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把离婚协议甩我脸上的时候,包厢里他那些所谓的兄弟正起着哄,笑声刺耳。
红酒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滴,冰冰凉凉,流进脖子里。
江晚,签了它。你这种处心积虑往上爬的捞女,也配当我沈砚舟的太太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我耳膜生疼。
他眼底的厌恶那么真,像看阴沟里最肮脏的蟑螂。
我抹了把脸,指尖沾着黏腻的酒液和睫毛膏的黑色污迹。
包厢里水晶灯的光晃得人眼晕。
周围那些看好戏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沈砚舟就站在那片刺眼的光晕里,昂贵的西装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他是云端上的神祇。
而我是他脚下,他亲手泼了一身污秽的泥。
砚舟……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我们回家说,行吗
家他嗤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俯身凑近我,用只有我能听清的声音低语,那个你费尽心机爬进来的地方江晚,那从来就不是你的家。签了字,拿着钱,滚。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上那份协议,指尖干净得晃眼。
旁边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笑嘻嘻地插嘴:嫂子,哦不,江小姐,舟哥够意思了,这分手费,够你逍遥下半辈子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沈砚舟没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他姿态优雅地坐回沙发,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里,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得像雕塑。
心口那块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掉了一大块,空荡荡地灌着冷风。
痛到麻木。
我弯腰,捡起地上那份沾了酒渍的离婚协议。
纸张边缘有些割手。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签。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拿着那份协议,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那个金碧辉煌的囚笼。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喧嚣和恶意。
走廊里安静得吓人。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我才允许自己滑下去,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得止不住。
三年了。
嫁给沈砚舟三年,我活得像个笑话。
所有人都说我走了狗屎运,一个无父无母、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女,竟然攀上了沈家这棵参天大树。
只有我知道,这好运的代价。
他娶我,不是因为爱。
是一场报复。
报复我处心积虑地接近他,爬上了他的床,被媒体拍到,逼得他不得不娶我,毁了他和他青梅竹马白月光的大好姻缘。
可天知道,那晚我只是走错了房间,被下了药的,是我。
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闯进来,撕碎了我的衣服,也撕碎了我的人生。
醒来后,面对铺天盖地的绯闻和沈家施加的压力,他冷笑着捏着我的下巴:江晚,你想要的沈太太位置,我给你。但你这辈子,别想好过。
他做到了。
婚后的日子,是日复一日的凌迟。
经济上绝对控制。我的每一笔开销,哪怕是买包卫生巾,都要向他报备,接受他助理苛刻的审查和讥讽的眼神。
精神上无休止的贬低打压。蠢货、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福利院出来的就是没教养……这些词汇是他对我最常用的称呼。
更是在各种场合,尤其是他朋友面前,毫不留情地羞辱我,把我当成取乐的玩物。
就像今天。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我擦干眼泪,扶着墙站起来。
不能在这里倒下去。
我还有外婆。那个在乡下小院里,唯一盼着我好的老人。沈砚舟捏着我唯一的软肋。
我像个游魂一样飘回那个被称为家的别墅。
巨大,冰冷,空旷。
佣人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眼神躲闪,没人敢上前。
习惯了。
我径直上楼,走进那个属于沈太太的、奢华却毫无人气的卧室。
脱下沾满酒气的裙子,走进浴室。
热水冲刷下来,皮肤被烫得发红,可骨头缝里还是冷的。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睛红肿,像个被玩坏了的破布娃娃。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江晚,你真贱啊。
明明知道是地狱,当初为什么还抱着那一点点可笑的幻想签了字
以为能用真心焐热一块石头吗
洗完澡出来,卧室里依旧空无一人。
沈砚舟很少回来,这里更像他放置一件碍眼物品的仓库。
也好。
我需要安静。
那份离婚协议被我随手扔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
我疲惫地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水晶吊灯。
灯光刺眼。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沈砚舟冰冷的眼神,一会儿是外婆慈祥的笑脸。
不能离。
至少现在不能。
外婆的心脏病经不起刺激,手术费是一笔天文数字,全靠沈砚舟的钱吊着命。我签了字,就等于签了外婆的死亡通知书。
可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
浑浑噩噩地睡去,又浑浑噩噩地被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弄醒。
冲进卫生间干呕了半天,却只吐出一点酸水。
最近总是这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毫无征兆地钻进脑海。
我猛地抬头,看向镜子里惊恐的自己。
手指颤抖着抚上小腹。
不会的……不可能……
那晚,他喝得烂醉,像一头完全失控的野兽。发泄完之后,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就去了客房。
事后,我太累太痛,也忘了吃药。
生理期……好像真的迟了快半个月了。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
第二天一早,我戴着口罩帽子,像个做贼的,溜去了离家最远的药店。
回来时,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根不同牌子的验孕棒。
心快跳出嗓子眼。
躲在主卧的卫生间里,反锁上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
清晰无比的两道红杠。
刺目得如同判决书。
我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
手指死死抠着地砖缝隙,指甲几乎要翻折过来。
孩子。
沈砚舟的孩子。
那个恨我入骨的男人……如果他知道……
他会怎么处置这个意外
逼我打掉还是像处置一件垃圾一样,连孩子一起处置掉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比以往任何一次被他羞辱时都要强烈。
不行,不能让他知道!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我爬起来,把所有的验孕棒和包装袋塞进一个塑料袋,又裹了好几层垃圾袋,像处理什么危险的爆炸物,偷偷带下楼,扔进了小区外街角的垃圾桶。
回到家,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在看到客厅里坐着的人时,又骤然停止了。
沈砚舟。
他居然回来了。
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坐在落地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影,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报纸,姿态闲适。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落在我苍白的脸上。
去哪了声音平淡无波。
我的血液都凉了半截,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护住小腹的位置。
出去……买了点东西。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买东西他放下报纸,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不敢呼吸。
他在我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穿透我的皮囊,看到里面那个惊惶不安的灵魂。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东西呢
忘……忘在店里了。我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下巴猛地被一股大力捏住,迫使我抬起头。
对上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审视和怀疑。
江晚,他指尖用力,捏得我骨头生疼,你最好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你这条命,包括你乡下那个老东西的命,都捏在我手里。明白吗
他甩开我,力道大得我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玄关的柜子上。
小腹传来一阵隐痛。
我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冷汗冒了出来。
沈砚舟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瞥了我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但也仅此而已。
收拾干净你自己。他丢下这句冰冷的话,转身上楼,再没看我一眼。
我靠着冰冷的柜子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手下意识地紧紧护住小腹。
宝宝……对不起……
妈妈一定会保护好你。
沈砚舟在家待了两天。
这两天,我活得像个惊弓之鸟。
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心惊胆战。他坐在客厅,我就躲在楼上;他上楼,我就躲进厨房或者佣人房。
吃饭时更是煎熬。他坐在长桌主位,优雅地用餐,我坐在最下首,食不知味,胃里翻江倒海,还要拼命忍住呕吐的欲望。
好几次,他探究的目光扫过来,我都把头埋得更低。
你很怕我一次晚餐时,他突然开口。
我握着刀叉的手一抖,金属在瓷盘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没……没有。
他嗤笑一声,不再理我,仿佛我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第三天,他终于走了。
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引擎远去的声音,我才像虚脱一样,瘫软在沙发上。
不行。
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暴露。
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起这个孩子,直到我能带他离开。
外婆那里不行,目标太大,沈砚舟很容易查到。
我想到了林棠。
我唯一的朋友。在福利院一起长大的姐妹。
她现在在一个偏僻的临海小镇做小学老师。
拿出那个藏得很深的备用手机,我拨通了林棠的电话。
喂晚晚林棠的声音带着惊喜,随即又压低,你怎么用这个号出什么事了
听到她熟悉的声音,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棠棠……我哽咽着,把怀孕和沈砚舟的态度,还有我的恐惧,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王八蛋!林棠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随即斩钉截铁地说,晚晚,你来!来我这里!立刻!马上!我帮你!别怕!
可是外婆……
外婆那边我想办法!我让我妈装作你远房姨妈,隔段时间就去看看她,送点东西,稳住她!沈砚舟的手没那么长,伸不到我们这小地方!林棠思路清晰,你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和孩子!听我的,赶紧想办法脱身!
林棠的话像一颗定心丸。
我必须走。
但怎么从沈砚舟眼皮子底下消失,是个天大的难题。
别墅内外都有监控,佣人里也有他的眼线。
我开始了更精密的筹划。
表面上,我依旧扮演着那个懦弱、逆来顺受的沈太太,甚至在他偶尔回来时,表现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安分守己。
暗地里,我利用每次独自出门的机会,去不同的药店买孕期维生素,去不起眼的小诊所做最基础的产检(不敢去大医院留记录),一点点地积攒必需的钱——把沈砚舟以前随手扔给我的、他看不上的首饰,偷偷拿去典当行换成了现金。
钱不多,但足够在小地方支撑一阵子。
肚子里的孩子很乖,除了最初的孕吐,后来没怎么折腾我。只是小腹开始有了微微的隆起。
冬天到了,宽大的羽绒服成了最好的掩护。
时间在恐惧和期盼中一点点流逝。
怀孕快四个月的时候,一个机会终于来了。
沈砚舟要出国谈一个重要的项目,预计至少一个月。
临走前夜,他破天荒地回了别墅。
我正在衣帽间整理他需要带走的衣物,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我忙活,眼神晦暗不明。
这次时间比较长。他忽然开口。
我动作一顿,没回头,低低嗯了一声。
安分点。他声音很冷,别让我在国外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消息。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威胁的意味十足。
我知道了。我轻声应道,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
机会!
第二天一早,送他出门。
黑色的宾利驶离别墅,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站在门口,冬日清晨的寒风凛冽,刮在脸上有些疼。
直到那车彻底看不见了,我才缓缓转身,回到屋里。
没有立刻行动。
我像往常一样,吃了早餐,在花园里晒了会儿太阳,甚至还和打扫的佣人说了几句话。
下午,我以去商场买几件冬衣为由,让司机老陈送我去了市中心最大的商场。
太太,我在停车场等您。老陈恭敬地说。
嗯,可能要久一点,你找个地方休息吧。我点点头,拎着包走进人流如织的商场。
一进商场,我立刻闪进洗手间,迅速脱掉身上那件沈砚舟知道的米白色羊绒大衣,换上包里早就准备好的、极其普通甚至有些臃肿的黑色长款羽绒服,戴上帽子和口罩。
然后从商场的另一个出口快步离开,混入街边的人群。
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
不敢停留,不敢回头。
我压低帽檐,快速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长途汽车站。
车子启动,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
那栋困了我三年的奢华牢笼,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直到坐上开往林棠所在小镇的大巴车,看着窗外越来越陌生的田野风光,我才敢真正地、大口地呼吸。
自由的味道,带着尘土和冷冽空气的味道。
我轻轻抚摸着小腹。
宝宝,我们逃出来了。
林棠在小镇的长途汽车站接到我时,眼睛都红了。
她一把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
晚晚!你吓死我了!她声音带着哭腔,又小心地避开我的肚子,怎么样路上还好吗孩子还好吗
都好,都好。我也红了眼眶,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林棠的家在小镇边缘,一个安静的老小区,房子不大,但干净温馨。
以后这儿就是你家!林棠麻利地帮我收拾着带来的简单行李,安心住着,我打听过了,镇卫生院的妇产科张医生人特别好,明天我就带你去检查!
小镇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泓温水。
没有沈砚舟无处不在的冰冷目光,没有刻意的羞辱,没有提心吊胆。
我紧绷了三年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林棠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陪我散步,给我读育儿书。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宝宝在里面动得越来越欢实。
每一次胎动,都让我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神奇和力量,也让我逃离的决心更加坚定。
为了外婆的手术费和以后孩子的生活,我不能坐吃山空。
林棠帮我找了个在家就能做的活儿——给镇上的小服装厂手工缝制一些简单的装饰品。工钱不多,但胜在安全、隐蔽。
我坐在窗边的小板凳上,一针一线地缝着亮片和小珠子,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
偶尔停下来,摸摸圆滚滚的肚子,跟里面的小家伙说说话。
平静,安稳。
我几乎要以为,那三年不堪的婚姻,那个叫沈砚舟的男人,只是我做的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
直到那一天。
怀孕七个月,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林棠学校临时有事,我独自一人去镇卫生院做常规产检。
张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检查完笑着说:宝宝发育得很好,很健康,胎位也正。就是妈妈有点贫血,要多吃点红肉和肝脏。
我谢过医生,拿着检查单子走出诊室。
卫生院不大,走廊里人不多。
我低着头,慢慢往外走,心里盘算着晚上让林棠买点猪肝回来炒。
刚走到挂号缴费的窗口附近,一个高大挺拔、穿着深灰色风衣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了我的眼帘。
他背对着我,正在窗口前询问着什么。
那个背影……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瞬间冻结!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停了几秒,然后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擂动,几乎要撞碎我的胸腔!
沈砚舟!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动弹不得。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跑!
快跑!
不能让他看见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的肚子!
我猛地转过身,想躲回刚才的诊室走廊。
动作太急,肚子太大,重心不稳,脚下一个趔趄!
啊!
我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倒去。
情急之下,我下意识地用手臂去撑旁边的墙壁。
小心!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急切。
同时,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地扶住了我的胳膊,稳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惊魂未定。
我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谢谢……我惊惶地道谢,抬起头。
看清扶我的人时,我如遭雷击!
不是沈砚舟!
扶住我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人,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气质温文,应该是卫生院的医生。
他正关切地看着我:你没事吧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心脏还在狂跳,语无伦次。
我下意识地猛地扭头,再次看向挂号窗口的方向。
那个穿着深灰色风衣的高大背影……
他正好转过身来。
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几分焦急和憨厚的脸。
不是他!
不是沈砚舟!
只是一个背影有些相似的陌生人!
巨大的恐惧和瞬间的放松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脱力,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你脸色很差,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再进去让张医生看看那位医生扶着我,担心地问。
不……不用了,谢谢您。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还在发抖,就是刚才吓了一跳。
怀孕了要多小心,尤其是后期。医生叮嘱道,家属没陪你一起来吗
她……她有事。我含糊地说,挣脱开他的搀扶,谢谢您,我先走了。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卫生院。
直到走出大门,站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下,我才敢大口呼吸。
冷空气吸入肺里,带着一丝刺痛。
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是错觉。
只是一个相似背影引起的、足以致命的错觉。
但那种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却久久不散。
沈砚舟那张冰冷刻骨的脸,和他充满厌恶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如果知道我怀孕了……
如果他找到我……
我打了个寒颤,双手紧紧护住高高隆起的腹部。
不行,这里也不能待了!
我必须走!
立刻就走!
回到林棠家,我脸色依旧惨白,浑身发冷。
林棠刚到家,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晚晚!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抓住她的手,冰冷得吓人:棠棠,他看到我了!沈砚舟!他在卫生院!他找到我了!
什么!林棠脸色骤变,你确定看清楚了吗
是背影……很像很像……但不是他……我语无伦次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可是棠棠,我好怕!他肯定在找我!他迟早会找到这里的!我不能连累你!
林棠听完,沉默了几秒,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晚晚,别慌!她按住我的肩膀,强迫我冷静,就算他在找,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这个小镇。你现在怀着孩子,七个多月了,经不起折腾!听我的,先稳住!
可是……
没有可是!林棠打断我,你现在出去乱跑更危险!就在这里待着,哪也别去!我明天就去把工作辞了,就说家里有事,我寸步不离守着你!直到孩子生下来!
不行!你的工作……
工作重要还是你和孩子重要林棠瞪着我,再说,我早就想换个地方了!等你生了,身体恢复些,我们再一起走!去更远的地方!
看着林棠坚定的眼神,我慌乱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丝依靠。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惊弓之鸟。
门窗时刻紧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林棠真的辞了职,全天守着我。
除了必要的产检,我们几乎足不出户。
每一次敲门声,每一次窗外路过的脚步声,都让我心惊肉跳。
肚子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便。
沈砚舟的影子,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噩梦,笼罩在我和林棠的小屋上空。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地爬行。
预产期在冬末春初。
距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的一个深夜。
我睡得并不安稳,肚子里的孩子动得很厉害。
突然,一阵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从腹部炸开!
呃……我痛呼出声,瞬间被疼醒。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身下涌出。
破水了!
棠棠!棠棠!我惊恐地大叫起来。
林棠立刻冲了进来,看到我的样子,脸色也变了:破水了晚晚别怕!我们马上去医院!
她以惊人的速度帮我穿好衣服,拿上早就准备好的待产包,扶着我艰难地下楼。
深夜的小镇,寂静无声。
寒风凛冽。
林棠的车就停在楼下。
她把我小心地扶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自己跳上驾驶座,发动车子。
车子刚驶出小区门口,车灯照亮前方路面。
林棠突然猛地踩了一脚刹车!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我因为惯性狠狠往前一冲,又被安全带勒回座位,肚子一阵绞痛。
怎么了棠棠我忍着痛问。
林棠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片惨白。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小区门口那条并不宽敞的马路上,静静地停着几辆黑色的车。
车旁,站着几个人影。
为首的那个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身姿挺拔如寒松。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融入了这寒冷的夜色。
昏黄的路灯光线,斜斜地勾勒出他冷硬深刻的侧脸轮廓。
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即使隔着车窗,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穿透挡风玻璃,精准地、冰冷地锁定在我身上。
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冬夜的寒气,瞬间侵入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
沈砚舟。
他还是找到了我。
在这样一个,我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刻。
晚晚……林棠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我死死地抓住身下的座椅,指甲几乎要嵌进皮革里。
腹部的阵痛一阵紧过一阵,身下的温热液体还在不断涌出。
宝宝在肚子里焦躁地踢打。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
车门被拉开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带着寒意的风灌了进来。
沈砚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外,挡住了路灯的光线,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他俯身,视线像冰冷的探针,扫过我因疼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我高高隆起的、被羽绒服勉强包裹的肚子上。
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厌恶。
而是混杂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风暴。
江晚。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颤抖,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
解释什么
解释我为什么怀着他的孩子却要逃跑
解释我为什么在他眼中如此不堪,却还妄想留下他的血脉
剧痛和巨大的恐惧撕扯着我,让我几乎无法思考。
沈……沈砚舟……我疼得牙齿都在打颤,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孩子……孩子要出来了……求你……送我去医院……
这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话。
保命。
保住孩子的命。
林棠也反应过来,带着哭腔喊道:沈砚舟!晚晚破水了!快送她去医院!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孩子等不了!
沈砚舟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肚子上,那眼神复杂得让人心惊。
时间仿佛静止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腹部的坠痛越来越猛烈,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搅动。
就在我以为他会冷酷地拒绝,或者说出更残忍的话时。
他猛地直起身,对着旁边的人厉声喝道:开车门!去医院!最近的医院!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被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沈砚舟那辆宽敞的后座上。
林棠想跟上来,被沈砚舟带来的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安保人员客气但强硬地拦住了。
林小姐,请上后面的车。沈总会处理好一切。
晚晚!林棠急得大叫。
棠棠……别担心……我疼得眼前发黑,只能虚弱地挤出几个字。
车门关上,隔绝了林棠焦急的脸。
车厢里弥漫着沈砚舟身上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气息,此刻却让我窒息。
他坐在我旁边,身体有些僵硬,没有看我,只是对着前座的司机低吼:再快点!
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阵痛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猛烈地冲击着我的身体和意志。
我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汗水浸透了头发和衣服。
身下的羊水还在流。
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呃啊……剧烈的宫缩袭来,我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
一只温热的大手,突然覆在了我紧握成拳的手上。
我浑身一僵。
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曾经无数次冰冷地捏着我的下巴,或是在各种场合羞辱我时,漫不经心地搭在酒杯上。
此刻,它却带着一种陌生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包裹住我冰冷颤抖的手。
别咬自己。沈砚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旧低沉,却少了平日的冰冷,多了一丝紧绷的沙哑。
他试图掰开我紧咬的唇瓣。
我猛地别开头,躲开他的触碰,用尽力气抽回自己的手。
动作太大,牵扯到肚子,又是一阵剧痛袭来。
嗯……我痛得弓起身子。
沈砚舟的手僵在半空中。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更冷,更沉。
但他没有再碰我。
只是对着司机又吼了一句:快点!听到没有!
小镇卫生院条件有限,深夜只有值班医生和护士。
我被推进简陋的产房。
沈砚舟被拦在了外面。
剧痛吞噬了我所有的感官和思考能力。
只剩下本能的用力、呼吸、再用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
哇啊——!
一声嘹亮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了产房压抑的空气。
像一道光,劈开了所有的黑暗和痛苦。
我脱力地瘫在产床上,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是解脱,是后怕,是难以言喻的巨大喜悦。
恭喜啊,是个男孩,六斤二两,很健康!护士把孩子清理干净,包裹好,抱到我眼前。
小小的一团,红彤彤、皱巴巴的,闭着眼睛,像个小猴子,却有着无比嘹亮的哭声。
我的孩子。
我的命。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温热娇嫩的脸颊。
那一瞬间,所有的苦难仿佛都值得了。
产房的门被推开。
沈砚舟几乎是立刻冲了进来,脚步带着一种罕见的急促。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护士,直直地落在我……身边的那个襁褓上。
眼神里的情绪翻涌得太快,太复杂。
震惊难以置信茫然还有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探究
护士抱着孩子,笑着对他道喜:先生,恭喜恭喜,是个健康的男孩。
沈砚舟像是没听见。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有些虚浮。
眼睛死死地盯着襁褓里那个还在哇哇大哭的小生命。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孩子,指尖却在快要触及时,猛地停住,微微颤抖着。
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目光艰难地从孩子身上移开,终于看向了我。
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
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厌恶,而是一种……近乎崩塌的混乱。
他……沈砚舟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的腔调,我的
问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疲惫地闭上眼,不想看他,也不想回答这个可笑的问题。
身心俱疲。
护士不明所以,笑着把孩子往他面前递了递:当然是您的孩子呀,您看这眉眼,多像您!快抱抱吧!
沈砚舟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哭得小脸通红、挥舞着小拳头的小东西,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一种巨大的、近乎恐慌的无措。
他僵硬地伸出手,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里接过了那个软软的襁褓。
抱孩子的姿势别扭极了,手臂僵硬得像个木偶。
孩子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
沈砚舟整个人都绷紧了,额头似乎冒出了细汗,抱着孩子一动不敢动,求救般地看向护士。
护士忍着笑上前指导:先生,放松点,这样托着他的头……对……
我看着这荒谬又刺眼的一幕,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给我。我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
沈砚舟像是得到了赦令,立刻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还到我身边。
当孩子重新回到我臂弯,感受到母亲的气息时,哭声奇迹般地小了下去,只剩下委屈的小声抽噎。
沈砚舟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僵硬和……落寞
他沉默地看着我和孩子,眼神变幻不定。
病房里只剩下孩子细细的抽噎声。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说出刻薄伤人的话。
他却只是哑声开口,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江晚……你小时候……是在哪家福利院
我疲惫地抬眼看他,不懂他问这个做什么。
阳光福利院。我报出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名字。
沈砚舟的瞳孔,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猛地收缩!
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
他的脸色,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骤然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惨白如纸。
高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和孩子。
肩膀的线条绷得死紧。
空气死寂。
只能听到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眼眶,竟然是骇人的猩红。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是要把我整个人穿透、撕裂。
那里面有惊涛骇浪,有毁天灭地的风暴,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痛苦和……绝望
你……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颤抖,你左肩后面……是不是……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像……像一片小枫叶
轰——!
我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左肩后面……
那块从记事起就存在的、小小的、枫叶形状的暗红色胎记……
除了最亲密的人,比如林棠,比如……一起长大的福利院同伴,没人知道!
沈砚舟他……他怎么会知道!
一个极其荒谬、极其恐怖的念头,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猩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的脸。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怀里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你……你到底……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砚舟没有回答。
他只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再也支撑不住。
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指缝间,有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泄露出来。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这个冷酷、强大、永远高高在上的男人……
此刻,竟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我面前,崩溃地哭了出来。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沈砚舟压抑痛苦的呜咽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个可怕的猜想,像毒藤一样疯狂滋长,缠绕得我几乎窒息。
沈砚舟……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到底是谁
他捂着脸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过了很久,久到那崩溃的呜咽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粗重的、破碎的喘息。
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放下手。
脸上湿漉漉一片,眼眶通红,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
那眼神,不再是冰冷,不再是厌恶,而是被一种巨大无边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痛苦和绝望占据。
他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焦距。
嘴唇翕动着,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阳光福利院……东边……那棵老槐树……树洞里……藏着……藏着我们……埋的玻璃弹珠……
轰——!
我眼前猛地一黑!
老槐树……
树洞……
玻璃弹珠……
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几乎被遗忘的画面,被这几个词瞬间炸开,清晰地浮现出来!
阳光福利院破败的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树根处有一个小小的洞。
那是只属于我和哥哥的秘密基地。
我们把捡来的、最漂亮的玻璃弹珠藏在里面,约定好谁也不能告诉。
哥哥……
那个比我大四岁,总是护着我,把少得可怜的糖果省给我,在我被大孩子欺负时像小豹子一样冲上去的……哥哥……
江舟。
他叫江舟。
福利院的阿姨说,我们是一起被送进来的,像是兄妹,但没有确切的证明。
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直到我七岁那年……
那个阴冷的下午。
一群穿着体面的人来到福利院,说要领养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
他们看中了江舟。
十岁的江舟死死地拉着我的手,哭喊着不肯走:我要妹妹!我要和妹妹一起!
可那些人只想要男孩。
院长阿姨掰开了江舟紧抓我的手。
他被人强行抱走时,回头看我最后一眼,那绝望、痛苦、不舍的眼神……
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深的烙印。
后来,福利院失火,档案被烧毁了大半,关于我和江舟的来处,彻底成了谜。
我也辗转被送去了别的福利院。
从此,天各一方。
江舟……沈砚舟……
那个模糊的、温柔护着我的小小身影……
和眼前这个高大、冷酷、折磨了我三年的男人……
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剧烈的头痛中,疯狂地撕扯、重叠……
不……不可能……我摇着头,声音破碎不堪,像是濒死的哀鸣,你骗我……沈砚舟……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他颤抖着手,伸进大衣内侧的口袋,摸索着。
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陈旧、边缘磨损严重的塑料皮小夹子,颜色褪得几乎看不清。
他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
他打开那个小夹子。
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瘦小的男孩,大概十岁左右的模样,牵着一个更小的、扎着羊角辫、笑得眼睛弯弯的小女孩。
背景,正是阳光福利院那堵斑驳的砖墙。
那个小女孩……是我!
七岁时的我!
而那个男孩……
我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男孩的脸。
那熟悉的、带着稚气的眉眼……
那眼神里,对身边小女孩毫不掩饰的保护和温柔……
即使隔着二十年的漫长时光,即使气质天差地别……
我也认出来了!
是江舟!
是那个被我藏在记忆深处、叫做哥哥的江舟!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冲破了我的喉咙!
不是我发出的。
是沈砚舟!
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灭顶的真相带来的痛苦,猛地将那张照片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身体痛苦地蜷缩下去,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病床栏杆上。
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哀嚎。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
是我……是哥哥……哥哥没有认出你……
是我……把你弄丢了……又亲手……把你推进地狱……
啊——!!!
那凄厉的、悔恨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
震得我耳膜生疼。
也震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旋转。
怀里的孩子似乎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沈砚舟崩溃的哀嚎,交织在一起。
像一场荒诞至极、又惨烈无比的噩梦。
我低头,看着怀里哭得小脸通红的孩子。
看着这个……我失散多年、却对我百般折磨的亲哥哥,此刻在我面前彻底崩溃的模样。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失去意识前,我仿佛又看到了福利院那棵老槐树。
树洞里,藏着我们最珍贵的玻璃弹珠。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斑驳陆离。
哥哥牵着我,笑容明亮。
晚晚别怕,哥哥在呢。
哥哥会永远保护晚晚。
……
再次醒来,是在一片刺目的白光里。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鼻腔。
我猛地睁开眼,记忆如同潮水般回涌,带着灭顶的窒息感。
晚晚!你醒了!林棠焦急的脸出现在眼前,眼睛红肿。
孩子……我声音嘶哑干裂。
孩子没事!在保温箱里观察呢,医生说很健康!林棠赶紧握住我的手,你吓死我了!突然就大出血晕过去……
大出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平坦下去的肚子。
他呢我问,声音冷得像冰。
林棠自然知道我问的是谁,脸色变得极其复杂,带着愤怒和后怕:他……沈砚舟……他在你抢救的时候,像疯了一样!差点把院长办公室砸了!逼着全院最好的医生都过来……后来你脱离危险了,他就……他就一直跪在你病房外面……
跪
沈砚舟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视我如蝼蚁的沈砚舟
荒谬感再次袭来。
让他滚。我闭上眼,只觉得疲惫深入骨髓。
他……他听不见的……林棠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恐惧,他好像……整个人都垮了。跪在那里,谁拉也不起来,像尊石像……嘴里……就反复念叨着‘对不起’……
接下来的几天,我拒绝见任何人。
除了林棠和医生护士。
沈砚舟真的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
但林棠告诉我,他就一直跪在我病房外的走廊尽头。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像个赎罪的囚徒。
医院的院长、主任轮番来劝,甚至惊动了镇上的领导,他都无动于衷。
沈砚舟这三个字代表的权势,在这偏远小镇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却撼动不了他那颗被悔恨彻底碾碎的心。
我麻木地听着。
心口那块地方,空荡荡的,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恨。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几天后,我可以下床了。
林棠扶着我去新生儿科看孩子。
隔着保温箱的玻璃,看着里面那个小小的、睡得香甜的生命。
他那么小,那么纯净,与这肮脏混乱的一切都无关。
他是我唯一的救赎。
宝宝……我轻声呢喃,指尖隔着玻璃描绘着他的轮廓。
晚晚,林棠小声说,孩子……还没取名字呢。
名字……
我沉默地看着那张恬静的小脸。
就叫……江念安吧。我轻轻说,念念不忘,平安喜乐。
不姓沈。
只姓江。
我的江。
走出新生儿科,林棠扶着我慢慢往回走。
在走廊的转角。
我看到了他。
沈砚舟。
或者说,江舟。
他依旧跪在那里。
几天几夜,他整个人已经脱了形。
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扔在一旁,只穿着一件染了污渍的衬衫。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脸色是死灰般的惨白,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出血。
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沈家太子爷的矜贵与冷傲。
他跪得笔直,像一截被烧焦的枯木。
眼神空洞地望着我病房的方向,没有焦距。
当我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里时。
他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骤然爆发出一种骇人的亮光!
像是濒死的人看到了唯一的浮木。
晚晚!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想站起来,可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刚一动,就狼狈地向前扑倒。
他用手撑着冰冷的地面,艰难地抬起头,仰望着我。
那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毫不掩饰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痛苦和乞求。
晚晚……对不起……哥哥错了……哥哥真的错了……他语无伦次,眼泪混着脸上的污迹淌下来,你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别不理哥哥……求你了……
哥哥我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沈先生,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没有!晚晚!我是江舟!我是哥哥啊!他激动地想要爬过来,身体却再次跌倒。
江舟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那个会保护妹妹、把糖果省给妹妹的江舟,早就死在二十年前被人抱走的那天下午了。
活下来的,是恨我入骨、折磨我三年的沈砚舟。
那个江舟,死了。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他心口。
沈砚舟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放大,像是听到了最恶毒的诅咒。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绝望的抽气声。
他抬起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衣角。
指尖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那肮脏的触碰。
沈先生,我的目光越过他,看向空无一物的走廊尽头,请离开吧。别在这里,脏了我孩子的眼。
孩子……他像是被提醒了什么,灰败的眼睛里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光,我们的孩子……他……
孩子姓江。我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叫江念安。跟你,跟沈家,没有半点关系。
他是我江晚的儿子。仅此而已。
不……晚晚……你不能……他痛苦地摇头,还想说什么。
我能。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就像当初,你能毫不犹豫地把我推进地狱一样。
沈砚舟,不,江舟。
我们两清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那瞬间碎裂成齑粉的表情,任由林棠扶着我,转身。
一步步,远离那个跪在冰冷地砖上、如同被世界遗弃的身影。
身后,传来他压抑到极致、最终崩溃爆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恸哭声。
撕心裂肺。
回荡在空旷的医院走廊里。
久久不息。
三年后。
南方的海滨小城,初春。
阳光暖暖的,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海风气息。
我推着婴儿车,慢慢走在开满紫荆花的人行道上。
车里的小家伙快三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小手指着路边花坛里刚开的粉色小花,奶声奶气地喊:妈妈!花!漂酿!
嗯,漂亮。我笑着应他,弯腰把他抱出来,安安喜欢吗
喜欢!小家伙响亮地回答,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留下湿漉漉的口水印。
心被填得满满的。
念念不忘,平安喜乐。我蹭蹭他柔软的脸蛋。
当年带着襁褓中的念安,和林棠一起离开了那个小镇,辗转来到这座温暖的南方小城。
开了家小小的花店,名字就叫念安。
日子平静,忙碌,充实。
过去的噩梦,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偶尔午夜梦回,看到那张冰冷厌恶的脸,醒来时看到身边睡得香甜的小脸,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妈妈!看!大车车!念安忽然兴奋地指着马路对面。
一辆线条流畅、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了路边。
在这个小城,这样的车很扎眼。
我下意识地看过去。
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深色休闲外套的男人走了下来。
身形依旧挺拔,但比记忆中似乎清瘦了些。
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隔着熙攘的车流和人潮。
他的目光,精准地穿过所有障碍,落在了我……和我怀里的孩子身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沈砚舟。
或者说,江舟。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沉淀的、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憔悴。
三年时间,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
眼角的细纹,鬓边几缕刺眼的白发。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痛苦悔恨渴望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卑微
最终,他的视线,胶着在了念安好奇的小脸上。
那眼神,瞬间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小心翼翼的打量。
念安被他看得有些害羞,把小脸埋进我颈窝,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瞄他。
沈砚舟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抬脚,想穿过马路。
我抱着念安,后退了一步。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眼中所有的光。
他僵在原地,脚步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海风吹过,卷起路边的落花。
我们隔着一条街,沉默地对视着。
像隔着无法跨越的万水千山,和二十多年错位纠缠、沾满血泪的时光。
他看着我,眼神哀伤得像溺水的囚徒。
最终,他所有的挣扎、所有想说的话,都化作了唇边一抹苦涩到极致、也卑微到极致的弧度。
他抬起手,极其缓慢地,指了指我怀里的念安。
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近乎哀求地问了一句:
能……看看他吗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怀里的念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仰起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看我,又好奇地看向马路对面那个一直望着他的奇怪叔叔。
我沉默了几秒。
海风温柔地拂过脸颊。
我低下头,亲了亲念安柔软的发顶。
然后,抱着他,轻轻转了个方向。
让念安小小的、懵懂的脸,正对着马路对面。
那个他生物学上的父亲。
那个……他应该叫做舅舅的男人。
我看着沈砚舟瞬间亮起的、充满巨大希冀和惶恐的眼睛。
嘴唇轻启,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穿过马路:
安安,看那边。
叫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