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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断指
腊月二十三,小年前一天,河面冻得像块青灰色的磨刀石。
春生蹲在冰面上,棉裤膝盖处补丁磨得发亮,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了霜。他抡起斧头砸向冰面,咔地一声,冰碴子溅到脸上,生疼。
再使点劲!王会计裹着军大衣在岸上喊,听说老赵家昨儿捞着条七斤重的鲤鱼。
第三下斧头落下去时,春生感觉左手一震。起初以为是震麻了,低头却看见三根手指头躺在冰面上,像突然从棉手套里掉出来的萝卜干。血喷出来,在冰上洇出鲜红的花,那几根断指还微微抽搐着,指甲盖泛着青紫。
春生!手!你的手!王会计的尖叫惊飞了芦苇丛里的麻雀。
春生弯腰想捡,发现左手只剩拇指和小指突兀地支棱着,像把坏掉的剪刀。他扯下围巾裹住伤口,布条瞬间被血浸透。奇怪的是并不太疼,只觉得有凉风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
卫生院的李大夫看见伤处倒吸冷气:指头呢
掉河里了。春生说,找回来还能接上不
李大夫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清理伤口,春生这才觉得疼起来,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往他指根里捅。消毒水混着血水流进搪瓷盘,叮叮当当响。
你倒是能忍。李大夫缝针时手在抖,当年我给前线的兵包扎,嚎得比你响。
春生盯着天花板裂缝,想起去年给桂花打梳妆台,刨花飞起来落在她头发上的样子。现在这双手再也不能给她做家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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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改嫁
桂花把玉米面饼子拍在灶台上,嘭地一声。
粮站老刘今天又来问。她背对着春生,声音闷在围裙里,说能给丫头落城镇户口。
春生用右手捏着饼子往嘴里送,断指处的纱布还渗着血。小桃蹲在门槛上玩羊拐骨,五岁的小手灵活地翻动着骨头块,嘴里数着:一、二、三......
你应了春生问。
桂花突然转身,眼睛红得像秋后的辣椒:你连桶水都提不动!拿什么养她
夜里春生听见桂花在哭,哭声像只被掐住脖子的猫。他摸黑起来,用右手给小桃掖被角,孩子梦里还攥着那副羊拐骨。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断指上,纱布结了一层霜。
改嫁那天下了雪。桂花穿着绛红色棉袄,像节庆时门框上挂着的干辣椒。老刘开来的卡车突突冒着黑烟,车斗里堆着半袋白面。
爹,吃糖。小桃把攥得汗津津的水果糖塞进春生右手。
春生剥开糖纸,发现是去年中秋供销社处理的硬糖,已经化了又凝,沾着棉絮似的杂质。他蹲下来,把搪瓷缸里最后一点红糖水喂给孩子:跟着你刘叔,天天有糖吃。
卡车开走时卷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春生站在老槐树下,看着车尾消失在山路拐弯处。树洞里住着的花栗鼠探出头,黑豆似的眼睛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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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单手镰
包产到户第一年,队长把最远的二亩薄田分给春生。
你这手......队长用烟袋杆点点春生的残掌,给你算七成工分
春生把镰刀绑在断腕上试了试:您瞧好。
头天下地就见了血。绑带松了,镰刀斜着切进掌心,伤口翻着白肉。春生抓把土按上去,血和泥混成紫黑色的痂。傍晚收工时,他捆的麦个比谁都不少,只是麦秸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像撒了朱砂。
李木匠蹲在地头看他:当年教你手艺,你说要当方圆百里最好的木匠。
春生用牙扯紧绑带:现在能当方圆百里最会单手割麦的。
最热的三伏天,春生发明了新割法——用腿夹住麦秆,右手挥镰。汗把裤腰浸得能拧出水,蚂蟥顺着腿肚子往上爬。有次他中暑晕在地里,醒来时看见小桃蹲在田埂上,正用树叶接露水。
爹,喝水。孩子的手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塞着泥。
春生突然发现小桃手腕上有淤青。他抓住孩子的手:刘叔打的
小桃猛地抽回手,露水洒了满地:我不小心摔的。
那天傍晚,春生磨了一夜的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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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瘫痪的父亲
父亲瘫掉的第二年夏天,屋里开始有苍蝇。
春生每天用艾草熏,那些黑点还是顽固地绕着炕头飞。老头儿像截枯树桩似的横在炕尾,胯下垫着旧棉胎,尿骚味混着褥疮的腐气,把土墙都腌入味了。
爹,翻身了。春生把麻绳套在父亲腋下,绳结勒进老人松垮的皮肉里。拖拽时听见咯吱一声,不知是骨头响还是麻绳磨炕席的声音。父亲的眼珠在松弛的眼皮下转动,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响动,像破风箱。
最累的是三伏天浇地。春生把父亲捆在背上,老人干瘦的腿骨硌着他的腰。水泵突突响着,水渠里的蚂蟥闻着人味往父亲垂下的脚掌上爬。有次他弯腰时麻绳松了,父亲整个栽进水沟,浮肿的脚掌泡得发白。
老哥这是练龟息功呢路过的张屠夫帮着捞人,父亲鼻子里呛出泥水,喷在对方油亮的脸上。
夜里喂饭时,父亲突然咬住搪瓷勺。春生看见他混浊的眼球亮了一瞬,就像快熄灭的炭火突然爆出火星。老头儿松开勺子,嘴角淌下玉米糊:当年……该让你学算盘……
春生愣住。这是父亲瘫后说的第一句整话。
他想起八岁那年,父亲把算盘珠子擦得锃亮,说当会计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春生偏要学木匠,气得父亲把算盘摔成了三截。现在那堆木头珠子还收在炕柜里,偶尔倒出来给小桃当玩具。
现在学也不晚。春生把腌萝卜嚼得咯吱响,等您好了,咱爷俩一起学。
父亲眼里的光暗下去,喉结动了动。春生知道他又缩回那个混沌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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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生决定修桥,是在王会计淹死之后。
那年雨水特别大,河面涨得漫过石墩。王会计喝醉了想蹚水过来,被冲出去三里地才捞着,泡得像发胀的馒头,手里还攥着半瓶高粱酒。
早该修桥了。李木匠蹲在河沿抽烟,民国十六年就有人提。
春生数了数这些年攒下的票子。有卖粮的,有给人打短工的,还有小桃偷偷塞回来的。总共八百六十三块七毛,用油纸包着藏在房梁缝里。
开工那天来了七个笑话他的。
独手春生要造桥张屠夫把猪下水甩在案板上,别是给自己修坟吧!
春生不吭声,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垒石头。右手虎口震裂了就往伤口上糊烟丝,断腕磨出血就缠块破布继续干。村里孩子往工地扔牛粪,他就把粪拍在石缝里当黏合剂。
第三个月,李木匠带着刨子来了。老头儿已经直不起腰,还是把桥板刨得溜光水滑:当年给你打婚床剩的杉木,防蛀。
入冬前,桥墩终于冒出水面。春生跪在冰水里砌最后一块石头,棉裤冻成硬壳。上岸时发现左腿没了知觉,像拖着截烂木头。
腊月二十八,小桥通了。没有鞭炮没有红绸,只有春生用断指蘸墨写的渡字,刻在桥头青石上。第一个过桥的是放羊的老汉,羊蹄子哒哒响过桥面,掉下几粒黑粪蛋。
结实!老汉在桥心跺脚,震落几粒雪沫子。
春生蹲在岸边抽烟,看雪粒子落在新桥上,像撒了层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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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归来的女儿
小桃回来那天,桥上的雪化了。
春生正蹲在桥头,用断指和右手夹着铁铲,往石缝里填沥青。天刚下过一场雨,桥面湿漉漉的,沥青冒着热气,黏糊糊地粘在鞋底上。他听见行李箱轮子碾过桥板的声响,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桥那头,怀里抱着团花被子,露出的半张脸像极了桂花年轻时的模样。
爹。
小桃的声音比春生记忆里哑了些。她掀开花被子一角,露出个皱巴巴的紫红脸,您外孙。
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声音细得像只饿了的猫崽。春生想伸手去摸,又缩了回来——他手上还沾着黑乎乎的沥青,断指处的老茧裂了几道口子,渗着血丝。小桃手腕一转,春生看见她小臂内侧蜿蜒的疤,像条蜈蚣似的趴在那里,一直爬到袖管深处。
老刘打的春生问。
小桃没回答,只是把婴儿往桥栏上举了举,您给起个名吧。
桥下的冰裂了缝,河水从缝隙里挤出来,哗哗地流。春生想起三十年前自己掉进冰窟窿那次,父亲用麻绳把他拖上来时,绳子上结满了血冰碴。现在那截麻绳就垫在父亲棺材的枕头位置,和老人一起埋在了后山。
叫桥生吧。春生说。
小桃突然哭了。眼泪砸在婴儿脸上,孩子反倒不哭了,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桥头的刻字。春生用袖子去擦,沥青蹭在孩子额头上,留下一道黑印子。
小桃的行李很少。一个褪了色的帆布包,里面卷着两件旧毛衣;一个铁皮饼干盒,装着她的结婚证和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个小布包,裹着几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她离家前,从村口老银杏树上摘的。
就这些春生拎了拎行李。
够用了。小桃说。
回家的路上,春生走在前面,小桃抱着孩子跟在后面。雪化后的土路泥泞不堪,小桃的高跟鞋陷进泥里,拔出来时鞋跟断了。她干脆把鞋脱了,赤脚踩在冰冷的泥浆中,脚趾冻得发红。
穿上。春生脱下自己的胶鞋递给她。
小桃摇头,您脚大。
春生没再坚持。他想起小桃小时候,也是这样倔。有次她发高烧,死活不肯吃药,他就把药片碾碎了拌进红糖水里,骗她说是新口味的糖水。小桃喝了一口就吐出来,说苦,可最后还是捏着鼻子喝完了。
现在,她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走在曾经跑跳过的田埂上。田里的冬小麦刚冒出嫩芽,远远望去像铺了层淡绿色的雾。
家里比小桃记忆中还旧。灶台上的裂缝更宽了,房梁上吊着的灯泡摇摇晃晃,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黄褐色的土坯。唯一没变的,是那张靠窗的木桌——她小时候趴在上面写作业,煤油灯熏黑了桌角。
睡这吧。春生把炕收拾出来,铺上干净的稻草和棉被。
小桃把孩子放在炕上,自己坐在炕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臂上的疤。春生从灶膛里扒出几个烤红薯,剥了皮递给她。
老刘呢春生问。
进去了。小桃咬了口红薯,烫得缩了缩舌头,三个月。
春生没问为什么。他看见小桃低头时,后颈上还有块淤青,已经发黄了,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夜里,孩子哭闹不止。小桃抱着他在屋里来回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春生蹲在灶台前烧水,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爹。小桃突然说,我想离婚。
春生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想好了
嗯。
火苗噼啪响了一声,水壶开始冒热气。春生用棉布包着壶把,倒了碗开水晾着。他想起桂花改嫁前夜,也是这样蹲在灶台前,说粮站的老刘答应给孩子落户口。
明天我去找李文书。春生说。
第二天一早,春生就去了村委会。李文书戴着老花镜,从档案柜里翻出一沓表格。
离婚得双方同意。李文书推了推眼镜,老刘能签字
春生从兜里掏出个信封,里面是他攒的二百块钱,您给想想办法。
李文书叹了口气,把钱推回来,不是钱的事。他压低声音,老刘打人那事儿,镇上都知道。他这次进去,就是因为把粮站的女会计打流产了。
春生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洒在表格上,墨水晕开一片。
回家路上,他绕到小桥边,蹲下来洗了把脸。河水冰冷刺骨,冻得他太阳穴发疼。桥墩上刻着的渡字被水冲刷得发亮,像在嘲笑他。
小桃正在院里晾尿布。看见春生回来,她停下动作,不行
行。春生说,得等老刘出来。
小桃的手攥紧了湿尿布,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婴儿在屋里哭起来,声音撕心裂肺。
那天晚上,春生做了个梦。
梦见小桃五岁那年,穿着红棉袄在雪地里跑,摔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接着跑。桂花在后面追,喊着慢点儿。父亲蹲在屋檐下编竹筐,抬头冲他笑,说今年要给小桃做个小木马。
醒来时,天还没亮。春生摸到炕柜底下的小木盒,里面装着当年没做完的木马玩具——只雕了个马头,鬃毛的纹路还清晰可见。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厢房,小桃和孩子睡得正熟。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婴儿脸上,那孩子突然在梦中笑了,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春生把半成品的木马放在炕桌上,退了出去。
灶台上的水壶咕噜咕噜响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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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新生活
桥生满月那天,春生发现小桃在灶台前发呆。铁锅里的水早就烧干了,锅底裂开蛛网似的纹路,映着她苍白的脸。
糊了。春生用断指敲敲锅沿。小桃猛地一颤,怀里睡着的孩子差点滑下去。她手忙脚乱去接,人造革大衣擦过灶膛,袖口燎出一股焦臭味。
春生没说话,舀了瓢凉水浇进锅里。滋啦一声响,白汽腾起来遮住了小桃的脸。他想起桂花刚生小桃那会儿,也是整天盯着土墙发呆,直到有次把婴儿掉进了猪食槽。
夜里他听见厢房有动静。摸过去看见小桃跪在地上,正把安眠药片碾成粉拌进奶粉里。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得她手腕上的疤泛着青紫。
给我。春生伸出右手。
小桃突然笑了,笑声像指甲刮过玻璃:老刘说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她扯开衣领,胸口烫出的烟疤像朵枯萎的花,现在我能下蛋了,他倒进了局子。
春生把药片一粒粒捡起来。断指碰到奶粉罐,发出空洞的回响。桥生在摇篮里蹬腿,突然发出类似咳嗽的哭声,像只被踩住尾巴的奶猫。
第二天春生去了趟镇上。回来时背着个竹篓,里面装着两只芦花母鸡和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他把母鸡拴在桥头,翻开折角的那页给小桃看:书上说,这叫产后抑郁。
小桃盯着自杀倾向四个字看了很久。有只母鸡下了蛋,咕咕叫着从他们脚边滚过去,蛋壳上沾着新鲜的鸡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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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最后的木匠活
李木匠送来的杉木料堆在院里,散发着松脂香。春生用腿夹住刨子,右手推木料,刨花像浪花似的卷起来。断腕上的老茧又磨破了,血珠滴在木纹上,像嵌了粒红玛瑙。
做摇床得用燕尾榫。李木匠咳嗽着比划,你这手......
春生咬住凿子,左手残掌压住木料,右手抡锤。有下砸偏了,锤头砸在断指上,疼得他眼前发黑。睁开眼看见小桃站在阴影里,怀里抱着熟睡的桥生。
爹,别做了。
春生吐掉嘴里的木屑,接着凿榫眼。三十年前给未出生的小桃打摇篮时,桂花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能在月光下雕出并蒂莲,现在连最简单的直榫都凿得歪歪扭扭。
完工那天下雪了。春生把摇床搬到炕头,杉木的纹理在煤油灯下像流动的河。小桃轻轻一推,摇床吱呀呀响起来,桥生咧开没牙的嘴笑。
牢靠。春生用断指敲敲床帮。话音未落,榫头突然松脱,床板塌了下去。桥生掉在棉被堆里,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小桃突然捂住脸。春生以为她在哭,凑近了才听见是笑,笑得肩膀直抖:爹,这床跟你一样......她伸手摸春生的断指,看着不中用,倒也能用。
雪粒扑打着窗纸。春生发现小桃手腕上的疤结了痂,像条冬眠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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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春汛
开春时,河水漫过了桥墩。
春生带着桥生站在桥心,浑浊的浪头啃噬着青石上的刻字。桥生穿着小桃从县城买来的蓝布鞋,鞋底还沾着新泥,在桥面上踩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他踮起脚尖,小手扒着桥栏,突然指着翻涌的水面喊:爷爷,鱼!
春生眯起眼。三十年前那个雪天,他或许也把冰层下的黑影错认成鱼。现在他看清了,不过是片碎瓦在浪里沉浮,像他们这些人被岁月磨出来的形状。
是鱼。春生还是说。
桥生咯咯笑起来,露出新长的门牙。春生用右手托住孩子的腰,断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桥栏上独手春生捐建的刻痕。风吹过来,带着上游融雪的寒气,带着湿润的泥土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杏花香。
小桃从卫生院回来了,新剪的短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她手里捏着张对折的纸,春生瞥见离婚判决四个字,蓝墨水有些晕开了,像是被水打湿过。桥生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小桃弯腰去抱,口袋里掉出个白色药瓶,药片哗啦啦滚出来,有几颗卡在桥板的缝隙里,更多的落进水中,被浪一卷就不见了。
不要了。小桃踩住最后一粒,医生说我可以不吃。
春生没说话。他弯腰捡起桥缝里卡着的那片药,指腹搓了搓,白色的药衣就化了,露出里面苦涩的芯。他想起父亲临终前,也是攥着一把这样的药片,干枯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像是要把一生的病痛都捏碎在掌心里。
对岸有辆拖拉机突突开过来,车斗里堆着鼓囊囊的化肥袋。开车的后生戴着顶旧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他按了两下喇叭,桥生兴奋地学起来,小手在嘴边卷成喇叭状,嘟嘟地叫着。小桃把他举高了些,孩子的影子投在水面上,被浪打得支离破碎,又很快拼凑回来。
拖拉机开远了,黑烟拖在车后,像条灰扑扑的尾巴。桥面恢复平静,只剩下河水拍打桥墩的声响,哗啦——哗啦——
春生摸出兜里的水果糖,玻璃纸在阳光下泛着彩光。他剥开糖纸,塞进桥生嘴里,孩子吮着糖,口水沾了他一手,黏糊糊的。小桃撩起头发别到耳后,春生这才看见她耳后还有道疤,不像烟烫的,倒像是被什么利器剜去了一块肉,新长出的皮肉泛着淡粉色,像片小小的花瓣。
老刘进去了。小桃突然说,三年。
春生点点头。他弯腰捡起片沥青碎屑,弹进河里。桥生学着他的样子,从桥板上抠下粒小石子,用力扔出去,可惜力气太小,石子落在最近的桥墩上,咚的一声闷响。
回家吧。小桃说。
他们三个慢慢走过小桥。小桃抱着桥生走在前面,春生跟在后面,看着女儿和外孙的背影投在桥面上,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桥生的蓝布鞋晃啊晃的,鞋底上的泥块掉下来,落在春生的影子上。
河水在脚下哗哗流,带着融雪的寒气,带着上游飘来的杏花瓣,带着三十年前的血迹和玉米糊,带着药片的苦味和水果糖的甜,头也不回地向东去了。
远处的田埂上,几个孩子奔跑着放风筝,纸糊的燕子歪歪斜斜地飞上天,又一头栽下来。更远的地方,有人家在烧秸秆,白烟笔直地升向天空,在蓝得发脆的底色上,抹出一道柔软的痕迹。
春生站在桥头,风吹起他空荡荡的左边袖管。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桂花改嫁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卡车开走时卷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像金色的雾。
而现在,小桃和桥生已经走到了对岸。孩子扭过头,冲他伸出双臂,含混不清地喊着:爷爷——来——
春生笑了笑,抬脚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