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难以置信地仰望着自己的未婚妻,仿佛她才是美杜莎,只消一眼便将他盯作了石头。
她很美,非常美,美得妖冶而危险。
但她显然并不是肖像画上那个温文尔雅,端庄持重的大家闺秀,更像是一个贪婪而叛逆的女巫。
莉莉斯可不是什么好名字——神话中的莉莉斯是亚当的第一任妻子,因为不满亚当对其颐指气使的态度而离开伊甸园,象征着自我放逐、与恶魔为伍的堕落妖女。
“放贷”更是被教廷明令禁止的重罪。
但丁在《神曲》中描绘,放贷者死后将被和同性恋者一起关进第七层地狱受罚,身体被埋进炙热的沙地,经受天罚之火的制裁。
威尼斯人竟然管莉莉安娜叫‘放贷的莉莉斯’,这是多么恶毒的诅咒啊!海因里希倒吸一口冷气,难怪克纳罗家会决定把这个私生女远嫁至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德意志王国——现在看来此举似乎并非只是和亲,更像是一种放逐。
他们或许早就受不了这个在威尼斯名声扫地的败家女,正迫不及待地想把她赶走呢!可荒诞的命运却让她留在了威尼斯,并在奴隶交易所的贵宾室里与她的未婚夫狭路相逢。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我就是海因里希·施密德尔,我就是你的未婚夫——却在对上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时死死地闭上了嘴巴,什么也说不出了。
海因里希这才发现莉莉斯根本就不认识他。
即使是美因河流域最富有的城市,法兰克福也找不出一个掌握了威尼斯或佛罗伦萨油画技法的画师。
她从未看过他的画像,彼此之间唯一的通信也只有他送给她的宝石而已。
她又凭什么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奴隶,相信这竟是她的未婚夫呢?然而,说起宝石……他的视线移至莉莉斯的胸口,那条由他亲自挑选的祖母绿项链正戴在她修长的脖子上,与她眸子的颜色交相辉映,美得像希腊神话中住在森林里的仙女宁芙。
只是属于他的蓝宝石戒面应该与那枚鸽血红对戒一起都被劫匪抢走了才对,现在蓝宝石怎么会再次出现在她的手里,还被嵌进了一个奇怪的骷髅头?难道这背后还有什么别的隐情?更何况,莉莉斯穿着这身行头来这里,想必与绝大多数上流社会的女士一样,都很在乎出门在外的面子与自尊。
若是让一群低贱的奴隶贩子知道了一个锁链拴着的奴隶竟是她的未婚夫,莉莉斯怕是会颜面扫地,成为全城的笑柄。
保险起见,海因里希决定暂且按下不表。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座罪恶的岛屿。
尽管莉莉斯与他曾经幻想中的淑女形象大相径庭,更像是一个性格糟糕、被宠坏了的富家小姐,让人完全琢磨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但她似乎……还挺喜欢自己送给她的礼物。
“你叫什么名字?”莉莉斯笑吟吟地问他。
“……我没有名字。
您愿意怎么称呼我,便怎么称呼吧。
”“嗯……那要怎么办才好呢?”莉莉斯撅起了嘴巴,突然冷不丁地把手里捧着的头骨举到她面前,一本正经地用蹩脚的德语对它说话,“海因里希,海因里希,我亲爱的丈夫,我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他的眼睛与你很像,都是晴天里天空的颜色呢。
”灰绿色的眸子冷冷地扫过跪在地上的奴隶,又转而将含着笑意的视线移回到头骨上,凝视起了左眼眼窝里嵌进去的那枚蓝宝石,从海因里希的戒指上抠下来的蓝宝石。
“不如也叫他海因里希好了,让他替代你陪在我身边吧。
”奴隶贩子一脸困惑地看着她,显然完全没有听懂莉莉斯在说什么。
但这不要紧,他只需要听懂莉莉斯对上次的‘货物’有多么不满,听懂她是怎么把100杜卡特(威尼斯金币)的开价成功砍到50即可。
莉莉斯身边黑发黑眼的侍女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金币,连接着海因里希颈上项圈的锁链与钥匙被移交到莉莉斯的手中。
红发的女主人一只手抱着那颗镶嵌宝石的头骨,一边牵着自己新买的,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宠物狗,心情愉悦地向港口走去。
她轻车熟路地与侍女一起跳上黑色的贡多拉,再用一股蛮力把在港口踌躇不前的海因里希也给拉了上来。
海因里希静静地坐在船尾。
他最后一次回望身后贩卖奴隶的岛屿,观察星星与月亮的方位与船夫行驶的方向,在心中默默记下这座岛的位置,这座滋生欲望与罪恶,使他堕入地狱的魔窟。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泔水似的饭菜,无情的凌虐与鞭打,还有当作商品被人挑挑拣拣的耻辱。
总有一天他将摧毁这里的一切,就像正义的骑士击败邪恶的异教徒。
他要将所有草菅人命的奴隶贩子绳之以法、驱逐流放,捣毁这条将人当作牲畜的产业,让那些把他的尊严打在地上摔得粉碎的人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望向船头莉莉斯的背影。
未婚妻的红发在海风中摇曳,像是海藻在波浪里跳舞。
那句在铜镜前练习了无数次的自我介绍徘徊在嘴边,始终没有办法说出口。
威尼斯的城市灯光跳跃着点亮海岸线,像一团烧在海平面上的火。
这座浮在海水上的财富之城是一个伟大海洋帝国的最中心——她控制着整片亚得里亚海沿岸、爱琴海最重要的港口、克里特岛、塞浦路斯、甚至曾经拥有八分之三个君士坦丁堡。
“凡水流经之地”皆为威尼斯的疆域,威尼斯人骄傲地夸耀。
这里没有适合耕种的土地,更没有蓄养牲畜的牧场,这里只有黄金,像潮水般源源不断涌现的黄金。
海因里希从未见过这样富庶而美丽的城市,几乎要被街上华丽繁复的房子看花了眼。
就算把法兰克福最壮观的宫殿原封不动地搬到威尼斯来也显得平平无奇。
但是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里,他举目无亲,竟一个能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孤立得像一叶浮萍。
贡多拉轻车熟路地穿过蜿蜒的小道,将年轻的女主人与侍从送到一扇白色小门前。
这是一栋仅有三层楼的小楼,显然不是克纳罗主家的宫殿,似乎是莉莉斯的私人住宅。
深红色的墙纸上挂着黑色的绉绸帷幔,玄关的小桌上堆满了黑白相间的玫瑰花与白色的蜡烛,俨然是一幅贞洁烈女为丈夫哀伤悼念的陈设。
“去把他身上的劣质香水洗干净,换身像样点的衣服,送到我房间。
”莉莉斯将锁链和钥匙扔给侍女,踩着红色的丝绒地毯走上旋转楼梯的阶梯。
海因里希则被拉到底楼给仆人洗澡的浴室。
他终于能够脱掉粗布的破衣烂衫,换上一套较为得体的装束。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修身的剪裁衬得他躯干挺拔,金发梳理得整齐服帖,挺拔的鼻梁两侧是剑峰似的眉毛与凌厉的浅蓝色双眼。
镜中的人仿佛还是从前那个神采奕奕的德意志贵族少爷,只有那道突兀的伤疤还在时刻提醒着他过去一个月所遭遇的折磨与耻辱。
或许是时候和莉莉斯摊牌了吗?海因里希在心中盘算着,仍有些犹豫不决。
贵族的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这身真丝织就、饰以银扣的衬衫吗?还是衣服上玫瑰与麝香的气息?是挥霍不完的金杜卡特,还是能够奴役下等人的权力?海因里希想起他的家族。
施密德尔,德语中“铁匠”的意思。
他的祖先得益于十字军东征的铁器需求,靠着为军队制作盔甲、长剑与盾牌发家致富,才向帝国的皇帝买来了子爵的爵位。
他从出生起就享受着锦衣玉食、仆从的侍奉、良好的教育,却从未怀疑过自己为什么会拥有这一切。
直到他所拥有的一切被如此轻而易举地夺走,又似是而非地回到了他的面前。
就算莉莉斯真的相信了他的话,把他当做施密德尔家族的儿子,她真的会帮助他重新与家族取得联系,履行曾经定好的婚约吗?寡居的莉莉斯看起来一点也不因丈夫的死去而悲痛难过,反而非常快乐。
她住在威尼斯自己的小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女佣照顾她,还有闲钱去奴隶市场买来相貌不错的男□□隶为她提供特殊服务来哄她开心。
这时,如果她知道死去的未婚夫突然回来了,她不得不终止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她是会喜出望外地庆祝丈夫的回归,感念他受过的屈辱,给予他温柔的怀抱与理解;还是会将错就错,趁着自己手里掌握有随意处置‘奴隶’的权力时,把一个可能使她陷入丑闻的陌生人就此处决?“海因里希,在那里傻站着干嘛?过来。
”海因里希的思绪被打断,在仆从的示意下步入莉莉斯的房间。
年轻的寡妇身着一袭轻薄的黑纱裙,正慵懒地半卧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好大一本牛皮封面的书,上面用烫金刻印着“账本”的拉丁语单词。
她的左腿向前伸出来搭在软塌上,黑发黑眼的东方长相女仆在用混了玫瑰油与红色染料的蜂蜡为女主人保养脚指甲。
那个镶着蓝宝石,被莉莉斯称作“海因里希”的骷髅头正静静躺在沙发边小桌的软垫上,旁边还放着一把匕首。
“塞西莉娅,你先下去吧。
海因里希,你来帮我涂。
”侍女退下后,卧室里只剩下一对孤男寡女。
海因里希单膝跪在地上,从莉莉斯脚边的小桌子上拾起盛着染料的银杯与刷子,小心翼翼地捏着银质手柄的小刷子,模仿着方才女仆的样子将软化的红色蜡油涂抹在莉莉斯的指甲上。
“你在来到威尼斯之前在做什么?”莉莉斯突然凑近身体,仔细观察着海因里希的反应。
“呃……一些与打打杀杀有关的事。
”他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涂抹蜡油的手微微一抖,温热的蜡油滴落在他的手指上。
“哦?是雇佣兵吗,太好啦。
”莉莉斯装模作样地哭丧着脸,用撒娇的语气假惺惺地说,
“我正缺少一个能帮助我,保护我的骑士呢。
就在一个月前,我的未婚夫海因里希·施密德尔在接亲的路上被人谋害,我才刚满十八岁,就要过上守寡的生活……”“那可真是太不幸了。
”
海因里希在内心默默翻了个白眼,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威尼斯城的人最喜欢捕风捉影了。
有好多人都想害我。
为着这些流言蜚语,我已经好多个夜晚没有睡好觉了。
海因里希,你来帮帮我好不好?”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染得粉红的手指尖轻轻划过小桌上头骨的眉心。
“我要如何才能为主人解忧?”在她的每个指甲盖上都均匀涂抹了油膏,海因里希抬眼看向莉莉斯,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要是能让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永远闭上嘴巴,或许我就能睡个好觉啦。
”莉莉斯抬起腿,将脚尖轻轻踩在了海因里希宽厚的肩膀上,一边甜甜地笑着,一边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