姿小姐做得很透。”他睁眼看她，深灰眼眸如同蓄了磁，牢牢吸住她因慌乱和刚才那一下“事故”而水汽更盛的双眼，将她的名字，特意咬得清晰、沉缓、带着某种宣示般的穿透力。“人漂亮，咖啡也漂亮。名不虚传。”这句赞美是看着她眼睛说的，里面的欣赏几乎毫不掩饰。
名不虚传？
我怔了一下。他怎么知道？
这时，陆聿琛另一只手，如同慢镜头回放般，伸进了西装内袋。他取出一个同样看不出任何品牌、颜色介于铂金与钛灰之间的纤薄名片夹。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动作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那张名片并非普通的纸质。它有着极有分量的厚实感，边缘打磨得极其圆润。通体是沉静的哑光炭黑色，正中间没有任何复杂图案，只有一个极简的、用近乎透明的铂金丝线勾勒出的汉字“陆”，在光线下变换角度时，那个字才会幽幽地泛出金属的冷光。下方是两行极为低调的小字，没有公司抬头，只有一个英文名：“Charles
Lu”，以及一个显然非普通市话的座机号码。
“上次就想给了。”他开口，声音像低音提琴，手指夹着那张分量不轻的卡片边缘，没有立刻递过来，目光却牢牢锁定我，仿佛在确认我的注意力是否完全被这张卡片和他所吸引。“陆聿琛。”他清晰地说出名字，仿佛是在盖下属于自己的印章。然后才手腕一翻，姿态随意的将名片递出，那沉甸甸的黑色恰好压在我指尖下方。
他刻意没松手，冰凉的金属质感和纸质的厚实感紧贴着我的指腹。
我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想接住，指尖却再次猝不及防地擦过他温热的掌心皮肤——他绝对是故意的！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曲曼姿。”我的回应有点快，带着点急于摆脱这暧昧又带着微妙掌控感的氛围的急促。名片成功“抢”了过来，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那种奇异的、干燥温热又带着力量的触感。这材质……也太夸张了，跟块小金属板似的，分量十足地躺在我掌心，那个铂金的“陆”字像个小烙铁。
他似乎终于满意了，勾了勾唇角。这笑容冲淡了他脸上的冷硬线条，甚至让他那层软肉包裹下的五官显露出一种别样的、近乎孩子气的清俊。他慢悠悠地端起那杯瑰夏喝了一口，目光却越过杯沿，重新落在我脸上，像是在品味咖啡和我的细微表情两种不同的风味。
然后，他才放下杯子。动作依旧沉稳，眼神却更加深邃，带着一丝试探和不容拒绝的诚意。
“曲小姐，”他微微俯身，拉近了距离，带来一股淡淡的、冷冽雪松混合着高级烟草和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强势地盖过了我身上的花香。“救命之恩，加上这杯绝妙的咖啡，”他略顿，视线毫不客气地扫过我因他靠近而微微绷紧的锁骨和那根轻颤的金色蝴蝶链坠，眼神带着赤裸裸的欣赏和一种猎人锁定目标的侵略感，“只喝咖啡，实在太失礼了。”声音低沉，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压迫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请曼姿小姐赏光，给我一个正式表达感谢的机会？”他眼神灼灼，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补充道，“地方你定。”
店里空气似乎停滞了。几米外，一个穿着价格不菲、袖口卷得一丝不苟的金融男本来正要点单，此刻端着手机站在刷卡机旁，眼神如同冰冷淬毒的针，在我和陆聿琛身上反复穿刺，恨不得在这胖男人背上戳几个洞。
陆聿琛显然也接收到了那不善的目光。他却只是更从容地、甚至带点嘲讽意味地微微侧过身，宽厚的肩膀完全将那束视线挡住，彻底将我笼罩在他投下的、充满保护和独占意味的阴影里。仿佛在无声宣告领地的归属权。
他深灰的眼底不再是平静的湖水，那里翻涌着复杂的色泽：有猎人发现稀有猎物的绝对兴趣；有面对未知挑战时被点燃的征服火焰；有对她外表不加掩饰的沉溺式欣赏；还有一种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属于雄性生物在确认猎物后圈定地盘的原始冲动。这所有的情绪交织着，沉淀在那片深邃的灰海里，形成了一种近乎实质的张力，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压迫性。
看着他被高级西装包裹着的、圆润却不显臃肿的身体，看着他即使发胖也依旧难掩轮廓深刻的俊脸，看着他递出那张低调到极致却又奢华到顶的名片所代表的能量场……
拒绝一个风投会有偏见……但拒绝一个好看、有钱、气场足还不油腻的胖男人？拒绝一个把“救命之恩”挂嘴边、目光能把你烧出洞的精英？
脑子里飞快闪过几个念头：上次的尴尬需要弥补；他的职业虽然踩了我雷区但人好像……还行？这张脸胖点怎么了？摸起来手感绝对比赵明瑞那种瘦鸡仔强；还有这张分量感十足的名片代表的……
目光最终落回他深深注视着我的眼睛里——那种极具侵略性又包裹在得体请求中的邀请。
心里那杆被“风投”拉低的秤，在极速加载着天平另一端沉甸甸的砝码——安全感、金钱感、还有那张脸带来的愉悦感——疯狂地、几乎要失去平衡地，压向一边。
鬼使神差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还有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连自己都快信以为真了的慵懒妩媚：
“陆先生说得这么严重呀~不就是一杯咖啡嘛……”我拖着长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冰冷的卡片边缘，对上他那双深灰色、仿佛在无声燃烧的眼睛，唇角慢慢地、一点点勾起一个更为明艳、带着十足勾引意味的弧度。
“不过呢……”我微微偏了偏头，眼波潋滟地横了他一下，耳畔的碎发滑过脸颊，声音又软又甜，像裹了新鲜奶油的蜜糖，“既然陆先生这么有‘诚意’，我要是不答应，岂不是太不识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