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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婉篇)
警方的通报上了本地新闻晚间头条。
电台主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
跨国联合行动,主要头目顾某某,负隅顽抗,被当场击毙。
白婉正把半个身子埋进路边的绿色垃圾桶。
她听见顾某某两个字,动作顿了一下。
沾着酱汁的硬面包卡在她枯瘦的手指间。
她抬起头,脏污黏结成绺的头发下,眼睛茫然地投向便利店上方那个小小的电视屏幕。
屏幕闪动着模糊的画面,打满了马赛克。
只能勉强看出是人形轮廓躺在地上,旁边散落着一些看不清的杂物。
播音员的声音还在继续,冰冷。
白婉看了几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呃。
像呛了一口冷风。
她低下头,继续翻,手指更用力地抠进发硬的垃圾袋里。
她找到了半盒结块的酸奶,塞进自己那个边缘磨破的塑料袋。
救助站的门厅灯光惨白。
空气里有消毒水和拥挤人群的汗味混合的怪味。
一个穿着蓝马甲的工作人员坐在桌子后面。
眼皮耷拉着,很疲惫。
他头也没抬,公式化地问:名字
白婉立刻挺直了背,她死死抓住桌沿,指甲缝全是黑泥,声音拔高,带着尖刺:
白婉!我叫白婉!户口本!身份证!我有的!我被偷了!被抢了!我没死!
工作人员没理睬她的激动。
他皱眉,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亮着,他看了一眼,又敲几下。
系统里的白婉,死亡证明已登记,都销户了啊。
他指着屏幕上几行固定的字:
查无此人,死亡状态。
桌子对面,白婉的呼吸猛地停了。
眼睛死死瞪着那行字,嘴唇哆嗦着。
假的,那是假的。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没死!我就在这里!你看我啊!
工作人员已经低下头,对着下一个排队的人:
下一位。
白婉被后面的人挤开了。
她抱着她的破塑料袋,跑了很远的路。
找到记忆里一个远房表舅家的老小区。
门牌号模糊了,她凭着印象,敲开一扇贴满小广告的旧铁门。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戒备的中年女人的脸,打量着她。
三姨。
白婉挤出一点卑微的笑,往前凑:
是我啊,婉婉。
门缝里的眼睛瞬间睁大,充满惊恐,像见了鬼。
砰!
门被狠狠摔上,力道很大,撞得门框都震了一下,铁皮发出巨响。
里面传来女人尖利变调的声音,穿透门板:
滚!疯子!她死了!我们不认识!再不走报警了!
白婉僵在门口,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指关节刚才差点被门夹到。
她又去了以前上班的公司大楼,玻璃幕墙反着刺眼的光,很气派。
她刚走到大门口旋转门旁边,保安就快步过来了,穿着挺括的制服,眼神警惕地上下扫她。
干什么的
语气很硬。
我,我找人事,我以前在这儿上班我叫白婉。
白婉没这个人,赶紧走!
他上前一步,挡在旋转门前,手按在腰间的对讲机上,充满威慑:
这里没有白婉!都死了好几年了,再捣乱叫警察了!
他的声音很大,进出的人都看过来,目光像针,扎在她身上。
白婉缩了缩脖子,抱着她的塑料袋,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出了大楼的阴影范围。
没人要她,没地方去。
救助站的车最终还是来了,他们把她带走了。
车开进一个院子,高高的围墙。墙头有铁丝网,一幢灰白色的方盒子建筑,铁门很厚重,上面有个很小的窥视窗。
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了锁,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白婉猛地扑到冰冷的铁门上,用尽力气拍打,手拍红了,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放我出去!开门!我没病!我是白婉!南山公墓三排七号是空的!空的!你们去挖开看看!我没死啊——!
她的哭喊声嘶力竭,在封闭的空间里冲撞。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拿着夹板记录本走过来,隔着铁门上的小窗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像看一件物品,她低头,在记录本上唰唰写了几笔。
走廊顶灯的光线照着她手里的本子,新的一行字清晰而冷漠:
患者表现:存在严重身份认知妄想,坚称自己是已销户的死者白婉,情绪激动,有自残或攻击倾向风险。
病房很小,墙壁是那种惨淡的、带着污迹的米黄色,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小电视屏幕闪着雪花点。
新闻画面跳出来,又在重播那条消息,还是那个打满马赛克的尸体轮廓,播音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
头目顾某某确认被当场击毙。
白婉靠着冰冷的墙角,坐在地上,她刚才的疯狂拍打耗尽了力气。
电视的光一闪一闪,映在她脸上,她直勾勾地盯着屏幕,盯着那片模糊的马赛克。
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电视里播音员的声音。
突然,白婉不叫了。
她身体蜷缩起来,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头埋得很低,枯黄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墙角蜷缩的身体一动不动。
只有一点极其细微、含混不清的声音,从她埋着的头那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像坏掉的磁带卡在一个地方反复磨损:
三排七号。
三排七号。
声音越来越弱。
最后只剩下嘴唇机械的、几乎看不见的嚅动。
电视的光一闪,又一闪。
映着她蜷缩在角落的影子,像个小小的、被丢弃的灰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