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纸船纪年 > 第7章
李铁军办公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声响,也像一道闸门,暂时截断了张甜菜身上那股失控的暴戾。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陈年文件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他和赵大虎像两件等待审判的赃物,被李铁军粗暴地按在冰冷的、掉漆的长条木凳上。凳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都给我坐好!谁再动一下试试!”李铁军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刀,刮过耳膜。他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铁壁,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先走到墙角的铁皮脸盆架前,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他粗暴地抓起一块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浸湿,拧干,然后走到还在捂着脸、血污混着菜汤狼狈不堪的赵大虎面前。
“手拿开!”命令不容置疑。
赵大虎瑟缩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移开捂在额角和鼻梁上的手。李铁军捏着那块冰冷的湿毛巾,没有丝毫怜悯,像擦一块脏抹布一样,用力地、甚至带着几分发泄意味地在赵大虎脸上胡乱抹了几把。粗糙的毛巾摩擦着伤口,赵大虎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只是倒抽着冷气。血污和油渍被擦掉大半,露出额角一道渗血的口子和红肿的鼻梁,还有皮肤上被毛巾刮出的红痕。
李铁军把脏毛巾随手扔回脸盆架,水花四溅。他看都没看张甜菜,径直走到自己那张堆满作业和卷子的旧办公桌后坐下,沉重的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猛灌了几口浓茶,喉结剧烈滚动着,似乎在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怒火。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哨音。
张甜菜僵坐在冰冷的凳子上,低垂着头。腹部被赵大虎重击的地方还在闷闷作痛,嘴角也火辣辣的,大概是刚才撕打时蹭破了皮。但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头的沉重。他脑子里一片混乱:食堂里失控的场面,赵大虎那张令人憎恶的脸,滚烫的菜汤泼洒的轨迹,李铁军雷霆般的怒吼和粗暴的拖拽……最后定格在苏晚晴站起来的那一刻——她惨白如纸的脸,颤抖的身体,那双第一次勇敢迎向李铁军的、泪光闪烁却充满决绝的琥珀色眼睛。
“是为了帮我!”
那带着哭腔的、孤注一掷的声音,此刻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像一根针,反复刺扎着他混乱的神经。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灼热感在胸腔里翻搅。他做了什么?他以为的“保护”,最终却演变成一场失控的斗殴,把她也卷了进来,让她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着巨大的羞耻和恐惧,为他辩解……他非但没能成为她的屏障,反而成了将她推向风暴中心的推手。
“说说吧!”李铁军重重放下搪瓷缸,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脆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先钉在赵大虎身上,“赵大虎!你先说!食堂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一个字都不许撒谎!”
赵大虎捂着脸,眼神闪烁,带着惯常的狡辩和无赖:“李老师!是张甜菜先动的手!他发疯一样拿饭缸砸我!你看我这头!我这鼻子!都是他打的!我就……就跟新同学开了几句玩笑,他就跟疯狗似的扑上来!”他颠倒黑白,试图把自己塑造成无辜的受害者。
“开玩笑?”李铁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开什么玩笑能让人发疯一样拿滚烫的饭缸砸你?苏晚晴同学刚才在食堂说的话,你当我是聋子?赵大虎,我警告你,再有一句假话,明天就不是叫你家长,我直接送你去派出所!你那些‘玩笑’够不够得上流氓罪,你自己掂量!”
“流氓罪”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大虎心上。他嚣张的气焰瞬间萎靡下去,脸色变了变,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恐惧。他嗫嚅着,不敢再狡辩,只是含糊地嘟囔:“我……我就说了几句……也没啥……”
“没什么?没什么能把人气成那样?”李铁军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我最后警告你一次,赵大虎!再让我发现你骚扰同学,尤其是女同学,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不管是谁,有一个算一个,我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滚回你座位去!写三千字检查!明天一早交给我!写不好,叫你爸来学校,我们好好谈谈你‘开玩笑’的问题!”
赵大虎如蒙大赦,又带着强烈的不甘和怨毒,飞快地瞥了一眼依旧垂着头的张甜菜,捂着鼻子,灰溜溜地拉开办公室门跑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李铁军沉重的呼吸声和张甜菜低垂的头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李铁军沉默了很久,目光沉沉地落在张甜菜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暴怒,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端起搪瓷缸,又灌了一口浓茶,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甜菜。”
张甜菜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校服裤子上的线头。
“抬起头来。”李铁军命令道。
张甜菜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却不敢与李铁军对视,只落在他面前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作业本上。
“知道我为什么最后才问你吗?”李铁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张甜菜心上,“因为赵大虎是什么货色,我比你清楚。他嘴里吐不出象牙,挨打也是活该!”
张甜菜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错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等待他的会是更猛烈的暴风骤雨。
“但是!”李铁军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这绝不代表你做得对!张甜菜!你告诉我,拳头能解决什么问题?啊?”他指着张甜菜脸上、身上的污渍和伤痕,“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泼妇?还是街上的二流子?你那一饭缸砸过去,是解气了?还是把你自己也变成了跟他一样的混账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张甜菜脸上。他脸颊发烫,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李铁军的话,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混乱和茫然。
“你以为你是在帮她?”李铁军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的严厉,“你是在害她!你看看食堂里多少人?多少双眼睛看着?你这一动手,苏晚晴同学成了什么?成了两个男生为她打架的‘红颜祸水’!那些风言风语,那些指指点点,你让她一个刚转学来的女孩子怎么承受?你让她以后在班里怎么立足?!”
“轰”的一声,张甜菜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李铁军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开了他从未想过的层面。他当时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只想堵住赵大虎那张肮脏的嘴,只想保护她不受侮辱……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冲动,会给她带来更深的、更难以愈合的伤害!那些无形的目光,那些背后的议论……苏晚晴那惊惶如小兽的眼神和死死捂住手腕的动作,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懊悔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我……”他想辩解,想说自己没想那么多,想说只是想保护她……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冲动!愚蠢!”李铁军恨铁不成钢地吐出两个词,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张甜菜,我知道你本性不坏,甚至……还有点血性。”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血性要用对地方!想帮人,靠的是脑子!是方法!不是靠蛮力!靠拳头逞凶斗狠,只会把事情越搞越糟,把你想保护的人推到更难的境地!懂不懂?”
张甜菜呆呆地看着李铁军。此刻的“活阎王”,脸上没有了平日的铁面狰狞,反而笼罩着一层深深的倦意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似于长辈的严厉与无奈。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他心中残存的委屈和不平,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清醒和无地自容的懊悔。他懂了。他莽撞的拳头,不仅砸伤了赵大虎,更可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砸碎了苏晚晴小心翼翼维持的、脆弱的平静。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烫。
“行了。”李铁军看着他这副样子,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严肃,“食堂的损失,还有赵大虎的医药费,你们两家自己协商解决!现在,滚去医务室处理一下你脸上的伤!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本只写了三个名字的硬皮本,重重拍在张甜菜面前,“拿着你的‘检查’,去图书馆!今天下午所有课都不用上了!给我安安静静待在那里,把你该写的东西写完!写不完,明天接着写!什么时候写完一千字真正‘深刻’的检查,什么时候算完!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张甜菜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拿起那本沉重的本子,像捧着罪证,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出了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走廊里明亮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发疼。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食堂的油腻和苏晚晴身上那股清冷的药草气息。脸颊和嘴角的伤口在突突地跳痛,但更痛的是心口那块被懊悔和恐惧压得喘不过气的地方。
青石镇中学的图书馆在教学楼最顶层西侧,一个常年安静得近乎被遗忘的角落。推开那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纸张、灰尘和木头受潮后散发的微霉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张甜菜身上带来的食堂油腻和血腥气。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在略显昏暗的光线里,上面挤满了颜色暗淡、书脊斑驳的旧书。窗户很高,蒙着厚厚的灰尘,透进来的光线被切割成浑浊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空气凝滞,只有时间在这里缓慢流淌、沉淀的声音。
张甜菜找到一张靠窗的、布满划痕的旧木桌坐下。桌面上还残留着不知哪个年代刻下的模糊字迹。他摊开那本硬皮本子,翻到夹着玻璃糖纸小船的那一页。小船在浑浊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脆弱,像一颗凝固的泪滴。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空白处,却久久无法落下。李铁军的话如同烙印,烫在他的脑海里——“你是在害她!”“那些风言风语……你让她怎么承受?”
每一句都让他如坐针毡。他该如何下笔?写自己的冲动?写对赵大虎的愤怒?还是写……那份迟来的、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懊悔?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幽暗的、堆满旧书的书架深处。
就在这时,图书馆那扇厚重的木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怕惊扰了尘埃的“吱呀”声。
张甜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几乎是屏住呼吸,循声望去。
在门口那片相对明亮的光影里,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是苏晚晴。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连衣裙,背着那个半旧的帆布书包。她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猫。她似乎没有看到窗边的张甜菜,径直走向最里面一排高大的书架,将自己纤细的身影隐没在书架的阴影里。
张甜菜僵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他看着她消失在书架后,过了片刻,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挪动着,换到了斜后方一张能看到她侧影的桌子旁。他把自己藏在一摞垒得高高的旧报纸后面,只露出眼睛。
苏晚晴站在书架深处。那里光线更加昏暗,只有高处一扇蒙尘的气窗透进些微天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顶和单薄的肩膀上。她并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站着,背对着张甜菜的方向。她微微低着头,右手抬起,似乎正用手背,极其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自己的嘴唇。那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用力,仿佛要将什么肮脏的、令人作呕的东西彻底擦掉。张甜菜甚至能想象到她被咬出血丝的下唇,在这样粗暴的擦拭下会是怎样的刺痛。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无法呼吸。赵大虎那些肮脏的暗示,像毒蛇一样再次钻进他的脑海。他看着她用力擦拭嘴唇的动作,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仿佛能感受到她内心翻涌的屈辱和恶心。那股熟悉的、清冷的药草气息,似乎也在这陈腐的书香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无声的哀伤。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晴擦拭的动作才慢慢停了下来。她放下手,身体似乎脱力般微微晃了一下,靠在冰凉的书架上。她沉默地站着,像一株失去了所有生气的植物。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幽暗的书架。最终,她的视线落在旁边书架中层,一本深蓝色硬壳、书脊烫金却已斑驳的旧书上。那本书的样式……张甜菜瞳孔微缩——和那天早晨掉在地上、被污损的那本一模一样!是她的书!
苏晚晴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抚过那本书的书脊。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仿佛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的、却带着伤痕的宝物。她将书抽了出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脆弱的婴儿。她没有翻开,只是低着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斑驳的书封上。昏暗中,张甜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瘦削的肩胛骨在单薄的布料下微微凸起,形成一个隐忍而脆弱的弧度。
时间在尘埃的舞蹈中无声流逝。图书馆里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张甜菜藏在报纸后面,看着那个抱着伤痕累累的旧书、将自己蜷缩在书架阴影里的身影,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该怎么做?上前安慰?他有什么资格?他莽撞的“保护”带来的伤害尚未平息。他的存在本身,此刻对她而言,是否也是一种负担?
就在这时,苏晚晴动了。她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她没有再停留,抱着那本书,脚步依旧很轻,像怕惊醒了沉睡的书魂,慢慢地向图书馆门口走去。经过张甜菜藏身的桌子附近时,她的脚步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那堆旧报纸。
张甜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将身体缩得更低。
但苏晚晴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很快就移开了。她抱着书,像一道无声的蓝色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图书馆那扇厚重的木门,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影里。只留下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清冷药草气息,和书架上被抽走那本书后留下的一小块空白。
张甜菜从报纸后慢慢直起身,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胸腔里却依旧沉甸甸的。他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检查本子,那艘玻璃糖纸小船安静地躺在空白页上。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小船冰凉的棱角。
然后,他拿起笔,沾了沾不知何时从眼角滑落、滴在纸页上晕开一小团水渍的墨水瓶,终于在那片空白上,落下了第一个字。不是“检查”,不是“悔过”。
他写下了:
“我看见了她的药草,晾在裁缝铺后面潮湿的石头上,像无人认领的心事……”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如同隐秘的潮汐,拍打着少年骤然变得沉重而复杂的心岸。窗外,暮色开始四合,将书架上那本深蓝色旧书留下的空白,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深不可测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