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紫姑索命
奶奶总说半夜别去西厕,紫姑在找替身。
我在古书上读到紫姑是唐朝被正室害死的冤魂,听见敲墙声应答会被拖进墙里。
七月十四暴雨夜,西厕传来指甲刮墙声。
女声哀求:替我……门缝下露出青灰衣角。
我鬼使神差用奶奶的铜钥匙开了门,腐臭扑面而来。
地上散落长发和红嫁衣碎片,墙里嵌着枯手敲击。
镜中映出腐烂女鬼的脸,她冰凉的手穿过镜面抓住我手腕。
找到你了……手腕瞬间青紫。
奶奶遗像滑落,女鬼尖叫缩手,我逃出时墙塌了半面。
露出民国时被逼死的小妾尸骨,攥着半块带血铜镜。
如今我总听见墙缝里传来:你要替我吗
记忆里老宅西厕的气味,像块腐烂的苔藓,顽固地寄生在灵魂深处最潮湿的角落。无论后来我住进多么窗明几净、空气里飘着消毒水或者香氛味道的现代公寓,只要午夜梦回,那混合着陈年污垢、朽木、还有一种难以名状、仿佛从阴湿泥土深处渗透出来的甜腥气味,便会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紧接着,便是那声音——笃……笃……笃……——指甲刮过粗糙水泥的轻响,带着一种非人的耐心,一下,又一下,在绝对的死寂里,执着地叩击着理智的薄壳。
这恐惧如跗骨之蛆,啃噬了十几年,源头便是那个暴雨倾盆的七月十四。
那年暑假,我带着一身都市的尘埃和莫名的倦怠回到这座摇摇欲坠的南方老宅。父母早已在城里定居,这偌大的房子,只剩下年久失修的沉默和无处不在的奶奶的气息。她老人家走了快两年,可她的低语,她那些关于禁忌的告诫,却像这老宅墙壁上剥落的墙皮,顽固地附着在每一个角落。
囡囡啊,夜里,千万莫去西边那厕所,奶奶生前浑浊的眼睛会紧紧盯着我,枯瘦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这警告刻进我的骨头里,不干净!紫姑在里头候着哩……专等夜半落单的人,讨个替身,她好脱身去投胎……
那时的我,浸染在大学的所谓科学理性里,对这种乡村迷信总是报以宽容又无可奈何的笑。紫姑不过是个乡野怪谈里被反复咀嚼的名字罢了。直到那个下午,为了找一本旧课本,我翻开了阁楼角落那个落满厚灰、散发着霉味的樟木书箱。
箱底,压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封面早已不见,纸张焦黄发脆,边缘被蠹虫啃噬得如同锯齿。封底残留着几个模糊的墨字:《乡野异闻录》。好奇心驱使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它。里面的文字是竖排的繁体,墨迹深浅不一。我的目光掠过那些记载着山精水怪、狐仙鬼魅的篇章,指尖最终停在了一页描述格外阴森的文字上:
……紫姑者,唐时人也。姓何名媚,本寿阳刺史李景之妾。景妻悍妒,阴杀媚于厕中。冤魂不散,郁结秽土。其魄化为厉,常于月半显形,尤好七月望日。逢夜行孤客,则匿于厕墙之内,以指节叩壁,声‘笃笃’若促织。闻声而应者,其魂即为所摄,生生拖入墙垣,骨肉消融,化为厕泥,永世不得超脱。而紫姑得替,怨气稍解,然终难入轮回,周而复始,为祸一方……
冰冷的字句像细小的冰针,顺着指尖刺入血脉。唐时……何媚……被正妻虐杀于厕所……月半索命……应答即死……拖入墙中化为厕泥……每一个字都带着陈腐纸张的寒气,也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我猛地合上书,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阁楼昏暗的光线里,灰尘仿佛都凝结成了某种不怀好意的窥视。
七月十四。传说中鬼门大开的日子。入夜后,天像被捅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暴雨如注,疯狂地抽打着老宅的瓦片和窗棂,发出令人心慌的哗啦巨响。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黑幕,瞬间照亮屋内扭曲的家具影子,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隆隆的雷声贴着屋顶滚过,震得脚下的楼板都在微微颤抖。
2
午夜惊魂
我躺在床上,被《乡野异闻录》里的字句和窗外的狂暴天气搅得心神不宁。不知过了多久,小腹一阵胀痛袭来。起夜。这个念头一起,白天看过的那些关于紫姑、关于厕所墙壁的文字瞬间在脑海里翻腾起来,像一群黑色的蝙蝠在疯狂扑扇翅膀。可生理需求压倒了一切。我硬着头皮爬起来,摸到床头的手机,按亮手电筒,那点微弱的光芒在无边的黑暗和雨声中显得如此渺小脆弱。
走廊幽深,穿堂风带着水汽和凉意,吹得我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每一步都踏在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应和。必须经过西厕紧闭的、黑黢黢的门,才能到达走廊尽头的东厕。
就在我屏住呼吸,加快脚步想要快速通过西厕门口时——
笃…笃…笃…
声音极其轻微,却像冰冷的锥子,瞬间穿透了暴雨的喧嚣和我的心防,清晰地扎进我的耳膜。
我猛地钉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是幻觉是暴雨打在什么地方的回音不!那声音就在一墙之隔的西厕里面!短促,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就像……就像书里写的……指甲在刮擦粗糙的瓷砖!
奶奶的警告和《乡野异闻录》里那触目惊心的描述,如同冰冷的潮水,轰然冲垮了我勉强维持的理智堤坝。半夜别去西厕,紫姑候着讨替身呢!
闻声而应者……拖入墙垣,化为厕泥……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捏爆。跑!快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我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电筒的光柱剧烈地颤抖着,在对面墙壁上投下我惊恐万状的巨大黑影。就在我转身的瞬间——
妹……妹……
一个声音,幽幽地从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底下渗了出来。像被水浸泡过,又湿又冷,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虚弱和悲切,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
开开门……替我……替我……
我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那声音……不是幻觉!它就在门后面!替替什么替死!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被牢牢吸在了门缝下方。那里本应是绝对的黑暗。然而,在手电筒微弱光芒的映照下,一小片东西突兀地出现在门缝与粗糙地面的交界处。
是一角衣袂。
颜色是……死水潭底沉淀了千百年的青灰色。布料僵硬,布满细小的褶皱,仿佛刚从潮湿的泥土里被翻出来。它就在那里,随着门内那一下下持续不断的笃笃刮墙声,极其轻微地、诡异地……晃动着。
开开门……我好冷……水里……好冷啊……
那湿冷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清晰的哭腔,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我的神经末梢。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彻底撕裂时,一种更加诡异、更加无法解释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不是勇气,更像是某种宿命的牵引,一种深埋在血脉里、对未知深渊的致命好奇。我的手,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探进了睡裤的口袋。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岁月包浆的金属物件。
我把它掏了出来。
昏黄颤抖的光线下,一枚暗沉发黑的铜钥匙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钥匙头有些磨损,柄上缠绕着几乎磨平的细密纹路,末端系着一小截褪色发脆的红绳。
奶奶的铜钥匙!那把常年挂在奶奶腰间、据说是她年轻时请人专门打造、用来锁死西厕的铜钥匙!它怎么会在我口袋里我明明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奶奶去世后,妈妈把它收进了她房间的五斗柜深处!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头顶窜到脚心。这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就在这时,门内那笃笃的刮擦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3
镜中鬼影
死寂。
只有窗外暴雨的咆哮和我的心跳在耳边轰鸣。那门缝下的青灰衣角,也凝固了,不再晃动。仿佛门内的存在,正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
我的呼吸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枚铜钥匙冰冷的触感,像一个灼热的烙印烫在我的手心。鬼使神差,或者说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操控着,我的手抬了起来。钥匙前端那铜绿的尖端,对准了西厕木门上那个同样布满铜绿、仿佛怪兽独眼的古老锁孔。
冰冷的金属摩擦着同样冰冷的金属,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咔哒声。
钥匙,严丝合缝地插了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一秒,两秒……死寂像粘稠的墨汁,包裹着我和这扇门。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汩汩声。
吱——嘎——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之人呻吟的悠长声响,打破了凝固的死寂。沉重的木门,竟然在我根本没有施加推力的情况下,被一股来自内部的力量,缓缓地、向内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猛地从那缝隙里冲了出来,狠狠砸在我的脸上!
那不是单纯的粪便恶臭。那是烂透了的菜叶在臭水沟里沤了几个月的气味,混合着新鲜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底层还翻滚着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腐败气息——像墓穴深处淤泥的腥甜。这股味道浓烈到几乎有了颜色和重量,粘稠地糊住了我的口鼻,瞬间引发了剧烈的干呕,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门缝里一片漆黑,深不见底。我的手机手电筒光柱颤抖着,像一柄脆弱的匕首,艰难地刺入那片粘稠的黑暗。
光圈首先扫过地面。坑洼的水泥地上,覆盖着一层滑腻腻、反着幽光的深色污垢。就在这污垢之上,散落着几缕长长的、纠缠在一起的头发。那头发黑得发亮,却毫无生气,如同某种深海生物褪下的残骸。光柱移动,在靠近墙角的地方,照出了一堆颜色刺目的东西——是破碎的布料。鲜红,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红得惊心动魄,带着陈旧的金线刺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极其粗暴的力量撕扯过。那是……嫁衣的碎片!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疯狂地抽搐着。我强迫自己移动光柱,沿着墙壁向上。墙壁斑驳,墙皮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就在光柱扫过北墙靠近天花板角落的一刹那——
我看到了。
一只手!
一只干枯、扭曲、颜色如同在泥沼里浸泡了百年的朽木般的手,从剥落的墙皮深处伸了出来!它只有半截小臂露在外面,其余部分都深深嵌在砖块和泥土之中。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僵死、毫无生机的灰败。那五根枯枝般的手指,指甲奇长,弯曲变形,里面塞满了乌黑腥臭的泥垢,正一下,又一下,机械而执着地,用食指那长而弯曲的指甲尖端,敲击着暴露出来的粗糙砖面。
笃……笃……笃……
声音沉闷,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节奏感。每敲一下,那干枯的手腕就轻微地抽搐一下,仿佛这动作耗尽着它残存的所有力量。
极致的恐惧像冰水灌顶,但还有一种更可怕的、被这诡异景象吸引的魔力让我无法移开视线。我的目光顺着那枯手的方向,下意识地转向了厕所里那面唯一的、布满水垢和裂纹的方形镜子。
手电筒的光柱,不可避免地扫过了镜面。
镜子里,首先映出了我自己的脸。一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毫无血色的脸。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瞳孔里充满了绝望。
然而,就在光柱稳定、我看向镜中自己双眼的瞬间——
镜中那张属于我的脸,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石子,猛地荡漾、模糊了一下!
仅仅千分之一秒的晃动后,影像重新稳定下来。
镜子里的人,不再是我!
那是一个女人!
一头湿漉漉、如同水草般纠缠黏连的黑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从发丝的缝隙里,能看到一只眼睛,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孔却缩成一点针尖般的漆黑,死死地、怨毒地盯住了镜外的我!她的身上,穿着一件同样湿透、破烂不堪、颜色却依旧刺眼如血的红嫁衣!更恐怖的是,她没有被头发完全遮住的另外半边脸……那根本不是脸!那是一片模糊溃烂的暗红色肉泥,隐隐能看到白色的骨茬!一些细小的、黑色的东西在那片肉泥里缓缓蠕动……
而那张溃烂的、仅存嘴唇的嘴角,正以一个极其诡异、非人的弧度,缓缓向上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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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笑!
无声的、充满恶毒快意的狞笑!
呃……
一声短促的气音卡在我的喉咙里,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成冰。巨大的惊骇让我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那张腐烂的笑脸越来越清晰。
就在这时,镜中的景象再次扭曲!
那只原本只存在于镜中、穿着破烂红嫁衣的女鬼,她那只同样枯槁、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右手,竟然猛地突破了镜面的界限!如同穿透一层粘稠的水膜,带着一股刺骨的、仿佛来自深井底部的寒气,直直地伸了出来!
速度快得超越了我神经反应的极限。
那只冰冷、滑腻、带着浓烈腐臭气味的手,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一把扣住了我握着手机的右手手腕!
啊——!
喉咙里的尖叫终于冲破桎梏,却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找到你了……
一个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像无数冰冷的钢针,直接扎进了我的脑海深处!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穷无尽的怨毒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
就在这声音响起的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剧痛,从被抓住的手腕处爆炸开来!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又像是被无数根浸透了毒液的冰针刺入骨髓!我低头看去,手腕上那被女鬼枯手箍住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成了深重的、发黑的青紫色!皮肤下的血管根根凸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绿色,并且那可怕的青紫正沿着小臂急速向上蔓延!
窒息感紧随而来!一只无形的、冰冷滑腻的手,仿佛从地狱深处伸出,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空气被彻底隔绝,肺部火烧火燎地疼痛,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飘摇熄灭。镜中女鬼那溃烂的狞笑在视野里放大、扭曲,仿佛要吞噬一切。
4
怨灵现身
完了!我要死了!像书里写的那样,被拖进墙里,化为污秽的厕泥!绝望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深渊的最后一刹那——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物体落地的声音,从我睡裤的口袋位置传来。
是我刚才因为极度惊吓而全身僵硬时,口袋里奶奶那张小小的、镶嵌在黑色硬纸框里的遗像,滑了出来,掉在了潮湿黏腻的水泥地上!
遗像恰好正面朝上。昏黄的手电光下,照片里奶奶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眼神却仿佛穿透了生死的界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和威严,静静地注视着这污秽恐怖的空间。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镜子里那正在狞笑的女鬼,在奶奶遗像落地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炽烈的强光狠狠灼烧!她那溃烂的半边脸猛地扭曲,发出一声尖利到足以刺破耳膜、完全不似人声的嘶鸣!那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无法置信的惊惧和痛苦!
嘶啊——!!!
与此同时,那只死死扣住我手腕、带来刺骨阴寒和剧痛的枯手,像触电般猛地缩了回去!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阴风!那股扼住我喉咙的无形力量也骤然消失!
呃咳!咳咳咳!
新鲜空气猛地灌入灼痛的肺部,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为脱力而摇晃。
笃笃笃笃笃——!!!
墙里那只一直有节奏敲击的枯手,此刻也像是陷入了彻底的疯狂!它不再敲墙,而是开始毫无规律地、狂暴地抓挠着周围的砖块和泥土!速度快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灰影!砖屑和干燥的泥土簌簌落下,伴随着一种指甲刮过硬物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噪音!
机会!
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爆发!我甚至来不及去捡地上的奶奶遗像,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我猛地向后一挣,同时左脚狠狠蹬在身后湿滑的门板上借力!
砰!
身体撞开本就虚掩的门,狼狈不堪地翻滚着跌出了西厕的门槛!
就在我扑倒在走廊冰冷地板上的同一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到让整座老宅都为之震颤的巨响,从身后那黑暗的洞口里爆发出来!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沉重的东西在内部彻底坍塌瓦解。不是砖石落地的清脆,而是泥土、朽木和某种沉重湿软之物混合崩塌的闷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终结感。
我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西厕的门洞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里面弥漫着浓重的烟尘和更刺鼻的腐臭。在手电筒颤抖的光柱下,我看到那面嵌着枯手的北墙……塌了!
不是全部,而是靠近天花板和角落的那一大块墙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彻底垮塌下来,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黢黢的破洞。破碎的砖块、断裂的腐朽木梁、大块大块的潮湿泥土混杂在一起,堆积在破洞下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恶臭的土堆。
就在那堆新鲜的、颜色深褐近黑的坍塌泥土之中——
一具人形的轮廓,半埋半露地显现出来!
泥土覆盖了大半的身体,但仍能清晰地看到破烂的、颜色暗沉如凝血的红布条缠绕其上——是那件红嫁衣的残余!衣服的布料早已朽烂不堪,与黑泥混在一起。最刺目的是那具尸体暴露在泥土外的部分:一只同样枯槁扭曲、颜色青灰的手骨,从泥土里伸了出来,五指死死地、以一种痉挛般的姿态紧握着!
在那手骨紧握的指缝间,一抹异样的金属幽光在电筒光下反射出来。
是半块破碎的梳妆镜!铜质的边框早已锈蚀发绿,布满污垢,但残留的镜面碎片却异常诡异地反射着光芒,如同某种不祥的眼睛。镜片边缘,凝固着几道深褐色、早已干涸发黑、如同蚯蚓般的痕迹。
是血!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土腥和尸臭,从那个破洞里汹涌而出,几乎将我再次熏晕过去。胃里翻江倒海,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将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在了走廊冰冷的地板上。胆汁的苦涩和喉咙的灼痛交织在一起,身体抖得像一片寒风中的落叶。
那个被奶奶遗像惊退的女鬼,那镜中腐烂的笑脸……就是她吗这个被埋在墙下,穿着红嫁衣,至死还攥着半块带血铜镜的女人她是谁何媚还是别的……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恶心感让我几乎虚脱。我瘫在走廊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浑身湿透,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溅到的雨水。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坍塌的破洞,盯着那半掩在泥土中的红布条和紧握铜镜的枯手,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暴雨声似乎小了一些,走廊尽头传来父母房间开门的声响和他们疑惑的询问:囡囡怎么了什么声音这么响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混合着冰冷的汗水和呕吐后的狼狈,无声地汹涌而下。
后来,村里几位上了年纪、经历过旧事的老人被父母请来,围着那坍塌的墙体破洞看了又看,摇着头,叹息着,在缭绕的劣质香烟烟雾中,拼凑出一个令人齿冷的往事。
造孽啊……
最年长的三叔公咂巴着没牙的嘴,浑浊的老眼望着那破洞里的红布,那是阿莲……老东家,喏,就是现在城里住的那户姓陈的,他太爷爷那一辈,民国十几年的事了……
阿莲是城里戏班子的红角儿,唱旦的,嗓子好,扮相也俏。被老东家看上了,硬是抬进来做了第五房姨太太。年轻,又得宠,招了大夫人的恨哪……
就埋在这儿
父亲的声音干涩。
还能埋哪儿
另一个老人接口,声音压得很低,说是……说是自己吊死在茅房梁上了。大夫人说贱人死在那种地方,晦气冲天,不许从大门出殡。找了几个长工,连夜……喏,就着这茅房的墙根,草草挖了个坑……用烂草席一卷……就埋这儿了。连副薄皮棺材都没有……
作孽啊……后来这西厕就总不太平。你娘……三叔公看向我母亲,你娘在世时,不总锁着这门,不让娃儿们靠近么她心里明镜似的……
民国……被主家逼死的小妾……草草埋在厕所墙下……穿着她心爱的红嫁衣不,也许她死时穿的就是戏服,被粗暴地剥下,或者,那红布本就是裹尸的草席上残留的印记那半块带血的铜镜呢是她心爱之物还是……行凶的证物无数的疑问和冰冷的事实交织在一起,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绕住我的心脏。
老宅的西厕被父亲用厚重的木板彻底钉死,如同封印一个禁忌的潘多拉魔盒。但我再也没有在老宅过夜。大学毕业后,我如同逃离瘟疫般逃离了那座小城,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市扎根。
十几年过去了。我住过很多地方,公寓明亮宽敞,洗手间贴着光洁的瓷砖,弥漫着柠檬味的清新剂气息。然而,无论搬到哪里,无论白天多么疲惫,每当午夜降临,万籁俱寂,那深植于骨髓的恐惧便会悄然苏醒。
我害怕黑暗。害怕寂静。最害怕的,是独自一人身处任何封闭的、带有一面镜子的盥洗室。只要灯光熄灭,那死寂便如同沉重的帷幕落下,接着——
笃……
极其轻微,仿佛幻觉。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笃……笃……
声音清晰起来,带着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刮擦感。不是来自墙壁,而是……来自镜子后面来自洗脸盆下的管道缝隙或者,干脆就来自我大脑深处那永不愈合的伤口
每一次,我都死死咬住嘴唇,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用全身的意志力对抗着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喉咙被扼住的窒息感。绝不发出一点声音!绝不回应!奶奶的遗像早已在岁月中褪色,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再次惊退那来自幽冥的索求。
然而,那声音越来越执着,越来越近。它似乎不再满足于隔墙的试探。它想出来。它想要一个答案。
手腕上,当年被那枯手抓住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淡淡的、几乎融入肤色的青紫色印记。平时毫无异状,但每逢阴雨连绵,或者空气骤然转冷,那印记下的皮肤便会传来一阵阵针扎似的、深入骨髓的阴痛,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依旧蛰伏在血脉深处。
又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窗外霓虹闪烁,车流声遥远模糊。我独自在租住的公寓里加班到深夜。疲惫不堪,起身走向洗手间,想用冷水洗把脸。
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淌。我俯下身,捧起水泼在脸上,试图驱散困倦。水流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白色的陶瓷洗脸盆里。
就在我抬起头,望向镜子的瞬间——
动作凝固了。
镜子里,映着我苍白疲惫的脸。但吸引我全部注意力的,是洗脸盆里浅浅积下的那层水。清澈的水面,如同最光滑的镜面,倒映着洗手间天花板惨白的灯光。
而在那小小的、晃动的水面倒影里……
不是灯光。
是无数只枯槁、扭曲、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腐烂树林里伸出的绝望枝桠,又如同地狱血池中挣扎的溺亡者,正从水面倒影的深处,疯狂地、无声地向上抓挠着!向上伸展着!仿佛要穿透这薄薄的水层,突破倒影的界限,抓向镜外的我!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结了!喉咙被死死扼住,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将我彻底冻结时,那个湿冷的、带着无尽哀怨和某种冰冷期盼的声音,仿佛贴着我的后颈响起,又像是直接在我被冻僵的脑子里回荡:
妹……水好冷……开开门……
替我……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轻轻地问,如同毒蛇最后的嘶鸣:
……你要替我吗
替我……
那湿冷的哀求,带着千百年来沉淀的绝望,不再是隔着一道门,而是直接贴在我的耳蜗深处,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脑髓。洗手间惨白的灯光在头顶嗡鸣,像垂死挣扎的飞蛾。洗脸盆里那层浅浅的积水,此刻已变成了一扇通往地狱的微缩窗口。无数只枯槁、扭曲、指甲缝里塞满污浊黑泥的手,在水面下疯狂地抓挠、扭动、向上突刺!它们挤满了整个水面倒影,层层叠叠,如同深潭底部腐烂水草森林中伸出的、渴望抓住任何活物的绝望根须!水面被它们搅动,倒映的灯光破碎成无数狰狞跳跃的光斑,每一片光斑里都映着那些疯狂挣扎的指爪!
窒息感瞬间扼紧喉咙!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右手腕上那个沉寂了十几年的印记——此刻,它正发出烙铁灼烧皮肉般的剧痛!青紫色的印记像活了过来,皮肤下的血管凸起,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一股阴寒刺骨的剧毒正沿着手臂的脉络急速上窜!
呃……
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变成破碎的嗬嗬声。身体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水面下那地狱般的景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那些枯手仿佛下一秒就要穿透薄薄的水层,直接抓破现实与倒影的界限!
替我……水里……好冷啊……
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切,却更添了十二分的怨毒和急不可耐。它在催促,在引诱,在施加最后的压力。开开门……放我出去……
替……我……
它拖长了调子,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凿进我的太阳穴。
跑!快跑!求生的本能在灵魂深处疯狂尖啸。然而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沉得抬不起分毫。身体被一股源自洗手间深处、源自那面镜子、源自洗脸盆里那片恐怖水镜的阴冷力量牢牢吸住!视野开始发黑,意识如同被投入冰水,迅速沉沦。手腕上的剧痛和青紫蔓延已经越过手肘,冰寒彻骨的感觉直逼心脏。水面倒影里,一只离水面最近的、指关节异常粗大的枯手,其乌黑尖锐的指甲,似乎已经触碰到了水面薄膜,荡开一圈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5
生死对决
完了……这一次,真的逃不掉了……奶奶……我……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无边无际的阴冷绝望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震动,从我紧紧攥着的右手心传来!
是那枚铜镜碎片!
它仿佛被眼前这滔天的怨气和即将完成的索命仪式所激活,不再是冰冷的死物。一股微弱却异常温暖,如同冬日里即将熄灭的炭火最后迸发出的光与热,猛地从碎片边缘、从我紧握它的掌心皮肤接触处爆发出来!这股暖意是如此微弱,与整个洗手间弥漫的、几乎要将血液都冻结的阴寒相比,如同萤火之于皓月。但它又是如此真实,如此顽强!它像一枚烧红的针,狠狠刺入我被冻僵的神经末梢!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掌心的灼痛和微暖,像一道撕裂无尽黑暗的闪电!几乎熄灭的意识被这微弱却顽强的刺激猛地拽回了一丝清明!
就是现在!
用尽这具被恐惧和阴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躯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不是向后逃,而是向前!我的左手,那只尚未被青紫完全侵蚀的左手,如同濒死者的最后反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探向洗脸盆!
目标不是水龙头,也不是光滑的陶瓷边缘。
是那浅浅一层、倒映着地狱景象、散发着刺骨寒气的——水!
五指箕张,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狠狠插入了那冰冷刺骨的水面!
噗嗤!
想象中的水花四溅并未发生。那层水,在接触到指尖的瞬间,竟变得如同粘稠冰冷的胶体!一股强大的、带着无尽怨恨的吸力猛地从水下传来,死死缠住了我的手指!冰冷!滑腻!仿佛有无数条细小的、长满吸盘的冰冷触手瞬间缠绕上来,要将我的整只手、连同我的灵魂一起拖入那枯手地狱的深渊!
同时,水面下那些疯狂抓挠的枯手,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鱼,瞬间变得更加狂暴!它们争先恐后地涌向我手指插入的位置,无数扭曲的指爪带着刺骨的阴寒,抓向我的皮肉!
呃啊——!
钻心的剧痛从指尖传来,仿佛指甲正被一根根生生拔掉!左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肿胀,皮肤下的血管同样凸起成墨绿色!那阴寒的剧毒正沿着左臂急速蔓延,与右臂的侵蚀汇合,如同两支冰冷的毒箭,狠狠射向我的心脏!
剧痛和濒死的绝望几乎让我瞬间崩溃。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插在水中的左手,不顾一切地、痉挛般地握紧了拳头!被阴寒侵蚀得麻木的掌心,死死抵着那枚滚烫的铜镜碎片!
嗤啦——!
一声仿佛冷水滴入滚油般的剧烈灼响,从我紧握的左拳与水面的接触点猛然爆发!
掌心紧贴的铜镜碎片,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核心,温度瞬间飙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那不是火焰的灼热,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古老威严的破邪之力的爆发!掌心皮肉被灼烧的剧痛传来,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那无处不在的阴寒腐臭!
这股突如其来的、源自铜镜碎片的、带着毁灭性威能的灼热,如同投入冰海的一颗烧红的铁球!
嘶啊啊啊啊——!!!
一声远比十几年前在老宅西厕里听到的、更加凄厉、更加痛苦、更加怨毒、仿佛集合了千万冤魂同时哀嚎的尖啸,猛地从洗脸盆那小小的水面下爆发出来!声音尖锐到仿佛要刺穿耳膜,震得头顶的灯管疯狂闪烁明灭!
水面下,那无数只疯狂抓挠的枯手,在接触到这股灼热力量的瞬间,如同被强酸泼洒!
滋滋滋——!
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烧声响起!离我拳头最近、缠绕在我手指上的几只枯手,首当其冲!它们那青灰色的、如同朽木般的皮肤,在铜镜碎片爆发出的金光(那光芒似乎只有我能感觉到,并非肉眼可见)灼烧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间冒出浓郁的黑烟!皮肤焦黑、碳化、片片剥落,露出里面同样焦黑的骨头!那些骨头也在金光中迅速变黑、碎裂、化为飞灰!
这毁灭的景象如同瘟疫般在水面下急速蔓延!所有接触到那无形金光的枯手,都在发出滋滋的灼烧声,疯狂地扭曲、抽搐、冒烟、碳化、崩解!水面倒影里那片密密麻麻、令人窒息的枯手森林,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焚化炉,正以我插入水中的拳头为中心,成片成片地化为飞溅的黑色灰烬!
那恐怖的尖啸声充满了无边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欺骗、被致命反噬的滔天怨毒!吸力骤然减弱,缠绕左手的冰冷滑腻感也在迅速消退!
机会!唯一的机会!
剧痛让我的大脑异常清醒,濒死的绝境反而激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左手死死攥着那枚如同烧红烙铁般的铜镜碎片,忍受着掌心皮肉被灼烧的剧痛,将整个拳头更深地、更用力地压向那粘稠冰冷的水面!仿佛要将这枚承载着奶奶最后守护意志的碎片,狠狠钉进那怨灵的核心!
同时,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洗手台前那面光滑的镜子!
镜子里,映着我因剧痛和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毫无血色的脸。汗水、泪水混合着污迹糊了满脸。但在我的双眼深处,在那瞳孔的倒影里——
不再是绝望!
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后爆发出的、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火焰!
我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用被恐惧和阴寒侵蚀得嘶哑破音的嗓子,对着镜中那个濒临崩溃的自己,更是对着镜面深处、水面之下那个发出尖啸的怨毒存在,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却又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嘶吼:
我——替——你——!!!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风雷的古老符咒,狠狠砸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我所有残存的生命力,带着掌心铜镜碎片那灼热滚烫的破邪之力,带着十几年来日夜煎熬的恐惧与此刻孤注一掷的疯狂!
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被瞬间炸得粉碎!
整个洗手间剧烈地一震!头顶的灯管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爆响,彻底熄灭!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粘稠、如同墨汁般的黑暗!
就在这死寂降临的万分之一秒——
被我拳头死死压住的洗脸盆水面,猛地爆开一团只有我能感知到的、无声却炽烈到极点的金色强光!光芒如同微型太阳在水底诞生,瞬间吞噬了水面下所有残留的枯手残骸和翻腾的黑气!
啊——!!!
一声短促到极点、却又蕴含着无尽痛苦、惊愕、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如释重负的尖啸,在金光爆发的核心处响起,随即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我左手紧攥的铜镜碎片,那灼烧掌心的滚烫感,也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冰冷和……空虚。仿佛里面蕴含的最后一点力量,都在刚才那玉石俱焚般的爆发中,被彻底燃尽了。
啪嗒。
一声轻响。是那枚铜镜碎片从我无力松开的手掌中滑落,掉在洗脸盆坚硬的陶瓷底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笼罩下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的轰鸣。
黑暗持续了多久几秒几分钟感官在极度的刺激后变得麻木。直到——
啪。
一声轻响。是洗手间门外,走廊上感应灯自动亮起的声音。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门缝底下渗了进来,勉强驱散了门内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借着这微弱的光,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
左手掌心,一片血肉模糊。皮肤被严重灼伤,焦黑和鲜红的嫩肉交织在一起,边缘翻卷,剧烈的疼痛此刻才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疼得我倒吸冷气。但更触目惊心的是,在掌心最中央,一个清晰的、深深刻入皮肉的烙印——正是那枚铜镜碎片的轮廓!边缘焦黑,仿佛被烙铁直接烫上去的一般。
右手手腕上,那缠绕了十几年的青紫色印记,并没有消失。但颜色似乎……淡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深重发黑、仿佛随时会滴出毒液的青紫,而变成了一种更接近陈旧淤伤的、带着灰败感的暗紫色。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刺痛感,也如同退潮般减弱了大半,只剩下一种隐隐的、如同风湿般的钝痛。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再次投向洗脸盆。
盆底,残留着浅浅一层浑浊的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极细密的、如同香灰般的黑色粉末,正随着水波微微荡漾。那枚铜镜碎片静静地躺在盆底,边缘的铜绿似乎剥落了一些,露出底下更暗沉的金属底色,镜面部分则彻底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再也映不出任何影像。
水面下……空空如也。没有枯手,没有挣扎,没有地狱般的景象。只有浑浊的水,漂浮的黑灰,和一片死寂。
结束了
我瘫软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蜷缩起身体,将受伤的左手紧紧抱在怀里,头深深埋进膝盖。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掌心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
洗手间里那令人窒息的阴寒和腐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里只剩下皮肉焦糊的淡淡气味、自来水的微腥,以及窗外遥远都市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喧嚣背景音。
嘀嗒。
一声细微的水滴声打破了死寂。是水龙头没有关紧,一滴水珠从龙头口渗出,拉长,坠落,滴入洗脸盆残留的浊水中。
嗒。
声音很轻,却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滴水落下的地方。
水面被水滴击破,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浑浊的水波晃动,倒映着洗手间上方那片微弱光线无法穿透的、浓重的黑暗。
在那晃动的、浑浊的水面倒影的黑暗深处……
什么都没有。
没有枯手。没有挣扎。没有女鬼腐烂的脸。
只有那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然而,就在那涟漪即将平复、水面即将恢复死寂的前一瞬——
我似乎……只是似乎……在那黑暗的水影深处,极其短暂地……看到了一角模糊的、暗红色的……衣袂
像幻觉。像光影的欺骗。像神经极度紧张后的错乱。
它一闪而逝,快得无法捕捉,水面便已恢复平静,倒映着上方一片虚无的黑暗。
我死死地盯着水面,眼睛一眨不眨,直到酸涩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掌心烙印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虚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空的墨色开始透出一点点极淡的灰蓝。黎明将至。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爬起来。没有再看那洗脸盆,也没有去捡那枚失去光泽的铜镜碎片。拧开冷水龙头,让冰凉刺骨的水流冲刷着左手掌心那触目惊心的烙印伤口。剧痛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简单包扎好伤口,我踉跄着走出洗手间,反手关上了门。将那残留着黑灰浊水、黯淡铜镜碎片的空间,彻底隔绝在身后。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严,一线微弱的曙光渗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条苍白的光带。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雨后清晨微凉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驱散了肺腑间最后一丝残留的阴冷。
城市在下方渐渐苏醒,车流声由稀疏变得稠密。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朝阳的金光,一片欣欣向荣。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腕。那个暗紫色的印记,如同一个古老而丑陋的刺青,烙印在皮肤上。每逢阴雨天,或是在深夜独自面对镜子时,它下面依旧会传来那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阴冷钝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并未完全消散,只是被暂时地、深深地埋藏了起来,随着血脉的搏动,在寂静中无声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左手掌心,那铜镜碎片的烙印伤口,在日后的岁月里慢慢结痂、脱落,最终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凹凸不平的疤痕。疤痕的形状,就是那枚承载了奶奶最后守护、也凝聚了阿莲(或者说紫姑)无尽怨念的碎片轮廓。它像一个永恒的封印标记,也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枚失去光泽的铜镜碎片,被我小心地收进了一个小小的、衬着黑色绒布的檀木盒里,锁进了银行保险柜的最深处。连同那个暴雨倾盆的七月十四,那间坍塌的西厕,那具穿着红嫁衣的枯骨,以及这个洗手间里发生的、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最后搏杀,一起封存。
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我依旧工作,社交,在光鲜亮丽的都市里扮演着一个普通的角色。只是,我永远无法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独处。任何盥洗室的镜子,尤其是当灯光熄灭、只有窗外微光映照时,都会让我本能地绷紧神经。水流的声音,在深夜听来,也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手腕的印记会在某些时刻隐隐作痛,掌心的疤痕偶尔也会在雷雨前莫名发烫。这些,都成了我身体里无法剥离的一部分,如同那段深埋的、污秽恐怖的记忆。
许多年后,一个同样闷热的夏夜。我在异地出差,住在一家高档酒店的顶层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浴室宽敞奢华,巨大的镜子光可鉴人。
我洗完澡,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无意间抬起头,望向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眼神里带着岁月沉淀下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警惕。就在我的目光扫过镜中自己脖颈的瞬间——
镜面,极其轻微地、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般,荡漾了一下。
一个模糊的、穿着暗红色、样式古旧衣裙的女子身影,在镜中我的身后,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没有腐烂的脸,没有怨毒的眼神,只有一个侧影,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面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和……孤寂
等我猛地回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铺着柔软地毯的浴室,和窗外无边的灯火。
再看向镜子,里面只有我惊疑不定、略显苍白的脸。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手腕上的印记传来一阵熟悉的、冰冷的钝痛。
我沉默地站了很久,直到湿发上的水珠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的嗒的一声。
最终,我没有再回头。只是伸出手,关掉了浴室的灯。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对着镜中那片深邃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极其轻微地说了一句:
安息吧。
黑暗吞噬了一切。镜子变成了一片纯粹的墨色。
手腕的钝痛,似乎……减轻了那么一丝丝。
6
永世诅咒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遥远而喧嚣。浴室里,只有水龙头没有拧紧,一滴水珠,正在缓缓汇聚,拉长,等待着它坠落的时刻。
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