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成为我朝第一女将军的楚懿永远不会知道。
在我被病痛折磨得最难受的时候,我想的不是她在远方如何安好,而是打折她的腿,让她一直在我身边。
让她和我一样堕入地狱,一同沉沦。
而如今这般,便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我是当朝皇帝最看重的兄弟,七王爷最小的儿子,一出身便受尽万千宠爱,奈何我从母胎出生就先天不足,医官断言我活不过二十及冠,于是我便带着一身的病痛,年至十六也未曾出过王府大门。
直到十六岁这年花朝节。
与历朝历代不同,本朝的花朝节是一个重大的节日,概因本朝女子地位同男子大差不离,也可出将入相,所以这个本属于女子的节日也成了洛都的一个大型节日。
在这一日,民众会推选出一名德才兼备的女子出任当年花神,年轻的少男少女们会携花出行,白日赏花踏春,夜间提灯游行,许多良缘也常在这天结成。
比如我的母妃和父王。
而我因为六岁那年出王府差点丢了半条命,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踏出府门半步,自然也没有见识过这样热闹的场面。
本以为这年又是隔着院墙遥听那一墙之隔的热闹,我那日日被父王训斥不够成熟的大哥却悄然翻进我的院墙。
长生,你想不想和我一同去过花朝节
长生是父王与母妃给我起的小名,包含父母的殷殷期盼。
二月的天气还有些泛寒,我那有着我羡慕的健康体魄的大哥坐在一人高的院墙上,被洛都少女纷纷赞扬的俊脸上带着难得的肆意的笑。
哪怕再过多少年,我依旧对大哥那仿若救我出囹圄的英姿印象深刻。
但当时我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回他。
不了,父王和母妃不会让我出去的。
大哥却好像听出我心中的一丝期许,神神秘秘的自身后的院墙捞出一把木梯。
他们不会发现的!
我转身回了屋里,在大哥有些惊讶的神情中拿出了平常装药的锦囊藏在袖中,披上了一件银镶狐毛领的斗篷。
自小父王便有意识的教了我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所以借由梯子翻过院墙,也不过是让我脸色微微发白。
看了眼依旧面色红润气不喘的大哥,我还是收起了这隐隐的得意,正色着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形容。
大哥只是在一旁笑着看着我,也不在意自己脸颊边滑落的一缕发丝。
长生,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意你的外貌。
不过我们长生这般俊逸少年郎,今日定能引来不少姑娘的青睐。
这黏糊糊的语气像极了母妃,让我觉得十分好笑。
听母妃说,大哥可是这几年洛都最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是什么洛都第一公子,我怎么可能比得上大哥。
大哥边往前走着边红了脸。
待会我带你去见些人,到时你可别在这样胡说八道。
我看着他这副从来没见过的模样,倏然想起,前些日子母妃似乎说起过要给他定下婚事了。
于是心下了然,看来这位与他定亲的姑娘和大哥情投意合,要在花朝节这天相会,他又觉得自己一个人羞涩,于是想着带上我。
我瞬间对这位未来嫂嫂充满了好感。
正说笑着,走出王府巷来到洛都中门大街,一阵喧闹声传来,我抬眼望去,正好撞进一双清澈温和的眸中。
该怎么形容我眼前的场景,发髻簪着各式时令鲜花,衣着鲜艳的少男少女们拥着一顶由八个俊逸少年抬着的,装饰着鲜花和轻纱的华丽轿子,道路两旁的小店阁楼上有许多花瓣纷纷撒向天空,飘落在围观的行人身上,和轿子上那一名身着金线粉纱宫装的绝美少女的身上。
花神!花神!
这是今年的花神!
围观的行人议论纷纷,和他们一样一脸惊艳的我有些怔愣的看着花神的轿子从我们身边经过,看见她那带着一枚翠绿欲滴的玉镯子的皓腕翻转,接住一片粉色的芍药花瓣,往我们的方向吹来。
真没想到,楚将军的小女儿现在竟然也是洛都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儿了。
我回过神来,取下粘在头发上的花瓣问大哥。
那是楚将军的小女儿
当朝赐封无敌将军王的楚靖城大将军,我曾在父王的宴席上与他见过一面,那是一个与温和清俊的父王长相气质截然不同的冷硬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位常上战场的英勇将士。
那样一位威武的将军,竟然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儿。
她是楚懿,比你小一岁,今年刚及笄,我听歆儿说她自幼习武,以后可能不像她大姐一样入朝做文官,而是和她几个哥哥一起从军拜将。
我有些惊讶,当朝女子虽然比起前朝要自由,据闻受当今太后影响,军营里虽有些负责医治伤兵的医女,但也未曾有过女将,不由得对楚懿更是敬佩。
不过……
歆可是我那位未来嫂嫂的芳名
别……别胡说!我带你赏花去。
我好笑的看着洛都第一公子红了脸,由他带着我坐上马车,来到了洛都名山虞山脚下的一片桃花林中。
漫天桃花飞舞中,已经有不少少男少女同游,大哥带我绕过人群,来到一处歇脚的小亭中,那里已经坐了几个少男少女,正边赏花边品茶聊天。
晗光,你来了。
一个穿着白色里裳外头却披着一件绣着十来朵桃花外纱的男子起身迎接我们,而他面容精致秀丽,穿着这身不仅不违和,反而更衬的他一张美人面。
这便是期颐吧
纪晗光,是大哥的名字,饱含父王和母妃对王府世子的期盼,望他能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而他也不负期望,学识才能都是普通的世家公子远远比不上的。
要不是因为我这未来嫂嫂,我都不知道他竟然学会了爬墙。
而期颐,同长生一样,是父王母妃对我最大的祝愿。
我抱拳向亭中诸位行了个礼。
见过各位兄长阿姊。
大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一给我介绍在座各位。
这是庄敬侯世子,最是好着艳丽衣裳的洛都第一美男子,你得称呼一声许珩兄长。
这两位分别是丞相府二公子周晟周兄,楚将军家的大公子楚隽楚兄。
周兄的妻子你是见过的,端阳阿姊,还有秀央,也是时常到府中陪伴母妃的。
我一一跟着大哥的介绍向各位兄长阿姊行礼,这其中八王爷家的秀央阿姊还朝着我眨眨眼,向我示意看那位站在许珩兄长身后低头脸红的黄衫女子。
大哥也有些脸红。
这位是许珩兄的二妹妹,你叫她歆姊姊就好了。
我没来得及说话,爱说笑的秀央阿姊就先开口道:
两家已经定亲,该叫一声未来嫂嫂咯。
引来众人一片欢笑,和一对眷侣越发粉红的面颊。
席间坐了一会儿,秀央阿姊便提议我们四处逛逛赏花,也给新婚夫妻和未婚夫妻一些独处机会。
才走几步转头,秀央阿姊和许珩兄长也不见了人影,我和楚兄长两人有些百无聊赖的看着桃花流水。
期颐,你自己在这先赏赏花,我有点事去办一下。
楚兄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无妨,我也想随处逛逛,兄长先去办事吧。
花朝节,本就是该少男少女携伴同游,让他陪我这个病秧子一起,也确实扫兴。
我看着环绕着虞山的净河,萌生出一丝想纵身一跃的冲动。
倏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肩。
公子,当心河水冰凉。
我自地狱幻象中抽出身,一看自己竟已经快半只脚踏入河水中,连忙退后一步,却撞上身后之人。
而身后之人却格外有力的扶稳我的身子,我转过身想道歉,却又看到了那双温和的眼。
我讷讷道:
对不住……
是花神轿子上的那个扮花神的少女!

大哥和我说过,她是楚将军的小女儿楚懿。
她已经换下花神那身繁复的宫装,穿着枣红色的上衣和鹅黄的裙子,肩上搭着一条正红的披风,脸上浓烈重彩的妆容也收拾得干干净净,露出属于豆蔻少女的娇嫩脸庞,虽年少,却已经开始展露芳华。
这样浓烈的颜色,与她极其相衬。
我虽对她陌生,但却凭这双好看的眼睛认出了她。
我认识她,她还不认识我。
所以她爽朗的笑起来:无妨,我只是看你身形单薄,脸色不大好看,万一再碰了这二月冰凉的河水岂不是得受凉了。
她比我矮了一个头,说起教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我不知道我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真的不大好看,一刹那还是涌起了几分羞愤。
劳姑娘费心,在下先告辞了。
哎你别往那边走啊。
她清脆悦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停下脚步,眼前绰约的桃花树掩映着稍远处的一对相拥而立的璧人,我连忙转头想换个方向,却听到楚懿刻意压低的声音。
是歆姊姊和她的未婚夫婿!我终于找到他们了!
我又回头看去,果然是大哥和未来嫂嫂,眼见着楚懿要上前,我赶紧伸手拉住了她。
别去,今日是花朝节,让他们自己待一会。
她立马反应过来,点点头道:多谢提醒。
说着拉着我到不远处歇脚的小八角亭中坐下,从我们这个视角看过去,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大哥玄色的袍脚和未来嫂嫂鹅黄的裙边。
我看着楚懿探头探脑的样子,忽而想到那日与楚将军宴中叙话,他见我对军营的事情感兴趣,便和我说了许多兵种。
当中有一种名叫侦察的小兵,大概就是楚懿现在这般模样吧。
我忍不住笑出声。
楚懿回头看我,有些疑惑。
你为何发笑
我收起上扬的嘴角,正色道:无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好笑的事。
楚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我正待要说话,她却开始一番分析。
此处是虞山脚下皇家园林,只在花朝节期间对诸位朝中大臣的公子小姐们开放,各处又有兵部的将士把守,寻常人也无法进入。
你这件披风的整只白狐领,是只有每年围猎时朝中重臣才能分到的白狐皮子。
朝中重臣家的公子,我基本都见过,除了……
我知道了,那你一定是七王爷家的那位长生小公子咯!
看着我有些惊讶的表情,她有些得意的扬起头。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都说你身子骨不大好,我看倒是不见得,长得这么高,除了脸色被冻得苍白些,与普通少年郎又有何差别
被她这么一说,我先前残余的一丝羞愤也消失了,甚至开始有心情和她说笑。
我也知道你,楚将军的小女儿,楚懿。
你怎么……对了,我在花神轿子上见过你,那时候站在晗光世子旁边的就是你!
才过及笄之年的女子,朝气蓬勃,一颦一笑皆是可人。
我都说了不要去选什么花神,还不如在家练武,我实在是不大适合这些名头。
楚懿有些懊恼的低下了头,头上簪着的红色芍药也低下来颤巍巍的。
我忍不住伸手扶了扶。
放心,你绝对是我见过最美的花神。
她眼睛又亮了起来。
可不敢说这话,不说我那文采过人的大姐姐、美丽端方的端阳郡主,甚至前年的花神歆姐姐,哪个都比得过我哩。
虽然嘴上谦虚着,但是那芙蓉面上却是掩饰不了的小得意。
可爱得很。
我微微愣神,看向桃林深处。
他们好像不在那了。
楚懿也随着我的视线看去。
哎呀,跟丢了。
无妨,我也不想打扰他们了,我们自己去赏花吧,等到夜间,我还要带你去看花灯,可好看了。
我鬼使神差的跟着她走进桃花林中,漫天纷飞的桃花和红衣少女,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的绝美景象。
楚懿很爱笑,看见桃花要笑,看见流水要笑,看见桃树上偶有冒出的青色小果,也会笑着指给我看。
长生,长生。
她叫着我。
快看,快看。
指给我看所有她看到的让她快乐的事物。
我同她坐在一棵桃树下,桃花纷纷落在我们衣裳上。
这种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确实也不过是个十六岁未及冠的少年,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家人安慰的笑和私下的眼泪。
楚懿见我久久没说话,转头看着我,忽而伸手从我肩上拈起一朵桃花。
既有桃花糕,那桃花应当也是可以吃的吧
我没来得及回答她,却见她玉指青葱,拈下一片花瓣放进朱唇细细品尝。
长生,它是甜的!
她很惊讶的同我说,我心头一动,学着她从她肩上拈下一片桃花,放进嘴里。
一股淡淡的香,口感微涩,又伴着细细的甜味。
是我以前没有尝过的味道,又像极了小时候偷吃的那一口桂花糕。
确实……
陷入黑暗之际,我只看到了楚懿一脸的焦急,然后又隐约想起。
啊……那时候没吃完那块桂花糕,是因为我才吃了一口便发病昏迷了好几日,自此后医官便千叮万嘱父王和母妃勿要让我吃任何有关于花的食物。

再次醒来已不知是哪一天的傍晚,我艰难的起身,唤来守候一旁的小厮平安。
平安,我睡了多久了。
平安眼眶有些发红,赶紧上前扶起我。
一天一夜,王爷和王妃去前厅迎客了,您先喝口水,我这就去通知他们。
大哥带我出门的时候,平安刚好去帮我取煎好的药,虽然我给他留了纸条,但是如今我这样回来,父王和母妃肯定要苛责于他。
对不住,本以为能全须全尾回来,他们不知道你也不用受罚。
平安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我并不全把他当仆人看待。
平安眼眶又红了红。
公子醒了就好。
才说着话,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长生!你终于醒了!
看着头发凌乱,眼下青黑的大哥,我忍不住笑了笑。
大哥这副样子,哪里还像一个端方君子。
大哥眼眶微红。
要不是我把你丢下……
你何曾把我丢下了,别胡说。
我可不想因为我让一对有情人之间有什么龃龉。
门外又进来几个人,是在前厅接待来客的父王和母妃,和客人……
是楚将军还有楚懿。
就是这小女孩儿眼眶鼻尖都有些发红,似乎受了什么委屈。
这是……
楚懿在她父亲身后蹑足不前,我朝她笑了笑:你怎么来啦。
楚懿似乎被我这一声惊到,向前走了两步:我……我担心你……
对不住……我不知道……害了你……
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少女,我笑起来:无妨,桃花的味道太好了,是我贪嘴了。
楚懿吸了吸鼻子,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在我身前晃了晃拳头:没事,以后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你生病!
楚父无奈而又宠溺的笑笑:懿儿就是这么一个性子,给期颐添麻烦了。
我倒觉得她这个样子十分的鲜活可爱,给我死气沉沉的日子添了点颜色。
过了没几天,不知道楚懿是怎么说服我父王和母妃的,他们竟然同意让我和她一同出门逛街了。
看着眼前拉着我衣袖叫我看这又看那的少女,我心头忍不住微微一动,却又瞬间把不该有的心思压下去。
我和她终归是不一样。
想到这,我默默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淡淡说道:楚懿,男女授受不亲。
楚懿转过头看着我,似乎有些疑惑,却又很快笑道:对不住,我和哥哥们这样子习惯了,一下没想起来。
我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冒昧,但见她无所谓的样子,我又鼓起莫名的勇气跟在了她身后。
难得遇见阳光,能多偷偷暖一些,就多偷偷暖一些吧。
接下来的时日,都城人时常能看到楚大将军那个极为受宠的小女儿身后跟着七王爷那个病弱的小儿子。
楚懿最爱拉着我逛遍都城的大街小巷,可能是因为她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踏出过王府大门。
这个好看吗
楚懿拈起一个小摊贩摊子上的珠钗问我。
我仔细看了看,那珠钗成色普通,绝对比不上她发髻上簪的那一支看起来简简单单的荷花钗。
我正要开口,却看到那个小贩面带乞求,我便开口道:包起来吧。
楚懿转头看向我,笑得眉眼弯弯:那多谢你啦。
我被她这这笑惑了半晌,才呆呆回过神来:无……无妨……
我并不是不通情爱,父王和母妃十年如一日的恩爱我也是看在眼里,小时不知事我也想过能有一个人携手一生。
我深知我对眼前人动了心思,却也知道这是不该有的心思。
楚懿这样鲜活美好的女孩,我这样腐朽的人是配不上她的。

我有自知之明,不表示别人也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譬如我和楚懿正在沿街的茶楼喝茶聊天,眼前却来了这个烦人的青年。
他是楚懿的表哥霍勋,我知道他,他前些日子还得了天子的夸赞,还被提拔成了禁卫军统领。
他确实是同辈之中极为优秀的人,连我大哥都在我面前夸过他。
……他是七王爷和王妃的掌中宝,怎么能一直和我们这种武将家的孩子混在一起。
霍勋看着楚懿,一脸不赞成的样子。
楚懿似乎也很烦他,我正想说什么,她就已经皱着眉对霍勋开口道:关你什么事,我和谁混在一起,交什么朋友都与你无关,何况这件事情王爷和王妃,包括我父亲母亲都已经同意了!
我不由得露出笑来,我喜欢她这般维护着我的样子。
霍勋却似乎被我这笑激怒,伸手指着我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与他这样如今又算什么!
算什么又关你何事。
父亲是当朝天子最宠爱的弟弟,我自小就被灌输我不需要惧怕任何人的思想,连皇帝伯伯也对我十分疼爱,我也不必对他太过客气。
霍勋冷冷一笑:你问问楚懿,我算什么不过是与她自小有婚约的未婚夫罢了,倒是你这个病秧子,算个什么。
说完没等楚懿反驳,他便自己忿忿不平的走出茶楼。
如他所愿,我确实被震惊到了,这件事情,大哥并没有告诉我。
楚懿转头看向我:你不会真信了他的胡言乱语吧
我愣了愣,这是何意。
我的心确实被他这一番话搅乱,所以奇怪的话也从我口中说出:表哥和表妹……确实是长辈会乐见其成的一对。
是啊,起码他看起来,比我健康太多,表哥和表妹,也许会是琴瑟和鸣的一对。
楚懿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没敢多看她一眼,对她拱了拱手便从茶楼落荒而逃。
我不知道我在逃什么,也许是逃避去想楚懿和霍勋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许是逃避我和楚懿到底算什么。
也行是逃避我到底能给楚懿什么。
就像霍勋所说,我就是一个病秧子,疾病缠身,连陪着楚懿走完一条街都做不到。
我甚至不敢和父王母妃开口说出我是如何喜欢楚懿。
我喜欢她对我笑,喜欢她软着声音同我说话,喜欢她扯着我的袖子。
喜欢到想到以后若是再也见不到她,恨不得此刻就是我的死期。

看着床榻边双眼通红,眼下青黑的母妃,我便知道这一场觉我实在是睡了太久。
期间我似乎也有昏昏沉沉的醒来过,但每一次都是重复的进入昏睡。
见我醒了,母妃双眼一下落下泪来:长生……我的长生……
我艰难的对母妃扯出一个应当是很难看的笑:母妃,又让您忧心了。
惹得她的眼泪再一次下来。
父王在她身旁扶住她的肩膀,声音沉沉:长生,醒了就好。
醒来这三个多月,我再也没有在王府里见过楚懿,也没敢去找她。
原本因为有楚懿的到来,我的鹤寿苑逐渐热闹起来。
平常无人踏足的园子被她摆满了花——原本我园子里是不能放任何花的,但是她查阅了很多医书,询问了太医院的医官,为我筛选出了许多对我无害的还能开出好看的花的药草。
清冷的长廊也被她挂上一个个雕刻精美的宫灯——她总嫌这长廊空荡荡,没有一丝人气。
我一路走过长廊,走进院子里,只觉得这院子里满是楚懿的声音。
不过半年,我居然已经习惯身边有她的感觉,居然已经开始舍不得那么轻易放手。
长生。
我抬眼望去,大哥纪晗光坐在院子中央的亭子里向我招手。
我向他走去,坐到了他对面。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我的头,却又放下了手:长生长大了。
是啊,我十七岁了,若我身体强健,也应该和大哥一样进入朝堂了。
我心底暗自叹气,面上却不动声色:时间过得真快。
大哥神色也肉眼黯淡了一瞬,十七岁了,意味着我剩下的日子不过还有三年了。
我心底却觉得是解脱,大哥也知道,我从懂事起就谋划着自己的死亡,若不是害怕母妃的眼泪,我早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也许下辈子我能拥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呢。
长生,你现在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那几日看见你昏迷不醒的样子,我和父王母妃都担心你再也醒不来。
若是可以,我甚至愿将我的寿命分与你,父王和母妃也每日在佛前祈求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大哥声音几度沙哑。
我又何尝不知,从小到大,除了不让我踏出王府大门,他们对我都是予取予求,无怨无悔。
我笑了笑,对他说:大哥,我不愿。
我不愿用亲人的生命换我的。
那楚懿呢
大哥忽然说。
他知道了。
是啊,谁不知道呢,我心悦楚懿,只有楚懿还懵懵懂懂。
楚懿还有那么长的一生,她会忘记我的。
只不过是半年的相识,简简单单就能忘记了的。
我私心想着。
大哥看了我良久,终是忍不住的和我说:楚懿她,跟着楚将军一起上战场了。
我的表情应该不怎么好看,却又勉强维持住了笑:这样,那也已经与我毫无关系了。
大哥叹了口气,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楚懿给你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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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微凉,正是秋雨蒙蒙的时节,我坐在放着炭盆的屋子里,手中攥着楚懿给的信,却是止不住的手脚冰凉。
楚懿,怎么会上战场呢。
手忙脚乱的拆开她的信,娟秀的小楷映入眼帘。
长生,一切可安好
不知你打算躲着我到何时,我去了几次我们常去的茶楼都没有遇着你。
日渐转凉,望君珍重身体。
写信之人似乎很是踌躇,想到什么写什么。
虞山脚下的桃林结了果子,你吃不得花,不知道这桃子你能否一尝,我让晗光大哥给你送了些,特意嘱咐他削皮后再给你吃,听说这样子就不会引发你的咳疾。
怪不得前些日子大哥非要让我吃那削了皮的桃子,回想了一下那桃子的滋味,确实很是甜美。
我嘴角的笑意压不下去,真是个傻姑娘。
却又见她说。
长生,父亲问我,想早日嫁人,还是想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他知道我自小的理想便是成为一个像他一样的大将军,我没办法拒绝。
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讨厌了我。
我还没想明白她为何这么说,她却又写道:长生,我要成为本朝最厉害的女将军,我要带领楚家军守好北地!
你等我!别忘记给我写信!交给晗光哥便可!
最后几行字写得张牙舞爪,我不由得想起那个姑娘咬牙切齿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我轻轻将她那封信收入怀中,放在心口位置,感觉四肢都被熨帖得暖和起来。
想了想,我又走到书桌前,举起笔想给她回信。
楚懿,展信安。
写什么好呢,她看起来也不像知道我又生病了的事情,那就不再和她说这些了。
院子里的花开了,很好看。
而后我便放下笔,不再继续写下去了。
若我身体再好些就好了,恨不得此时就出现在北地,与楚懿并肩作战。
若没有这运气,倒不如……设计她于战场之上……比如……身子残缺
我被自己这阴暗的想法刺激得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从袖中拿出帕子捂住嘴咳了几声。
取下帕子的时候,雪白的帕子之上红梅点点。
我捶了几下桌子,将那张写好的信纸揉成一团,丢弃在桌下。
这么卑劣的我,更加配不上这样好的楚懿。
自那封信后,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回信,楚懿也没再有消息。
我忍受着日益加重的病痛,以为她不会再有来信,我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直到某日,我的院子中落下来一只信鸽,信鸽腿上还绑着一张小纸条,我不顾身旁仆人的阻拦,将那纸条展开。
北地战事告急,朝中有奸臣阻拦,楚懿和霍勋于战场失踪,下落不明,晗光世子或可一救。
我一把攥住那纸条,口中一股血腥气涌了上来。
公子!
身旁的仆人大喊,我看见自己身上的白色斗篷染上了血红,也看见一脸焦急朝我奔来的大哥。
大哥……大哥……帮帮楚懿……
我不知道是谁把这纸条传进我的院子里,但是我知道,楚懿她需要大哥帮忙。
我的大哥现在在朝中的位置举足轻重,自然能替北地大军说上话。
求求你……
我不忍为难大哥,从小到大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可我宁愿楚懿和别人在一起,也不愿她死。
还有她在意的楚家军。
闭上眼之前,我看见大哥对我点了点头,才安心的晕了过去。
大哥肯定很生我的气,气我用命逼他救楚懿。

醒来的时候,母妃正一脸憔悴的坐在我的床边。
我正想挣扎着起身,她却立马察觉到我的动作,将我的肩膀按住:长生,好好休息。
母妃……
我呐呐的叫了一声,母妃叹了口气,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先开口道:你大哥去北地了。
我睁大了双眼,我原以为大哥只会派部下帮我前往北地寻找楚懿,未曾想到……
长生,你大哥与楚家那小子相交莫逆,就算你不求他他也会去帮楚隽去找回楚懿的,你不用自责。
母妃宽慰着我,可我却知道她也肯定是提心吊胆的,虽然大哥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可是哪有孩子上战场不担忧的母亲。
更何况……
可嫂嫂已经有孕了……
今岁初,许家姊姊已经嫁入我们家,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母妃摇摇头:无妨,歆儿有我们照看着……现如今最重要的是你要养好身子。
你是不是对楚懿有意
母妃突然问我这些,我一下子愣住,却又免不得面色发红。
母妃……
却见母妃的眼眶瞬间红润,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长生,我的长生……
若是母妃能给你一个好身子骨,你又怎至于有了心上人却不敢向我们开口……
我的长生……本该和晗光一样是这都城中最耀眼的少年……
我喉头微哽,嗫嚅着说不出话,任由她发泄。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喃喃开口:母妃,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母妃怀我七月的时候,父王正在替天子出征,又得知父王在战场上遇刺的消息,直接被惊得提前发动,听闻我出生之时全身青紫,没有生息,是圣上送来的太医救活了我。
后来父王也并无大碍,所以父王母妃一直觉得是我替父王挡了这一灾,对我的疼爱比起对大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么些年,虽然我一直缠绵病榻,但身边却从来不缺好太医和珍稀药物。
能活到现在,我已经是知足了。
只是如今,我有了牵挂之人,所以又变得有些不够知足。
大哥的消息是一个多月之后传来的,他在信中说,已经找到了楚懿和霍勋,两人都并无大碍,只是在密林之中逃亡了许久。
看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又欣慰又难受。
楚懿没事,真好。
但是她和霍勋……
患难之中,或许见了真情也说不好。
我又自嘲笑笑,那又如何,霍勋比我好太多了,起码他能和楚懿白头偕老。
而我不过是一个只剩不到两年时间的将死之人。

大哥去军中的第二年冬日伊始,都城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北地的捷报源源不断传来,听闻大哥和楚懿屡获战功,节节高升。
我悬着的心略微放松,着手做了一些布置。
虽然不能上战场,但我也在尽力为他们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其实不喜欢冬日,冬日我便不能外出,连院子也极少踏足,因为寒风能让我再次倒下。
最多是在屋里打开窗户,看看窗外的雪中红梅。
而我最爱做的事便是给楚懿写信,写着一封封寄不出去的信。
楚懿,展信安。
已至冬日,红梅初绽,你向来爱花,若你仍在都城……
楚懿,展信安。
大嫂昨日诞下麟儿,自此我们王府终于有了小辈,和新的希望……
楚懿,展信安。
临近元日,不知何时你和大哥会归来,如若那日天气好,我会去迎你……
楚懿和大哥已经被宣回宫,参加除夕宴,我也有些想去。
母妃其实不想让我去,因为皇家除夕宴并不是什么好地方,连吃上一口热菜都是奢侈,我再三保证我会在家吃好,再带着些许食物前往,她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大哥和楚懿回都城那日,久违的冬日暖阳出现在都城的天空,我披着温暖的大氅,抱着母妃塞来的手炉坐在我和楚懿常去的沿街茶楼上,等着他们的出现。
不久之后,远远传来喧哗的声音,我抬窗望去,熟悉的两道身影带着大队人马出现在街头。
街边的百姓都朝他们欢呼,给他们递上瓜果,热情的叫着:纪小将军!楚小将军!
待他们走近,我才看清,大哥和楚懿都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脸上尽是疲惫。
却也挡不住两人的意气风发。
突然之间,穿着银色铠甲,梳着高马尾的楚懿抬头看向我这个方向,我手一抖,窗子从我手中落下。
我真是……在心虚什么……
我忍不住叹气,看来除夕宴我也不能去了。
一见到楚懿,我就方寸大乱。

大哥劝了我许久,我也没再松口说要去除夕宴。
大概是因为霍勋也一起回来了,我不敢相信要是在除夕宴上看到楚懿和霍勋成双成对,我会怎么样。
父王母妃和大哥都必须进宫面圣,我今年依旧是又称病不出,躲在房间里吃着热腾腾的汤锅。
今年的菌菇格外鲜美,吃着吃着,窗外传来敲击声。
我疑惑的打开窗,对上一个红色的身影。
楚懿莫不是我菌菇没煮熟产生了幻觉
后面那句话我低低出声,却又似乎还是被她听到了。
楚懿笑起来:哈哈哈,真是个纪傻子。
我意识到这不是幻觉,连忙叫她:这大雪天气,你怎的一个人在外头,快些进来。
楚懿带着风雪轻盈地从窗子外面翻进来,携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味。
你这屋子挺不错呀。
楚懿四处打量了一眼,我这才意识到,我请一位姑娘家进入男子屋内实在不妥,可是看着屋外的风雪,我又不忍心让她出去。
邀她在窗边的桌边坐下,我赶紧倒了杯热茶放进她手心里。
你这个时候不是应当在宫宴之上享受万人吹捧吗
楚懿喝了一口热茶,眼睛滴溜溜一转:那宫宴满打满算百来人,哪儿来的万人吹捧
好你个楚懿,去了军中这才多久,也成个兵痞了不成
见她这样,我也忍不住打趣她道。
楚懿忽然静静地看着我,虽然北地的风沙将她原本白嫩的肌肤吹得粗糙了些许,却对她的美貌造不成任何影响。
她依旧如初见时那样好看,眉如远山,目若秋水,朱唇皓齿。
她不过就这样看着我,让我心头悸动不已。
我清了清嗓子:怎么了
楚懿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想来见你。
窗外的风雪轻敲窗户,我却迷失在她的笑颜里,只听到胸膛中如擂鼓般的声音。
我想说些什么,却嗫嚅着不敢说出口。
不该说的话便不应该说出口。
我很快的转移了话题,却未曾发觉楚懿黯淡下去的神色。
同我说说你在军中的故事吧,你可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女将军。
你能认识哪个女将军我们军中的女将那可多了,个个都是巾帼英雄……
那年的除夕夜,我与楚懿聊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坚持不住露出困意,楚懿才挥手同我告别。
当时的我们却未曾想到,这会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十一
刚出年,我便得知楚懿已经回军中了。
大哥因为家中小儿年纪尚幼,没有与他们同行。
没错,是他们。
霍勋和楚懿又一起出征了。
我很羡慕霍勋,甚至恨不得楚懿身边的人是我。
除夕夜之时楚懿和我说起过她和霍勋如何从敌国的荒山野岭之中逃出的故事,我没敢问出的问题她已经自行向我解答。
她说:霍勋会是我的好战友,但我与他并无男女之间的情谊。
我想问她,那你对谁有男女之间的情谊,但我没能问出口。
我还笑着祝她早日找到中意之人。
哪怕我心口痛得厉害,但我也祝她能够觅得良缘。
而这年年底的冬日,我却在病榻之上动弹不得。
不过是一场在都城之中寻常的风雪,都能引得我犯了咳疾。
咳咳……
我自小很能忍住咳嗽,现在却无法忍住那喉中的难受。
旁边的平安眼疾手快的给我递上一碗温水。
厚重的熏香也盖不住屋子里浓重的药味。
父王母妃将和大哥将所有的难过都藏了起来,每日来看我时都强装一副没事的样子。
嫂嫂也时常陪着大哥带着我那刚会走路的小侄儿一同过来看我。
嫂嫂别带着晖儿过我这来了,不吉利。
行将就木,就别害别人了。
嫂嫂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转过头看向窗外。
倒是小小的晖儿蹒跚着走到我身边,清澈的双眼眨巴眨巴的看着我:叔……父……
我伸出枯槁的手想摸摸他扎着发髻的小脑袋,却还是收了回来。
窗外在冬季中枯萎的草木之中,缓缓冒出了绿色的嫩芽。
枯木,恰逢春。
我却已开始腐朽。
十二
强撑过冬季,我已经是苟延残喘。
即便是睡在常年温暖的房中,我仍然要多盖两床厚厚的褥子。
我却还时常觉得这褥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平安每日在我身边服侍都会时不时的转过头去抹眼泪。
我越过他起伏的背影看向窗外,今日阳光倒是甚好,实在不适宜这样难过。
平安。
我挣扎着爬起身,向平安伸出手。
今日我觉着好些了,天气也好,我想去院子里坐坐。
平安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上前扶起我:好些就好,好些就好。
躺了这许多日子,猝不及防站起来,只觉得一阵腿软。
原地缓了缓,这才扶住平安的手走向院子。
一走出院子,我就被院中的景象吸引住了。
已是春日,院中的药草花争相开放,没有浓烈的香气,只是淡淡的药草香。
这么些年了,楚懿栽下的花草却依旧欣欣向荣。
我这些日子没有多去想楚懿,只是偶尔会提笔给她写一封寄不出去的书信。
楚懿这一年来给我写了不少信,但我依旧是一封都没有给她回信。
她太过熟悉我,我现在提笔都费劲,写出的字不大好看,让别人帮写,她定也会马上察觉出不对劲。
还不如和从前一样,一概当作不知。
平安,我前些日子同大哥说,要他替我好好尽孝,是不是太过多余
不会的,公子,大公子明白您的意思。
平安边说着,边搀着我到院中的亭子里头。
公子,楚姑娘又有信来了,您要看吗
才在院中的椅子里坐下,平安就这么和我说。
我愣了愣,叹了口气:你给我念念吧。
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只觉自己的呼吸都难受起来。
长生,近来可好
好得很,盼你也好。
只不过我似乎开始看不清院子里你栽下的花草了……
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成为能在朝中有立足之地的女将军。
恭喜你了,我的女将军。
我心中这样想着,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飘在云间。
不久之后我就要回朝中复命,到时候给你带北地的特产。
你真是一如既往,不大会写文章,通篇大白话。
长生,你等我,这次,我有重要的事要与你说……
似乎这信后边还有什么我没听完,可是我却听不见了……
有些遗憾,没能好好和父王母妃、哥哥嫂子,还有在我这短短一生中占了最重要位置的楚懿辞行。
这一生,实在是太短了。
十三
七王爷幼子于王府之中与世长辞,终年十九。
王府亲眷皆悲痛不已,圣上同悲,特封其为寿王,以王爷之礼下葬。
下葬之日,将军楚懿一身缟素,以未亡人身份扶棺,世人皆惊。
至此,楚懿女将军终身未嫁,以七王爷幼子节妇自称,一生为王朝驻守北地边疆,年迈时被封为大将军王,至死方归都城,葬于寿王墓中。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