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和赵建军结婚七年,日子过得恰如温吞水,不起波澜。
直到厂里新来了个水灵的实习生陈晓曼,他开始频频提及离婚,理由总是含糊不清。
这天,他又要我把分到的新房让给陈晓曼家。
小曼家里困难,父母身体不好,住宿舍不方便。
你先搬回娘家挤一挤,等明年厂里再分房就好了。
对了,你那个缝纫机票也给她吧,小姑娘手巧,想学点东西。
我捏着那张写着名字的住房分配通知单,指尖泛白。
准备转身时,听到他和他工友在门外说笑。
建军哥真行,嫂子这性子,是越来越没脾气了。
赵建军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那算啥,苏婉离了我能去哪她娘家那情况,还不得巴着我。
我沉默着,回到屋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
展开信纸,指尖抚过那熟悉的字迹。
文轩,我答应你,这个月底就走。
1
回信来得很快,夹在每天送来的报纸缝里。
周五下午,我在北站等你。
信里还夹着一张汇款单,数额不大,但足够买一张卧铺票。
备注写着:路费。
我将信纸小心折好,藏进贴身的口袋,准备去单位交还住房通知单。
赵建军似乎察觉到我脸上某种异样的平静,拦住了我,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苏婉,你这什么表情舍不得房子也别哭丧着脸,像什么样子。
按过去的经验,我现在本该是六神无主,泪眼婆娑的。
毕竟赵建军第一次为了陈晓曼跟我闹别扭的时候。
我犹如遭遇晴天霹雳,跑到厂领导那里哭诉。
他不顾旁人目光,把我拖回家,逼着我写检讨,说我不顾全大局,给他丢人。
最后更是闹到我差点失去工作,也没能让他改变一点对陈晓曼的偏袒。
可这次,我只是平静地望着赵建军。
你既然决定了,我没什么意见。
赵建军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语气缓和了些,带着施舍般的安抚。
你放心,等明年分了新房,还会是你的。
只要你安分守己,别在外面乱嚼舌根,小曼那边我会让她念着你的好。
七年里,这样画饼充饥的话,我听得耳朵起了茧。
第一次,是他看上了刚进厂的技术员陈晓曼。
那姑娘嘴甜,会来事,总是有意无意在他面前示弱。
赵建军便处处维护,把本该给我的先进名额让给了她。
还拿着陈晓曼写给他的感谢信在我面前炫耀。
看看人家小曼,多懂事,多有上进心!
从那以后,赵建军愈发沉迷这种被依赖和崇拜的感觉。
陈晓曼说夜班冷,他就让我把新买的毛毯给她送去。
陈晓曼随口说想吃我做的红烧肉,他就让我立刻做好送去她宿舍。
送的慢了点。
肉烧得不合她口味了。
只要陈晓曼流露出一丝不快,赵建军就会回家对我大发雷霆,甚至扬言要离婚让她顺心。
事后再轻描淡写地解释,是为了工作和谐。
如此反复七年,我的心早已冷透。
我面无表情地拿着通知单往外走。
忽然听到陈晓曼娇滴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不满。
建军哥,我想要苏婉姐头上的那根银簪子,配我新做的裙子肯定好看!
好好好,小曼你别急,我这就拿给你。
赵建军一改刚才的敷衍。
粗鲁地伸手就来拔我发髻上的簪子,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我死死护住,尖锐的簪头划破了他的手背。
那根素银簪子,沾上了一点血腥气。
陈晓曼探头看了一眼,嫌恶地皱起眉。
真不吉利。
赵建军却不生气,反而转头呵斥我。
苏婉你干什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赶紧拿出来!
最后答应把我外婆传下来的那对银耳环给她,才让陈晓曼暂时满意。
我强忍着屈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赵建军却抬手用力一推,抢走了我手里的住房通知单。
苏婉,都是你惹小曼不高兴,你要是再这么不懂事,这个家你也别待了!
听到这话,我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不是留恋这个家,是我太了解他的手段。
曾经有一次,我不愿意把我省下来的布票给陈晓曼做新衣服。
陈晓曼就在车间哭哭啼啼,说我欺负她。
赵建军觉得在工友面前失了面子,恼羞成怒,把我锁在门外不准进屋。
那晚北风呼啸,我在屋檐下冻得瑟瑟发抖,几乎晕厥。
赵建军却和工友在屋里喝酒划拳,对我的哀求置若罔闻。
想到这些,我无奈地垂下头。
将那份委屈和不甘咽进肚里。
我错了,我不该惹小曼生气。
话音未落,不知被谁从后面推搡了一下。
我站立不稳,额头重重磕在门框上,瞬间肿起一个包。
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
我扶着墙,身体摇摇欲坠。
赵建军啧了一声,用脚尖踢了踢我的鞋。
喂,不就是碰了你一下,装什么林黛玉。
算了算了,懒得跟你计较。明天跟我一起去车间,就说是你主动把房子让出来的,我警告你,别给我捅娄子!
说完,他急匆匆地拿着通知单去找陈晓曼献宝。
我缓了好一会,才稳住心神。
额头的疼痛钻心。
我蹒跚着想回屋找点红药水。
刚走到院子,忽然看见陈晓曼端着一盆洗衣服的脏水,对着我就泼了过来。
2
随着哗啦一声,冰冷的脏水浇了我满头满脸。
脚下一滑,我重重摔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左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意识模糊的时候,听到赵建军和厂医务室大夫的对话。
苏婉胳膊骨折了
行了,知道了,你先别管她,小曼刚才被水溅到受了惊吓,你快去看看她有没有事,把止痛药和好药都先给小曼用,她身子弱。
说完赵建军推门进来。
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他表情有些不自在。
别别扭扭地开口。
我不知道小曼会泼水,不过你也真是的,走路不看路,摔一跤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前下乡劳作不也经常磕碰。
胳膊折了就养着,正好厂里仓库缺人搬东西,你伤好了就去那,把检验员的位子让给小曼,她体质弱,干不了重活。
我没有力气说话,却莫名想起了刚结婚那年冬天。
那时,陈晓曼刚进厂,说宿舍没炉子冷。
赵建军就逼着我把家里唯一的煤油炉让给她,还让我每天给她送热水袋。
我怀着身孕,每天顶着风雪来回跑,结果着凉发高烧。
他却说我娇气,不就是送点东西,至于病倒吗
后来那个孩子没保住,他只淡淡说了一句,没缘分就算了,省得家里添负担。
医务室的条件简陋,没有石膏。
大夫只用木板简单固定了我的手臂,疼得我冷汗直冒。
赵建军递过来一个搪瓷缸子。
给你冲了点红糖水,趁热喝。
刚抬起右手想接,左臂的剧痛让我浑身一颤。
不等我询问,赵建军便心虚地移开视线。
小曼说她也想要检验员的岗位,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你胳膊伤了,正好去仓库锻炼锻炼身体。
什么我满脸错愕。
赵建军却莫名发起火来。
嚷嚷什么!要不是你非要护着那破簪子惹小曼不高兴,她至于失手泼水吗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得承担后果!
他情绪激动,碰倒了旁边的药瓶,碘酒洒在我裤子上,染出一大片污渍。
我疼得几乎晕厥,想让大夫再给点止痛片。
赵建军又按住了我的手。
小曼受了惊吓心脏不舒服,大夫得看着她。
你皮实,忍忍就过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手臂的伤口处,麻木中透着钻心的疼。
正想开口争辩,一个年轻护士急匆匆跑进来。
赵技术员,陈晓曼同志说她心口疼得厉害,需要去县医院做详细检查。
听到这话,赵建军急忙拉着我的好胳膊,想把我拖起来。
看到泪眼汪汪、楚楚可怜的陈晓曼,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小曼别怕,我这就带你去县医院,让最好的大夫给你看......
大夫赶紧阻止。
赵技术员这可不行,苏婉同志的胳膊需要尽快接骨固定,拖下去会影响恢复,以后这只手怕是干不了精细活了。
赵建军不假思索地把我往旁边一推。
干不了正好,检验员那些精细活让小曼去做正合适。
以后你就去仓库扛麻袋,反正我挣的工资够养活你。
为了让陈晓曼安心去县医院检查,赵建军特意吩咐大夫不必给我用好药。
见我疼得面色惨白,嘴唇发青。
他有些过意不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次算我欠你的,以后......我给你买块的确良布料做新衣裳。
旁边的陈晓曼不满地哼了一声。
赵建军立马转身,扶着她往外走。
又是安慰又是保证,还答应给她买城里最时兴的雪花膏。
全然忘记了我还躺在冰冷的诊疗床上。
直到我的口袋里传来细微的纸张摩擦声,那是林文轩的信,打断了赵建军献殷勤的絮叨。
3
想着信里的内容,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一些。
我拜托相熟的工友帮忙递了张纸条出去,确认周五的安排不变。
抬头便对上了赵建军审视的目光。
谁给你的纸条
没什么,问问家里的事。我含糊应付。
赵建军显然不信,但一时也抓不到把柄。
只是警告了一句不许跟娘家抱怨后,就不再追问。
在他看来,我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自己的门路和想法。
因为结婚后,赵建军就有意无意地限制我跟外界的联系。
说我那些同学朋友思想复杂,让我少跟她们来往,安心在家操持家务,支持他的工作。
我不想理会他和小三那边的虚情假意,撑着身体想要离开医务室。
起身时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即将摔倒的时候,赵建军从身后扶住了我。
他眼底难得闪过一丝犹豫。
那个......等你伤好了,县里放映队要来,我带你去看场电影,好好放松一下。
不必了。我语气平淡地回绝。
去年厂里组织看露天电影,他说要带我去。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陈晓曼怕黑,非要他陪着,他就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喂蚊子等他们。
我表示不满。
赵建军生气的把我一个人丢在黑漆漆的操场,自己陪着陈晓曼提前离场了。
我摸黑走了好久才找到回家的路。
这一次,我不会再犯傻了。
我冷淡的态度让赵建军有些不快。
他习惯性地想要训斥我。
可看到我毫无血色的脸和吊着的胳膊后,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那你好好休息。下次发了补助,给你买点麦乳精补补。
给我买陈晓曼挑剩下的处理品吗
我扯了扯嘴角,没再搭腔。
独自去大夫那里拿诊断说明。
医务室的人手都围着陈晓曼转。
等了半天,才等到刚才那位老大夫。
他叹了口气,看着我。
这次摔得不轻,骨头要养很久。
而且苏婉同志,你这身体底子太差了,长期劳累,营养也跟不上,这次伤了筋骨,以后怕是会落下病根,阴天下雨关节疼是免不了的。
他还想再说几句。
那边便有人着急地催他去给陈晓曼量血压。
两个年轻护士的议论声不大不小刚好传到我的耳边。
你跟她说那么多干嘛,谁不知道她就是个受气包,陈晓曼才是赵技术员的心头肉!
现在陈晓曼眼看就要顶了她的岗位,这个女人迟早被撵走。
不管是在厂里还是家属院。
只要有人替我说句公道话,都会被赵建军找由头穿小鞋,或者被陈晓曼排挤。
我不想连累别人,拿着那张写着建议休养三个月的证明,默默离开。
一瘸一拐走在家属院的路上,远处传来工厂下班的汽笛声。
邻居大妈看了我几眼,忍不住感叹。
听说赵技术员为了照顾生病的陈技术员,主动申请去条件最艰苦的车间锻炼,还把自己的奖金分给陈技术员买营养品,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同志。
想到自己断掉的胳膊和被抢走的岗位,心里一阵发堵。
只能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加快脚步。
我叹了口气,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到那个冰冷的家。
正吃力地收拾几件贴身衣物时,赵建军回来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床边那个小小的包袱。
似乎是有些不忍心。
那个,你胳膊不方便,也不一定非要回娘家。
我知道你舍不得这里,要不先住着也行。小曼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不会介意多双筷子的。
身上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我摇了摇头。
我这情况,住这儿也帮不上你什么,还是回娘家方便些。
别的我也没什么,你把当初我妈给我的那对银耳环还给我吧。
赵建军一副想要挽留我的样子。
我又补充道:省得陈晓曼住进来以后,看到我的东西碍眼。
一听这话,赵建军麻利地打开床头柜的抽屉。
他翻找了半天,最后在柜子角落,找到了一只孤零零的银耳环,另一只不知所踪。
不以为意地解释道:上次小曼戴着去参加联欢会,可能玩得太疯,不小心掉了一只。
我低下头,努力想擦亮那只黯淡的耳环。
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赵建军......你太过分了。
那对耳环虽然不值钱,却是母亲嫁给我爸时的念想。
母亲临终前特意交代,让我好好收着,是个寄托。
这份念想,不该被如此轻贱。
这是我第一次在赵建军面前流露出如此伤心失落的神态。
他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4
我又不是故意的,不就一对银耳环嘛,回头我攒俩月工资,给你买对更新的还不行吗
赵建军掏出皱巴巴的几张毛票想要塞给我。
话还没说完,陈晓曼就直接推门进来了,脸上挂着委屈。
建军哥,你怎么还在这儿我都等你半天了,还说要陪我去供销社买点心呢。
他又赶紧把钱揣回兜里。
小曼身子不舒服,嘴里没味儿想吃点甜的。
这大晚上的你收拾东西也不方便,明天再说吧。记得明天早点去厂里把仓库钥匙交接一下,别耽误小曼上班。
我没有理会赵建军的吩咐,用完好的那只手继续默默整理着那个小包袱。
第二天醒来后,收到邻居家小孩帮忙转交的纸条。
一张是林文轩的字迹。
下午三点,北郊长途汽车站,我等你。
另一张是赵建军留的。
天要下雨了,你胳膊有伤,别急着走。在家好好歇着不用去厂里,我带小曼去县医院复查。
结婚七年,这是赵建军第一次主动告诉我他的去向。
也是第一次用近乎温和的语气关心我的伤势。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我默默将他的纸条揉成一团。
最后检查了一遍包袱,便准备离开。
刚走出院门,忽然看见赵建军怒气冲冲地骑着自行车过来,差点撞到我。
他阴沉着脸,一把夺过我的包袱,狠狠摔在地上。
你这个女人,在我面前装老实,转头就去车间主任那里告黑状,说小曼联合我欺负你!
害得我被主任叫去谈话,这个月的先进都泡汤了!
今天本来厂里要宣布提拔我当小组长的事,也因为你搅黄了!都是你害我没脸!
从今天起,你别想再回这个家,也别想再进我们赵家的门!
骂完我的赵建军依旧怒气未消。
用力将我那破旧的包袱踢到泥水坑里。
看着母亲留下的几件旧衣裳和那只孤零零的耳环沾满了污泥。
我顾不得手臂的剧痛和眩晕的脑袋,蹲下去,用颤抖的手一点点往外捡。
泥水浸湿了我的裤腿,伤口接触到脏水,疼得钻心。
等我把所有东西都捞起来抱在怀里。
全身湿透,狼狈不堪,脸色白得恰如一张纸。
陈晓曼假惺惺地走过来,想要帮我擦拭。
手却不小心用力按在我受伤的胳膊上。
你以为有车间主任给你撑腰就了不起了吗建军哥心里的人是我,这个家迟早也是我的!
我们今天下午就去跟领导申请,把那间腾出来的房子分给我们,你就抱着你的破烂回娘家哭吧!
我抱着湿漉漉的包袱,疼得连呼吸都困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建军厌恶地瞪了我一眼,扶着陈晓曼得意洋洋地离去。
我独自一人,抱着我仅剩的全部家当,步履蹒跚地走向长途汽车站。
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早已等候多时。
林文轩接过我怀里的包袱,脱下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走,我们回家。
前脚刚踏上开往南方的长途汽车,赵建军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用力拍打着车门。
苏婉,我说过不准你走,你给我下来!
你误会了,我没打算再缠着你,因为......我不想再听赵建军的咆哮。
默默拉上了车窗,隔绝了他的声音和那个我曾付出七年青春的地方。
汽车缓缓开动,载着我驶向未知的远方,也驶向属于我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