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月光修理铺的故事 > 第一章

胡同像一条静卧的旧腰带,深深浅浅的褶皱里藏着无数光阴的故事。尽头那扇窄门上方,一块被经年烟尘浸润得字迹模糊的木牌——老周记修理,固执地悬着。门内,老周头正佝偻着背,用一块绒布细细擦拭着一台早已哑了喉咙的唱片机外壳。绒布拂过,木纹深处沉积的旧时光便泛起一层温润的微光。
爸!儿子洪亮的声音撞破了铺子里的静谧。他西装革履,眉头拧着,与这满屋的陈旧格格不入。您瞧瞧这地方!跟我走吧,新房子敞亮,啥都有,您就安心养老多好!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缺了角的瓷碗、蒙尘的座钟、断了弦的旧胡琴,仿佛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老周头没停手,只是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像被无形的刻刀划过。他声音不高,却像钉子楔进木头里:走了走了,这些老伙计们……谁还管它们死活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唱片机冰凉的唱针,那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熟睡的孩子。儿子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留下沉甸甸的叹息砸在满是木屑的地上,随着他转身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湮灭。
夜色浓稠如墨,淹没了胡同的喧嚣。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孤悬在铺子中央,在破旧的木地板上投下老周头佝偻而执拗的影子。工作台上,躺着一把伤痕累累的老木椅,沧桑的木质被岁月磨得油润,却只剩三条腿歪斜地支撑着,像一个被遗忘在战场的老兵。另一条腿,齐根断去,露出参差的木茬,诉说着一次粗暴的告别。
老周头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触到那新鲜的断口。他眯起眼,在工具箱里翻找。工具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孤独。他选出一块色泽、纹理都尽量接近椅腿的老木料,用铅笔在上面小心描画着形状,不时拿起来对着断口比划。锯子拉动,木屑如细雪般簌簌落下。凿刀轻敲,一点点剔除多余的部分。砂纸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滑下,滴落在木屑堆里,洇开深色的小点。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块木头和那残缺的椅子。
不知何时,清冽的月光,竟悄然穿透蒙尘的窗棂,无声无息地流淌进来,宛如一泓银色的溪水,静静地漫过冰冷的水泥地,温柔地漫上工作台,将那把三条腿的椅子和老周头布满老茧的双手笼罩其中。
那些散落在他脚边、台面上,细碎如尘的木屑,忽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轻轻唤醒。它们不再只是无用的废料,开始极其细微地簌簌震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细碎铁砂,又如同归巢的倦鸟,一点点、一片片,朝着那断腿处聚拢、飘浮、旋转。它们寻找着彼此,依附着,凝结着,在银辉的指引下,竟缓缓勾勒、堆叠出一条崭新的腿的雏形!那形状,与老周头手中正费力雕琢的木料,惊人地吻合。
角落的阴影里,那台早已沉默多年、外壳漆皮剥落的旧收音机,此刻,它的刻度盘竟幽幽地亮起一抹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绿光。没有电流的嗡鸣,没有喇叭的震动,一段遥远而熟悉的旋律——《夜来香》那温婉缠绵的调子,却如同无形的烟霭,带着旧上海十里洋场的脂粉香和留声机特有的沙沙底噪,清晰地、固执地流淌出来,充盈了整个寂静的空间。这声音,并非响在耳边,而是直接响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老周头猛地抬起了头。月光勾勒着他瘦削的侧影。浑浊的双眼,先是映着那堆自动聚拢的木屑,又缓缓转向角落那无声歌唱的收音机,最后,长久地停留在那三条腿的椅子上。
他的目光,在月光、木屑、旧收音机之间缓缓移动,最终,落回那把三条腿的老木椅上。那浑浊的眼底,长久以来被生活风霜凝固的坚冰,在无人看见的月光深处,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布满沟壑的脸上,嘴角极轻、极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一个清晰的笑容,更像干涸河床深处一道被遗忘的泉眼,终于艰难地洇出了一点久违的湿润。
他放下手中那块尚未完工的木料,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微颤,轻轻拂过那条由月光与木屑悄然凝聚的、朦胧而温热的腿。指尖传来的,不再是木头的冰冷坚硬,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脉搏般的微温。角落里,旧收音机流淌出的无声旋律,像一条看不见的温热溪流,无声地包裹着他。
老周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陈年木料、松节油和月光清冷的味道。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把椅子,而是走向那个积满灰尘的角落。他伸出同样布满岁月刻痕的手,并非拿起工具,而是极其郑重地,打开了那个沉甸甸、表面早已磨出包浆的老旧工具箱。
箱盖掀开的刹那,月光流淌进去。里面静静躺着的,不是冰冷的器械,而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一位温婉的女子正倚在这把老木椅上,笑容明媚如昔年窗外的暖阳。
他布满硬茧的指尖,极轻地拂过照片上女子温柔的眉眼,如同拂过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月光安静地笼罩着他佝偻的身影,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那影子,不再仅仅属于一个孤独的老人,还清晰地勾勒出那把三条腿的老木椅……以及,那第四条月光凝聚、无声等待着被接续的腿的形状。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修理铺陈旧的瓦檐,汇成细流,沿着歪斜的木窗棂蜿蜒而下。铺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木头、陈年的机油和一种微妙的、铁器生锈的混合气味。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艰难地晕开一小圈暖黄,勉强勾勒出墙上挂满的各式钟表轮廓——它们此刻静默着,如同凝固的标本。三爷宋青山放下手里擦拭了一半的旧怀表,那表壳的黄铜在昏灯下也只泛出一点黯淡的光。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角落——那里,祖父留下的那座一人多高的老式座钟,像一尊沉默的卫士,在阴影里投下敦实厚重的轮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几乎被雨声吞没的拍门声响起,微弱却固执。
三爷皱眉,起身,老旧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外,裹挟着冰冷雨水的风猛地灌进来,几乎扑灭了油灯。门口地上蜷缩着一个身影,湿透的碎花布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肩线,长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像个被水浸透又抛弃的布偶。她双目紧闭,嘴唇冻得乌青,身体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
唉……三爷低低叹了口气,这偏僻的小镇后街,又是这样的雨夜。他俯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冰冷的积水,将这轻飘飘的姑娘抱了起来。她的身体冰凉,像一块刚从寒潭里捞出的石头。三爷将她安置在铺子后间自己那张窄小的板床上,盖上了所有能找到的厚实被褥。他转身去灶间生火烧水,铜壶在炉子上发出低沉的嗡鸣,水汽氤氲起来,驱散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当他端着一碗温热的姜糖水回到床边,试图喂她喝下一点时,动作却顿住了。姑娘深陷在昏迷中,一只手却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三爷的目光落在她拳心露出的那一小截物件上——冰冷的金属,边缘带着被摩挲得圆润的弧度,上面似乎蚀刻着极其细微、难以辨认的纹路。
三爷轻轻放下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去碰触那只紧握的手。昏迷中的人似乎毫无所觉。他屏住呼吸,一点一点,费力地将那冰凉、僵硬的手指掰开。
一枚青铜齿轮,静静地躺在她湿冷的掌心。
它不大,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边缘的齿牙带着一种古老而精密的磨损痕迹。中央是一个小小的、极其规则的圆孔。更奇异的,是齿轮表面蚀刻着的纹路——那并非寻常的机械刻度,而是一圈圈细密、繁复、层层叠叠的螺旋,如同某种神秘的天文符号,又像将凝固的月光镌刻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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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猛地站直身体,几步冲到墙边那个巨大沉重的旧工具箱前。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飞扬。他粗糙的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拨开上面堆叠的扳手、锉刀、游标卡尺……直探到箱底最深的角落。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冷、同样带着圆孔和螺旋纹路的微小凸起。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两枚齿轮静静地躺在他摊开的、布满老茧的手掌上。一样的青铜材质,一样的磨损圆润,一样的繁复螺旋纹路——一模一样!像从同一块母体中分裂出的孪生子。一枚来自这陌生女子紧握的手,一枚来自他祖传工具箱最深的角落,沾着陈年的机油和尘埃。它们彼此相对,无声地诉说着某种跨越了漫长时空的联系。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皮肤,带来一阵直达心底的寒意。
铺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铜壶里水将沸未沸的咕嘟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天亮后,这诡异的寂静像瘟疫一样在小镇蔓延开来。小息长了腿,带着惊恐的喘息跑遍每一条潮湿的石板路。
怪事!怪事啊!街尾开杂货铺的王老栓第一个冲进三爷的修理铺,脸都白了,三爷,您快看看我这挂钟,昨儿还好好的,今早一看,死活不动了!就指着十二点!
三爷还没来得及细看王老栓那面黄铜壳的挂钟,铁匠铺的张铁匠也闯了进来,他粗壮的胳膊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个罩着玻璃匣子的精致座钟,此刻那黄铜钟摆也像被冻结住一样,纹丝不动地垂着。
三爷,我这宝贝疙瘩,祖上传下来的西洋货,也……也停啦!就停在十二点上!张铁匠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修理铺,继而席卷了整个镇子。裁缝铺缝纫机上的小闹钟、茶馆柜台上滴答了几十年的老挂钟、学堂先生揣在怀里的镀金怀表、甚至小贩担子上粗糙的竹木日晷……镇上所有能指示时间的东西,无论是精密的机械还是简陋的刻度,无一例外,全部静止。所有指针、所有投影,都像被无形的钉子狠狠钉死在了同一个位置——午夜零点。
一种令人窒息的、凝固在永恒午夜的死寂,笼罩了这座湿漉漉的小镇。时间,仿佛在这里被粗暴地掐断了脖子。
三爷的铺子成了临时的停钟收容所。桌上、地上、架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静止的钟表,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油灯的光晕下,三爷坐在那张宽大的旧工作台前,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拆开一个又一个钟表,动作沉稳依旧,但眼神深处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困惑。发条是满的,齿轮啮合完好,游丝没有断裂,轴承也未见磨损……每一个零件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健康得无可挑剔。
可它们,就是纹丝不动。仿佛有一股来自世界之外的巨大力量,蛮横地按下了暂停键,无视所有精密的物理法则。
三爷的目光一次次投向角落里那座祖父留下的老座钟。它巨大的黄铜钟摆也垂着,停在了零点的刻度。这座钟,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也陷入了这场诡异的僵局。三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冰冷的无力感顺着脊椎爬上来。他修理了一辈子器物,从没遇到过这种无病却已死的绝症。他拿起桌上那枚从姑娘手中取下的青铜齿轮,指尖摩挲着上面冰冷的螺旋纹路。难道……
夜色,再次沉甸甸地压下来。雨不知何时停了,但乌云并未散去,遮蔽了星月,将小镇捂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修理铺里,只有那盏油灯还在顽强地燃烧,光影在堆积如山的静止钟表上跳跃、晃动,投下扭曲变形的巨大影子,如同蛰伏的怪兽。
后间床上,那个被唤作阿月的姑娘依旧深陷在昏迷里,脸色比白天更加苍白,嘴唇干裂。三爷守在一旁,用湿布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润湿她的唇。青铜齿轮就放在枕边,在油灯下泛着幽微的光。三爷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自己工具箱里取出的那枚齿轮,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神经。
万籁俱寂。连远处偶尔的狗吠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和自己的心跳。
突然——
当——!
一声洪亮、沉郁、带着巨大共鸣的钟鸣,毫无征兆地在狭小的铺子里炸响!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空气的振动,而是直接撞进了人的骨髓和灵魂深处,震得满屋静止的钟表似乎都跟着嗡嗡作响。
三爷浑身剧震,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声音的源头,正是角落!那座停摆的、祖父留下的老座钟!
它巨大的黄铜钟摆,此刻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开始了摆动!沉重而缓慢,每一次摆动都带着一种庄重又诡异的韵律。钟锤撞击在音簧上。
当——!
第二声!
钟声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一圈圈无形的涟漪,穿透墙壁,回荡在凝固的小镇上空。
当——!
第三声!三爷猛地扭头看向床铺。
就在这第三声钟鸣的余韵尚未散去的瞬间,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阿月,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那沉重的钟声是唤醒她灵魂的钥匙。她像是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倏地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孔深处并非寻常的黑色或棕色,而像是融化的、流动的液态白银!纯粹的银白,没有眼白的分界,仿佛两轮被强行拘禁在眼眶中的、冰冷而炽烈的小小月亮!那光芒锐利得刺人,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漠然,直直地投向三爷,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三爷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手中的青铜齿轮几乎拿捏不住。那冰冷的银色目光扫过,仿佛剥开他所有的血肉,直视灵魂深处某种他自己都未曾知晓的隐秘。
阿月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诡异的银芒在她眼中一闪而逝,如同退潮般迅速隐没,瞳孔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墨黑。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她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虚弱地跌回枕上,目光死死锁住三爷,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却又清晰地凿进三爷的耳膜:
时间……裂开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那空气也带着冰碴。
只有……只有你能修补!
窗棂外,堆积的乌云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惨白、冰冷、毫无温度的月光,如同探入凡间的幽灵手指,无声无息地穿透进来,精准地流淌过阿月苍白如纸的脸颊,也照亮了三爷手中那两枚静静躺着的、布满螺旋纹路的青铜齿轮。
月光下,阿月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重量:
因为……你是最后的修时匠。
修时匠……三爷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陌生而沉重的称谓,指尖摩挲着那两枚冰凉、镌刻着螺旋纹路的青铜齿轮。齿轮边缘细微的凸起硌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刺痛感,仿佛在提醒他,这并非梦境。月光无声地移动,照亮了他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那双习惯了审视齿轮间隙与摆轮游丝的眼睛,此刻正努力穿透眼前的迷雾,试图抓住一点能理解的轮廓。
时间……裂开他低沉的声音在堆满静止钟表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干涩,裂成啥样又该……拿啥去补他举起手中的齿轮,迎着那缕惨淡的月光,靠这个
语气里混杂着本能的质疑和一种被命运巨手推搡到悬崖边缘的茫然。他修理了一辈子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件,时间那不过是钟表上跳动的指针,是日头爬过的影子,是炉火上烧开的水壶发出的啸音。它怎么会有裂缝又怎能像破碗一样被修补
阿月的呼吸依旧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嘶鸣。月光下,她脸颊的苍白几乎透明,仿佛那层皮肤之下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冰凉的月华。她费力地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指向三爷掌中的齿轮,又缓缓移向角落那座刚刚自鸣过的巨大老座钟。
那裂缝……在‘子时’的源头……她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源头……在镇外……‘沉钟塔’……
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头,在三爷心中激起冰冷的涟漪。沉钟塔,那是镇子西边荒山上一座早已倾颓的残塔,只剩半截布满苔藓的塔身,像个被遗忘的巨大墓碑,镇上的老人提及时总带着莫名的忌讳。传说塔下有口沉入地底的巨钟,再也没人能敲响。
源头三爷追问,眉头拧得更紧,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阿月,你是啥人你咋知道这些那塔……跟这齿轮,跟停了的钟,又有啥干系
阿月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双刚刚恢复墨黑的瞳孔深处,似乎又有细微的银芒挣扎着想要溢出,但被她强行压制下去,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
我是……守时人。她吐出这个词,带着一种古老的、近乎尘埃的沉重感,守不住……裂缝……被‘时之蠹’……所伤……她痛苦地闭上眼,细密的冷汗再次从额角渗出,它们……在塔里……啃噬着时间的‘芯’……只有‘时匠’的‘手’……能引动‘时之钥’……她艰难地喘息着,目光再次投向三爷手中的齿轮,那眼神像在看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在看一把注定沉重的钥匙,那……就是‘钥’……你……就是‘匠’……
她的话语破碎,夹杂着三爷完全陌生的名词——时之蠹、时之钥……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符文,烙印在凝固的空气中。但核心的意思,却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三爷心中的迷雾:镇外那座腐朽的塔里,藏着啃食时间的怪物(时之蠹),而自己手中这奇异的青铜齿轮(时之钥),唯有拥有所谓修时匠身份的他,才能真正驱动它,去修复那被啃噬出的裂缝。
时之蠹三爷咀嚼着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齿轮冰冷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皮肉,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啃食时间的‘芯’……在沉钟塔他抬眼,目光穿透修理铺紧闭的木门,仿佛看到了镇外荒山上那座沉默的残骸。那里,不再仅仅是荒凉的古迹,而成了时间溃烂的伤口源头。
阿月挣扎着,试图撑起身体,但那具躯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动着破碎的神经,让她苍白的脸上泛起痛楚的抽搐。必须……赶在……下一个……‘子时’……她急促地喘息,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裂缝……会更大……‘蠹’会……逃出来……时间……会彻底……碎掉……她眼中充满了急迫和一种深沉的恐惧,整个镇子……会被……抛进……‘时之罅隙’……永世……凝固……
永世凝固……三爷低声重复,这四个字像冰锥刺入心脏。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工作台上、架子上、地上堆积如山的静止钟表。它们冰冷的指针,无一例外地凝固在零点刻度。这铺子,这小镇,已然成了时间凝固的祭坛!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混合着对未知的凛然,压上他不再年轻的肩头。他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修东西的老匠人,但此刻,他忽然明白了祖父临终前,为何紧紧攥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旧工具箱最底层,反复呢喃着守好……守好……的含义。守好的,不是工具,是这道在时间夹缝中摇摇欲坠的门!
好。三爷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像一块投入激流中的礁石。他霍然起身,不再看阿月,大步走向墙角那座巨大沉重的老座钟。油灯的光晕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投射在满屋静止的钟表上,如同群魔乱舞。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不是去触碰钟摆或指针,而是探向钟座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积满厚厚灰尘的暗格。
咔哒。
一声轻响,暗格弹开。没有机关转动的精巧,只有木头的摩擦声。三爷的手伸进去,摸索着,掏出来的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个用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物件。他一层层揭开油布,动作缓慢而郑重,如同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油布褪尽,露出的东西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那是一把锤。
并非铁匠铺里那种沉重粗犷的大锤,也非钟表匠常用的精致小榔头。它更像两者的结合与异化。锤柄是某种深色、温润如玉的木材,触手冰凉,上面缠绕着细密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的螺旋纹路,与青铜齿轮上的纹路如出一辙,只是放大了无数倍。锤头则是一种非金非石的奇异材质,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铜色,表面同样蚀刻着层层叠叠、繁复到令人眩晕的螺旋纹路。锤头的一端是扁平的,边缘光滑如镜,另一端却异常尖锐,像一根放大了无数倍的、用于精密擒纵机构调校的匙针。整把锤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与怪异,仿佛它本身就不该属于这个时代,或者说,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敲打时间本身。
三爷掂了掂这把奇异的锤。分量沉重,远超它外形所显示的体积。一种奇异的脉动感顺着锤柄传递到掌心,带着微弱的嗡鸣,仿佛沉睡的巨兽在苏醒前的心跳。它冰冷,却又似乎与掌心血脉隐隐相连。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把沉重的时之锤稳稳地插在了自己常年系在腰间、油光发亮的厚牛皮工具袋里。那沉重的分量坠在腰间,像一颗定锚的心。接着,他转身,走向工作台,打开那个巨大沉重的旧工具箱。油灯的光线探入箱底,照亮了尘埃覆盖的角落。他伸出手,没有犹豫,拨开几件最趁手的工具——陪伴了他几十年、磨得光滑无比的黄铜小榔头;能撬开最精密表壳的薄如柳叶的钢质撬刀;还有那把能拧开任何顽固螺丝的、握把缠着破旧皮条的特制螺丝刀。这些老朋友,此刻都显得那么寻常。
他的手指,最终落到了箱底最深处。
那里,静静躺着的,不止是他自己那枚青铜齿轮,还有另外几枚。
它们大小不一,材质各异——一枚是暗沉如凝固星尘的黑铁,表面蚀刻的螺旋纹路更加细密锐利;一枚是温润的、泛着淡淡月白色泽的玉石,螺旋纹路柔和流畅;还有一枚,则是一种半透明的、内部仿佛有星云流转的奇异晶体,螺旋纹路如同光在其中折射的路径……每一枚都散发着迥异的气息,但核心的圆孔和那代表着时间本质的螺旋结构,却与阿月带来的、以及他祖传的那两枚青铜齿轮,如出一辙。
三爷粗糙的手指依次抚过这些冰冷的时之钥。每一枚触碰,指尖都传来截然不同的微弱悸动——黑铁的带来刺骨的寒意,玉石的温润如春水,晶体的则是一种空灵飘渺的共振。它们,都是钥匙对应着时间不同的门或锁他沉默地将它们一一拾起,连同阿月那枚和自己祖传的那枚青铜齿轮,小心地放进工具袋内侧一个特制的、带有柔软衬里的皮囊隔层中。冰冷的金属和奇异的材质隔着牛皮贴在腰侧,沉甸甸的,像背负着数个世界的重量。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床上的阿月。那缕惨白的月光依旧流淌在她脸上,她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但眼神中的疲惫和虚弱丝毫未减。
能走三爷问,声音低沉,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或煽情,只有最务实的考量。
阿月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她用手臂强撑着床板,试图挪动身体下地。她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看不见的伤口,让她额角的冷汗瞬间又密了一层,身体更是摇摇欲坠。
三爷没说话,只是大步走过去。他没有搀扶,而是直接转过身,背对着她,微微弓下了自己宽厚但已不再挺拔的脊背。意思不言而喻。
阿月愣了一下,看着老人那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布褂下略显单薄的肩背。一丝复杂的光在她墨黑的眼底闪过,混合着感激、歉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她没有犹豫,或者说,此刻根本没有犹豫的资格。她伸出手臂,环住了三爷的脖颈,将自己轻飘飘、却仿佛承载着巨大痛苦的身体,伏在了老人背上。
三爷的身体沉了一下,随即稳稳站直。阿月的重量很轻,但那份冰冷透过衣物传递过来,仿佛背着一块来自极地的寒冰。他沉默地调整了一下工具袋的位置,确保那把沉重的时之锤和装着时之钥的皮囊不会硌到背上的伤者。
他背着她,走向修理铺紧闭的大门。脚步沉稳,踏在布满灰尘和细小金属碎屑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满屋静止的钟表,在昏黄的油灯和流淌的月光映照下,投下无数道凝固的影子,如同沉默的送行者。角落里,那座巨大的老座钟,黄铜的钟摆不知何时又归于沉寂,稳稳地停在零点的刻度,像一个巨大的句点,又像一个冰冷的问号。
三爷在门前站定,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生活了几十年的铺子。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机油、木头、铁锈和背上阿月身上那股清冽如寒泉的、非人气息的空气涌入胸腔。他伸出空着的左手,抓住那冰凉沉重的门槛。
吱呀——
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如同推开了一扇通往未知深渊的门扉。
门外,夜风猛地灌入,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山野草木的潮冷。乌云依旧低垂,遮蔽了星辰,只有那一道惨白的月光,如同指引,又如同审判,斜斜地劈开浓重的黑暗,指向镇子西边荒山的方向——沉钟塔所在之处。
更深的黑暗在前方涌动,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眼睛在阴影中窥视。时间冰冷的裂缝如同深渊巨口,在看不见的地方无声狞笑。三爷背着阿月,迈出了修理铺的门槛,踏入了那片被凝固子夜笼罩的、危机四伏的黑暗。腰间,时之锤冰冷的棱角随着步伐轻轻撞击着他的髋骨,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如同踏向战场的心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