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一句这孩子看着碍眼,我的夫君贺云洲,就当着我的面,亲手掐死了我们三岁的儿子。
我发疯要去讨个公道,他却生生打断我的双腿,割掉我的舌头,挖出我的双眼,将我囚在府中活活饿死,最后弃尸荒野,任野狗分食。
再次睁眼,我成了皇宫里人人可欺的疯公主,也成了害死我儿子的九公主她最看不起的亲姐姐。
1
世人都说虎毒不食子,可我的夫君贺云洲,就在我面前,活活掐死了我们才三岁的儿子,阿念。
起因只是九公主萧锦瑟在府中做客时,随口说了一句:这孩子哭闹起来,真是碍眼。
就这一句话,我那刚刚学会喊爹和娘的阿念,就成了一具小小的、冰冷的尸体。他小小的身体瘫软在贺云洲的手里,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惊恐。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崩塌了。
我尖叫,发疯,像个泼妇一样抓挠贺云洲的脸,我想咬断他的喉咙。我喊着要去皇宫,要去敲登闻鼓,要去告诉皇帝,他的好女儿,他的好臣子,是一对什么样的蛇蝎心肠。
告御状贺云洲冰冷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怜悯,只有被我忤逆的愤怒。他反手一巴掌将我扇倒在地,力道大得我耳中嗡嗡作响。
他拽着我的头发,将我拖进柴房。
沈鸢,你最好安分点,别逼我。他的声音像是淬了毒的冰。
我怎么可能安分!我的儿子死了!被他亲手杀死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一次次地冲向门口,用身体撞,用牙齿咬,我的指甲在门板上划出血痕,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放我出去!贺云洲!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们!
回应我的是一根冰冷的铁棍。
第一棍,砸在我的左腿上,我听到了骨头清脆的断裂声。剧痛让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第二棍,砸在我的右腿上。同样的剧痛,同样的骨裂声。
我的双腿被他生生打断了。
他丢掉铁棍,蹲下身,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他的脸在模糊的视线里扭曲着,像地狱里的恶鬼。
现在,你还怎么去告御状他轻笑着问,笑容残忍至极。
我看着他,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他的脸啐了一口血沫。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笑容消失了。
做鬼呵。他冷笑一声,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带来一把匕首。
那匕首很亮,映出我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我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种比断腿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
他用匕首,先是割断了我的舌根。剧痛和涌出的鲜血呛得我无法呼吸,我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像一只待宰的牲畜。
然后,他把那冰冷的刀尖,对准了我的眼睛。
你不是想去告状吗没了舌头,看你怎么说。
你不是很会用这双眼睛瞪我吗没了眼睛,看你怎么看。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能做的,只有绝望地摇头,可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无法挣脱的痛苦。
最后的光明,是他那张冷酷到极致的脸。
黑暗降临了。
我成了一个废人。一个又瞎又哑,双腿尽断的废人。
他把我囚禁在柴房里,不给吃,不给喝。
我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黑暗,无边的疼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饥饿和干渴。
我的阿念,我的孩子,娘好疼啊。
娘好想你啊。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想的不是贺云洲,不是萧锦瑟,而是我那可怜的孩子。他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这么疼,这么绝望。
我死了。
但我没有立刻消散。我的魂魄飘荡在将军府的上空,像一个旁观者。
我看到贺云洲若无其事地处理了阿念的尸体,对外宣称孩子是染了恶疾,不治身亡。
我看到他对我那悲痛欲绝的父母说,是我思念孩子,悲伤过度,自己投井死了。
我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肝肠寸断。而他,贺云洲,这个杀人凶手,却在一旁虚情假意地安慰着,扮演着一个痛失妻儿的好夫君。
我恨得魂魄都在颤抖。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尸体。
他没有给我一个棺材,没有给我一个坟墓。他只是让人用一张破草席卷了,趁着夜色,扔到了京城外的乱葬岗。
那里是野狗和乌鸦的天堂。
我亲眼看着,那些饥饿的野狗围了上来,撕开草席,一口一口,分食着我的血肉。
那是我啊!
我曾经也是京城里人人称赞的大家闺秀沈鸢,我曾经也有爱我的父母,有过美满的家庭。可现在,我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留不下。
恨!
滔天的恨意淹没了我。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高高在上,享尽荣华,而我和我的孩子就要落得如此下场
我不甘心!我不服!
我要报仇!
我要让贺云洲,让萧锦瑟,尝遍我所受的所有痛苦!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这股强大的怨念,让我没有被阴差带走,我的魂魄像一团黑色的火焰,在乱葬岗上空盘旋。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年。
我的怨气越来越重,甚至可以影响到周围的活物。偶尔路过的旅人会感到莫名的寒冷,林中的飞鸟不敢靠近这片区域。
直到那一天。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一队侍卫的护送下,经过了这片乱葬岗。
马车里传来一阵阵疯癫的笑声和哭喊声。
哈哈哈哈……父皇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我是疯子……我是疯子……
一个穿着华丽宫装,却发丝凌乱,神情癫狂的少女,被两个宫女死死按在马车里。
突然,马车的一个轮子陷进了泥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那个疯癫的少女趁机挣脱了宫女,像一道闪电般冲出马车,直直地朝着乱葬岗的深处跑去。
公主!永安公主!
侍卫们惊慌失措地追了上来。
永安公主我认得她。
她是当今皇帝最不待见的女儿,永安公主萧明月。她的母亲是因罪被打入冷宫的废后,她自小就不受宠,听说几年前受了刺激,就彻底疯了。
现在,她竟然跑到了这里。
她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哭,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坑洼。
她被一块石头绊倒,额头重重地磕在了一块墓碑的尖角上。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的脸。
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侍卫们赶到时,已经没了呼吸。
就在她断气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
我那充满怨念的魂魄,被硬生生地扯进了永安公主的身体里。
黑暗,又一次笼罩了我。
但这一次,不再是永恒的绝望。
当我的意识再次清醒时,我能感觉到疼痛。是额头上的伤口在疼。
我能闻到刺鼻的药味。
我还能听到耳边有人在小声啜泣。
我……活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古色古香的床幔。我动了动手指,它们听从了我的指令。我尝试着活动我的双腿,它们完好无损。
我……真的活了!
我附身在了永安公主萧明月的身上!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一切都是好的。
我张开嘴,试着发声。
一个陌生的,却又清脆的少女声音从我喉咙里发出来:水……
旁边啜泣的小宫女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我,眼睛又惊又喜:公主!您醒了!您会说话了!
她手忙脚乱地倒来一杯水,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下。
温热的水流过我的喉咙,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
我不是沈鸢了。
我是永安公主,萧明月。
皇帝的女儿,九公主萧锦瑟的姐姐。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一句话就要了我儿子性命的女人,现在,是我的妹妹了。
而贺云洲,那个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男人,他是我的妹夫。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我躺在床上,感受着这具鲜活而年轻的身体,感受着胸腔里那颗重新跳动的心脏,忍不住笑了起来。
开始是低低的笑,后来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大笑。
老天爷!你终究是开了眼!
你让我死得那么惨,就是要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吗
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他们面前,将他们送入地狱的机会!
贺云洲,萧锦瑟。
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回来了。
从地狱里爬回来,向你们讨债了。
2
我醒来的地方,不是皇宫,而是位于京城郊区的一处皇家别院。
这里名为静心苑,听起来雅致,实则就是一座为我量身定做的牢笼。院墙高耸,守卫森严,美其名曰是让我静心养病,实际上就是把我这个皇室的污点圈禁起来,免得出去丢人现眼。
那个给我喂水的小宫女名叫晚晴,是这别院里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拼凑出了这具身体原主,永安公主萧明月的过往。
萧明月,生母是废后,自小在冷宫长大,受尽了欺凌和白眼。她本就性子怯懦,敏感多思。三年前,唯一疼爱她的太后薨逝,她去灵前祭拜,却被几位皇子公主,其中就包括风头正盛的九公主萧锦瑟,当众羞辱了一番。他们嘲笑她是罪妇之女,是皇室的耻辱,甚至有人将祭品泼在了她的身上。
巨大的刺激之下,萧明月彻底疯了。
时而大哭大笑,时而沉默不语,时而又会做出些惊人之举。皇帝对这个女儿本就毫无感情,她疯了,更是眼不见为净,直接将她扔到了这静心苑,任其自生自灭。
而这次,是我被送到这里来的路上,自己冲出马车,撞死在了乱葬岗的墓碑上。随行的太医和侍卫们都吓得半死,以为这下死定了。谁知,他们把我抬回来,灌了几天药,我竟然又活了过来。
在他们眼里,我还是那个疯疯癫癲的永安公主。
这正合我意。
疯癫,将是我最好的武器,最坚固的盾牌。
一个疯子,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一个疯子,也不会有人去防备。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面养伤,一面继续扮演着那个疯癫的萧明月。
我会突然在半夜放声高歌,唱的是我前世教给阿念的童谣,那歌声凄厉,在寂静的别院里回荡,吓得巡逻的侍卫心惊胆战。
我也会在白天,对着一棵枯树说话,一说就是一整个下午。我会叫那棵树阿念,轻轻地抚摸它粗糙的树皮,跟它讲故事,说我有多想它。
阿念,娘在这里,别怕。
晚晴看着我,只是心疼地掉眼泪,以为公主是思念某个不存在的人。
而那些监视我的侍卫和太监宫女,则是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永安公主疯得更厉害了,怕是离死不远了。
我把他们的轻蔑和鄙夷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你们越是觉得我疯,我的机会就越大。
我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皇宫。回到那个权力的中心,回到我的仇人身边。
只有在那里,我才能亲手将他们拉下神坛。
机会很快就来了。
半个月后,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父皇的寿辰将至,要在宫中大办宴席。按照惯例,所有皇子公主,无论受宠与否,都必须到场祝寿。
负责看管我的管事太监李公公,捏着鼻子来通知我这个消息时,脸上满是嫌恶。
公主殿下,他尖着嗓子,离我三尺远,万寿节将至,皇上有旨,命您回宫赴宴。您可千万收敛着点,别在御前失了仪态,丢了皇家的脸面!
我正蹲在地上,用手指画着圈。听到他的话,我抬起头,冲他咧嘴一笑,笑得痴傻,口水都流了下来。
回宫好呀好呀!我要回宫吃桂花糕!我还要见九妹妹!九妹妹最漂亮了!我拍着手,像个得到糖吃的孩子。
李公公见我这副模样,厌恶地皱了皱眉,匆匆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我脸上的傻笑就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晚晴担忧地看着我:公主,您真的要回宫吗奴婢怕……怕那些人又会欺负您。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看着她真诚而担忧的眼睛。我知道,晚晴是可以信任的人。在这座冰冷的别院里,她是唯一的光。
晚晴,我轻声说,声音不再痴傻,而是清晰而平静,别怕,从今以后,没有人能再欺负我了。
晚-晴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公主,您……您不疯了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神幽深:有时候疯,有时候不疯。在敌人面前,我永远都是疯的。
晚晴似懂非懂,但她看到我眼中的清明和坚定,那不是一个疯子该有的眼神。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无论公主做什么,奴婢都跟着您!
回宫的日子到了。
我换上了符合我公主身份的华服,但依旧不梳头,不施粉黛,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脸上还故意抹了两道泥印,看起来疯癫又邋遢。
坐上回宫的马车,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无助绝望,想要去告御状却连皇宫大门都进不去的沈鸢。
这一次,我是永安公主萧明月。
我将以皇女之尊,踏入那座曾经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殿堂。
皇宫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金碧辉煌,威严肅穆。
可在我眼里,这每一块砖瓦,都像是被鲜血浸泡过一样,散发着腐朽和罪恶的气息。
按照规矩,回宫后我要先去向皇后请安。
当今的皇后,是萧锦瑟的生母,王氏。一个看起来端庄贤淑,实则心机深沉的女人。废后,也就是我这具身体的生母,就是被她和她的家族联手扳倒的。
我被领进坤宁宫时,皇后正和几个嫔妃说笑,九公主萧锦瑟也在一旁,娇俏地给皇后捶着腿。
看到我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走进来,殿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有鄙夷,有嘲讽,也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萧锦瑟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她皱起好看的眉毛,用帕子掩住口鼻,仿佛我身上有什么瘟疫一样。
这是谁啊怎么把这个疯子给领进来了真是晦气!她娇声对皇后抱怨。
我没有理会她,只是径直走到大殿中央,然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皇后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母后!儿臣回来了!儿臣好想您啊!我一边磕头,一边嚎啕大哭,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皇后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整懵了,她愣了好几秒,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明月啊,快起来,地上凉。
不!儿臣不起来!我哭得更大声了,儿臣在静心苑,天天想,夜夜盼,就想着能再见母后一面!他们不让我回来,他们说母后不要我了!呜呜呜……
我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字字句句都在表明我的孺慕之情。
一个疯掉的、不受宠的公主,在被放逐之后,不想着自己的父皇,不想着任何人,偏偏一回来就对着皇后表现出如此强烈的依赖和爱戴。
这对于需要贤良名声来巩固自己地位的皇后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果然,皇后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她斥责了身边想要拉我起来的宫女,亲自走下凤座,将我扶了起来。
她用自己的手帕,温柔地擦拭我脸上的泪痕和泥土,动作轻柔得像一个真正的慈母。
傻孩子,胡说什么呢,母后怎么会不要你。你也是母后的女儿啊。她的声音温婉动听,但我能感觉到她触碰我时,指尖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嫌弃。
真的吗我抬起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睛,痴痴地看着她,那母后以后还会把明月送到那个黑漆漆的院子里吗我不要去那里,那里有鬼,会抓我……
不会了,以后就住在宫里,陪着母后。皇后笑着承诺。
站在一旁的萧锦瑟不乐意了,她走过来,一把将我推开,满脸嫌恶。
母后,您别理这个疯子!您看她脏成什么样子了,别脏了您的手!
我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但我没有生气,反而咧开嘴,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我爬过去,想要去抓萧锦瑟的裙角,嘴里还念叨着:九妹妹!九妹妹好漂亮!像天上的仙女!
萧锦瑟吓得连忙后退,像是躲避什么脏东西一样,尖叫道:你别碰我!滚开!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
大将军,贺云洲,前来向皇后娘娘请安!
贺云洲。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那个我刻骨铭心的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我僵在原地,所有的伪装在那一瞬间几乎要被撕碎。滔天的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我的理智。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鲜血渗出,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让我勉强保持着清醒。
不能冲动。
沈鸢已经死了,现在我是萧明月。
我慢慢地抬起头,隔着缭乱的发丝,看向那个从殿外走进来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走动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沉稳和威势。
他还是那样,风度翩翩,仪表不凡。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张好看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颗比魔鬼还要恶毒的心
他走进来,先行礼:臣贺云洲,拜见皇后娘娘,九公主殿下。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还趴在地上的我。
当他看到我那张痴傻、肮脏的脸时,他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深深的厌恶所取代。
他大概是在想,皇室怎么会有如此上不了台面的疯公主。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一半是因为恨,一半是因为一种病态的兴奋。
贺云洲,你看。
我没死。
我换了一种方式,站在了你的面前。
这一次,你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我也不再是那个任你宰割的柔弱妻子。
我是公主。
而你,要向我行礼。
我咧开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傻笑。
是你呀,我含糊不清地说道,一边说,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去,我认识你……你身上……有我孩儿的味道……
我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声音飘忽,像是梦呓。
但贺云洲的身体,却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僵住了。
3
贺云洲的脸色变了。
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着震惊和惊疑的表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旁人无法察觉,却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眉头紧紧蹙起,审视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我身上。
他当然不会认为我是沈鸢,在他看来,沈鸢早就尸骨无存了。他只会觉得,我这个疯公主,在胡言乱语。
但孩儿这两个字,就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里。
旁边的皇后和萧锦瑟也听到了我的话。
萧锦瑟立刻尖声斥道:疯子!你胡说八道什么!贺将军尚未有子嗣,哪里来的孩儿味道!来人,快把她拖下去,别在这儿发疯!
皇后也皱起了眉,显然对我的疯言疯语感到不悦。
我却仿佛没听到一般,依旧痴痴地看着贺云洲,伸出脏兮兮的手,想要去触碰他。
就是你……我闻到了……阿念的味道……我嘴里继续念叨着,我的阿念……他好冷……他说他好冷……
阿念。
当我清晰地说出这个名字时,我看到贺云洲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名字,除了我们夫妻二人,便只有我那可怜的父母知道。外人只知他有个小名,却不知大名。
一个深居别院的疯公主,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巧合吗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贺云洲的眼神变了,从单纯的厌恶,多了一丝探究和警惕。
公主殿下怕是认错人了。他沉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被冲上来的宫女和太监架住了胳膊。
我奋力挣扎着,却依然不肯移开视线,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哭喊声: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的哭声凄厉,像极了冤魂的索命悲啼。
坤宁宫内的气氛变得无比诡异。
皇后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喝道:堵上她的嘴!带下去!关起来!万寿节之前,不许她再出房门一步!
我被粗暴地拖了下去,嘴里被塞上了布条,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但在被拖出大殿的最后一刻,我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贺云舟。
我的眼神里,没有了痴傻,只有冰冷刺骨的仇恨,和一丝诡异的微笑。
他看到了。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我能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骇。
我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
这就够了。
我要的不是立刻杀死他,那太便宜他了。我要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掉他的伪装,摧毁他的意志,让他活在无休止的恐惧和猜疑之中,最后在绝望中死去。
我被关进了皇宫里一处偏僻的宫殿,名为冷月宫。
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比静心苑还要破败,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一个小门可以进出,外面有侍卫把守。
晚晴也被一同关了进来,她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
公主,都是奴婢没用,护不住您。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示意她拿掉我嘴里的布条。
晚晴,别哭。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好戏,才刚刚开始。
我看着自己被宫女抓得发红的手腕,嘴边勾起一抹冷笑。
萧锦瑟,你不是最爱美,最注重声誉,最怕鬼神之说吗
那我就先送你一份大礼。
万寿节前,宫里大小宴会不断。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萧锦瑟自然是夜夜笙歌,风光无限。
她所居住的流云殿,是皇宫里最华丽的宫殿之一,守卫也最为森严。
但在我眼里,这些都不是问题。
深夜,万籁俱寂。
我换上一身白色的中衣,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大半张脸。晚晴按照我的吩咐,用白粉将我的脸和手涂得惨白,又用红色的胭脂在我的眼角和嘴角画出如同血泪一般的痕迹。
公主,您这样……好吓人。晚晴看着我的样子,声音都在发抖。
就要吓人。我对着铜镜,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这具身体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却异常轻盈,常年在冷宫和静心苑的生活,让我学会了如何在阴影中穿行而不被人发觉。
我避开了所有巡逻的侍卫,像一只真正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流云殿的后花园。
我知道萧锦瑟的寝殿在哪,也知道她有一个习惯,为了通风和闻到花园里的花香,她寝殿靠着花园的那扇窗户,总是会留一条缝隙。
我就蹲在那扇窗下的假山后面,静静地等待着。
子时将至,阴气最重的时候。
我听到寝殿里传来了萧锦瑟和宫女的笑语声,她们似乎在谈论今天宴会上收到的奇珍异宝。
就是现在。
我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开始哼唱。
我唱的,是阿念生前最喜欢的那首童谣。
月儿弯弯,挂天边。宝宝快快,闭上眼……
那是我前世,一针一线为他缝制衣裳时,在他摇篮边,夜夜哼唱的曲子。
我的声音经过刻意的处理,变得又细又尖,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阴冷和诡异。
歌声,顺着窗缝,幽幽地飘进了寝殿。
殿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什么声音是萧锦瑟警惕的声音。
奴婢……奴婢没听到啊。宫女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继续唱着。
风儿轻轻,吹窗帘。娘亲就在,你身边……
有……有声音!萧锦瑟的声音尖锐了起来,就在窗外!是谁在外面装神弄鬼!去!给本宫去看看!
我立刻停下歌声,屏住呼吸,缩回假山深处。
我听到窗户被打开的声音,几个宫女提着灯笼出来查看,她们在花园里找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
公主,外面没人,许是……许是风声吧。
风声风声会唱歌吗!萧锦-瑟的声音充满了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们关上了窗户。
我没有离开,而是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然后,我捡起一颗小石子,用尽力气,朝着那扇窗户弹了过去。
啪嗒。
一声轻响。
啊!寝殿里传来萧锦瑟的一声尖叫。
紧接着是器物被打碎的声音,和宫女们慌乱的惊呼。
公主!您怎么了!
有鬼……有鬼!刚才有东西敲窗户!本宫听到了!
我躲在假山后,无声地笑了。
我知道,恐惧的种子,已经在她心里发芽。
一连三天,我每天深夜都去。
第一天唱歌,第二天敲窗,第三天,我用竹竿挑着一件小小的、染了红色汁液的婴儿肚兜,在她的窗前一晃而过。
流云殿彻底乱了。
九公主夜夜被噩梦惊醒,说自己总能听到婴儿的哭声,还看到血衣。她变得歇斯底里,惊弓之鸟,大发雷霆,杖毙了好几个看守不利的宫女和太监。
但无论她怎么加派人手,那诡异的童谣和哭声,总会在午夜时分,准时响起。
有鬼的流言,像风一样在宫里传开了。
有人说,是九公主平日里太过骄纵,得罪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也有人说,是被她害死的冤魂回来索命了。
甚至有人联想到了我这个疯公主。他们说,永安公主之前在坤宁宫就胡言乱语,说贺将军身上有孩儿的味道,现在九公主又被婴灵缠身,这两件事之间,怕不是有什么关联。
贺云洲再次被皇后召进了宫。
我躲在冷月宫的墙角,看到他行色匆匆地从宫门前走过。
他的脸色很差,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神情凝重。
我知道,他不信鬼神。但他信阴谋。
一个疯公主,莫名其妙地说出他死去的儿子的名字。
紧接着,他未来的妻子,就陷入了被婴灵纠缠的恐惧之中。
这一切太过巧合,巧合得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他一定会查。
而我,就等着他来查。
我故意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在流云殿花园的泥地上,留下半个模糊的,属于冷月宫宫女的鞋印。又比如,我让晚晴不小心在洗衣房和别的宫女闲聊时,说起我最近总是半夜不睡觉,喜欢唱一首怪异的童谣。
所有的线索,都会像一条条无形的线,指向我这个被关在冷月宫的,疯癫的永安公主。
贺云洲,你来吧。
来冷月宫看看我这个疯子。
来看看我,为你准备的下一场好戏。
4
贺云洲来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是在一个黄昏,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冷月宫门口的。
守门的侍卫认识他,不敢阻拦。
我当时正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像往常一样,对着一棵槐树说话。我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还是那件脏兮兮的衣服。
阿念,今天天气真好啊。我用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真正的孩子,娘给你做了新衣服,你喜欢吗
我手里拿着一件用破布头和野草胡乱缝制在一起的,不成形的衣服。
晚晴站在一旁,看着我,脸上是习以为常的担忧和心疼。
贺云洲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充满了审视和怀疑。他想从我这个疯子的身上,看出破绽。
我假装没有发现他,继续自顾自地表演。
阿念,你冷不冷啊娘抱抱你好不好我张开双臂,抱住了那棵大槐树,把脸贴在冰冷的树皮上,轻轻地哼起了那首童谣。
月儿弯弯,挂天边……宝宝快快,闭上眼……
我的歌声,依旧是那副痴傻又诡异的调子。
这歌声,贺云洲是听过的。在他杀死阿念之前,我的妻子沈鸢,也曾这样夜夜在摇篮边哼唱。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晚晴发现了他,吓得脸色一白,连忙屈膝行礼:奴婢……奴婢参见大将军。
我这才仿佛被惊动了一样,猛地回过头,看到了他。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痴傻的笑容。
是你!是你呀!我丢下手里的衣服,连滚带爬地朝他跑过去,你是来找我的吗是来陪我玩的吗
我跑到他面前,仰着一张脏兮兮的脸看着他,笑容天真无邪。
贺云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他的眼神幽深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寒水。
公主殿下。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不是公主,我摇摇头,指了指自己,我是阿念的娘。
贺云洲的眉心,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像是在盘问一个犯人。
我歪着头,想了很久,然后迷茫地摇了摇头:我……我忘了。他们都叫我疯子。你呢你叫什么
贺云洲。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瞬间涌上了滔天的恨意。但我很快就压了下去,换上了一副好奇的表情。
贺云洲……我念叨着这个名字,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不好听。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好不好就叫你……负心汉!
我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
贺云洲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公主殿下,他向前一步,身上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九公主殿下近日常做噩梦,说听到有人在窗外唱歌。那首歌,是不是你唱的
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和恐惧。
唱歌我……我没有……我抱着头,蹲了下去,瑟瑟发抖,不是我……有鬼……是鬼在唱歌……一个没有脸的小孩子……他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地上胡乱地画着。
贺云洲的目光,落在了我画的图案上。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小孩子的涂鸦。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一座房子,还有两个小人。
这是当初,我教阿念画的第一幅画。画的是我们一家三口。
贺云洲的呼吸,明显乱了一瞬。
他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想把我整个人看穿。
一个疯公主,知道他死去儿子的乳名,会唱他妻子常唱的童谣,甚至能画出他儿子画过的画。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你到底是谁他再一次问道,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厉色。
我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我好疼啊……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一边说,一边伸出自己的手,摸向我的腿。
这里疼……
然后,我又摸向自己的眼睛。
这里也疼……
最后,我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舌头。
这里……也疼……
我的动作,缓慢而诡异。我每指一个地方,都是前世贺云洲对我施暴的位置。
打断我的双腿,挖掉我的双眼,割掉我的舌头。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看到他的脸色,从阴沉,到惊疑,再到一丝无法遏制的……恐惧。
他想到了什么
是不是想起了那个被他亲手折磨致死的妻子,沈鸢
他是不是在想,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公主,和那个屈死的冤魂,到底有什么联系
是的,贺云洲。
好好想,用力想。
我要你夜不能寐,日日被这个谜团所折磨。我要让你每一次看到我,都像是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贺云洲突然厉声喝断了我的话。
他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还要激烈。他似乎是被我的话刺到了痛处,需要用更大的声音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和恐惧。
公主殿下若是病了,就该好好歇着,而不是在这里妖言惑众!
他丢下这句话,不再看我,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冷月宫。
他的背影,甚至带上了一丝狼狈的仓皇。
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的痴傻和恐惧一扫而空,只剩下冰冷的,如同寒冬湖面般的平静。
我知道,我的目的达到了。
贺云洲的心,已经乱了。
他不再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单纯的疯子,他开始怀疑,开始恐惧。
这很好。
接下来,我要让他把这份恐惧,也传递给萧锦瑟。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们两个人都处于极度紧张和恐惧状态下的机会。
皇帝的万寿节宴会,就是最好的舞台。
还有七天。
这七天里,我停止了所有夜半歌声的骚扰。
冷月宫和我,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这种平静,反而比之前的装神弄鬼,更让人觉得不安。
晚晴有些担心:公主,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万一他们忘了……
不会忘的。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枯黄的落叶,淡淡地说道,一根紧绷的弦,如果一直拨弄,它可能会断。但如果让它在极度紧绷之后,突然归于平静,那根弦上的每一次颤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贺云洲和萧锦瑟,现在就是那根紧绷的弦。
我给他们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他们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害怕,更加疑神疑鬼。
他们会互相猜忌,互相质问。
贺云洲会怀疑萧锦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而萧锦瑟也会觉得贺云洲一定知道些什么。
信任的堤坝上,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缝。
而我,只需要在万寿节那天,轻轻一推,就能让整座堤坝,彻底崩溃。
5
万寿节,如期而至。
整个皇宫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祥和。
但我知道,在这片金碧辉煌的表象之下,涌动着多少肮脏的欲望和致命的阴谋。
晚晴一大早就开始为我梳妆打扮。
这一次,我没有再故意扮丑。
我让她为我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脸上薄施粉黛,遮住了原本的苍白和憔悴。我选了一件淡紫色的宫装,颜色素雅,样式也简单,在争奇斗艳的公主们中间,显得毫不起眼。
公主,您今天真好看。晚晴由衷地赞叹道。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的少女,眉眼清秀,虽然算不上绝色,但自有一股空灵安静的气质。只是那双眼睛,过于深邃,过于冰冷,像藏着无尽的深渊。
这双眼睛,不像十五岁的萧明月,倒像是从地狱归来的沈鸢。
走吧。我轻声说。
当我出现在宴会大殿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他们看惯了我疯癫邋遢的样子,突然看到我如此干净整洁,安静地站在那里,反而觉得不适应。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有探究,有好奇,也有警惕。
其中,最强烈的两道,来自萧锦瑟和贺云洲。
他们并排坐在一起,郎才女貌,看起来是那么的登对。
萧锦瑟穿着一身火红的宫装,珠光宝气,明艳动人。但她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憔悴和神经质。这几天的安宁,显然没有让她放松下来,反而让她更加草木皆兵。
贺云洲依旧是一身玄衣,面沉如水。他看到我的瞬间,瞳孔就是一缩,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的灵魂。
我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安静地走到我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的位置被安排在最角落,离主位最远。这正合我意。
宴会开始,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父皇高坐龙椅之上,满面红光地接受着百官和儿女的祝贺。
我像一个真正的局外人,安静地吃着自己面前的菜,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那对狗男女。
我知道他们在看我。
我越是平静,越是正常,他们心里就越是发毛。
一个疯子突然不疯了,这本身就是最不正常的事情。
时机差不多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殿里的气氛也到了最热烈的时候。
我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我缓步走到大殿中央,屈膝,对着高座上的皇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儿臣萧明月,祝父皇福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在这嘈杂的大殿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显然也有些意外,他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我是谁。
哦……是明月啊。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一丝敷衍,平身吧。你……病好了
回父皇,我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怯怯的,又带着几分天真的笑容,儿臣没病。儿臣只是……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哦皇帝来了兴趣,他身体微微前倾,你能看到什么
我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了萧锦瑟和贺云洲的方向。
儿臣能看到,九妹妹的身上,缠着一个好小好小的影子。我歪着头,表情很认真,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萧锦瑟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胡说八道!她尖叫起来,完全失了仪态。
贺云洲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他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不理会他们,继续对皇帝说道:那个小影子,一直在哭,一直在喊冷。他说,他叫阿念。他还说……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贺云洲那张紧绷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说,是他爹爹,亲手掐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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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我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大殿里炸响。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掐死亲儿这可是人伦惨案!
皇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威严的目光在我和贺云洲、萧锦瑟之间来回扫视。
贺云洲猛地站了起来,对着皇帝躬身行礼,声色俱厉:皇上!永安公主疯病未愈,妖言惑众!臣与九公主即将大婚,至今并无子嗣,何来『阿念』这分明是污蔑!请皇上明察!
萧锦瑟也反应过来,哭着跪倒在地:父皇!您要为儿臣做主啊!这个疯子是在诅咒儿臣!她见不得儿臣和云洲哥哥好!
他们两个人,一个斥责,一个哭诉,配合得天衣无缝。
若是之前的沈鸢,面对这般阵仗,怕是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可我不是。
我看着他们垂死挣扎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好笑。
我没有说谎。我依旧是那副天真又认真的表情,那个叫阿念的小孩儿还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他的爹爹,之所以杀了他,是因为九妹妹说,她看着那个孩子碍眼。
我这句话,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萧锦瑟。
萧锦瑟的哭声一滞,浑身都发起抖来。
贺云洲的眼中,更是爆发出骇人的杀意。
他死死地盯着我,如果眼神能杀人,我恐怕已经死了千百次了。
一派胡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是不是胡言,一查便知。我转向皇帝,眼神清澈而坦然,父皇,儿臣知道,仅凭儿臣几句疯话,不足为信。但是……如果儿臣有证据呢
证据皇帝的眉头挑了起来。
贺云洲和萧锦瑟的脸色,也同时大变。
不错。我点了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说出我这半个月来,最大的发现。
我附身的永安公主,之所以疯掉,不仅仅是因为被当众羞辱。那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她在无意中,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就藏在她送给太后的最后一件寿礼里。
那是一副她亲手绣的百鸟朝凤图。
当初太后薨逝,场面混乱,那副图被当做寻常陪葬品,一同入了皇陵。
父皇,儿臣疯病时常发作,但唯有一件事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当初我绣给皇祖母的那副百鸟朝凤图,内有乾坤。在那副图的夹层里,藏着一封信。
我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
那封信,是儿臣无意中得到的。是……是九妹妹写给贺大将军的亲笔信。
萧锦瑟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贺云洲的心,则沉到了谷底。他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不敢相信。
信里写了什么皇帝沉声问道,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极其危险。
我看着惊慌失措的萧锦瑟,和面色铁青的贺云洲,嘴边勾起了一抹残忍的微笑。
信里,九妹妹向贺将军倾诉爱慕之情。但她说,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就是贺将军府中的原配沈氏,和她所生的那个嫡子。
信的最后,九妹妹写道:『君若无情我便休,君若有情,何愁大事不成一稚子耳,何足为惜。除此障碍,你我二人,方可得真正之长久,共谋未来之富贵。』
我将信中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因为这具身体,永安公主,在疯掉之前,曾将这封信看过无数遍。正是这封信里的内容,让她知道了自己最喜欢的九妹妹,和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贺将军,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辈。巨大的冲击和恐惧,最终压垮了她。
这……这不是真的!你血口喷人!萧锦瑟彻底崩溃了,指着我疯狂地尖叫,父皇!她是在陷害我!是她伪造的信件!
是不是伪造,去皇陵,将那副百鸟朝凤图取出来,一看便知!我朗声说道,字字铿锵有力,信上的字迹,可以比对!贺云洲,你敢不敢对质
贺云洲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一片死灰。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随手处理掉的那个发妻和孽子,背后竟然还牵扯着这样一封要命的信。
他更没有算到,这封信,会落在一个疯公主的手里,并且在今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公之于众。
皇帝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不是傻子。
一个疯公主,不可能凭空捏造出如此详细的细节。
来人!皇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雷霆之怒。
开皇陵,取证物!
将贺云洲、九公主,给朕……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6
天牢,是这个世界上最阴暗潮湿的地方。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血腥和腐烂混合的霉味,老鼠在墙角肆无忌惮地穿行,远处时不时传来犯人痛苦的呻吟和哀嚎。
我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走在这条通往地狱的路上。
晚晴跟在我身后,小脸煞白,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
押送我的太监在最深处的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
公主殿下,贺将军就关在里面。他谄媚地对我笑了笑,打开了牢门上的锁。
那日在万寿节宴会上,父皇下令开皇陵取证。
结果,与我所说,一般无二。
那封字字诛心的信,就藏在百鸟朝凤图的夹层里。字迹确实是萧锦瑟的,上面提到的内容,与贺云洲府上嫡子暴毙、正妻投井的时间线完全吻合。
铁证如山。
龙颜大怒。
皇帝下令彻查。这一查,便牵扯出了更多不堪的内幕。原来贺云洲早就和代表着皇后势力的九公主勾结在了一起,他娶我,不过是为了利用我父亲在朝中的势力。后来我父亲年迈致仕,失去了利用价值,我便成了他的绊脚石。
而杀死阿念,不仅仅是为了讨好萧锦瑟,更是为了向皇后一派递上投名状,表明自己可以为了权力,不惜一切代价。
用心之歹毒,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最终,贺云洲被判斩立决。萧锦瑟虽免于一死,但也被废去公主封号,贬为庶人,终身圈禁于当年的冷月宫。
而我,永安公主萧明月,因为揭发有功,又在太医的诊治下,宣称疯病大愈,一时间从皇室的污点,变成了人人称赞的聪慧公主。父皇甚至还赏赐了我一座新的宫殿,就在坤宁宫的旁边。
真是讽刺。
我走进牢房。
贺云洲穿着一身囚服,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被锁在墙上。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俊朗不凡的大将军,如今头发散乱,满脸污秽,形容枯槁,狼狈得像一条狗。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地抬起头。
当他看到是我的时候,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绝望所取代。
是你。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是我。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们之间的位置,彻底颠倒了。
我……输了。他苦笑了一下,我输得……心服口服。只是我不明白,你到底是谁
他依旧在纠结这个问题。
一个人的恨,可以模仿。一个人的信息,可以探听。但那深入骨髓的,只属于沈鸢和阿念的细节,却不是一个外人能够知道的。
我是谁,很重要吗我轻声反问。
重要。他死死地盯着我,让我死个明白。
好啊。我笑了,笑得灿烂。
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夫君,你不记得我的声音了吗
我的声音,不再是永安公主的清脆,而是变回了那个他熟悉了数年的,属于沈鸢的温婉嗓音。
贺云洲的身体,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猛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瞬间瞪大到了极致,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你……你……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看到了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
没错,就是我。我直起身子,恢复了永安公主的声音,脸上带着恶魔般的微笑,我就是沈鸢。你杀了我,我就从地狱里爬了回来。我钻进了这位公主的身体里,就是为了向你讨还血债。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疯狂地摇头,镣铐被他撞得哗哗作响,你是鬼!你是鬼!
我是鬼,也是人。我欣赏着他崩溃的样子,心中涌起一阵病态的快感,贺云洲,你还记得吗你打断了我的腿,挖了我的眼,割了我的舌头,把我扔在柴房里,活活饿死。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我还记得,我死了以后,你把我扔到了乱葬岗。我亲眼看着,野狗,是怎么样一口一口,把我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的。
啊——!贺云舟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他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扑过来,又或是想要逃离。
别急。我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让他无法动弹,这还不是最有趣的。最有趣的是,我用这具身体,看着你和萧锦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进我为你们设下的陷阱里的。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你心里的每一次猜疑,我都知道。我看着你恐惧,看着你挣扎,看着你最后像一条狗一样,被拖进这天牢里。
你这个疯子!魔鬼!他嘶吼着。
魔鬼我笑了起来,是你亲手把我变成魔鬼的。贺云舟,你杀我孩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你将我弃尸荒野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
他不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彻底的,无可救药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了。
缠着萧锦瑟的不是婴灵,是我的复仇。
那个说着疯话的公主,就是他亲手杀死的妻子。
这比任何鬼神之说,都更让他感到恐惧和绝望。
杀了我。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你现在就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杀了你我摇了摇头,太便宜你了。死,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
我站起身,转身向牢门外走去。
我会去求父皇,免你一死。
贺云洲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回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无比残忍的微笑。
我会让他下旨,效仿古时『人彘』之法。我会让人打断你的手脚,熏聋你的耳朵,挖出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舌头,然后把你扔进一个坛子里。我会让你活着,让你清醒地活着。让你像我当初一样,感受着每一寸肌肤的腐烂,感受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我会每天都去看你,告诉你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我会告诉你,你的家族因为你而被满门抄斩。我会告诉你,萧锦瑟在冷月宫里,是如何的疯癫,如何的被人欺凌。我会把你的痛苦,延续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才是我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我说完,不再看他脸上那绝望到扭曲的表情,转身走出了牢房。
身后,传来他歇斯底里的,混杂着恐惧与崩溃的哭嚎。
那声音,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乐曲。
走出天牢,外面阳光正好。
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不再有仇恨的腥甜,只有干净的,属于阳光的味道。
大仇得报。
但我的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片巨大的,空旷的死寂。
那个支撑着我从地狱爬回来的支柱,轰然倒塌了。
阿念,娘为你报仇了。
可是,娘的心,也空了。
晚晴走上前来,为我披上一件斗篷。
公主,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
回去
我还能回到哪里去呢
沈鸢已经死了。
萧明月也已经死了。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占据着别人身体的,孤独的游魂。
我抬头望向天空,几只飞鸟掠过。
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我不知道。
或许,就带着这份空洞,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或许,为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萧明月,也为我自己,找寻一个新的,活下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