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水糊在脸上、脖子里,渗进明黄龙袍的领口,激得刘禅一个哆嗦。他像个落汤鸡,又像个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金蟾蜍,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几乎是架着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离了那片混乱血腥的杀戮场。耳边是侍卫粗重的喘息、兵刃碰撞的余音,还有自己那颗在陌生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发出的擂鼓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和喊杀声终于远去。他被架进了一座庭院,雨似乎也小了些。屋檐滴水,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眼前豁然开朗,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厅堂。雕花的窗棂,悬挂的字画,熏炉里飘出淡淡的、带着点甜味的烟气,一切都透着一种与方才泥泞血腥截然不同的、文雅而安逸的气息。几个穿着素净宫装的侍女垂手侍立,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小宦官手忙脚乱地用温热的丝巾给他擦脸,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这尊贵的“泥菩萨”。另一个宫女捧来一件干燥柔软的赭黄色常服,想给他换上。刘禅茫然地任由摆布,脑子里还翻腾着金兵狰狞的面孔、司马懿冰冷的铁骑、还有五丈原摇曳的灯火和那碗没喂完的鸡汤。混乱的记忆碎片像没拼好的七巧板,割得他脑仁疼。
刚被伺候着在那张看起来就很贵重的紫檀木大案后坐定,屁股还没捂热乎,厅堂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身着紫色官袍、头戴展脚幞头的官员,领着黑压压一大群同样穿着各色官服的人,鱼贯而入。那紫袍官员约莫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留着三绺修剪得体的胡须,眉眼间透着一股子精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走到堂下,对着刘禅,一撩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臣秦桧,率文武百官,叩见陛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让整个厅堂安静下来,只剩下屋外的雨声。
他身后那群官员也如同被割倒的麦子,哗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高呼:“叩见陛下!”
刘禅被这阵势唬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认得这礼节,在成都也常受群臣跪拜,可眼前这群人,面孔陌生,眼神各异,让他心里直发毛。
秦桧抬起头,目光在刘禅还沾着泥点的衣襟和惊魂未定的脸上飞快地扫过,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忧虑,随即被更深的某种算计压下。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恳切:
“陛下受惊了。逆贼苗刘伏诛,陛下洪福齐天。”他略一停顿,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然,金虏凶焰滔天,淮河以北,半壁沦丧。临安虽偏居东南,然有长江天堑,物阜民丰,实乃上天赐予我大宋中兴之基业!臣等冒死泣血上奏——”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力:
“恳请陛下!顺天应人,定都临安!暂避金人锋芒,休养生息,徐图恢复!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望也!”
“恳请陛下定都临安!”他身后那群官员立刻齐声附和,声音嗡嗡地回荡在厅堂里,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定都临安?迁都?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刘禅混乱的记忆深处!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惨痛、带着铁锈和焦糊味的画面瞬间冲垮了眼前的一切!
成都!那个他仓皇逃离的国都!巍峨的宫门在魏军铁蹄下轰然倒塌!火光冲天!百姓哭嚎奔逃!他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看着丞相府的方向,心如刀绞!就是因为迁都迁晚了!就是因为没有早听相父的话,把朝廷和主力早点撤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一步慢,步步慢!最后连成都都丢了!
“迁都?!”
一声带着极度惊怒和恐惧的尖吼猛地炸响!刘禅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猛地从那张沉重的紫檀木大案后跳了起来!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一巴掌狠狠拍在光滑的案面上!
“啪——咔!”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张价值连城的紫檀木大案,案面靠近刘禅手掌的位置,竟然肉眼可见地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木屑都崩飞了几点!
所有人都吓傻了!秦桧脸上的沉痛和恳切瞬间凝固,变成了一片空白。跪在地上的官员们更是脖子一缩,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官家…官家什么时候有这手劲儿了?!
刘禅根本没看那裂开的桌子,也顾不上手掌传来的麻痛感。巨大的迁都创伤后遗症和刻骨的悔恨完全支配了他!他双眼发红,胸膛剧烈起伏,指着下面跪了一地、呆若木鸡的群臣,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秦桧那保养得宜的白脸上:
“迁都?!迁个锤子!!”他吼得声嘶力竭,带着浓重的、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市井俚语,“当年就是迁都迁晚了!朕的相父…朕的成都…都没了!!”他吼到这里,声音带上了真实的哭腔,那是五丈原的痛和成都沦陷的悔恨交织成的绝望。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脑子更加混乱,一个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他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岳将军呢?!快!快把朕的岳将军找来!!”他吼完,才猛地意识到好像说错了什么,赶紧生硬地改口,“咳!…是岳将军!速速找来!立刻!马上!北伐!必须北伐!不能再迁都了!相父…将军他懂!!”
整个厅堂,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只有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跪在地上的官员们,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堪称集体行为艺术大赏:
迷茫组:岳将军?(互相用眼神疯狂交流:哪个岳?岳飞?那个刚从杜充手下独立出来不久的小校尉?官家怎么知道他?还找他?)
困惑组:相父??(有人下意识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相父?那是啥?太傅?太师?陛下在五丈原摔糊涂了?)
惊恐交流组:(用眼神和最低的气音窃窃私语)“陛下…怕是惊悸过度,癔症未消啊…”“完了完了,这迁都之事…”“秦相公,您看这…”
秦桧跪在最前面,脸上的空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深沉。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飞快地在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的刘禅身上扫过,又在那个拍裂的紫檀木案缝隙上停留了一瞬。
他缓缓地、极其恭敬地俯下身去,额头轻轻触了一下冰冷的地面。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忠君体国的表情,声音也变得无比温和,带着一种哄孩子般的耐心:
“陛下…”他轻轻唤了一声,打断了刘禅激动得有些失控的絮叨,“陛下龙体初愈,又遭此大险,心神激荡,实乃常情。”他微微侧头,对旁边侍立的一个小内侍使了个极其轻微的眼色。
那小内侍会意,立刻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不过片刻,便端着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碗,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碗里盛着大半碗浓稠的、散发着奇异草药气味的黑色汤汁。
秦桧从小内侍手中接过药碗,双手捧着,膝行向前两步,将药碗高高举过头顶,递到刘禅面前。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关切,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
“陛下,此乃太医院精心调制的安神定惊汤,最能宁心静气。”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安抚的笑意,“您饮了这碗药,好生安歇。待心神宁定,万事…皆可徐徐图之。”
那碗漆黑的药汤,在并不明亮的厅堂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令人不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