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轻岚和夜雪悄悄回到客栈休息，镇长正在一楼等着他们，他实在坐不住，心中焦虑，在堂中来回踱步。
见到师徒二人回来，其中斗笠小修士的衣服都湿透了，他便知道这人下过河。
镇长紧张地问道，“仙长，母亲河现在如何了？”孟轻岚正有事要交代他，“河水暂时恢复清澈，但事情尚未解决，你提醒镇民暂时不要靠近母亲河，待我们解决河中怨灵后，才能恢复使用。
”“怨灵？”镇长面色大变，镇中百姓虽不富裕，但日子也还能过下去，怎么会出现因怨气聚集而生的怨灵呢？电光火石之间，镇长想到了河底的东西，手指微微颤抖。
“你知道什么？”孟轻岚观察镇长的脸色，发现他神情飘忽，好像知晓内情。
镇长苦笑，低声说道，“仙长有所不知，我们西肖镇偶尔有镇民不幸被妖族劫掠走，女子被折磨一段时间又放回来的话，有极小概率怀上妖族之子，生出的半妖我们都会丢进河里淹死。
”镇长深吸一口气，表情沉痛起来，“除了半妖外，也会有女子想不开投河。
”孟轻岚颔首，“对，河中怨灵正是孩童声音，明日我和徒弟去河底探探，必将除去怨灵。
”镇长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仙长的衣服还湿着，我让……我这就去为仙长烧热水。
”夜色已深，店中小二已经休息，父亲年迈，镇长索性自己去后厨烧水，他也做惯了活，利落地朝后厨走去。
他一走，夜雪顿时松了口气。
“怎么了？”孟轻岚听到声响，回头问道。
“还好他走了。
”夜雪的手还挡在腰后，见孟轻岚疑惑，转了个圈。
原本宽松的衣袍正好掩饰他腰后长尾，但进过母亲河，衣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把身后尾巴的轮廓暴露无疑。
“若是他没走呢？”孟轻岚有意逗他。
夜雪双手扯开腰后贴合的布料，在腰身和手指之间拉出一道一掌宽的缝，“那我就这样上去。
”孟轻岚没忍住，笑出了声。
夜雪郁闷地看向孟轻岚，拜她为师后，他才隐隐发觉风仙长私底下似乎有些促狭，很喜欢逗弄他。
孟轻岚才想起自己当了师父，应该正经一些，轻咳两声，“好了，快上去吧，待会镇长就要出来了。
”对夜雪还不是很放心，孟轻岚开的是一间房，夜雪在房中沐浴，孟轻岚就在屏风后的桌子旁休息。
一个修仙百无禁忌，一个半妖懵懂无知，都不觉得这种相处方式有什么问题。
屏风后传来夜雪的声音，“师父，那怨灵是半妖变的吗？”孟轻岚：“是。
”夜雪：“师父要杀了它？”孟轻岚皱起眉，难道夜雪对这怨灵生出了恻隐之心？她耐心地对夜雪解释，“无论生前是人是妖，一旦变为怨灵，便只会为了完成自己的执念不择手段，若留着怨灵在世上，会让周遭陷入危险。
”热气蒸腾，夜雪的声音也有些模糊，“师父，如果有一天我也快死了，你能不能杀了我？我只想死在你手上。
”“胡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孟轻岚轻声呵斥。
“我是半妖，最多只能修炼到金丹境，寿元上限为一千五百年，师父已是化神境，寿元上限为七千年，我会死在师父前面。
”夜雪平静地说道。
他很喜欢风仙长，她强大正直，是夜雪贫瘠的生命里见过最为美好的人，既然半妖的出生不能自己选择，至少他可以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
他只想死在风仙长手里。
其实他还有一个阴暗的想法，像风仙长这样正直的人，若是有一天亲手杀了自己的徒弟，就会一辈子记得他吧？寿元所限，他跟随师父的时间终有尽头，想到这一点，夜雪的心就沉闷起来，他不懂这种心情叫什么，没有人教过他，但今天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能够让他的心稍微舒服一些。
青霜剑横空而来，剑鞘在夜雪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
脑壳有点痛，夜雪摸摸被敲的地方。
孟轻岚心情复杂，没想到夜雪不是在物伤其类，而是联想到了自己的死，“下次再这样胡思乱想，师父要罚你了。
”“噢。
”夜雪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随便什么惩罚，只要惩罚结束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会一直跟随师父。
白日的母亲河短暂地恢复了清澈，银光粼粼，全然不见往日的褐色河水。
孟轻岚和夜雪跟着镇长，来到他们每次丢弃半妖婴儿的地方。
夜雪向前走了两步，想要和昨夜一样，一个猛子扎进河里，还没起跳，就被孟轻岚揪着后颈拖回来。
“师父？”夜雪疑惑地问道。
“河中怨灵是多年怨气催生，这次要去的是它埋骨之地，若它要拼死一搏，你不是它的对手。
”孟轻岚握住青霜剑，“我去吧。
”夜雪退后两步，手搭在折枝的剑柄上，垂下眉眼，师父说的不会有错，若是他实力再强一些就好了。
孟轻岚潜入河中，河水清澈，在她的目力下，河底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之前因为河水变异，河中已经看不到鱼类，只有河底的砂石和水草还尚存。
孟轻岚继续下潜，在下游的一片水草中看到了许多白骨，投河的尸骨都被冲到了下游，此处水草繁茂，缠住了许多骨头。
在水草群的正中央，孟轻岚看到了一片被清理出来的空间，圆圈内没有一株水草生长，静静地躺着一具人类女子的骨架。
在这具骨架的腹部，蜷缩着一具幼童尸骨，它还维持着在母亲肚子里的姿势，头朝下，环抱身体。
孟轻岚伸手想要触碰女子的尸骨，还没摸到，耳边就响起了尖利的叫喊声。
“离开——母亲——”幼童尸骨瞬间变成了有血肉的形态，它的眼角生出鳞片，眼神阴寒怨毒。
河水翻涌，在水底汇聚成一根三叉矛的形状，对准了孟轻岚的心口，狠狠刺下。
脚底的水草迅速生长，想要捆住孟轻岚的身体，还有更加刺耳的尖叫声响起，在水底几乎能刺穿人的耳膜。
“惊扰母亲者——死——去死！！！”孟轻岚轻松地闪过怨灵的攻击，灵力一吸，就将女子的骨架取到身侧。
见母亲的尸骨被人类拿走，离开母亲的怨灵更加疯狂，催动怨力，将自身骨头化为骨刺，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刺网，对着孟轻岚所在之处覆盖下来。
孟轻岚无视河水的阻力，在水中挥下青霜剑，奔涌的河流被剑气阻断，几息后才恢复流动。
在精巧的一剑下，怨灵的骨网被尽数斩碎，只剩下逐渐消散的怨灵之魂。
怨魂留恋地看了一眼母亲的尸骨，想要飘回母亲身边。
“母亲……”它不甘地留下二字，还没有飘到，就化作点点灵光消散了。
孟轻岚浮出水面，回到岸上，将那具女子尸骨也带回。
“解决了，这是怨灵母亲的尸骨，那怨灵应该是妖族玄溟部的半妖后代，有驭水之力，肉身被抛下河后，在水中怨气不散转变为怨灵的。
”孟轻岚指了指地上的尸骨。
镇长怔怔地看着女人缺了一根尾指的手骨，“丽娘？”镇长崩溃地蹲下，握住那只手，纤长的指骨冷冰冰的，还带着河水的湿润。
这是他青梅竹马的少女，两情相悦，在那件事后回来绝望地投了河，他也心如死灰，除了镇子不再关心任何事。
“是你们西肖镇的镇民？”孟轻岚沉吟道，“河底还有许多尸骨，我都带上来吧。
”她已经知道尸骨的位置，动用灵力，轻易就将所有的尸骨取回。
接近百数的白骨躺在河岸边，无声地昭示着多年来她们的不幸。
“多谢仙长……”镇长摇晃着站起身，背弯着，看起来一下老了十岁。
“好好安葬她们的尸骨吧，不要再投入河中了，水源有灵，容易滋养一些带灵气的魂魄。
”孟轻岚犹豫一会，补充道，“若有半妖，可送至百烬城外。
”镇长点点头，神情悲伤，“以后，不会再有镇民投河了……”他的丽娘会是最后一个，自丽娘死后他才明白，没有什么比人还活着更重要。
镇长摸出两块金子，递给孟轻岚，“这是此次仙长出手的酬谢，不知道够不够……”孟轻岚接过金子，“够了。
”她的神识扫过河岸边尸骨的数量，八十七。
孟轻岚又把金子放回到镇长还未收起的手中，“用这些钱安葬她们吧，选个好地方，她们都是好姑娘。
”镇长心绪复杂，收下了金子，回头看了一眼河岸上密密麻麻的白骨，粗糙的手抹过眼眶，哽咽道，“是啊，她们都是好姑娘。
”孟轻岚回客栈更换衣物，换完后，看到夜雪呆坐在桌边，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夜雪，可有所悟？”孟轻岚问道。
夜雪的声音充满疑惑，他缓慢地说，“师父，我本来很恨生出我的父母，但我现在又觉得她的人生好像也很苦，我该恨她吗？”“师父，你能告诉我吗？我是不是不该恨？我又该恨谁？”少年神情茫然，想从最信任的人那里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