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纸船纪年 > 第10章
夜风穿过狭窄的夹道,带着河水的湿冷和晾衣绳上草药摇曳时散发的清冷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拂过张甜菜汗湿的鬓角和僵冷的脖颈。他依旧紧紧贴在破箩筐和瓦缸堆砌的冰冷阴影里,如同石雕。苏晚晴赤着脚、端着空簸箕、像一道无声的月光融回裁缝铺门缝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好几分钟。那扇透着一线昏黄光晕的木门,如同紧闭的蚌壳,将那个月光下凝望草药的纤细身影和所有的秘密,严丝合缝地关在了里面。
空气重新沉入死寂。远处河水的呜咽,近处破箩筐缝隙里小虫的悉索,都被无限放大。张甜菜攥着那件脏污校服和玻璃糖纸小船的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嘴角结痂的伤口,带来一丝迟钝的刺痛。
掌心里的玻璃小船,棱角硌着皮肤,那点冰凉的触感却像微弱的电流,刺激着他混沌的神经。他低头看着它,在浓重的夜色里,它黯淡无光,像一颗凝固的泪滴。再看看手里这件沾满油污、血迹、承载了白日所有混乱与狼狈的校服外套——莽撞、污秽、失控……这就像他带给苏晚晴的一切。而月光下,她踮起脚尖,将那些深色的、散发着清冷气息的心事,小心翼翼挂上腐朽晾衣绳的画面,却纯净得像一个易碎的梦境。
一股近乎自惭形秽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他不能把这身污秽带到这里!不能玷污这片她为自己寻找到的、带着药草清香的隐秘净土!
他像做贼一样,极其缓慢地从阴影里挪出来,脚步轻得如同踩在棉花上。他避开门缝透出的那线微光,像避开某种沉睡巨兽的眼睛,弓着腰,蹑手蹑脚地朝着夹道深处、那片月光勉强眷顾的断墙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潮湿冰冷的石板上,寒气顺着脚心直往上窜。
终于靠近了。晾衣绳上挂着的草药在夜风中无声摇曳,深色的轮廓模糊不清,只有那股独特的、带着凉意的清香变得更加清晰可辨,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张甜菜站在断墙下,仰头望着这些在稀薄月光下微微晃动的影子,如同昨夜苏晚晴所做的那样。它们承载着什么?是徐阿婆需要的某种治疗?还是……苏晚晴自己也无法言说的某种伤痛?他想起她手腕上那几道暗红的痕迹,心口又是一阵闷痛。
他深吸一口气,那清冷的药草气息仿佛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混乱。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件皱巴巴、脏兮兮的校服。油污和血迹在夜色里变成深色的、形状扭曲的污块。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像丢弃垃圾一样把它扔在地上。他蹲下身,将那件外套小心地、几乎是带着某种仪式感地,折叠起来——尽量把最脏污的部分包裹在里面——然后,将它轻轻地放在了断墙根下,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头上。仿佛将它留在这里,就能把白天的混乱和莽撞也一并留下。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掌心那艘玻璃糖纸小船。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在夜色里几乎看不见。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冲动。他踮起脚尖,就像刚才苏晚晴晾晒草药那样,伸长手臂,极其小心地、将小船轻轻地、轻轻地挂在了晾衣绳上,就挂在一小丛深色草药的旁边。
小船在夜风中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透明的船身几乎融入了夜色,只有那点微弱的月光落在船头,折射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转瞬即逝的微光。它那么轻,那么微不足道,挂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无言的守望者,又像一个笨拙的、带着歉意的信物。
张甜菜看着挂在草药旁的小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盼。她会看到吗?看到这艘小船挂在她晾晒心事的地方?她会……明白一点点他的懊悔和那点无法言说的关切吗?
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如同破旧风箱的拉扯,陡然从裁缝铺紧闭的木门内传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虚弱感,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惊心动魄!
张甜菜浑身一僵!像被冰冷的电流击中!他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瞬间绷紧,目光惊恐地投向那扇透出一线光晕的木门!
咳嗽声断断续续,每一声都仿佛耗尽了力气,带着痰液摩擦的浑浊感,痛苦地持续着。那不是徐阿婆那种干涩沙哑的声音!那是一个更加……苍老的?或者说,被病痛长久折磨、虚弱不堪的声音!
门内还有别人?!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张甜菜脑海中的迷雾!徐阿婆那锐利如鹰隼的戒备眼神,苏晚晴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冷药草气息,手腕上隐秘的伤痕,她过分沉静疏离的姿态,以及此刻这深夜压抑的咳嗽……所有的线索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串联起来!
这裁缝铺里,除了徐阿婆和苏晚晴,还住着一个人!一个需要长期服药、可能病得很重的人!那些晾晒的草药,那股独特的药草气息……都是为了这个人!
苏晚晴手腕上的伤痕……会不会也和这个人有关?那本被污损的深蓝色旧书……那污渍里蕴含的愤怒……张甜菜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惊悸,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咳嗽声还在持续,一声比一声艰难,一声比一声揪心。张甜菜仿佛能想象出门内昏暗灯光下,一个被病痛折磨的身影蜷缩着,苏晚晴或许正守在旁边,手忙脚乱,却又要极力压抑声响,怕惊扰了邻居,也怕……引来徐阿婆更严厉的目光?
他再也无法待下去。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攫住了他。这扇门后的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更加复杂、更加令人窒息!他像被无形的恐惧驱赶,猛地转过身,甚至顾不上再看一眼挂在晾衣绳上的小船和墙根下那件脏污的校服,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夹道,一头扎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他奔跑着,像身后有厉鬼追赶。冰冷的夜风灌进他敞开的衣领,刮在脸上生疼。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侧低矮的房屋如同沉默的怪兽。他跑过熟悉的街巷,跑过家门口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投下的光圈,不敢停留,不敢回头,一直跑到镇子边缘那条在夜色中泛着幽暗波光的青石河边才停下。
他扶着冰冷的石栏,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叶火辣辣地疼。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被冷风一吹,冻得他瑟瑟发抖。他抬起头,望向镇子西南角那片被更深沉的黑暗笼罩的区域。裁缝铺早已消失在视线之外,但那压抑的咳嗽声,那扇紧闭的木门,那晾衣绳上无声摇曳的草药和旁边那艘几乎看不见的小船……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河水在脚下缓慢流淌,发出低沉的呜咽,如同那个门内病痛折磨下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夜晚的凉意,却再也闻不到那缕清冷的药草香。
他知道了。知道得更多了。那扇门后,藏着沉重的病痛、冰冷的掌控、隐秘的伤痕和一个少女沉默背负的巨大重量。那艘他挂上去的、脆弱的小船,在这样沉重的世界里,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张甜菜慢慢直起身,望着幽暗的河面。月光不知何时完全隐入了厚重的云层,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黑暗。他攥紧了冰冷的石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那阵深夜的咳嗽,增添了更多无法言说的忧虑和一种沉入深渊般的无力感。
夜露无声地凝结在石栏上,冰凉刺骨。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也如同苏晚晴晾晒在月光下、被夜露打湿的那些深色草药,沉甸甸地,压弯了那根腐朽的晾衣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