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上一世,我满心欢喜地带着迎亲队去接苗穗。
却见她一身红嫁衣上别着刺眼的白花,执意要婚车绕道去表哥的坟前。
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由着她把这荒唐的闹剧,变成了我们的婚礼。
如今重来一世,我故意让婚车从她家门口路过。
我还特意抓了一把最贵的喜糖,一把扬在她家掉漆的门框上。
听到声响的苗穗果然冲出房间,一把拦住了我。
平维先,你什么意思
你存心羞辱我是不是
我看着因气愤脸色涨红的苗穗,轻笑一声。
看不出来嘛我去接新娘。
那你把车停在这里就好了,怎么停在吕竞芳家
我瞥了眼她攥的发白的指甲,故意提高嗓门。
接亲车队当然是要停在新娘家门口。
在她震惊的眼神中,我从兜里掏出一把喜糖。
吃颗糖沾沾喜气,别在这碍眼了。
说完我直接略过她,大步走向转角处那间贴着褪色窗花的木门。
我小心翼翼地将吕竞芳抱进车内。
苗穗突然冲过来扒住车门。
平维先,你真要娶这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你们平家三代单传,到你这就绝后了!
我轻轻把吕竞芳安顿好,转身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绝后
先不说芳芳的身体医生早就给了准话......
突然俯身逼近苗穗,在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
就凭我每晚能让她叫到全楼都听见的劲儿,你说,到底是谁先绝后
苗穗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烧得发烫。
你,你不知羞耻!光天化日说这种话!
苗穗的表哥不知何时晃到了车前。
哟,车真不错啊。
他斜倚在引擎盖上,突然俯身往车窗里一瞅,顿时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
这......怎么是你
他猛地扭头四顾,
穗穗呢
一转头,正看见苗穗狼狈地扒在车门上。
苗穗见到表哥后,像找到救星似的,声音瞬间甜了八个度。
表哥,你看,平维先居然真娶了那个不下蛋的。
表哥吊儿郎当地用鞋尖踢了踢轮胎,发出一声嗤笑。
平少,以前你不是跟条哈巴狗似的,整天追在咱穗穗后头摇尾巴吗
怎么,变心了
还不等我开口,苗穗一把挽住表哥的手臂,红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谁知道他抽什么风
她斜眼瞥向车内的吕竞芳,抬高声调:
皮维先,趁我还没发火,赶紧让这个病秧子滚下来!
再去弄辆比这更好的车来接我,我心情好了说不定还能原谅你。
说着故意往表哥身上靠了靠,
反正我表哥认识海关的人,这种破车,他随便就能弄来三五辆。
是吧,表哥。
表哥脸色一僵,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眼神飘忽。
是是是。
随后眼睛滴溜溜一转,搓着手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要我看,吕竞芳同志也不错啊。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吕竞芳,
身子骨是弱了点,但跟平少站一块儿,嘿,还挺登对。
他说完正好撞上苗穗杀人的目光,顿时缩了缩脖子。
登对个屁!
吕竞芳算什么东西一个病歪歪的扫把星,也配跟我比
随后用手指着车内的吕竞芳。
我告诉你,识相的,自己滚下来。
平家儿媳妇,只能是我!
话音刚落,她的手指朝吕竞芳脸上抓去。
我一把扣住她手腕。
她疼得身子一歪,却挣扎着还要向前扑。
平维先,你放手!我今天非要撕烂这个贱人的脸。
我猛地将她拽到跟前,她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接撞到我的胸口上。
闹够了没纺织厂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渣,
我告诉你,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别逼我当众给你难堪。
苗穗涨红了脸正要反驳,我猛地抬手指向路口。
看见没派出所王所长可就在那吃席呢。
你要是自己识趣,现在赶紧滚,还能留三分体面。
5.
坐进车内,吕竞芳突然掏出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帕。
我这才发现,她手心里全是汗。
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
她声音比蚊子还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服一角。
我一愣,随即轻轻握住她的手。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
转头看了眼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苗穗身影,
早该把这些破事儿处理干净。
我捉住她那双带着茧子的手,轻轻放在嘴边吻了吻。
她慌忙要抽回手,却被我攥得更紧。
晚上,你好好罚我。
她耳尖瞬间红得能滴血。
流、流氓!
结结巴巴的骂声混着车窗外《甜蜜蜜》的旋律,驶向了我们的新家。
一周后,我骑着二八自行车载着她回纺织厂。
她坐在后座,双手拘谨地抓着我的中山装下摆。
印着‘囍’字的铝制饭盒在车篮里叮当作响。
刚进厂门就被工友们团团围住。
锅炉房的老张头最先起哄,手里还端着掉漆的搪瓷缸子:
瞧瞧这小两口,蜜里调油啊!
几个年轻女工挤眉弄眼地指着吕竞芳脖子上的红纱巾,正是我给她买的稀罕物。
可不是嘛。
我顺势将她往怀里一带。
以后谁要让我们芳芳加班,可别怪我砸他家玻璃。
车间主任举起铁皮喇叭远远地喊:
臭小子,小心我扣你奖金。
吕竞芳慌得要去捂我嘴,腕间新买的手表在阳光下亮的晃眼。
苗穗站在纺纱机旁,盯着吕竞芳脖子上那条鲜艳的红纱巾,气的咬牙切齿。
等我走远后,她立刻走了过去。
哟,攀上厂长公子就是不一样啊。
她故意阴阳怪气地扯着嗓子,引得其他女工纷纷停下手里梭子侧目倾听。
这丝巾,得花半个月工资吧。
说着突然伸手一拽。
‘刺啦’一声,丝巾滑落,露出吕竞芳脖颈处几处红痕。
苗穗猛地想起结婚那日我在轿车边说的话,顿时连耳根都烧红了。
她指着吕竞芳的手直发抖,
你竟如此不知廉耻!光天化日就......
吕竞芳却不慌不忙地捡起丝巾,在纺纱机飞溅的棉絮中慢慢系好。
我可不是光天化日,我这些印子啊,可都是晚上......
关起门来正经夫妻该做的事。
故意顿了顿,
苗穗同志这么门儿清,莫非总去后山小树林,偷看民兵连搞演练
正在喝水的王大姐‘噗’地喷了出来,几名年轻女工红着脸去捂她的嘴。
一旁的马大姐叉着腰帮腔。
苗穗,人家小夫妻恩爱关你啥事
有这闲功夫不如把你那台织布机的次品率降降!
苗穗气得把劳动布工装的下摆都攥皱了。
而吕竞芳已经坐回自己的工位,从印着安全生产的布包里掏出个铝饭盒。
那是我今早特意给她装的韭菜鸡蛋馅饺子,还冒着热气。
6.
母亲穿着藏蓝色的确良干部服,手里拿着铁皮喇叭走到车间中央。
她拍了拍手,纺纱机的轰鸣声渐渐停了下来。
同志们注意了!
厂党委决定选派一名技术骨干,去沪城参加新式纺织机械培训。
女工们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开始摸自己劳动布围裙口袋里皱巴巴的《纺织技术手册》。
母亲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盖着红头文件的纸。
至于如何选出技术骨干。
经过厂里一致决定,下周进行技术比赛,产量、质量双第一的同志......
她故意停顿一下,目光扫过众人。
不仅可以获得培训机会,还能领到一张友谊商店的侨汇券。
车间里‘嗡’地一下炸开了锅。
李大姐的木头梭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苗穗脚边。
仿佛突然摆在她面前的抉择,是继续纠缠私人恩怨,还是抓住这个能培训机会。
苗穗咬着嘴唇绞了半天劳动布围裙的边角,突然‘唰’地举手。
厂长,我报名!
我侧身凑近吕竞芳耳边。
别怕,想去就去。
妈最烦走关系,去年还把我二舅塞的大前门烟扔到锅炉里烧了。
她噗嗤一笑。
那我去比比看,赢了侨汇券给你买剃须刀。
苗穗在一旁看得眼红,故意把纺织机的踏板踩的哐当响。
她挑衅地扬起下巴:
吕竞芳,敢不敢比
我刚要上前,吕竞芳却轻轻按住我的胳膊。
比就比。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车间突然安静下来。
好啊,输的人赔一个月工资。
她眼睛瞟向车间门口贴着的《安全生产守则》,突然露出恶意的笑:
还得脱了衣服在光荣榜面前大喊三声我是蠢货,然后滚出纺织厂!
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吕竞芳不紧不慢地开口:
再加一条,输的人,永远不准再纠缠维先!
苗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脖子青筋暴起。
你!
突然又像想通了什么似的。
谁稀罕。
她故意提高嗓门,让整个车间都听得见。
反正是不下蛋的母鸡,等维先玩腻了......
我一把抄起记录台上的铁皮喇叭,‘咣’地砸在纺纱机上。
她被巨大的声响吓了一跳。
我声音压得极低,从牙缝里挤出每个字。
苗穗,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芳芳的身体情况我最清楚,你再敢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这段时间我一直陪着她去各个医院,她也常年在喝中药调理。
再加上我的特殊体质,医生说怀孕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母亲皱了皱眉,用手敲了敲记工黑板。
要参赛的,过来报名,过期不候!
7.
比赛当天清晨,天还没大亮,苗穗蹑手蹑脚地溜进车间。
她蹲在吕竞芳的纺织机前,掏出一把生锈的老虎钳。
拧松了几个关键部位的螺丝,又往轴承里撒了把从锅炉房顺来的煤渣。
看你拿什么和我比!
她咬着嘴唇冷笑。
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早班工人的脚步声。
慌忙中,她的确良衬衫袖口被机器勾住,‘刺啦’一声扯开道口子。
等到吕竞芳站在自己的机台前,发现梭子卡顿得厉害。
她弯腰检查时,沾满机油的手指在轴承处摸到了未清理干净的煤渣颗粒。
抬头正好看见苗穗躲在人群后,冲她得意一笑。
车间主任吹响铁皮哨子:
技术比赛正式开始!
吕竞芳不动声色地直起身,从包里掏出一个铁皮盒。
里面整齐排列她平常收集的备用零件:
几个锃亮的轴承、一小包机油,还有纺锤。
她朝隔壁工位的李大姐使了个眼色。
李大姐立刻会意,扯着嗓子喊:
主任,我这机子有点毛病,让竞芳帮忙看看成不
趁着车间主任提着铁皮喇叭走过来的功夫,吕竞芳迅速将两人的机台调换过来。
比赛开始的哨声响起。
苗穗得意的坐在自己机台前,谁知刚踩下踏板,机器就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煤渣混着机油,在她第三梭时就卡死了纱线。
而吕竞芳这边,机台运转得如同广播里正播放的《金梭和银梭》般流畅。
她灵巧的手指翻飞,纱锭上的红线在阳光下划出漂亮的弧线。
当车间主任宣布她以‘日产43米一等品’的成绩夺冠时,
墙上的大喇叭突然播放起《咱们工人有力量》。
苗穗突然指向吕竞芳,尖着嗓子叫喊道:
主任,我举报!
有人在我机台上搞破坏!这绝对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车间主任皱着眉头取下耳朵上夹的铅笔,铁皮喇叭在手里转了个圈。
苗穗同志,说话要讲证据。
他指了指墙上贴的《职工守则》,
诬告可是要扣除当月奖金的。
苗穗突然从裤兜掏出团黑乎乎的棉纱,那是她没来得及清理的煤渣证据:
您看,这分明是有人往我轴承里掺东西。
她眼睛瞟向吕竞芳的工作台,
肯定是有人怕输不起......
突然,人群被粗暴地拨开,苗穗表哥挤了出来。
主任,我作证!
今早六点我来给表妹送早饭,亲眼看见......
他斜眼瞥了下吕竞芳,
这位吕同志在苗穗机台前转悠,还拿着把扳手呢!
苗穗立刻挺直了腰杆,
主任!这种破坏生产的行为,应该取消她的比赛资格!
还要全厂通报批评!
车间主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
放你娘的屁!
早上六点,我和芳芳还在被窝里没起来......
你说你看到了芳芳,看到的是鬼吧!
表哥被我怼的面红耳赤,仍梗着脖子说道:
反正我就是看到了。
吕竞芳不紧不慢地从的帆布包里抽出一条碎布,正是的确良料子。
她将布条展开,上面赫然印着半截纺织厂的蓝色厂徽。
真巧,这布条和苗穗同志袖口的破损......
苗穗脸色骤变,慌忙用戴着劳保手套的手捂住右袖。
我一个箭步上前,拍开她的手。
主任,您看。
我故意把两块布料举到记工黑板前,
这料子还是去年发的劳保服,一人就两套。
要不要去更衣柜找找你那件失踪的工作服
李大姐突然举起个铁皮文具盒,
主任!今早我亲眼看见苗穗鬼鬼祟祟在竞芳机台前转悠!
她哗啦倒出一把生锈的螺丝钉,
这些是从她更衣柜里找到的!
苗穗踉跄着倒退两步,后背撞上了光荣榜。
都是你们逼我的!
她歇斯底里地踹翻旁边的浆纱桶,乳白色的浆水泼在水泥地上。
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我了嘛为什么要娶吕竞芳
她这个病秧子哪点比我强
我冷哼一声。
芳芳可没你这些弯弯绕!
一边收着我的礼物,一边跟你表哥拉拉扯扯!
说到底,你图的无非就是我家的钱!
车间主任最终宣布道:
经厂党委研究决定,吕竞芳同志获得进修资格!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几个女工把吕竞芳高高抛起。
我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她偷偷塞给我的小纸条:
【等我回来,咱们要个孩子。】
至于苗穗她当天就被保卫科带走了。
而她表哥,连夜去了圳城,后来在严打时被抓,判了十年。
三年后,我推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
后座上坐着吕竞芳,她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儿子。
而我们的女儿,正咿咿呀呀地坐在摇篮里。
夕阳西下,广播里正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
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