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逆命1991 > 第4章
计生标语下的阴影
哑婆的尸体被一张破草席草草卷走,像处理一块发臭的煤渣。筒子楼短暂骚动后,迅速沉入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风雪裹挟着煤灰和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腥,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粘在皮肤上。
陈野蜷在炕角,掌心死死攥着哑婆留下的两样东西:那片冰冷的、带着撬痕的铁皮盒残片,还有那条靛蓝工装布条。指尖反复摩挲着布条粗糙的边缘,那触感与搪瓷盆边沿刮下的纤维一模一样。前世妹妹冷冻舱外监控录像里,凶手袖口一闪而过的靛蓝色,此刻在脑中灼烧。
父亲陈建国自摔门进屋后就没再出来,里屋死寂得可怕,只有浓烈的劣质酒精味丝丝缕缕渗出,如同某种腐烂生物散发的毒气。王秀珍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用一块湿透的破布反复擦洗被血和“肉票”污渍浸染的地面,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水混着血污和灰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蜿蜒,像一条条肮脏的、垂死的蛇。
“哥…”陈小雨挨着陈野坐下,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她摊开掌心,里面是几粒白色的小药片,“哑婆…哑婆早上塞给我的,说是退烧的…”她的小脸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她说…‘盒子空了,东西在锈里’。”
**东西在哪里?**
陈野猛地想起哑婆塞给他的铁皮盒残片。他掏出那片冰冷的金属,凑到窗边微弱的光线下。残片一面是粗糙的断口,另一面焊接点的残留凸起上,覆盖着一层深红色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厚重铁锈。他用指甲抠了一下,纹丝不动。
“小雨,”陈野的声音沙哑低沉,“爸那个空铁皮盒,以前放哪儿?”
陈小雨被问得一怔,努力回想:“就…五斗柜最底下那个抽屉,跟他的奖章放一起…”她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恐惧,“昨晚…爸喝醉了,我听见他抱着空盒子哭,说什么‘赵莽要我的命’…‘钢厂地下的东西见光了’…”
钢厂地下!交接单!赵莽!
前世父亲坠楼时,怀里死死揣着的,就是几张足以让市霸赵莽万劫不复的交接单!哑婆的男人死于三年前钢厂事故,她丈夫生前是搬运工…而“肉票”上的腐败霉斑,源头指向西街粮站地下的化工厂管道!
所有的线头,都缠绕着那张诡异的、边缘长着白色绒毛的“肉票”。它现在被王秀珍慌乱中扔进了灶膛的冷灰里,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脏弹。
陈野的目光转向窗外。风雪稍歇,筒子楼对面的锅炉房像一头沉默的、被煤灰覆盖的巨兽。栽绒帽男人就是从那里消失的。手腕上鹰喙的寒光,如同烙印烫在陈野的视网膜上。他必须去西街粮站!哑婆用命换来的线索,指向那里。
陈野借口去公共厕所,裹紧父亲那件带着浓重汗味和血腥气的破棉袄,溜出了家门。肺部的灼痛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他贴着筒子楼斑驳潮湿的墙根阴影,像只警觉的野猫,快速移动。
筒子楼通往西街的主路两旁,灰扑扑的水泥墙被刷满了刺目的标语。红漆早已斑驳剥落,字迹却依旧如同刻进石头里的诅咒:
**“计划生育利国利民!”**
**“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一人超生,全村结扎!”**
巨大的惊叹号像冰冷的铆钉,钉在每一道麻木的视线里。这些标语下方,是更肮脏、更隐蔽的角落,堆积着腐烂的菜叶、用过的避孕套包装纸和冻硬的狗屎。空气里混杂着尿臊、劣质煤烟和一种无处不在的、属于集体生活的腐败气味。
几个裹着臃肿棉袄、脸色蜡黄的女人缩在避风的墙角,眼神空洞地晒着惨淡的太阳。她们腹部平坦,眼神却像被掏空了内脏。一个戴着红袖章、三角眼的老太太像秃鹫般逡巡着,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适龄女性的腹部。陈野经过时,三角眼老太太浑浊的眼珠钉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令人极度不适的穿透力。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陈野不得不弯腰扶住冰冷的墙壁,咳得撕心裂肺,温热的液体再次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了回去,铁锈味在舌根蔓延。
“啧啧,半大小子,痨病鬼似的…”三角眼老太太撇着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进陈野耳朵里。旁边几个女人麻木的眼神也短暂地聚焦在他身上,又迅速移开,如同看一块无足轻重的路障。
这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审视和压抑,让陈野想起了前世。妹妹陈小雨在化工厂事故后,为了抢救核心数据被困毒雾,最终被判定为“违规操作,责任自负”。冰冷的调查报告贴在厂门口,盖着鲜红的公章,如同另一道巨大的、无形的标语,将一条年轻的生命钉死在耻辱柱上。
**“东西在锈里”…“锈金属禁区”…**
陈野的视线落在标语墙根下,一块被泼了脏水、边缘长满暗红色铁锈的下水道井盖上。哑婆铁皮盒残片上的锈迹,也是这种暗红…如同凝固的血痂。
西街粮站门口,抢购的狂潮早已退去,留下一地狼藉:踩烂的菜叶、断裂的塑料凉鞋、撕碎的粮票碎片,还有几滩可疑的深色污渍冻结在泥水里。高大的粮库铁门紧闭,门板上残留着无数指甲抓挠和鞋底蹬踹的痕迹,像垂死挣扎留下的印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面粉土腥味,但在这土腥味之下,陈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寒毛倒竖的甜腥——与“肉票”和哑婆手臂上散发的一模一样!
粮站侧面,一道低矮的、生满暗红铁锈的侧门虚掩着。门旁墙上,一条巨大的标语被风雪侵蚀得只剩残躯:**“…好,政…养老”**。养老的“老”字下半截剥落,露出后面砖墙上一个模糊的、用红漆喷绘的鹰形涂鸦!涂鸦线条粗陋,但那尖锐的钩喙和展开的翅膀,与栽绒帽手腕上那抹寒光何其相似!
陈野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屏住呼吸,像一道影子,无声地滑进了那道虚掩的、散发着浓重铁锈味的侧门。
门后是一条狭窄、陡峭、向下的水泥阶梯,光线被彻底吞噬,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一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霉烂与甜腥的混合气味。墙壁湿漉漉的,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手摸上去,是滑腻的苔藓感和…厚厚的、如同棉絮般的灰尘?不!陈野猛地缩回手!指尖传来的触感,是无数极其细密的、绒绒的东西!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从破棉袄内袋里摸出半截偷藏的蜡烛头和一盒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火柴。颤抖的手指划了三次,才点燃微弱的火苗。
昏黄摇曳的光晕驱散眼前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墙壁——
陈野的血液瞬间冻结!
目之所及的墙壁和天花板,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白色棉絮般的菌丝!菌丝还在极其缓慢地、肉眼可见地蠕动、增殖!无数细小的、如同孢子囊般的黑色颗粒点缀其中,随着菌丝的蠕动微微起伏。墙壁上那些凝结的“水珠”,根本不是水,而是粘稠的、散发着甜腥气的深黄色脓液!正缓慢地汇集、滴落。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粘稠得拉丝。
这景象,与哑婆尸体手臂上那恐怖的黑色“苔藓”如出一辙!只是规模大了何止百倍!这里就是源头!
烛光晃动,陈野的目光猛地盯在阶梯拐角下方!
那里,散落着几片深褐色的、边缘不规则的东西,像干瘪脱落的树皮。陈野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认出来了——那是粮票!和他家那张“肉票”一模一样!其中一张票面上,甚至还能辨认出被霉斑啃噬的半个“陈”字!
而就在这几张废弃粮票旁边,赫然躺着一小团被揉皱的、浸透了深黄色脓液的靛蓝色工装布料!边缘被撕扯得毛糙,和他手里的布条,以及哑婆至死攥着的碎片,完全吻合!
栽绒帽来过这里!哑婆追踪他,也来了这里!
“嗡……”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蚊蚋振翅般的低鸣,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阶梯深处响起。
陈野的汗毛瞬间炸立!这声音…这声音像极了前世化工厂泄露警报启动前的预热蜂鸣!他猛地将烛火移向阶梯深处——
微光所及的尽头,水泥阶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锈迹斑斑、布满深褐色污渍的…粗大金属管道!管道一端深深嵌入潮湿的、覆盖着蠕动白色菌丝的墙壁,另一端则消失在更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管道壁上,一个巴掌大的圆形阀门锈死在那里,阀门中央,一个模糊的、被锈迹半掩的鹰形徽记,在烛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
“嗡……”
那诡异的低鸣声再次响起,似乎就是从那段锈蚀的金属管道深处传来!声音比刚才更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的质感。
陈野手中的蜡烛火苗猛地剧烈摇曳起来,仿佛被无形的气流扰动!阶梯深处,那死寂的、如同墓穴般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苏醒!覆盖墙壁和天花板的白色菌丝,如同受到刺激,蠕动的速度骤然加快!无数细小的黑色孢子囊疯狂地膨胀、收缩,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物理的温度,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野!他死死盯着管道上那个锈死的鹰形阀门,前世妹妹陈小雨在冷冻舱里监测仪发出的、代表生命即将终结的、单调而绝望的“滴——”声,与此刻管道深处传来的诡异低鸣,在他脑中疯狂重叠!
“73…归零…”收音机里扭曲的金属摩擦音再次回响。
就在这时!
“噗!”
一个粘稠的、如同熟透果实爆裂的声音,猛地从头顶传来!
陈野下意识抬头——
天花板上,一个拳头大小、被白色菌丝包裹的黑色孢子囊,毫无征兆地爆开了!
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腐败甜腥的深黄色脓液,如同恶心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
陈野惊骇地猛然后退,脚下却踩到了一滩滑腻的脓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向后摔去!手中的蜡烛脱手飞出,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
“啪!”
蜡烛摔在覆盖着菌丝和脓液的水泥阶梯上,火苗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倏地熄灭!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间降临!
“嗡……”
管道深处的低鸣声在彻底的黑暗中骤然放大、扭曲,如同无数金属齿轮在锈死的轴承里疯狂摩擦!伴随着这令人牙酸的声响,陈野在摔倒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
那锈死在管道上的、鹰形徽记中央,那原本应该是冰冷金属的地方,在绝对的黑暗降临前的一刹那,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猩红!
如同黑暗中猛然睁开的、充满恶意的鹰眼!
冰冷、滑腻、散发着致命甜腥的脓液浸透了陈野的后背。他躺在黑暗中,肺部的剧痛和灼烧感如同地狱之火,每一次吸气都灌满了腐败的死亡气息。
头顶上方,更多的孢子囊爆裂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粘稠的脓液如同冰冷的雨,滴落在他脸上、颈间。
而那管道深处,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的“嗡嗡”金属摩擦声,如同死神的丧钟,在无边的黑暗和恶臭中,轰然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