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是陈志远在这个南方钢筋水泥丛林里唯一熟悉的温度。
凌晨五点,闹钟没响,他已经醒了。工棚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酸和隔夜馄饨汤混合的浑浊气味,鼾声此起彼伏,像一台台疲惫的老旧机器。他摸索着爬下吱呀作响的双层铁架床,锈蚀的铁梯硌着光脚板。摸黑走到门口,借着楼道里惨白应急灯的光,他熟练地掏出那台屏幕边缘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旧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绿色图标。
屏幕亮起,短暂卡顿后,画面摇晃着清晰起来——是老家堂屋的八仙桌,桌角放着掉了漆的红暖水瓶,背景墙上贴满了两个女儿花花绿绿的奖状。镜头晃动了一下,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猛地凑近屏幕,鼻尖几乎顶到摄像头。
爸爸!脆生生的童音带着刚睡醒的黏糊,像一块温热的麦芽糖,瞬间融化了他冻得发僵的手指。是小女儿雨萱,五岁,扎着两个冲天辫,辫绳是廉价的塑料荔枝,红得晃眼。
哎!雨萱!陈志远赶紧应着,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他把脸凑近屏幕,仿佛这样就能离那温热的小脸更近些,能闻到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这么早起来干啥露水还没散呢。
等爸爸电话呀!雨萱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皱巴巴的纸飞机,看!哥哥教我折的,飞得可远啦!爸爸,你啥时候回来带我放飞机哥哥老说我没劲儿,飞不高!她小嘴撅着,尾音拖得长长的,像被雨水打湿的棉线。
快了快了,等爸爸挣够钱,给你买个大风筝,比哥哥的还大!陈志远心里一酸,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他仿佛看见村口空旷的晒谷坪上,儿子浩宇带着雨萱奔跑的身影,纸飞机歪歪扭扭栽进泥水里,雨萱失望的小脸。而自己,隔着千山万水,只能给出一个快了的空洞承诺。
爸爸骗人!你上个月也说快了!雨萱的小脸垮下来,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迅速蓄起水汽。屏幕那边传来妻子林淑娟压低的声音:雨萱,别闹爸爸,爸爸要上工了。接着,一张略显疲惫、眼角刻着细纹的脸出现在雨萱身后,是林淑娟。她对着镜头笑了笑,那笑容像是硬挤出来的,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志远,起了今天闷得很,你那边要落雨吧工地上当心滑。
没事,戴着斗笠呢。陈志远抹了把脖颈的汗,工棚的湿热顺着单薄的汗衫往上蒸。他看着妻子眼下的乌青和明显松弛的脸颊,家里咋样爹的风湿还疼得厉害不夜里能睡着吗
老样子,贴着你上次寄回来的膏药,能好点。就是梅雨天返潮,觉轻。林淑娟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咽下了什么,浩宇他……她话没说完,镜头猛地被推开,一个瘦高、脸上带着点不耐烦的少年挤了进来,是十四岁的大儿子浩宇。
爸。浩宇喊了一声,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屏幕,又迅速移开,盯着自己沾了泥点子的塑料拖鞋,没啥事吧我上学去了。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吃了没。
哎,等等!陈志远急忙叫住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学习咋样上次月考成绩出来没跟爸说说
就那样。浩宇含糊地应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还行吧。我得走了,要迟到了。他说完,不等陈志远再开口,身影一闪就消失在镜头外,只留下门框被撞得哐当一声响,和一句隐约飘来的抱怨:天天问,烦不烦……
屏幕里,只剩下林淑娟有些尴尬的脸和雨萱懵懂的大眼睛。林淑娟叹了口气,声音低低的:这孩子……越大越不让人省心。老师说他心思不在学习上,上课老走神,跟几个镇上的孩子混网吧……唉,我说他也不听。
陈志远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塞进了一块浸透雨水的青砖。他仿佛看见儿子沉默倔强的背影,正滑向某个他无法触及、也无法掌控的深渊。他想吼,想骂,想立刻冲回去揪着儿子的耳朵教训一顿,可隔着这冰凉的屏幕,所有的愤怒和焦灼都像打在棉花上,软绵绵地无处着力。他只能干巴巴地叮嘱:淑娟,你……你多看着他点,跟他好好说……
嗯,知道了。林淑娟点点头,脸上是深深的无力感,你……你自己在那边,千万注意安全。别舍不得吃,看你颧骨都凸了。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想穿透这模糊的像素,看清丈夫真实的模样。陈志远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腰背,把磨出血泡的手藏到镜头外。
我好着呢,甭操心。钱我前天打回去了,你查收下。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给爹买点好药,给你和孩子们添双透气的凉鞋。
知道了。林淑娟应着,声音有些发闷。雨萱的小脑袋又挤了进来,小手指戳着屏幕,正好点在陈志远布满胡茬的下巴上:爸爸,你脸上有好多红道道呀!疼不疼
陈志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孩子说的是他脸上被汗水蜇出的痱子。他看着女儿清澈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心疼,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不疼,雨萱,他哑着嗓子说,爸爸是大人,不怕痒。他多想摸摸女儿柔软的发顶,告诉她爸爸真的不疼,可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屏幕上冰凉的裂痕和女儿小小的、被像素化的指尖。
爸爸,我想你了。雨萱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嘴一瘪,金豆子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你啥时候回来呀哥哥说……说你要等我长大才回来……我啥时候长大呀她伸出小手,徒劳地试图穿过屏幕,想要抓住父亲模糊的影像。
雨萱乖,不哭……陈志远的心被女儿这句话狠狠揪紧,喉咙堵得发痛。儿子的话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他看着女儿泪眼婆娑的小脸,看着妻子强忍担忧的眼神,看着屏幕上那个空荡荡的门框——那是儿子决绝离去的方向。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工棚外,包工头粗嘎的吼声像破锣一样炸响:开工了开工了!磨蹭什么!都他妈快点!
这声吼叫像一道滚烫的鞭子,瞬间抽碎了屏幕上那点虚幻的温情。
爸得去干活了!雨萱乖!淑娟,看好家!陈志远语速飞快,几乎是仓皇地对着屏幕喊了一句,甚至没等妻女的回应,就猛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挂断键。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那张写满风霜、疲惫又扭曲的脸。屋子里重新陷入昏暗和令人窒息的浑浊气味里,刚才视频里的声音、画面,女儿带泪的小脸,儿子冷漠的背影,妻子疲惫的眼神,都像被这黑暗瞬间吞噬,只剩下手机外壳那一点点残留的、虚假的温热,和他胸腔里那颗被巨大的空洞和无力感啃噬得生疼的心。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磨破的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心底那场无声的、名为思念和亏欠的海啸。
南方的风,像裹着湿气的棉絮,闷闷地糊在裸露的皮肤上。陈志远所在的建筑工地,巨大的塔吊如同钢铁巨兽的臂膀,在灰蒙蒙的雨云下缓缓移动。他戴着磨损得露出黄色内胆的安全帽,汗衫紧贴着脊背,和工友们一起,扛起被烈日晒得烫手的螺纹钢。
汗水小溪般从额角淌下,混着水泥灰,在脖颈上糊成一层泥壳,又被黏腻的风一吹,刺痒难耐。手指被汗水泡得发白发皱,每一次用力扳动扳手,拧紧滚烫的螺丝,酸胀的肌肉都像在抗议。粗糙的钢筋表面磨破了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新伤叠着旧伤,渗出的血珠瞬间被汗水晕开。
老陈,发啥呆!手脚麻利点!包工头周扒皮叼着烟卷,裹着透气的绸衫,在不远处叉着腰吼叫,唾沫星子混着热气喷出来,工期紧得火烧眉毛!干不动趁早滚蛋!后头排队的人能从码头排到鼓浪屿!
陈志远猛地回过神,赶紧低下头,咬紧牙关,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手臂上。不能丢这份工。女儿的纸飞机,儿子的学费,父亲的膏药,妻子的凉鞋……全家人的指望,都压在他这副日渐佝偻的肩膀上。他仿佛又看见视频里雨萱那双噙着泪的大眼睛,听见儿子那声不耐烦的爸。
午饭时间,工人们三三两两蹲在棕榈树稀疏的阴影下。陈志远找了个堆满水泥袋的角落,从怀里掏出早上在工棚门口买的两个冷掉的糯米团。糯米团被汗水洇得发软,他用力掰开,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干硬的米粒噎在喉咙里,他拧开那个磕掉了漆的军用水壶,灌了一口被太阳晒得温吞的水,才勉强咽下去。
志远,又啃冷饭同乡老张端着碗飘着几片菜叶、浮着几点油星的面线糊凑过来,来,分你点汤喝喝,去去湿气。老张和他一样,家里也有留守的老人孩子。
不用不用,张哥,我这就行。陈志远连忙摆手,脸上挤出一点笑,省点是点,娃要交补习费了。
老张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在他旁边蹲下,掏出手机:唉,我家那小子,昨天又在电话里跟他妈顶嘴了,气得他妈心口疼了一宿。你说我们在这拼死拼活图啥不就图他们能过好点,有出息点可他们……老张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失落,隔着个电话,说深了不是,说浅了没用,急得人喉咙冒火!
data-fanqie-type=pay_tag>
陈志远默默地嚼着糯米团,老张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图啥这个问题他无数个夜晚躺在闷热的铁架床上问过自己。图老父亲阴雨天能少疼几声图妻子肩上那沉重的担子能轻一点图儿子别跟镇上的混混学坏图女儿能无忧无虑地放一次真正的风筝可现实是,他像一头蒙着眼拉磨的驴,被生活的鞭子驱赶着,在异乡的泥泞里一圈圈转着,离那个他拼命想守护的家,却似乎越来越远。隔着冰冷的屏幕,所有的担忧、焦虑、思念都变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甚至无法在儿子顶撞妻子时,像一座山一样挡在中间;无法在女儿想爸爸哭闹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一个遥远的声音,一个靠汇款单维系的存在。
他摸出自己那台裂屏手机,屏幕亮起,锁屏壁纸是去年春节回家,用邻居家智能手机拍的全家福。背景是贴了褪色春联的老屋门框,他站在中间,笑得有些拘谨,妻子林淑娟靠着他,笑容里带着常年操劳的疲惫,浩宇别扭地站在旁边,眼神飘向别处,只有雨萱,被他抱在怀里,小脸笑得像朵花,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这张照片,是他贫瘠精神世界里唯一的慰藉。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屏幕上女儿的笑脸,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点对抗这闷热现实的力量。
下午的活更重。日头像下了火,烤得钢筋发烫,安全帽下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陈志远负责把搅拌好的水泥浆用斗车推到指定地点。沉重的斗车在凹凸不平、散落着碎砖块的地面上颠簸,烫手的木把手磨得他掌心的血泡生疼。汗水混着水泥灰,在他脸上、脖子上糊了一层泥壳,又被烈日一烤,紧绷得发痛。
就在他推着一车沉重的砂浆,小心翼翼地经过一段刚浇筑不久、边缘还有些湿滑的水泥平台时,意外发生了。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可能是溅出的泥浆或者一小块苔藓),他一个趔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沉重的斗车带着巨大的惯性猛地向前冲去!陈志远下意识地想抓住车把稳住身体,但脚下一滑,整个人被斗车带得向前扑倒!
小心!旁边工友的惊呼声炸响!
电光火石间,陈志远只来得及用尽全力把斗车往旁边猛地一推!沉重的斗车歪斜着冲出去,哐当一声巨响,撞在旁边的脚手架钢管上,车斗里的水泥浆泼洒出来,溅得到处都是。而他本人,则因为反作用力重重地摔倒在滚烫坚硬的水泥地上!右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志远!!工友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陈志远疼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右臂却使不上一点力气,稍微一动就疼得他倒抽冷气。
别动别动!老张按住他,小心翼翼地撩起他右臂的袖子。只见肘关节处已经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皮肤下面透着可怕的青紫色。
完了,怕是骨头出问题了!老张脸色凝重。
包工头周扒皮也闻声赶了过来,一看这情形,眉头拧成了疙瘩,嘴里骂骂咧咧:妈的!怎么搞的!眼睛长脚底板上了耽误工期你赔得起吗他烦躁地踢了一脚翻倒的斗车,又看看躺在地上脸色煞白的陈志远,不耐烦地挥挥手:老张,你带他去旁边那家跌打馆看看!快点!别他妈在这儿挺尸挡道!
那所谓的跌打馆,不过是工地附近城中村巷子里一个挂块破木牌的门脸。一个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老头,草草地捏了捏陈志远肿得老高的胳膊,又让他试着动动手指。
筋扭了,气滞血瘀。老头眯着眼,语气笃定,给你开点药油搓搓,膏药贴贴,歇几天就好了。他转身从脏兮兮的木柜里摸出个小瓶子。
阿伯,陈志远忍着剧痛,额头上全是冷汗,我这……动一下钻心疼,骨头怕是……
那还能是啥拍片子我这儿没那金贵东西!去大医院你自己掏钱!老头眼一瞪,蒲扇拍得啪啪响,下一个!
最终,陈志远拿着几片最便宜的止痛片和一小瓶味道刺鼻的药油,被老张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回到了闷热嘈杂的工棚。周扒皮只黑着脸批了他三天病假,并且明确表示这三天没工钱。
躺在滚烫的铁架床上,右臂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像有无数根钢针在骨头缝里搅动。止痛片的作用微乎其微。他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在蒸笼里受伤的野兽。身体的疼痛尚可忍耐,更让他心头发冷的是包工头那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三天没有收入的巨大压力。家里的钱刚寄回去没几天,三天没工钱,意味着下个月的开销又要捉襟见肘。儿子的补习费、雨萱念叨了很久的新凉鞋……他不敢想妻子收到钱时紧锁的眉头。
工棚里光线昏暗,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幽幽的光。他颤抖着左手,艰难地点开微信。置顶的家庭群里,最后一条消息是妻子下午发来的:志远,浩宇班主任又打电话了,说他下午逃课了,跟镇上的二流子去了网吧!我找遍了也没找着人!这可咋办啊!字里行间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陈志远盯着那条消息,眼睛瞬间红了。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逃课!网吧!那些地方是能吃人的陷阱!他仿佛看到儿子正滑向深不见底的泥潭,而自己,这个本该是儿子引路人的父亲,却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闷热的铁架床上,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他甚至连一个愤怒的电话都无法立刻打过去质问!他恨!恨这该死的意外!恨这滚烫的工地!恨这遥不可及的距离!更恨自己的无能!
他猛地用还能动的左手狠狠捶了一下床板,铁架床发出沉闷痛苦的呻吟。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流过他肮脏的脸颊,砸在同样滚烫的手机屏幕上。屏幕里,那条刺眼的消息变得模糊、扭曲。身体的剧痛,经济的压力,对儿子堕入歧途的恐惧,对妻女无力照顾的愧疚……所有的情绪像沉重的枷锁,在这一刻将他死死地钉在了这张滚烫的铁床上,动弹不得。手机屏幕上那条消息,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天病假在身体的剧痛和对儿子下落的极度焦灼中缓慢爬行。陈志远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在滚烫柏油路上的鱼,徒劳地翕动着腮。他每天无数次地拨打妻子的电话,得到的消息却越来越糟。
还是没找着人……有人说看见他们几个骑摩托往潮汕方向去了……
他班主任说,再这样下去,学校真要劝退了……
爹今早咳得喘不上气……我不敢送医院,钱……
妻子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沙哑,一次比一次绝望。每一次通话,都像在陈志远心口剜下一块肉。他躺在闷热的床上,瞪着工棚铁皮顶缝隙里漏下的刺眼天光,听着外面机器永不停歇的轰鸣,感觉自己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缓慢地撕裂。一边是身体无法动弹的废人,一边是隔着千里、正在分崩离析的家。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拼尽全力的支撑,在生活的风暴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第三天傍晚,手臂的肿痛似乎稍缓了一些,至少能轻微活动了。陈志远挣扎着坐起来,脸色灰败,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他不能再躺下去了。三天没有收入,家里的情况已是雪上加霜。他咬着牙,用左手艰难地套上那件汗湿的汗衫,准备去找包工头周扒皮,求他给点轻省的活计,哪怕只是看看材料,打扫卫生,只要能换点钱。
刚挪到工棚门口,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是妻子林淑娟打来的视频电话!陈志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指,几乎是扑到墙角有微弱信号的地方,慌忙接通。
屏幕亮起的瞬间,陈志远的大脑一片空白。
画面剧烈地摇晃着,背景是刺眼的警灯闪烁的蓝红光芒,还有嘈杂的人声和刺耳的鸣笛。镜头晃过几张陌生的、带着紧张神色的脸,最后定格在一张苍白、沾着灰尘和干涸血迹、紧闭双眼的年轻面孔上——是浩宇!他躺在一副简陋的担架上,额角有一道明显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浩宇!!陈志远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镜头猛地转向,林淑娟那张涕泪横流、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志远!志远!浩宇他……浩宇他……他们飙车……出事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在……在潮汕医院……医生说……腿……腿可能……呜呜呜……你快回来啊志远!你快回来啊!我撑不住了!!她绝望的哭喊声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陈志远的心脏。
嗡——陈志远的脑袋里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瞬间一片轰鸣。视频里儿子惨白的脸,妻子崩溃的哭喊,闪烁的警灯……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色块。他腿一软,整个人顺着滚烫的铁皮墙滑坐到满是沙土的地上,手机脱手掉在水泥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屏幕彻底碎裂,黑了下去,映出他自己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毫无血色的脸。
工棚外灼热的夕阳落在他身上,像一层滚烫的裹尸布。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只剩下他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的心脏,和那无边无际、将他彻底吞噬的冰冷恐惧与绝望。
手机屏幕碎裂的声响,像一道惊雷,短暂地劈开了陈志远脑中那团混沌的、名为绝望的浓雾。
儿子惨白的脸,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担架上那条扭曲的腿……这些画面在碎裂的黑色屏幕上反复闪回、灼烧。不能倒下!浩宇躺在医院里!淑娟一个人撑不住了!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带着一股血腥的狠劲,猛地将他从滚烫的地上拽了起来!
他顾不上去捡那台彻底报废的手机,也顾不上右臂钻心的疼痛。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双眼赤红,跌跌撞撞地冲出工棚,朝着包工头那间亮着灯、贴着反光膜的板房办公室扑去。
周老板!周老板!开门!他用尽全身力气砸着那扇滚烫的铁皮门,嘶哑的吼声在闷热的工地上格外刺耳。
门哐当一声被拉开,周扒皮穿着背心裤衩,叼着烟,一脸被打扰的暴怒:嚎丧呢!陈志远你他妈……
周老板!陈志远没等他说完,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滚烫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让周扒皮都愣了一下。我求您!求您行行好!我儿子……我儿子出车祸了!在老家医院!腿……腿可能废了!我得回去!我得立刻回去!求您……求您把工钱结给我!我给您磕头!他说着,额头就重重地往地上磕去!
哎!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周扒皮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那点怒气被一丝惊愕和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他看了看跪在地上、额头已经磕红破皮、眼神里只剩下疯狂和绝望的陈志远,又瞥了一眼远处探头探脑的工人,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妈的!真他妈晦气!周扒皮低声骂了一句,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行了行了!起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他转身走进办公室,拉开抽屉,翻找着账本,嘴里还在不停地抱怨:……工期火烧眉毛,又他妈出事!……钱钱钱,就知道要钱!当我这儿是善堂
陈志远像没听见一样,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周扒皮的背影,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几分钟后,周扒皮拿着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走出来,没好气地甩在陈志远面前:喏!算你走运!这是你干到今天的工钱,还有……啧,算老子倒霉,再给你加两千,算预支!拿了钱赶紧滚蛋!别他妈死我这儿!
钞票散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陈志远没有一丝犹豫,甚至顾不上道谢,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飞快地把钱拢起来,死死攥在手心。那粗糙纸张的触感,此刻是他通往儿子身边的唯一船票。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右臂的剧痛和膝盖的麻木让他踉跄了一下。
老陈!老张不知何时跑了过来,一把扶住他,声音急切,你等等!他飞快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钱包,把里面仅有的几百块钱连同几张皱巴巴的零票一股脑塞进陈志远手里:拿着!路上买水喝!别推!赶紧走!孩子要紧!
陈志远看着老张塞过来的钱,又看看老张那张同样被晒得黝黑、写满担忧的脸,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带着哭腔地嗯了一声。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工地大门。夜晚的空气依旧闷热粘稠,他站在车流不息的路边,茫然四顾。去哪火车站长途汽车站他连手机都没了!巨大的恐慌再次袭来。
师傅!师傅!他看到路边一个摩的司机正靠在车边喝水,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扑上去,求您!借手机打个电话!我儿子在医院!我给您钱!他颤抖着手,把刚才老张塞给他的钱递过去。
那司机被他通红的眼睛和绝望的神情吓住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递给他:快打吧。
陈志远哆嗦着左手,凭着记忆,拨通了老家邻居王婶家的座机。漫长的等待音后,终于接通了!
王婶!是我!志远!淑娟和浩宇在哪家医院!在潮汕中心医院!好好好!我马上回去!马上!他语无伦次地喊着,挂断电话,把手机和钱一起塞回那司机手里,连声道谢都顾不上,转身就朝着记忆中汽车站的方向,在闷热的深夜里,一瘸一拐地、拼尽全力地奔跑起来。每一步,右臂的骨头都像在被钝器敲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到儿子身边!回到那个摇摇欲坠、此刻正需要他的家!
长途大巴在蜿蜒潮湿的国道上颠簸,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老牛。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劣质皮革味,还有小孩断续的哭闹声。陈志远蜷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这里靠近轰鸣的引擎,空气闷热污浊,但好歹能靠着冰冷的车窗。他没有买到直达潮汕的票,只能先坐到最近的大站再转车。
右臂的伤处肿得更厉害了,每一次颠簸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冷汗浸透了他汗湿的衣衫。但他顾不上这些,心里像烧着一团火,焦灼地舔舐着他的五脏六腑。浩宇怎么样了腿……真的保不住了吗淑娟一个人在医院,该急成什么样了雨萱呢谁在照顾她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翻腾,折磨得他无法合眼。他只能死死攥着口袋里那卷被汗水浸透的救命钱,用指甲掐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对抗内心巨大的恐惧。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灰蒙蒙的天光透过布满泥点的车窗照进来。陈志远已经坐得浑身僵硬,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当车窗外终于掠过潮汕地区特有的、覆盖着茂密榕树和芭蕉林的山丘时,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随着汹涌的人流挤下了车。
潮汕中心医院那栋白色的住院楼,在南方特有的、灰蒙蒙的雨雾中显得格外冰冷。消毒水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浓烈刺鼻。陈志远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一楼大厅乱撞,逢人就问骨科病房在哪。他的样子太狼狈:头发蓬乱结着泥垢,脸上脏污,汗衫破旧,右臂不自然地弯曲着,眼神涣散又急切。终于有好心人给他指了方向。
他跌跌撞撞地冲上四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长长的走廊弥漫着药味、血腥气和绝望的气息。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走廊长椅上、靠着冰冷墙壁的单薄身影——是林淑娟。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短袖,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缝,正呆呆地望着对面病房紧闭的门。
淑娟!陈志远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淑娟猛地抬起头,看到他的瞬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巨大的委屈、恐惧、无助和连日来的压力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志远!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踉跄着扑过来,死死抓住陈志远没受伤的左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你……你可算回来了……浩宇……浩宇他……
浩宇呢他怎么样了陈志远急声问,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的儿子。
在……在里面……刚打了针睡着……林淑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着,前天夜里……手术……医生说……腿……腿保住了……但是……但是骨头碎了……打了钢钉……以后……以后走路……会……会跛……呜呜呜……她泣不成声,身体顺着陈志远的胳膊往下滑。
腿保住了!听到这四个字,陈志远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庆幸感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意志,双腿一软,差点和林淑娟一起瘫倒在地。他连忙用左手死死撑住墙壁,才勉强站稳。跛……这个字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庆幸的余温里,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但比起彻底失去,这已是上天最大的怜悯。
钱……钱呢林淑娟抬起泪眼,绝望地看着他,手术费……押金……我……我把家里能借的都借了……还差……差一万多……她的声音充满了走投无路的恐惧。
有!有!我带了!陈志远连忙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卷被汗水浸得湿透、边缘已经磨毛的钞票,塞进妻子手里。看着妻子紧紧攥住那沓钱,像是攥住了唯一的生路,陈志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伸出左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环住妻子瘦削、不停颤抖的肩膀。林淑娟把头埋在他同样被汗水浸透、散发着馊味的衣襟里,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闷闷的,带着绝望后的宣泄。
许久,林淑娟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陈志远同样憔悴不堪的脸,还有他那条明显不自然的右臂,哑着嗓子问:你的手……咋弄的
没事,干活不小心蹭了下。陈志远轻描淡写地摇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我……我能进去看看浩宇吗
林淑娟点点头,擦了擦眼泪,轻轻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弥漫着浓烈的药水味和淡淡的血腥味。靠窗的病床上,浩宇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如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左腿被厚重的石膏和冰冷的金属支架固定着,高高吊起,露出的脚趾苍白冰凉。少年平日里那点桀骜和冷淡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沉睡的他,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陈志远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床边,生怕惊扰了儿子的睡眠。他佝偻着腰,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拂开儿子额前汗湿的碎发。指尖触碰到儿子冰凉汗湿的额头,那真实的触感,让陈志远心头猛地一颤。多少个日夜,他隔着冰冷的屏幕看着儿子模糊的影像,渴望的,不就是此刻能真实地触碰他吗
他贪婪地看着儿子沉静的睡颜,看着他腿上那刺眼的石膏和支架。这个在视频里对他不耐烦、甚至有些怨恨的儿子,此刻却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覆盖在儿子那只露在被子外面、同样冰凉的手上。他想传递一点温度过去,想告诉儿子:爸爸回来了,爸爸在这。
就在这时,浩宇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起初,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和空洞,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床边坐着的人。
是陈志远。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陈志远在那双年轻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疼痛、迷茫,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藏的脆弱和无助。没有预想中的怨恨或冷漠,只有一种近乎陌生的、受伤小兽般的茫然。
陈志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瞬间涌上眼眶。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更紧地、更紧地握住儿子那只冰凉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度、所有的力量,都通过这粗糙的掌心传递过去。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鼻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的低唤:
浩宇……爸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