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纸船纪年 > 第9章
暮色彻底吞没了青石镇,像一块湿透的、沉重的黑布蒙了上来。张甜菜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踩在回家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粘稠的淤泥里,鞋底摩擦石板的“沙沙”声,是这条寂静小巷里唯一的声响。书包里那本硬皮检查本子,硌着他的后背,里面那艘玻璃糖纸小船坚硬的棱角,此刻仿佛有了生命,一下下戳刺着他混乱的心绪。
徐阿婆那无声的威压,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胸口。苏晚晴在巷口骤然僵硬的背影,那沉重如同赴死般的脚步,以及木门关上时那声清晰的、带着决绝意味的“咔哒”落栓声……都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每一次都带来更深沉的寒意。他知道了她的去处,那扇透着一线昏黄光晕的木门后。可这非但没有带来安心,反而将他推入了更深的无力漩涡。那扇门,那门后的世界,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他站在沟壑边缘,眼睁睁看着那个淡蓝色的身影坠入其中,却连呼喊的勇气都仿佛被冻结。
家里的气氛沉闷得像暴风雨前的低气压。父亲张建国蹲在院角,就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用力刷洗着沾满甜菜暗红泥污的镰刀和箩筐,铁刷刮过金属的声音刺耳无比。母亲在灶台前沉默地忙碌,锅铲碰撞声也失去了往日的烟火气。甜菜收获季特有的泥土甜腥味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此刻却像一层粘腻的网,罩得人喘不过气。饭桌上,父亲阴沉着脸,只问了一句:“听说你又跟人打架了?”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张甜菜低着头,扒拉着碗里寡淡的饭菜,含糊地“嗯”了一声。父亲没再追问,但那沉重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他窒息。他胡乱塞了几口饭,便逃也似的钻回了自己那个堆满杂物、弥漫着陈旧木头和尘土气息的小隔间。
隔板墙那边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惹事”、“不懂事”、“医药费”几个词还是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张甜菜颓然地倒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望着天花板上被漏雨洇出的、形状扭曲的深褐色水渍。脸上未处理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嘴角的破口结了痂,绷紧着皮肤。他闭上眼,苏晚晴蜷缩在消防栓角落颤抖的背影,徐阿婆在巷口那冰冷的审视,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心口那块地方闷痛得厉害,像压着一块不断吸水的海绵,越来越沉。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痛苦的呻吟。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角堆放杂物的破木箱。箱盖没盖严,露出一角熟悉的深蓝色——是他那件沾着食堂油污和点点血迹的校服外套。下午被李铁军拖去办公室前,他慌乱中脱下来塞进去的。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翻身下床,走到木箱前,掀开盖子。油污混合着淡淡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皱了皱眉。他拎出那件皱巴巴、脏兮兮的外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蹭上的那点暗红血迹(大概是赵大虎的),还有前襟大片凝固的菜汤油渍。这衣服……恐怕是洗不干净了。母亲明天看到,又该叹气了。
就在他准备把衣服重新塞回去时,指尖触碰到校服内侧口袋一个硬硬的、小小的凸起。他一愣,伸手掏去。
是那艘玻璃糖纸小船。
不知何时,它从那个硬皮本子里滑了出来,藏进了这件沾满污秽和混乱的外套口袋里。此刻,它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在隔间昏黄的白炽灯光下,失去了白日的迷离光彩,显得黯淡而脆弱,棱角却依旧冰凉坚硬。
张甜菜看着掌心的小船,再看看手里这件承载了今天所有狼狈与失控的校服,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翻涌上来。莽撞、污秽、混乱……就像这件脏污的外套。而苏晚晴……那抹沉静的蓝,那清冷的药草气息,还有这艘纯净剔透的小船……它们本不该和这些肮脏的东西搅在一起。是他,是他像个冒失的闯入者,把混乱带给了她。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
他攥紧了小船,又抓起那件脏污的校服外套,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家门。父母还在隔间低声交谈,院门虚掩着。他侧身挤出去,迅速融入了门外浓稠的夜色里。
青石镇的夜晚寂静而深邃。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吝啬地透下一点稀薄的、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房屋和巷道的模糊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河水、淤泥和夜晚植物散发出的凉湿气息。张甜菜像一抹游魂,凭着记忆,在迷宫般曲折狭窄的巷道里穿行。白日的喧嚣彻底褪去,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寂中回荡,显得有些突兀和心虚。他避开了偶尔亮着灯火的窗户和人声,专挑最黑暗、最僻静的小路走,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只是有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推着他朝着镇子西南角、那个弥漫着清冷药草气息的角落靠近。
终于,那间夹在杂货铺和废弃铁匠铺中间的“徐记裁缝”铺,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兽,出现在他前方。铺子门口没有灯光,只有门缝里透出的一线极其微弱的昏黄光晕,像一只困倦的眼睛。门口悬挂的旧工装在夜风中无声地晃荡,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河水缓慢流淌的微弱呜咽。
张甜菜屏住呼吸,像昨夜一样,将自己隐藏在斜对面那堆破箩筐和废弃瓦缸的阴影里。冰冷的阴影包裹着他,带着腐朽木头和尘土的气味。他紧紧攥着那件脏污的校服和掌心里的小船,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和门缝里透出的微弱光线。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爬行。裁缝铺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仿佛里面的人早已沉睡。张甜菜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他来做什么?像昨晚一样,做一个无用的、只会带来麻烦的窥探者吗?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望的等待和冰冷的阴影冻僵时,裁缝铺侧面那条通往河边的狭窄夹道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怕惊扰了月色的“窸窣”声。
张甜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努力睁大眼睛,透过阴影的缝隙朝夹道方向望去。
借着云层缝隙漏下的、极其稀薄的月光,他看到了苏晚晴。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似乎是旧衣服改制的浅色睡衣,赤着脚,踩在潮湿冰冷的石板上。她手里端着一个不大的藤编簸箕,里面装着一些深色的、细碎的植物茎叶——正是昨夜他见过的、散发着清冷气息的草药。她的动作很轻,像一只踏月而来的猫,悄无声息地走到夹道深处那块断墙边。
她没有立刻晾晒草药,而是先警惕地、如同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扫过张甜菜藏身的阴影时,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张甜菜吓得心脏骤停,死死地缩在箩筐后面,连呼吸都彻底屏住。
苏晚晴的目光很快移开,仿佛那阴影里空无一物。她走到断墙边,将簸箕放下。然后,她做了一件让张甜菜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微微踮起脚尖,伸出手臂,将簸箕里那些深色的、带着清冷气息的草药,小心翼翼地、一撮一撮地,挂在了断墙上方横拉着的一条老旧、几乎快要腐朽的晾衣绳上!
月光太淡,看不清草药的细节,只能看到那些细碎的茎叶,如同无数小小的、深色的影子,垂挂在绷紧的旧麻绳上。晚风拂过,它们便无声地摇曳起来,散发出那股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独特气息。
做完这一切,苏晚晴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挂满草药的晾衣绳下,微微仰起头,望着那些在稀薄月光和夜风中轻轻摇曳的深色影子。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她单薄而清瘦的侧脸轮廓,下巴尖尖的。她的眼神在昏暗中看不真切,但那专注凝望的姿态,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仿佛这些无声摇曳的草药,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是她在这个冰冷世界里,为自己寻找到的一小片隐秘的、带着药草清香的净土。
张甜菜藏在阴影里,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手里攥着的脏污外套和冰冷的小船。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月光下那个站在挂满草药的晾衣绳前、仰头凝望的纤细身影。这一幕,如此静谧,如此奇异,又如此……孤独。
他看着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砸在张甜菜的心上。她弯下腰,端起空了的簸箕,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转身,像来时一样,隐没在夹道的黑暗中,朝着裁缝铺那扇透着一线微光的木门走去。
张甜菜依旧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夜风吹过,带着河水的湿凉,也带来了晾衣绳上那些草药摇曳时散发的、更加清晰的清冷气息。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件沾满油污和血迹的脏污校服,又看向掌心里那艘黯淡的玻璃糖纸小船。月光下,苏晚晴仰头凝望晾衣绳上无声摇曳的草药剪影,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她将自己无人认领的心事,晾晒在了这条隐秘的、冰冷的月光下。而他,攥着混乱的污秽和一颗同样无处安放的心,只能像一个卑微的偷窥者,在浓重的阴影里,远远地、贪婪地呼吸着那缕飘散过来的、带着凉意的药草清香。这缕气息,成了这个漫长而沉重的夜晚里,唯一能穿透冰冷阴影,抵达他心底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