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苏晚晴身上最后一丝清冷的药草气息,也像一块沉重的幕布,拉上了张甜菜心头那短暂窥见的、令人窒息的画面。他僵坐在旧报纸垒成的脆弱壁垒后,指尖还残留着触碰玻璃糖纸小船时的冰凉。图书馆里陈腐的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尘埃在浑浊的光柱里无声翻滚,如同他胸腔里翻腾的、无处安放的懊悔、心疼和一种近乎灼烧的无力感。
她用力擦拭嘴唇的动作,那近乎偏执的用力,仿佛要擦掉赵大虎肮脏话语留下的无形污秽;她抱着那本伤痕累累的深蓝色旧书,额头抵在封面上,单薄肩胛骨凸起的脆弱弧度……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混乱的神经上。
李铁军的话再次回响,冰冷而清晰:“你是在害她!”
“那些风言风语……你让她怎么承受?”
张甜菜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头的钝痛。他摊开那本只写了一行字的检查本子,目光落在自己潦草的字迹上:“我看见了她的药草,晾在裁缝铺后面潮湿的石头上,像无人认领的心事……”
心事。那些药草承载的心事,是否也像她手腕上的伤痕一样隐秘而沉重?他莽撞的拳头,是否在她本就布满荆棘的心路上,又砸出了新的、更深的伤口?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不能就这样坐在这里!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辩解,不是为了求得原谅,只是……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像个懦夫一样躲藏,而让她独自在某个角落舔舐伤口!
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垒起的旧报纸,“哗啦”一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刺耳。他顾不上整理,一把抓起那个硬皮本子和笔,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急促地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敲打着他狂跳的心脏。
他冲回初三(二)班教室门口,午休刚结束的预备铃还在尖锐地鸣响,学生们正三三两两地走回座位。张甜菜喘着粗气,目光急切地扫向那个角落——
苏晚晴的座位是空的。
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紧了他。她没回来?她去哪儿了?是被徐阿婆叫走了?还是……躲到了别的、他找不到的地方?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教室后门外走廊尽头,靠近楼梯口消防栓的那个阴暗角落。一个单薄的、淡蓝色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苏晚晴背对着教室的方向,面朝着冰冷的、刷着绿漆的墙壁。她微微佝偻着背,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乌黑的马尾辫垂落在颈侧,随着她极其轻微、却又无法抑制的颤抖而微微晃动。那是一种无声的、却饱含着巨大委屈和痛苦的姿态,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瑟瑟发抖却无处可去的雏鸟。
张甜菜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冲过去,想告诉她别怕,想……可他有什么资格?他莽撞的“保护”带来的风暴,正是将她推入此刻孤立无援境地的罪魁祸首。李铁军的警告如同警钟在耳边轰鸣。他僵立在教室门口,进退维谷,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傻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颤抖的蓝色身影,心如刀绞。
“张甜菜!杵门口当门神呢?还不快回座位!”
一个路过的老师皱着眉呵斥了一声。
张甜菜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慌忙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挪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时,椅子腿刮地的声音刺耳无比。他垂着头,不敢再看那个角落,只觉得脸上未处理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心口那块地方更是闷痛得快要炸开。
下午的课程在一种难熬的凝滞中推进。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力的相互作用,声音平直得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线。张甜菜的课本摊在桌上,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每一次教室后门被风吹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次走廊传来模糊的脚步声,都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向那个角落。
苏晚晴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座位上。她坐得异常笔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笔直,像一杆绷紧到极限的标枪。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眼睛和大部分脸颊,只露出一个紧绷的、毫无血色的下巴尖。她摊开在桌面上的物理书,书页崭新,边角平整,但她握着笔的手指,指节却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久久没有落下,洇开了一小团墨点。
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拒绝一切的屏障里。那屏障如此坚固,如此密不透风,让张甜菜所有想要传递一丝关切的念头,都像撞在冰山上的水滴,瞬间冻结、粉碎。他只能沉默地、煎熬地坐在她旁边,感受着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的药草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
放学的铃声终于敲响,如同救赎的钟声,却又预示着分离。教室里瞬间喧嚣起来。张甜菜动作迟缓地收拾着书包,目光紧紧追随着苏晚晴。她收拾得很快,动作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促。她将书本和那个半旧的帆布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的盾牌,低着头,迅速汇入离开教室的人流,甚至没有看旁边的张甜菜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不存在的空气。
张甜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抓起书包,急切地跟了上去。这一次,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隔着几米距离,混在放学的人潮中,目光死死地锁定着前方那个淡蓝色的、略显仓皇的背影。苏晚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脚步更快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专挑人少的小巷走,像一尾急于躲回深水的鱼。
然而,就在她即将拐入通往裁缝铺那条更僻静后巷的岔路口时,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早已守候在那里的阴沉石像,堵在了巷口。
是徐阿婆。
她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斜襟布褂,花白的头发挽得一丝不苟,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冰冷的怒意,直直地钉在快步走来的苏晚晴身上。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连远远跟在后面的张甜菜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苏晚晴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她抱着书包的手臂收得更紧,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她停在徐阿婆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像一株骤然遭遇寒流的小草,连叶片都在无声地颤抖。
徐阿婆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得能刺穿人心的眼睛,上下扫视着苏晚晴。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裙摆、紧紧抱着的书包、还有低垂的脸上停留。空气仿佛凝固了,巷口只剩下远处模糊的人声和风吹过破旧屋檐的呜咽。
过了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徐阿婆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带着浓浓不满和警告意味的冷哼。她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裁缝铺的方向,动作僵硬而充满命令感。然后,她不再看苏晚晴,率先转过身,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朝着裁缝铺走去,佝偻的背影在暮色中像一道移动的阴影。
苏晚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她微微抬起头,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茫然地扫过巷子深处那间熟悉的、透着一线昏黄光晕的裁缝铺木门,又迅速垂下。她抱着书包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凸起,指节泛着死白。她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抬起脚步,跟在了徐阿婆身后。她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单薄,步伐沉重而拖沓,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的沼泽里,充满了抗拒和……一种深沉的绝望。
张甜菜躲在巷口拐角的阴影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徐阿婆那无声的威压和警告,苏晚晴那瞬间僵硬的恐惧和沉重的步伐……都清晰地印证了他昨夜在裁缝铺外感受到的一切。那不是家,那更像是一个……牢笼。一个弥漫着药草清冷气息、由冰冷目光和沉重门栓构筑的牢笼。
他看着那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暮色四合的小巷里,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那扇紧闭的木门。徐阿婆佝偻的背影在前,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苏晚晴单薄的蓝色身影在后,每一步都踩在张甜菜的心尖上,留下清晰的、带着寒意的疼痛。
终于,她们走到了裁缝铺门口。徐阿婆没有回头,径直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板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走了进去。苏晚晴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昏黄的光线从门内泄出,勾勒出她僵直的侧影轮廓。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无意识地扫向了张甜菜藏身的阴影方向。
暮色沉沉,巷子里光线昏暗。张甜菜屏住呼吸,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看到了自己。但就在那一瞥的瞬间,他仿佛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未散的惊惶,有深沉的疲惫,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求助?
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他无法分辨是真实还是自己的错觉。
下一秒,苏晚晴便迅速地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侧身挤进了那扇透出昏黄光线的木门里。木板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一声清晰的、仿佛从内部落下的门栓“咔哒”声。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锁,在暮色笼罩的小巷里,在张甜菜的心上,重重地落下了锁扣。
巷子里彻底暗了下来。远处青石镇零星的灯火次第亮起,却无法照亮这条通往裁缝铺的、幽深而冰冷的路径。空气中弥漫着河水、淤泥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陈旧的、带着霉味的生活气息。张甜菜依旧僵立在阴影里,手脚冰凉。
他知道了她的去向,那扇紧闭的木门后。然而,这扇门此刻在他眼中,却比任何铜墙铁壁都更难以逾越。门内那个世界弥漫的药草气息、徐阿婆冰冷的眼神、苏晚晴眼中深藏的惊惶和绝望……都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慢慢地、无声地从阴影里挪出来。晚风带着河水的凉意,吹透了他单薄的校服。他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扇透着一线昏黄光晕的裁缝铺木门。门缝里透出的那点微光,在浓重的暮色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挣扎,像苏晚晴眼中那转瞬即逝的、不知是否存在的微光。
他转过身,踏上来时的路。脚步沉重地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冰水里。书包里那个硬皮本子,硌着他的后背,里面那艘小小的玻璃糖纸船,此刻仿佛承载了整个暮色的重量。
他该如何敲开那扇门?又该如何面对门后那个冰冷的世界,和那个将自己紧紧包裹在伤痕与沉默之下的女孩?暮色如墨,将他孤独的影子彻底吞没。裁缝铺紧闭的门扉,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1993年这个燥热夏日的开端,也横亘在两个少年骤然变得沉重而晦暗的世界之间。书脊上那道被粗暴修复的折痕,无声地延伸,指向一个更加幽深的、充满未知的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