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红灯刺得我眼睛生疼,女儿的化疗费还差十五万。
妻子却在这时轻声说:钱…我转给弟弟付婚房首付了。
她攥着缴费单不敢看我,他说没新房结不了婚…
我笑着擦掉她脸上的泪:好,这钱给得值。
三个月后岳父生日宴,我当众播放了苏磊出轨的视频集锦。
看着小舅子未婚妻掀翻酒桌,我打开手机银行提醒苏晚:
你弟的房贷,该还第二期了。
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又单调的警报声,在空旷的急诊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我的太阳穴。惨白的顶灯打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气息。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衬衫直往骨头缝里钻。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银行APP的界面,那串代表着念念救命钱的数字,此刻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刺眼的零。
十五万。还差整整十五万,才能把女儿推进那间能给她一线生机的化疗室。
口袋里那张被揉得发皱的缴费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慌。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我熟悉的、此刻却让我心脏骤然缩紧的急促。苏晚出现在走廊尽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她走得很快,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我面前,手里死死攥着另一张同样的缴费单。
陈默…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急诊室门口那盏抢救中的红灯,把她的脸映照得一片血红,又一片惨白。
她的身体在细微地发抖,攥着缴费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钱…钱…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反复吞咽着,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我…我转给磊磊了…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监护仪那催命符一样的滴滴声,固执地穿透厚重的空气,敲打着我的耳膜。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磊磊我的声音听起来陌生而平静,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苏磊
苏晚猛地抬起头,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快:他…他看中的那个婚房!今天…今天最后一天交首付了!他说…他说没新房,女方就不跟他领证了!他…他是我亲弟弟啊!我…我不能看着他结不了婚…妈电话里都哭了…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然后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几点深色的印记。
他说没新房结不了婚…她喃喃地重复着,像是在强调一个不容辩驳的真理,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妈…妈说这是大事…耽误不得…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认识了十年,结婚七年,为我生下了此刻躺在抢救室里命悬一线女儿的女人。她的脸上写满了痛苦、愧疚,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被血缘绑架的无力感。那泪水是真实的,那痛苦也是真实的。
可为什么,这份真实,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五脏六腑里缓慢地切割
我忽然扯动嘴角,无声地笑了出来。那笑容一定很难看,因为苏晚惊恐地看着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好。我的声音异常清晰,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给得值。
我伸出手,用粗糙的拇指指腹,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擦去她脸颊上滚烫的泪水。那泪水带着她的温度,却灼烧着我的指尖。
磊磊结婚是大事。我的语气温和得近乎诡异,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投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的门,不能耽误。
苏晚愣住了,眼泪挂在睫毛上,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在她眼底挣扎。她大概以为我会爆发,会怒吼,会歇斯底里。唯独没料到是这样近乎死寂的平静。
真…真的她试探着,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
我没有回答。收回手,指尖残留的湿意冰冷粘腻。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抢救室门被猛地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护士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口罩也遮不住的凝重和急切。
陈念念家属!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钱凑齐没有必须立刻用药!不能再拖了!
那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苏晚眼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光。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她猛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灭顶的恐慌和哀求,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护士的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狐疑地扫视着,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催促和不耐:说话啊!孩子等不起!
我深吸一口气,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呛得肺管子生疼。我迎上护士的目光,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钱…没了。
护士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没了开什么玩笑!那是你亲闺女!
刚被挪用了。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监护仪的滴滴声盖过,给她弟弟…付婚房首付。
护士的眼睛猛地瞪大了,看看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苏晚,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我,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愤怒、荒谬、难以置信,最终都化作了对躺在里面那个小小生命的深切怜悯。她张了张嘴,似乎想骂人,但职业素养让她最终只是狠狠地瞪了苏晚一眼,丢下一句冰冷的等着!然后重重地摔上了抢救室的门。
那扇冰冷的金属门隔绝了里面的生死,也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苏晚像是被那关门声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成一团。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她紧捂着脸的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哭声里充满了绝望、悔恨,还有一种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痛苦。
陈默…陈默…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真的没办法…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声音断断续续,淹没在无尽的悲伤里,那是磊磊啊…妈说…妈说…
我站在原地,没有看她,也没有去扶她。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扇紧闭的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倒映在我瞳孔深处,像两簇燃烧的鬼火。女儿苍白的小脸在我眼前晃动,她每次化疗后抱着马桶呕吐到脱力却还努力对我笑的样子,她偷偷把护士给的糖果藏起来说要留给爸爸的样子…清晰得如同刀刻。
还有苏磊那张油滑的脸。他搂着新女友在朋友圈晒方向盘时得意洋洋的样子,他打着借的名义从苏晚这里拿走一笔又一笔钱时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他上次来家里,嫌弃念念生病晦气、连孩子房门都不愿意靠近时那毫不掩饰的冷漠…无数画面碎片般涌来,瞬间点燃了我心底那座沉寂多年的火山。
怒火不再是灼热的岩浆,而是瞬间冻结成万年玄冰,带着毁灭一切的森然寒意,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咆哮,但我的身体却异常僵硬,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地上那团哭泣的、颤抖的影子,曾经是我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妻子。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医院走廊那晚惨白的灯光和刺耳的警报声,像一个烙印,深深地烫进了我的骨髓里。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变成了粘稠而冰冷的胶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我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机器,在筹钱这个唯一的指令驱动下疯狂运转。手机通讯录里每一个可能的名字都被我翻出来,拨号键按下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尊严在念念的命面前,那玩意儿一文不值。
老刘,是我,陈默…对,念念又进医院了…这次情况不太好…我知道我知道,上次借的五万还没…能不能…再帮我周转点十万不,五万也行!三万!我下个项目奖金下来立刻还!我拿命担保!
王哥…哎,打扰了…是这么个事…我女儿…对,还是白血病…这次化疗费缺口很大…十五万…我知道数目不小…您看…您看能不能…利息您说多少都行!我房子…对,我房子可以抵押!手续我马上办!只要钱能尽快到位…
电话那头传来的,大多是沉默,然后是小心翼翼的推脱,夹杂着爱莫能助的叹息。偶尔能借到一点,杯水车薪。那些曾经拍着胸脯称兄道弟的面孔,在巨额债务和女儿沉疴的阴影下,迅速变得模糊而疏远。
每一次挂断电话,喉咙里都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腥又涩。自尊被碾碎成渣,混合着无边的绝望,一口口咽下去。
苏晚消失了。在我签下那份抵押了我们唯一住房的贷款合同,把沉甸甸的十五万现金交到收费处窗口后,她就从医院里消失了。没有短信,没有电话,像人间蒸发。
护士告诉我,她来过几次,总是在凌晨,在念念睡着的时候。她只是站在病房门口,隔着玻璃远远地看上一会儿,然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像一个不敢面对审判的幽灵。
我守着念念的病床。她小小的身体陷在白色的被褥里,更显单薄。新上的化疗药反应剧烈,她吐得昏天黑地,连胆汁都呕了出来。我抱着她,擦掉她额头的冷汗,清理她弄脏的床单和衣服,听着她细若游丝的呻吟:爸爸…疼…好疼…
每一次她喊疼,都像有一把钝刀在我心口反复拉锯。而那个本该在这里和我一起承受这一切的女人,选择了逃避。
一周后的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惨白的光带。念念难得安稳地睡着了,呼吸微弱但还算均匀。手机屏幕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打破了病房里死水般的寂静。
是苏晚。
我走到病房外,走廊尽头冰冷的消防通道里,才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没有立刻说话,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喂。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陈默…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哭了很久,念念…怎么样了
死不了。我靠在冰冷的防火门上,金属的寒气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侵入皮肤,托你的福,钱凑齐了,药上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抽泣,然后是长久的沉默。空气凝固了,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
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念念…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痛苦。
嗯。我应了一声,毫无情绪。
又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她那边的绝望和挣扎。
磊磊…他…她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他那边…出了点状况…女方家里突然…突然又要加八万彩礼…说是不加就不领证了…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东西紧紧攥住。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荒谬感和彻骨的寒意。原来,十五万填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反而引来了更贪婪的豺狼。那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
所以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妈…妈的意思是…苏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家里的钱…之前都给了磊磊买房…实在…实在拿不出来了…妈说…你看…能不能…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先…先帮磊磊过了这关念念那边…不是…不是暂时稳定了吗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为了那个永远喂不饱的弟弟,为了那个结不了婚的荒唐理由,她们竟然…竟然还能再次把主意打到念念的头上打到那个刚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还在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孩子身上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戾气,猛地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咬紧时发出的咯咯声。
苏晚。我打断她,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像是从极寒的冰窟里凿出来的冰棱,带着尖锐的棱角,你听清楚。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从今往后,你弟弟苏磊,我的声音异常清晰,冰冷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他就算穷得当裤子,饿死在大街上,被人打断腿扔进臭水沟里…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寒意:
…也跟老子没半毛钱关系。
嘟——嘟——嘟——
冰冷的忙音响起,像一把钝刀,切割着苏晚耳膜里残留的、丈夫那淬冰般的声音。那最后一句决绝的宣言,还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带着毁灭性的重量,压得她几乎窒息。
她握着早已挂断的手机,僵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投射进来,在她脸上投下破碎的光影。泪水无声地淌着,滑过下巴,滴落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客厅里一片狼藉,沙发上胡乱堆着没来得及整理的衣物,茶几上放着半杯冷掉的牛奶,是她中午回来想喝却最终一口没动的。
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点开了那个置顶的家族群——幸福一家人。
消息已经刷到了99+。最上面是母亲发的一条六十秒的语音。苏晚指尖颤抖着点开,母亲那惯有的、带着哭腔和焦灼的嗓音立刻充满整个冰冷寂静的空间:
晚晚啊!你那边到底怎么样了跟陈默说了没有人家女方家里就给了三天时间!三天啊!八万!拿不出来,这婚就真黄了!你弟弟这辈子可就毁了!你当姐姐的不能不管啊!妈求你了,再想想办法!陈默他心肠硬,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小舅子结不了婚啊!你爸气得血压又上去了,在床上躺着呢…晚晚晚晚你说话呀!…
语音后面跟着一连串苏磊发来的消息:
姐!你到底行不行啊八万块钱而已!陈默他至于吗念念是他女儿,我就不是他小舅子了他还有没有点人情味
你求他啊!哭啊!他以前最吃你这套了!我就不信他真能狠下心!
我女朋友刚又跟我闹了!说我们家一点诚意都没有!要是这婚结不成,我就真完了!姐!我可是你亲弟弟!你忍心看我打一辈子光棍!
你想想办法!去借!去贷款!先把钱给我转过来!等以后我发达了肯定还你!双倍还!
再往下翻,是父亲一条简短却分量极重的文字信息,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晚晚,别听你妈哭哭啼啼。这事没得商量。磊磊的婚事是咱家头等大事,耽误不起。陈家那小子要是敢不管,就是没把我们苏家放在眼里!你告诉他,念念的病是重要,但弟弟传宗接代更重要!让他掂量清楚!钱,必须拿出来!
每一个字,每一条语音,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苏晚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亲情的锁链勒得她喘不过气,一边是至亲血脉的哭求、逼迫和家族责任的大山,另一边,是丈夫最后那句冰冷彻骨的断绝宣言,还有病房里女儿苍白脆弱的小脸…
她猛地捂住耳朵,蜷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绝望的呜咽。身体里仿佛有两股巨大的力量在疯狂撕扯,要把她彻底撕裂。
磊磊…念念…妈…爸…陈默…她语无伦次地喃喃着,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手机屏幕又亮了,是苏磊直接打来的电话。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房间里一遍遍尖叫,如同索命的咒符。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弟弟两个字,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敢接,也不敢挂断。铃声固执地响着,每一声都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最终,在铃声即将自动挂断的最后一秒,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姐!你搞什么鬼!怎么才接电话!苏磊不耐烦的声音立刻炸响,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焦躁,钱呢到底要到没有陈默那王八蛋松口没有我这边火烧眉毛了!
苏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起陈默最后那句冰冷的话,想起念念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样子,想起护士鄙夷的眼神…
磊磊…我…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
你什么你!别跟我说没戏!苏磊粗暴地打断她,语气更加恶劣,我不管你怎么弄!卖血卖肾去借高利贷!我告诉你苏晚,这钱你今天必须给我弄到!不然我这婚结不成,我跟你没完!爸妈也不会原谅你!你看着办吧!
电话那头传来他女朋友隐约的抱怨声:行不行啊你们家到底有没有点能耐不行趁早拉倒!
听见没听见没!苏磊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威胁,你赶紧的!我等你消息!别让我失望!说完,不等苏晚有任何回应,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忙音再次响起。
苏晚握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僵在原地。客厅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依旧,却照不进她心底一丝光亮。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彻底淹没。她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巨网,由血缘编织,由责任加固,由父母的眼泪和弟弟的逼迫收紧,将她死死困在中央,动弹不得,无处可逃。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惨白、泪痕交错、写满痛苦和茫然的脸。
医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已经深深浸入我的鼻腔,成了挥之不去的背景音。念念的病情像过山车,暂时被高昂的药物压了下去,但每一次短暂的稳定,都伴随着下一次更凶险的伏击。钱,像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流走。那套抵押出去的房子,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上跳动着李牧的名字。李牧是我大学睡在下铺的兄弟,毕业后进了顶尖的律所,成了专打经济纠纷的金牌律师。我们的联系不算频繁,但他总在我最难的时候出现。
喂,牧哥。我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默子,说话方便不李牧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干脆利落,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嗯,你说。我走到消防通道尽头,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两件事。李牧开门见山,第一,我托人查了苏磊那套房子的底细。你猜怎么着房本上写的,是他老丈人孙建国的名字!根本不是什么‘小两口婚房’!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苏晚那晚在急诊室外哭诉的磊磊的婚房、不买房结不了婚,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也抽在念念脆弱的生命线上。原来从头到尾,那十五万,连苏磊的边都没沾上!全填进了他未来岳父的腰包!
第二,李牧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凝重,念念后续的治疗费,是个无底洞。房子抵押那点钱,撑不了多久。你…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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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空,远处高楼如同冰冷的钢铁丛林。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戾气,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轰然腾起,烧得我眼睛发烫。那晚急诊室刺目的红灯,念念痛苦的呻吟,苏晚懦弱的眼泪,苏磊贪婪的嘴脸,岳父母理所当然的逼迫…无数画面在眼前交织,最终定格在银行账户上那个刺目的零,和抵押合同上冰冷的签名上。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住那颗被愤怒和绝望浸泡得冰冷坚硬的心脏。
牧哥,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帮我个忙。
你说。李牧没有任何迟疑。
帮我查清楚孙建国这个人,越细越好。我盯着窗外一只在寒风中挣扎的麻雀,还有,帮我找一个…绝对干净、跟我们任何人都扯不上关系的‘壳’。注册一家新公司。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李牧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
默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确定要走这一步这可不是小事,弄不好…
我确定。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念念的命,我的家,不能就这么白白毁了。他们拿走的,我要他们十倍、百倍地吐出来。连本带利。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在冰冷的消防通道里回荡。
好。李牧沉默片刻,只回了一个字。没有劝解,没有质疑。兄弟之间,有时候不需要太多言语。
挂了电话,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属于陈默的温存和犹豫,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报复的齿轮,从这一刻起,开始缓缓转动,带着冰冷的、精确的、毁灭性的力量。
第一步,是钱。我不能再指望任何人的善意,只能靠自己。念念睡着后,我打开了那台许久未碰的工作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光照亮了我疲惫却异常专注的脸。我开始疯狂地接单。以前不屑一顾的、耗时耗力的小项目,现在来者不拒。深夜的病房里,只有键盘急促的敲击声,和我偶尔抬头确认念念呼吸时压抑的咳嗽声。
同时,我像一个潜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处理着名下所有能动的资产。那些和苏晚共享的、细小的银行账户、理财产品,被我以各种看似合理的名目——支付念念的特效药费、垫付医院的押金——一点一点地清空、转移。每一笔操作都小心翼翼,不留痕迹。
这个过程异常艰难。每一次操作,都像是在亲手凌迟自己过往的生活。那些账户里的数字,曾经代表着我们对未来的规划,一个温暖小家的蓝图。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掠夺。
苏晚偶尔会来医院。总是在深夜,在我趴在念念床边假寐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轻得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停在门口,能感受到她透过门上的小窗投来的、复杂而痛苦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愧疚,有乞求,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过往生活的留恋。但她始终没有勇气推门进来,没有勇气面对我的眼睛,没有勇气开口问一句念念好些了吗或者钱够不够。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徘徊在门外的游魂,然后又在黎明到来前悄然离去。带着她的懦弱,和她那永远无法割舍的责任。
她不知道,就在她踟蹰于门外的时候,病房里的我,正清醒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我毫无表情的脸。屏幕上,是李牧刚刚发来的加密邮件。附件里,是孙建国——那个用念念救命钱买下房子的未来亲家——详尽的资料。
资料显示,孙建国早年是个小包工头,后来靠着钻营和胆大,接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市政工程,攒下些家底。但近几年市场竞争激烈,他那种靠关系和胆子吃饭的模式已经行不通了。公司账面上看着还行,实则负债累累,全靠拆东墙补西墙撑着。他最大的软肋,就是极度渴望进入更高端的圈子,结识真正有实力的人物,拿到能让他公司起死回生的大项目。
一个负债累累、却做着暴富梦、渴望着攀附权贵的投机者。
完美。
我关掉邮件,屏幕暗下去,病房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念念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
黑暗中,我无声地勾了勾嘴角,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的弧度。猎物,已经清晰地出现在瞄准镜里。
计划的核心,需要一个完美的诱饵,一个能让孙建国这种贪婪的投机者失去所有警惕、心甘情愿跳进来的诱饵。
李牧的动作很快。几天后,一家名为宏远资本的投资公司悄然注册成立。法人代表是一个我们辗转找到的、背景极其干净的白手套,一个老实巴交、急需用钱的中年下岗会计,名叫赵建国(这名字还是李牧特意选的,和孙建国只差一个姓)。公司的注册地址在市中心最豪华的写字楼顶层——当然是租的,只租了一个最小的隔间,挂个牌子而已。
接下来,就是打造一个足以乱真的金玉其外。
我把自己关在临时租下的、连窗户都没有的廉价短租公寓里。这里离医院不远,方便我照顾念念。房间里堆满了泡面盒子和速溶咖啡袋,空气浑浊。唯一的亮光来自那台二手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我用尽毕生所学,熬了几个通宵。精心炮制了一份足以让任何投资人眼前一亮的宏远资本项目计划书。华丽的PPT模板,充满前瞻性的行业分析,极具诱惑力的盈利模型,还有几份盖着鲜红印章(自然也是假的)、来自国际知名咨询机构的市场调研报告。每一个数据都经得起推敲,每一个前景都描绘得令人热血沸腾。重点包装的核心项目,是一个虚构的、未来收益巨大的智慧城市基础设施改造工程——这正是孙建国那家半死不活的建筑公司最渴望染指的领域。
同时,我利用仅存的人脉,辗转联系上了几个在圈内小有名气、但同样处境艰难、愿意为钱站台的所谓专家。许诺了丰厚的报酬(当然是空头支票),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作为宏远资本的特聘顾问或项目评估专家出现。
虚拟的线上形象也在同步构建。李牧找来的专业团队(同样是用我最后一点积蓄支付的),在几个主流的财经论坛和商务社交平台上,精心维护着宏远资本和其神秘低调的赵总的形象。发布一些看似高深莫测、实则空洞无物的行业观点,偶尔不经意地透露公司手握巨额资金,正在寻找优质的地方性合作伙伴共同开发战略性项目。评论区里,自然少不了水军恰到好处的惊叹和追捧。
这就像编织一张巨大而华丽的蛛网,每一根丝线都闪烁着诱人的金光。而网的中央,静静等待着那只名叫孙建国的飞蛾。
铺垫完成,该偶遇了。
我通过一个以前合作过、现在在孙建国公司当个小主管的旧识,故意透露了一点风声:有个背景深厚的外资背景投资公司宏远资本,正在物色有本地工程经验、信誉良好的合作方,共同开发一个大项目,据说市里高层都很关注。
风声放出去没两天,李牧的电话就来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鱼咬钩了。孙建国托了好几层关系,拐弯抹角地想约‘宏远资本’的赵总吃饭,姿态放得很低。
答应他。我对着电话,声音平静无波,时间地点,我们定。
三天后,市中心最高档的私人会所,静园。
我坐在会所最深处一个极其私密的包厢里,面前是巨大的单向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壁豪华包厢内的一切。我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昂贵西装(租来的),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戴着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无框平光眼镜,手里端着一杯冰水,像个真正的幕后观察者。
隔壁包厢里,气氛热烈。李牧扮演的赵总派头十足,微微发福的身材包裹在同样价值不菲的西装里,言谈举止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和恰到好处的倨傲。他身边坐着两位我们请来的专家,一位是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资深经济学家,一位是言辞犀利、动不动就引用国外案例的城市规划顾问。
他们的对面,就是孙建国和他的心腹。孙建国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红光满面,但眼神里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急切和讨好。他带来的那个副总,则显得精明外露,眼神滴溜溜地转,不断打量着赵总和那两位专家。
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一瓶价值不菲的茅台已经开了封。孙建国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姿态放得极低:
哎呀,赵总!久仰大名!一直听说宏远资本实力雄厚,眼光独到!今天能请到您和两位专家,真是蓬荜生辉!我先干为敬,您随意!说完,一仰脖,一杯白酒见了底。
赵总只是矜持地举了举杯,浅浅抿了一口,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孙总客气。我们宏远,确实看好本地的未来发展潜力。这次寻找合作伙伴,标准也很高。资质、经验、信誉,缺一不可。他的目光扫过孙建国,带着审视的意味。
孙建国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赵总您放心!我们‘建国工程’在本市扎根十几年!口碑那是响当当的!市政的、商业的、住宅的,各种项目经验丰富!资质齐全!绝对信得过!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副总赶紧把公司厚厚的资质文件和各种工程画册递过去。
赵总随意翻了翻,不置可否。旁边的经济学家慢悠悠地开口,带着点学术腔:嗯…资质是基础。不过嘛,现在市场环境复杂,我们更看重的是合作伙伴的…软实力。比如,处理复杂关系的能力,应对突发状况的韧性,以及…对项目的绝对专注和投入度。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
孙建国立刻心领神会,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明白!明白!赵总和专家们的意思我懂!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我孙建国不敢说手眼通天,但方方面面都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关系嘛,该打点的,我们绝不吝啬!只要项目能成,一切…都好说!都好说!
城市规划顾问适时地抛出了那个精心设计的诱饵——那个虚构的、前景无比诱人、但启动资金要求极高的智慧城市核心区改造工程雏形。他描绘得天花乱坠,各种专业术语和数据信手拈来,听得孙建国和他副手心驰神往,眼睛都在放光。
赵总最后放下酒杯,做出总结,语气带着一丝勉为其难的施舍感:孙总的态度,我很欣赏。这样吧,我们内部再评估一下。如果没问题,这个项目的前期…嗯…比如一些关键节点的分包工程,可以优先考虑贵公司。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我们宏远资本做事,讲究效率。一旦确定合作,启动资金必须第一时间到位。我们这边资金充裕,但需要合作伙伴证明同样的决心和实力。前期可能需要贵公司垫付部分…嗯…‘保证金’和‘公关费用’,以确保项目顺利推进。孙总,你看
保证金公关费孙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仅仅是一瞬。巨大的利益前景像魔鬼的诱惑,瞬间压倒了那一点点疑虑。他眼中贪婪的光芒大盛,立刻拍板: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赵总您说个数!只要能拿到这个项目,前期投入我们建国工程砸锅卖铁也跟!
初步估计,大概需要…这个数。赵总慢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万孙建国试探着问。
赵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孙建国的呼吸明显一窒,旁边的副总也瞪大了眼睛。
一千万。初步的。赵总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孙建国心上,这只是前期确保我们双方诚意和项目顺利启动的‘诚意金’。后续根据项目进度,还会有更大的投入。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孙建国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眼神剧烈地闪烁着,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一千万!这几乎是他公司目前能挪动的所有流动资金,甚至还要抵押部分资产!
但宏远资本的背景(那豪华的办公室,那深不可测的赵总,那两位权威的专家),那个描绘得无比真实、利润惊人的项目…像散发着致命香气的毒苹果。
我看到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终,贪婪和那虚无缥缈的暴富梦,彻底压倒了理智。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破釜沉舟般的笑容,端起酒杯,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好!一千万就一千万!赵总爽快!我们建国工程跟定了!这杯,敬我们合作成功!我先干为敬!说完,又是一杯白酒狠狠灌了下去,辣得他龇牙咧嘴,眼神却异常亢奋。
合作愉快。赵总微笑着,再次举了举杯。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不易察觉的嘲讽。
隔壁包厢的我,透过单向玻璃,静静地看着孙建国那张被欲望和酒精刺激得扭曲变形的脸。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砸锅卖铁凑出来的这一千万诚意金,其中有一部分,正是来源于他女儿未婚夫的姐姐,那个叫苏晚的女人,从她亲生女儿救命钱里抠出来的十五万。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我端起面前的冰水,对着玻璃那头举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浇不灭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复仇之火,反而让它更加冰冷、更加灼人。
网,已经收紧。猎物,正在一步步踏入精心布置的陷阱中心。
孙建国的一千万诚意金,如同一针强效的鸡血,打进了苏家每个人的血管里。那笔钱,在宏远资本精心设计的迷宫中兜兜转转,最终被拆解、洗白,化作了支撑念念下一阶段治疗的生命线,也变成了悬在孙建国头顶、随时可能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是这把剑,暂时被一层华丽的金箔包裹着,让他沉醉在即将暴富的美梦中,毫无察觉。
苏磊的婚期,像被按下了加速键,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那套用念念的命换来的、写着未来岳父名字的婚房,成了苏家最大的炫耀资本。岳母王桂芬的声音在电话里、在家族群里,都高了八度,充满了扬眉吐气的得意:
晚晚啊,还是你有本事!关键时刻靠得住!要不是你,磊磊这婚能这么顺那孙家现在对磊磊,态度好得不得了!那房子,啧啧,大平层!地段也好!将来生了孩子,宽敞!她刻意忽略了这本事背后血淋淋的代价,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你爸生日快到了,今年必须大办!在‘锦鸿楼’订最大的包间!让亲戚们都看看,咱们苏家现在是什么气派!磊磊马上就要成家立业了!
苏晚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飘忽,带着一种被抽空力气的疲惫:妈…念念那边…
哎呀!念念有陈默看着呢!医院有医生护士!你操什么心!王桂芬立刻打断,语气不容置疑,你爸一辈子就盼着儿子风风光光娶媳妇,盼着过个热闹生日!你这个做女儿的,这时候必须回来!把陈默也叫上!让他也沾沾喜气!别整天拉着个脸,好像谁欠他似的!钱的事都过去了,一家人还能记仇
过去了苏晚喃喃地重复,声音轻得像羽毛。
当然过去了!王桂芬斩钉截铁,你弟弟结婚是最大的事!你爸高兴了,比什么都强!就这么定了!生日宴必须全家到齐!一个都不能少!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苏晚握着手机,站在病房外冰冷的走廊里。透过门上的小窗,她能看到病床上女儿小小的轮廓,还有床边那个沉默如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男人——陈默。他似乎永远在那里,像一块被绝望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冰冷意志淬炼过的磐石。
她想起陈默在电话里那最后的、断绝一切的声音。想起自己每一次深夜在门外徘徊时,感受到的那堵无形的、散发着寒意的墙。她不敢进去,不敢面对他毫无温度的眼神,更不敢面对女儿懵懂却纯净的目光。那目光像针,会刺穿她所有的伪装和自欺欺人。
陈默…她鼓起勇气,推开病房门,声音干涩。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极其轻微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念念似乎刚睡着,呼吸微弱但平稳。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
苏晚站在门口,像被钉住了,进退两难。她看着陈默专注凝视女儿的侧脸,那线条冷硬得如同刀削斧凿,找不到一丝过去的温柔痕迹。巨大的愧疚和一种莫名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爸…爸下周六生日…她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妈说…在‘锦鸿楼’…订了包间…让…让全家都去…
陈默依旧没有回头,目光停留在女儿苍白的睡颜上,仿佛没听见。
苏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冰凉一片。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什么,但母亲的命令像紧箍咒,勒得她头痛欲裂。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陈默…就当…就当是为了念念…医生说…情绪稳定对恢复很重要…爸他…他就想图个热闹…一家人…
一家人陈默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平平淡淡,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苏晚的耳膜。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令人心悸。苏晚被那目光看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好。陈默看着她,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转瞬即逝。我去。
苏晚愣住了,巨大的意外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拒绝、嘲讽、暴怒——唯独没有如此平静的应允。这平静,比她预想中最坏的反应,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真…真的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陈默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沉睡的女儿,仿佛刚才那句应允从未发生过。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线条冷硬如铁。
时间,地点。他淡淡地说,语气像是在询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预约。
苏晚报出了时间和锦鸿楼的名字,声音依旧发飘。
知道了。陈默不再说话。
苏晚站在那里,看着他和女儿,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她像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仓惶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陈默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那扇隔绝了苏晚的门板,眼底深处,一片冰封的荒原之下,复仇的熔岩,正无声地沸腾。
锦鸿楼最大的鸿运当头包间里,此刻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映照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和一张张红光满面的脸。空气中弥漫着酒香、昂贵的香水味和一种刻意营造的、喧闹的喜庆。
今天是苏父苏大强的六十大寿。主角苏大强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红色唐装,坐在主位,被几个老兄弟围着敬酒,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岳母王桂芬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墨绿色绣金丝的旗袍,脖子上的金项链粗得晃眼,正拉着几个老姐妹,唾沫横飞地指点着包间里豪华的装饰和桌上的菜色,语气里充满了我们家现在可不一样了的炫耀。
瞧瞧这水晶灯!进口的!光这一盏就好几十万!
这龙虾!澳洲空运的!今天管够!
哎呀,都是托了亲家的福!亲家大气!我们磊磊有福气!
她口中的亲家,孙建国,坐在苏大强旁边,俨然成了苏家的新贵。他端着酒杯,志得意满,享受着周围人羡慕、恭维的目光。苏磊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身名牌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搂着他那个妆容精致、满脸傲气的未婚妻孙莉,穿梭在宾客间,意气风发地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孙莉依偎在苏磊怀里,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偶尔瞥向那些衣着普通的亲戚时,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整个苏家,都沉浸在一种苦尽甘来、飞黄腾达的虚幻荣光里。仿佛念念的病痛、那笔救命钱的去向、陈默的沉默,都只是通往这场盛宴路上微不足道的小小尘埃,早已被他们刻意遗忘,或者选择性忽略。
包间的门被推开。陈默走了进来。
喧闹的气氛像是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几道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复杂的意味——惊讶、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还有王桂芬毫不掩饰的嫌弃。
陈默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夹克,里面是简单的灰色毛衣,和满室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是长期熬夜和心力交瘁的痕迹。他手里没提任何礼物,空着双手,平静地扫视了一圈热闹非凡的场面,目光最后落在主位上笑容满面的岳父苏大强脸上。
苏晚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上带着慌乱和强挤出来的笑容迎上去:陈默,你来了!快…快过来坐!她试图去拉他的胳膊,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王桂芬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开口:哟,大忙人可算来了!空着手给爸祝寿,连点心意都没有念念没带来也是,病怏怏的,别冲撞了寿星的好日子!她刻意拔高了声音,引得周围几桌的亲戚都看了过来。
苏磊搂着孙莉,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语气轻佻:姐夫,架子不小啊!爸过寿都请不动空手来吃现成的念念那病…还没好啊啧啧,真是…他摇了摇头,一副你不行的表情。
孙莉依偎在苏磊身边,没说话,只是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垃圾。
陈默对所有的目光和言语置若罔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没有看苏晚,没有看王桂芬和苏磊,只是径直走到留给他的、最靠近门口的那个位置——一个明显被边缘化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动作从容,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苏大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觉得这个女婿太不给自己面子。孙建国也微微皱了皱眉,觉得这人晦气,影响了气氛。
王桂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想再说什么刻薄话,被苏晚死死拉住,低声哀求:妈!少说两句!今天爸生日!
苏磊嗤笑一声,拉着孙莉回到主桌,大声招呼着:来来来,大家吃好喝好!别让某些人坏了兴致!一会儿还有好戏呢!他意有所指,引来一阵附和的笑声。
气氛在刻意的带动下,重新变得热烈起来。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苏晚坐在陈默旁边,如坐针毡,几次想开口,都被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气息堵了回去。她偷偷看他,只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大强喝得满面红光,被众人簇拥着,达到了兴致的顶点。王桂芬趁机提议:老头子,该切蛋糕许愿了!让磊磊和小莉给你点蜡烛!双喜临门!
好!好!苏大强乐呵呵地站起来。
巨大的、足有六层的豪华蛋糕被服务生推了进来,上面插满了数字蜡烛60。灯光适时地暗了下来,只留下蛋糕上摇曳的烛光。
苏磊和孙莉像一对金童玉女,在众人的起哄和祝福声中,手挽着手,满脸甜蜜地走到蛋糕前。苏磊拿起打火机,准备点燃蜡烛。
就在这时,包间角落里,连接着巨大液晶电视的音响,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啸叫!
滋啦——!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吓了一跳,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电视屏幕。
只见原本播放着温馨家庭照片的屏幕,画面猛地一闪,变成了一片雪花点。紧接着,清晰无比的画面跳了出来!
不是照片。是视频。
高清的、晃动但焦点清晰的手机拍摄视频。
画面里,正是苏磊!搂着一个穿着清凉、身材火辣、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家灯光暧昧的情趣酒店前台!女人整个身体几乎挂在他身上,手还在他胸前不安分地游走。苏磊满脸通红,眼神迷离,显然是喝高了,一边掏身份证,一边还在女人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发出响亮的声音!
宝贝儿…等不及了…今晚好好伺候你…苏磊含糊不清的、带着猥琐笑意的声音,通过高质量的音响,清晰地传遍了包间的每一个角落!
轰——!
整个包间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苏磊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变得惨白如纸,手里的打火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身边的孙莉,脸上的甜蜜笑容彻底僵死,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不堪入目的画面和她未婚夫那副急色的嘴脸!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呼吸变得粗重。
画面切换了!第二个视频!是在一个嘈杂的KTV包厢里,光线昏暗,但人脸清晰可辨。苏磊正搂着另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两人拿着话筒在唱歌,唱着唱着,苏磊的手就极其自然地滑进了女人的短裙里!女人不但没拒绝,反而咯咯笑着,扭动着身体迎合!周围还有几个狐朋狗友在拍手起哄!
第三个视频!第四个视频!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女人!画面有酒店走廊的监控截图(显然被特殊渠道搞到了),有夜店卡座里的偷拍,甚至还有一张苏磊光着膀子、只穿着短裤在酒店床上自拍的油腻照片!背景里明显能看到不属于孙莉的女性衣物!
这些视频和照片,被精心剪辑在一起,配上字幕标注的时间地点,形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苏磊出轨的集锦!时间跨度,从他开始追求孙莉一直延续到上周!铁证如山!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了包间的混乱!
孙莉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双眼赤红,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扇在苏磊脸上!
啪!清脆响亮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嘈杂!
苏磊!你个王八蛋!畜生!!孙莉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撕裂,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你拿我们家的钱买房!背着我玩女人!玩得这么脏!这么下贱!!她指着屏幕上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眼泪混合着屈辱的怒火汹涌而出,你把我当什么!把我家当什么!提款机!冤大头!!
她彻底疯了!一把掀翻了旁边摆满昂贵酒水和精致菜肴的巨大圆桌!
哐当——!哗啦——!
震耳欲聋的巨响!杯盘碗盏、龙虾鲍鱼、红酒白酒,瞬间倾泻一地!破碎的玻璃、飞溅的汤汁、狼藉的菜肴,混合着浓烈的酒气,泼洒得到处都是!几个靠得近的亲戚被溅了一身,发出惊叫!
整个包间,瞬间从天堂跌入地狱!一片狼藉!一片死寂!
苏磊被那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半边脸瞬间肿起清晰的五指印。他捂着脸,看着暴怒的孙莉,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周围亲戚们震惊、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大脑一片空白,彻底懵了!
王桂芬和苏大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两尊泥塑木雕!王桂芬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苏大强捂着胸口,身体晃了晃,要不是旁边人扶住,差点一头栽倒!
孙建国更是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指着屏幕上那些画面,又指着呆若木鸡的苏磊,气得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巨大的耻辱感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投入的一千万诚意金还没看到影子,先看到了未来女婿如此不堪的真面目!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风暴边缘那个始作俑者——陈默。
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个靠近门口的、不起眼的座位上。在一片狼藉、尖叫和混乱的中心,他平静得像一块礁石。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的寒光。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不紧不慢地划开屏幕。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毫无波澜的脸。
在孙莉歇斯底里的哭骂声、王桂芬失魂落魄的尖叫、苏大强痛苦的呻吟、以及苏磊崩溃的辩解声中,陈默微微侧过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同样面无人色、瘫坐在椅子上、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苏晚。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冰冷的、审判般的平静,清晰地送入苏晚的耳中:
苏晚。
苏晚浑身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失焦的目光茫然地转向他。
陈默将手机屏幕转向她,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银行APP的界面,一个刺眼的、标着苏磊-房贷的还款计划。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个鲜红的、标注着第二期还款日:今日的条目上。
你弟的房贷,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声音如同淬了冰的毒液,一字一顿,清晰地钉入苏晚的心脏,该还第二期了。
锦鸿楼的鸿运当头包间,彻底成了修罗场。
孙莉那一声裹挟着滔天怒火和极致羞辱的尖叫,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穿了苏家精心编织的体面泡沫。价值不菲的菜肴和酒水泼洒一地,混合着碎裂的瓷片和玻璃渣,在昂贵的地毯上流淌出狼藉的、讽刺的图案。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变质的酸腐气、浓烈的酒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
孙莉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哭喊着、咒骂着,将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餐巾、碗碟、甚至一个沉重的银质烛台——疯狂地砸向呆若木鸡的苏磊。苏磊脸上顶着鲜红的五指印,狼狈地躲闪着,嘴里语无伦次地辩解着不是你想的那样、都是过去的事了、是她们勾引我……每一个字都显得苍白无力,如同火上浇油。
勾引!苏磊!你当我孙莉是傻子吗!孙莉的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她指着屏幕上那些不堪入目的铁证,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上周!上周你还在跟我选婚纱!转头就跟这种脏女人开房!用我家的钱买的房!你想让我的婚房变成你们这群贱人的淫窝吗!!
她猛地转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同样面无人色的孙建国:爸!你看!你看清楚!这就是你挑的好女婿!这就是你砸了一千万要扶持的苏家!!她的声音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和对自己父亲识人不明的愤怒。
孙建国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指着苏磊的手指都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巨大的耻辱感和那一千万诚意金可能打水漂的恐慌,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他精心搭建的、攀附宏远资本飞黄腾达的美梦,在这一刻被苏磊的龌龊行径彻底击碎,连带他孙家的脸面,被当众踩进了泥里。
王桂芬早已没了刚才的得意,她瘫坐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只会发出啊啊的、无意义的抽气声,眼神涣散,仿佛天塌地陷。苏大强捂着胸口,脸色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旁边的人手忙脚乱地给他找药,场面混乱不堪。那些原本前来贺寿的亲戚,此刻脸上写满了震惊、鄙夷、幸灾乐祸,窃窃私语如同无数只苍蝇在嗡嗡作响,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苏家每个人的身上。
苏晚坐在一片狼藉的边缘,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她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身体微微颤抖着。陈默那句冰冷的你弟的房贷,该还第二期了,像淬了毒的冰锥,还牢牢钉在她的耳膜里,每一个字都带着毁灭的回响。
就在这时,孙建国的手机,像催命符一样,疯狂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在死寂的包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孙建国像是被惊醒,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李助理的名字——他公司的心腹。
他颤抖着手指划开接听键,刚放到耳边,一个带着哭腔、充满巨大恐慌的声音就炸了出来,音量之大,连旁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孙总!完了!全完了!!宏远资本…宏远资本是假的!那个赵总是骗子!我们被骗了!一千万!那一千万‘诚意金’…被他们卷走了!公司账上…一分钱都没了!银行刚打电话来催还贷款!还有几个供应商堵在门口要钱!孙总!怎么办啊孙总!我们公司…要破产了!!
轰——!!!
如果说苏磊的丑闻是炸开的第一颗雷,那么孙建国公司被骗破产的消息,就是紧随其后的、毁灭性的核爆!
孙建国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手机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地毯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球暴突,死死瞪着虚空,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下一秒,他肥胖的身体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爸!!孙莉的尖叫撕心裂肺。
亲家!!王桂芬和苏大强也发出了惊恐的哀嚎。
现场彻底失控!有人尖叫着打120,有人手忙脚乱地想扶起孙建国,有人被地上的油污滑倒,尖叫声、哭喊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将这场原本光鲜的寿宴,彻底变成了灾难片的现场直播。
在这片极致的混乱和绝望的中心,陈默缓缓站起身。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血肉横飞的惨剧,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昏死过去的孙建国,没看一眼崩溃的孙莉,没看一眼瘫软的岳父母,更没看一眼那个如同活死人般的苏磊。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瘫坐在椅子上、眼神彻底失去焦距的苏晚。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弟弟身败名裂,婚事告吹,父亲的寿宴成了全城的笑柄,公公的公司瞬间破产背负巨债,而她,那个挪用了女儿救命钱、间接导致这一切的扶弟魔,成了所有灾难的源头和最终的承受者。
陈默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冰冷的、终结的符号。他不再停留,转身,推开沉重而华丽的包间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身后是地狱。
门外,走廊明亮而安静,与包间里的喧嚣隔绝成两个世界。陈默拿出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新的加密信息,来自李牧:
钱已安全转移至瑞士指定账户。‘壳’已按计划销毁,所有痕迹清除。孙建国公司破产清算程序已启动,债务链锁定苏家连带担保人。苏磊名下所有信用卡及小额贷进入强制催收阶段。视频来源无法追溯。默子,干净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完,手指轻点,信息瞬间删除。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面燃烧的复仇烈焰,在这一刻,终于缓缓熄灭,只余下一片冰冷的、荒芜的死寂。
他收起手机,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电梯。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往七年的所有温情、期待和幻象。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此刻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冰冷的安宁。高级单人病房里,灯光被调得很柔和。念念小小的身体陷在洁白的被褥里,比几天前更加瘦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那双因为化疗而失去光泽的大眼睛,此刻却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贪婪的依赖。
爸爸…她的声音细弱得像刚出生的小猫,伸出瘦得皮包骨的小手,轻轻勾住我的手指,冰凉得让人心颤,你…你身上好凉…
我反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用自己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去包裹它。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话,只能更用力地握紧。
爸爸,念念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脆弱的蝶翼,我…我刚才好像做了个梦…梦到妈妈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困惑和不确定,妈妈…在哭…哭得好伤心…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锦鸿楼里苏晚最后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灵魂的样子,瞬间浮现在眼前。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念念乖,是做梦。妈妈…没事。
我无法告诉她真相,那太残酷。
哦…念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依旧固执地看着我,爸爸…你别走…陪着我…
不走。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爸爸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一直陪着你,直到念念好起来。
我抬手,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嗯…得到保证,念念紧绷的小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点,眼皮开始沉重地往下耷拉,但小手依旧紧紧抓着我的手指,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看着女儿渐渐陷入沉睡,呼吸微弱却平稳,我才缓缓松开一直紧绷的神经。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我吞噬。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李牧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锐利依旧。看到念念睡着,他放轻了脚步。
都办妥了。他把文件袋递给我,声音压得极低,瑞士那边的手续全部完成,钱绝对安全,足够念念后续所有治疗和你们父女以后的生活。新的身份文件、护照都在里面。按你的要求,地点是南方一个靠海的小城,医疗条件不错,环境也安静,适合念念休养。
我接过沉甸甸的文件袋,没有打开。里面的东西,代表着彻底斩断过去、带着女儿重生的希望。牧哥,谢了。声音干涩沙哑。
李牧摆摆手,目光落在病床上沉睡的念念身上,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怜惜。孩子怎么样
暂时稳定了。我看向女儿,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医生说,等这次化疗反应过去,身体指标再恢复一些…就可以考虑骨髓移植了。
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凶险的生路。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
李牧点点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他看了一眼病房门口的方向,压低声音:苏家那边…彻底乱了。
我没有说话,等着下文。
孙建国突发脑溢血,抢救过来了,但半边身子瘫了,话也说不利索。孙莉当天就搬出了那套房子,听说直接去医院做了人流。苏磊…李牧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被孙建国公司破产牵连,作为连带担保人,他名下的车、那套婚房(虽然名字是孙建国的,但担保协议把他绑死了)、还有他这些年从苏晚那里‘借’去挥霍买的奢侈品、游戏装备…全被查封冻结了。银行和高利贷的人天天堵在苏家门口泼油漆、砸门,苏磊被当街扒了衣服羞辱…苏大强急火攻心,二次中风,现在和孙建国住同一层病房。王桂芬…李牧顿了顿,语气没什么波澜,她去找过苏晚几次,在苏晚租的那个小破屋门口又哭又闹又骂,说她是扫把星,毁了娘家,要她拿出私房钱来救弟弟救爸爸,被邻居报警赶走了。
他描述得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新闻。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我预定的打击点上,分毫不差。
苏晚呢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李牧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她…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谁都不见。工作好像也丢了。听说…精神很差。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她…去过几次医院,偷偷的,在念念病房外…站着。但没进去。
我沉默着。眼前闪过苏晚最后在包间里那副万念俱灰的样子,闪过她曾经深夜在病房外徘徊的身影。愧疚痛苦悔恨或许都有。但那又如何当她在急诊室外,选择将女儿的命拱手送给那个无底洞时,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已经被那十五万买断了。她的眼泪,洗刷不掉念念承受的痛苦,也弥补不了我们破碎的家。
都结束了。我淡淡地说,目光重新落回女儿沉睡的小脸上。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仿佛还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我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平那小小的褶皱。
嗯。李牧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带着兄弟间无言的支撑。什么时候走
等念念情况再好一点,能经得起长途。我看着女儿,眼神坚定,越快越好。
李牧点点头:行,飞机和那边的医院、住处,我来安排。保持联系。
好。
李牧又看了一眼念念,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悄然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微弱的嘀…嘀…声,像生命的倒计时,又像新生的序曲。
我坐在床边,握着女儿冰凉的小手,目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望向窗外深沉无边的夜空。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如同我们父女即将告别的过往。
锦鸿楼的喧嚣、苏家的哭嚎、孙建国的倒下、王桂芬的咒骂、苏磊的狼狈…所有的混乱、报复、清算…都像一场疯狂而血腥的飓风,终于呼啸而过,留下满地狼藉。
风暴的中心,此刻却异常宁静。
我低下头,在念念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却重如生命的吻。
念念,我对着沉睡的女儿,也对着自己空洞的心房,轻声低语,如同起誓,不怕了。爸爸在。
爸爸带你…回家。
新的家。一个没有算计,没有吸血虫,只有海浪和阳光的家。一个用毁灭换来的、仅属于我们父女的、微小的净土。
代价是鲜血淋漓,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握在手中的这只小手,是我唯一的航标,也是我仅存的、必须守护到底的世界。
夜色深沉,黎明尚远。但怀抱着女儿微弱却坚韧的生命之火,我在这片废墟之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冰冷的平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