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死寂被重新定义。
不再是单纯的、被药物和机器共同维持的冰冷沉静,而是一种绷紧到极限的、无声的角力场。源零维持着那具“死亡”躯壳的伪装,每一寸肌肉都如同被冻结在冰川深处,沉重、僵硬、毫无生机。呼吸的迹象被彻底抹除,胸膛的起伏停滞在某个临界点之下,只有心脏在胸腔深处,被药物和意志双重压制着,以极其微弱、近乎消失的频率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沉重的疲惫感,仿佛随时会彻底沉寂。
盘踞在平台边缘的八条金属拘束臂,如同八条僵死的钢铁巨蟒,末端闪烁的红光恒定不变,却失去了之前那种随时扑噬的凶戾感,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机械的待机状态。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无形的绞索,悬在头顶。
上方,铁锈那泛着暗红微光的扫描盘依旧悬停着。它的“注视”从未离开。但此刻,那炽烈的红光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屏障所阻隔,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轻易地穿透源零的伪装堡垒,深入意识深处进行彻底的搜刮。扫描波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岩石”坚硬冰冷的外壳,却始终无法找到侵入内部的缝隙。扫描盘本身发出一种持续、低沉、如同老旧引擎在极限负荷下运转的嗡鸣,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焦躁感,时而又夹杂着细微的、如同金属疲劳断裂前的尖利杂音。
源零的意识核心,那簇被死死守护在伪装堡垒最深处的冰冷火焰,此刻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燃烧着。它不再是微弱的火苗,而是凝聚成一点锐利、冰冷、如同钻石核心般的意志。这意志隔绝了药物带来的麻木,抵抗着思维压制波的余威,成为他监控自身、感知外界的唯一灯塔。
他清晰地“听”着铁锈扫描盘那异常运转的噪音。
他“感受”着拘束臂末端红光带来的微弱热辐射。
他甚至能“捕捉”到墙角那粘稠液滴砸落凹槽时,极其细微的空气震动——啪嗒…啪嗒…
时间不再是模糊的刻度,而是被这高度凝聚的感知拉长、放大。每一秒都像在冰冷的刀锋上行走。
就在这极度紧绷的平衡中,病房入口方向,那片深沉的黑暗区域里,传来了新的动静。
不是机械的嗡鸣,也不是液体的滴落。是脚步声。
清晰、稳定、带着一种金属靴底踏在光滑地面特有的、轻微却极具穿透力的回响。嗒…嗒…嗒…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死寂的节拍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
源零的心脏在伪装堡垒的深处,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收缩了一下。那簇冰冷的火焰随之摇曳。脚步声停在了隔离墙外。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贴近了弧形的透明屏障。
黑色的制服,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肩章上的荆棘齿轮徽记在隔离墙外黯淡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护罩已经摘下,露出那张源零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父亲。那张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冻结的湖面,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凝固着永不融化的冰霜,穿透冰冷的透明介质,精准地落在平台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上。
父亲的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冰锥,比铁锈的扫描光束更让源零感到刺骨的寒意。那目光里没有关切,没有疑惑,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故障待修的物品,或是一具需要处理的污染源残骸。
源零的意识核心如同被冻结。他维持着绝对的伪装,连眼球在眼皮下的微弱震颤都彻底消失。只有那簇冰冷的火焰,在堡垒深处无声地、剧烈地燃烧着,对抗着那穿透性的、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的冰冷注视。
父亲静静地看了几秒钟。时间在源零的感知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然后,父亲抬起了手。那只裹在黑色作战手套里的手,食指侧面那个小小的、暗哑的绿色指示灯无声地亮起。他没有看任何操作界面,只是对着隔离墙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嗡……
隔离墙内部,靠近入口侧的区域,发出低沉的液压传动声。墙壁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缝隙的暗门无声地向内滑开!冰冷的、带着更浓郁消毒水味道的气流瞬间涌入!
父亲的身影,没有任何犹豫,一步跨入了这间死寂的病房!
黑色的制服身影如同带来更深沉的阴影,瞬间打破了病房内原有的、脆弱的平衡。铁锈扫描盘的嗡鸣声似乎被这闯入者干扰,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紊乱杂音,随即又强行恢复了那种低沉焦躁的运转声。拘束臂末端的红光依旧恒定。
父亲没有看悬停的铁锈扫描盘,也没有看那些盘踞的拘束臂。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锁定在平台上的源零身上。他迈着稳定、无声的步伐,径直走向平台。
每一步靠近,都像是一座冰山在向源零压来。冰冷的压迫感几乎要穿透那层“死亡”的伪装。源零的意识核心如同被投入冰海,那簇火焰在巨大的压力下顽强地燃烧着,支撑着堡垒的完整。
父亲在平台前站定。距离近得源零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制服上散发的、混合着金属和消毒剂的冰冷气息。父亲微微俯身,那双冰封的眼睛近距离地审视着源零的脸——紧闭的双眼,毫无血色的皮肤,失去所有生命迹象的僵硬姿态。
源零调动着全部意志,维持着最彻底的生理沉寂。他甚至尝试在堡垒深处模拟出细胞层面的死亡衰败感。这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量。
父亲的目光如同探针,在源零脸上停留了漫长的几秒。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源零脖颈上那个冰冷的金属颈环上。
父亲伸出了手。
那只裹在黑色作战手套的手,动作平稳、精准,不带丝毫多余的情感。指尖轻轻触碰到了颈环冰冷的金属表面。
一股冰冷的电流感瞬间从接触点窜遍源零全身!那不是真实的电流,而是纯粹心理上的巨大冲击!他感到颈环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被激活了什么!堡垒深处那簇火焰猛地一缩!
父亲的手指没有离开,反而沿着颈环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冰冷的探查意味,移动着。指尖划过金属与皮肤的交界处,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感。他的动作像是在检查一件精密仪器的接口,又像是在确认一件刑具的牢固程度。
源零的意识在堡垒深处发出无声的嘶吼!那冰冷的触碰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巨大的屈辱感和濒临暴露的恐惧几乎要冲垮他的伪装!他死死压制着身体本能的颤抖冲动,将所有的力量都用来维持那具“尸体”的绝对静止!
父亲的手指最终停在了颈环靠近脊骨的位置——那里正是连接着神经线、闪烁着暗绿光点的接口处。他的指尖在那个接口上轻轻按压了一下。
嗡!
源零感到一股极其微弱、但清晰无比的电流脉冲瞬间从接口窜入!沿着脊椎神经向上冲击!大脑深处猛地一麻!意识堡垒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那簇冰冷的火焰仿佛被强风吹拂,差点熄灭!
“生理信号……基线……稳定……”铁锈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是在回应父亲的探查动作,又像是在强行确认某种状态。它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被干扰的杂音,扫描盘的红光微微闪烁。
父亲似乎没有理会铁锈的声音。他的手指离开了接口,但目光依旧停留在颈环上。那双冰封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动了一下?像是冰层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快得如同幻觉。
紧接着,父亲的目光再次抬起,重新聚焦在源零紧闭的眼睑上。这一次,他的目光停留得更久,更专注。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眼皮,直视其下隐藏的灵魂。
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铁锈扫描盘的嗡鸣声、拘束臂的红光、墙角液滴的滴落声……一切背景音都仿佛被抽离。只剩下父亲那穿透性的、冰冷到极致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矛,悬停在源零的伪装堡垒之上,随时可能将其彻底洞穿!
堡垒深处,源零的意识核心如同被冻结在绝对零度。那簇冰冷的火焰在巨大的压力下压缩到了极限,几乎要变成一颗即将引爆的冰核。他在等待。等待那最终审判的落下,或是堡垒在重压下彻底崩解。
父亲冰封的嘴唇,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源零的意识堡垒深处,那簇被压缩到极致的冰冷火焰,却猛地接收到了一股……极其微弱、极其隐晦、却又无比清晰的意念波动!
那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被强行压制、却因极度专注而泄露出来的、纯粹的情绪碎片!冰冷!绝对的冰冷!如同万载玄冰的核心!但在这片冰核的最深处……却包裹着一丝……一丝几乎无法被感知的……极其微弱的……挣扎?!像冰层下被冻结的鱼,尾巴最后无望的弹动!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父亲的目光依旧冰冷如初,嘴唇也恢复了绝对的静止。
“认知污染残留……清除进度……百分之九十七点三……”铁锈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它的声音似乎稳定了一些,但扫描盘的红光依旧恒定地笼罩着平台。
父亲的目光终于从源零紧闭的眼睑上移开。他缓缓直起身,黑色的制服身影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高大、冰冷。他没有再看源零,也没有再看铁锈。他的视线转向病房的入口方向,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例行的巡查。
他转身,迈步。金属靴底踏在光滑地面上,发出稳定、冰冷的回响。嗒…嗒…嗒…走向那扇开启的暗门。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暗门外的黑暗之中时,一个冰冷、平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如同从极地冰川深处传来,清晰地回荡在病房里:
“他……看见了多少?”
这声音不是询问,更像是一个冰冷的陈述句。对象不明。
铁锈扫描盘的嗡鸣声骤然停止了一瞬!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随即爆发出更加混乱、更加尖锐的电子噪音!整个圆盘边缘的暗红微光剧烈地波动、闪烁!拘束臂末端的红光也疯狂地明灭起来!
“——?!——视觉神经……无……无活跃信号!认知……认知中枢……无……无污染信息……流……流出!”铁锈的声音彻底失控,变成一连串被严重干扰、破碎不堪的电子尖啸!仿佛系统内部某个核心模块被这句冰冷的问话瞬间引爆!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暗门外的黑暗中。暗门无声地滑回原位,隔绝了内外。
病房内,只剩下铁锈扫描盘如同垂死挣扎般发出的疯狂噪音和闪烁不定的红光!拘束臂也在剧烈地震颤着!在这片彻底失控的混乱风暴中心,平台之上。
源零那具“死亡”的躯壳,依旧冰冷、僵硬、毫无生机。
但在那层坚不可摧的伪装堡垒最深处,那簇被压缩到极致的冰冷火焰,在父亲那句“他看见了多少”的余音和铁锈彻底失控的噪音风暴中……
无声地、剧烈地……
爆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