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六月,响晴薄日。
高门挂着梓木匾额,用着髹漆彩绘写着龙飞凤舞的几字“姬氏别院”。
姬家这几日挂着红布,张贴喜字,只要路过便能得知:兰乡的姬氏小娘儿要被送去秦国邹氏选亲。
微风疏疏穿过庭树,院子里却死气沉沉。
侍从都小心翼翼候在屋外,谁也不想逢灾,推出一个新来的小婢女进去送婚服。
这架势不像是要送亲,像是在送葬。
婢女百般无奈只能低着头进去,屋外的人立马为她合上门,她微微抬一眼,看到两个人正在镜台前点朱唇。
她手持案盘送上嫁衣,安安静静地等在旁边。
姬小娘子穿着素衣背对着她,只能看到乌黑的长发落到了地面上。
婢女好奇地斜眼一瞧,铜镜里映出一张古典的脸,眉眼间又带着一抹化不开的愁云。
面白如霜,肤若凝脂,眉似柳叶,像画里走出来的女子。
这下,惊得她说不出话来。
又赶忙将头低得离地面更近,让人看不着眉眼。
两人没有察觉婢女的异常,而是自顾自话。
“是邹氏送来的?甚善,此物精工,必是匠人之手!”婚服放在镜台上,苏姬用手抚了抚,像是对邹家满意的不得了,说了好几句好话。
“也是,只有世家大族才能穿此物,红衫,邹氏此次选亲是费了大功夫的……时辰也不早了,让我为你点唇吧。
”苏姬边说这话,还边看着自家女儿的眼色行事。
姬红衫面色不喜,伸出手挡住苏姬往她唇上抹胭脂。
“阿母,这玄纁色……不是我喜欢的样式,嫁的人定不会是我喜欢的,何故强求之,更何况我听闻那人命危,活不过来年……”说话的是正对着铜镜的姬红衫,她声音清婉,但不显得柔弱,却太过天真。
她这桩姻缘,本就是苏姬送出去的八字刚好相符,不然怎会这么轻易,让一个商殷后人嫁过去。
苏姬拿起胭脂的手一抖,满眼心疼和愧疚,她放下了红妆,拿起一把木梳走到她身后,轻柔地梳着乌发。
“吾儿慎言。
邹氏攀秦,地位水涨船高,更何况那人体貌昳丽,才智过人,甚至通天命,只可惜不是个长命的……只要你被选中,今后便是平安路。
”她心头叹息,但又无可奈何,这都是为了以后的荣华富贵呀,只要爬上邹家这棵大树就能高枕无忧,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幸事。
她儿怎么想不通呢。
“那他死后,我岂不是要二嫁,我只想求一人心。
我不想嫁他,阿母,求求你了,别为难我。
”姬红衫幽怨地抬起头,她一向温柔,只是头一次反抗自己的母亲。
少女的声音带着一丝抱怨,她不明白阿母为何做此决定,竟完全不顾自己女儿的意见。
苏姬还没开口劝慰。
突然,一阵黑影卷着风站在了她们身后,如鬼魅一样的笑声,响在倒下的两人耳中。
“既然你不愿意,我来替你嫁,可好……”那低眉顺眼的婢女换了一副模样,直起了腰,眼里褪去了唯诺的神情,目光不移地盯着那张同她一般的脸蛋。
这个任务交给她没准了。
料谁也不敢相信,姬小娘子和一个无名的墨侠长得一模一样。
姜鸦冷眼低垂,铜镜里那张脸的鼻梁上的痣,她轻轻抚摸,遮上后和她有十分相像,但只要一露出来那颗痣,衬着她有一股清冷书卷之气,完全不像是学武出身。
真是怪哉……世界上会有没有血缘,但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吗?姜鸦穿上玄纁色婚服,浓重的颜色衬得她越发的冷艳,一块写着“鸦”两字的白玉露了出来,她转转眼珠塞到姬红衫胸前。
转手拿起镜台上的刻着“衫”字的玉佩,挂在腰间,手持雀羽扇,掩面上轿。
接下来,姬红衫母女会有人处理,不必她挂心。
-夕日垂入了波鳞的湖面,邹氏的领地坐落在巍峨错落的山峰江水中,呈包围型,疏密有错,难以攻下。
若是俯瞰整个龟城,五山鼎立,繁乱的河道确实像龟壳上的纹路,着实是个风水宝地,五行修道之地。
龟城多是来往形形色色的商贩,靠着四通八达的江水进行水上贸易,河道里挤满了船只,黑压压的,以往是贩卖蔬果肉食,今日与往常不同,全都给一只挂着红灯笼和绸缎的花舫让道,每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听说那船里面就是邹氏给修先生寻得冲喜的新妇?”岸上的人心生好奇,频频探头张望。
“那位,真是新妇……?”目光齐齐盯着花舫最上头,一个女子迎着夏夜的风,穿着玄衣孤傲挺立。
她神情散漫,拿着把流光溢彩的孔雀扇轻轻扇动,也不怕掉下去。
“姬小娘子,您这是要作甚,护栏矮,您当心——!”婢女担心地喊道。
她身边跟着的人一点也不敢上前,脸上全是焦急之色。
姜鸦将繁城锦色尽收眼底,淡淡地回头,看向围着自己这一大圈的女子,低头看向夹板,底下还有一群蓄势待发的侍卫。
她们估计想岔了,怕姜鸦跳江。
这些都不是姬家的人。
全然是邹家派来接亲的,听姬父送嫁时说:那人不喜陪嫁,除了嫁妆以外,只有她一人来到龟城。
好手段!邹氏很是缜密,不让外人掺了进来害自家人,毕竟“阴阳之术”各国垂涎已久,虽如今被秦国掌握在手,但还不够,人心善变,总会有不怕死的前来行刺。
比如她,她是个刺客。
姜鸦是墨侠养大,从小耳濡目染,她不支持任何一国的侵略行为。
如今,秦国的扩张政策引起楚墨一派反对,一旦战火殃及各地,最先无辜受害的就是各国百姓,于是楚墨决定向下颁布任务,“暗杀秦王”以阻止战争。
可死了一个秦王,还会有别的王。
姜鸦想得明白,秦王以一套“天命为大”的鬼话,忽悠百姓拥他为王,病症得从源头切。
而这鬼话就是邹氏少主干得好事。
听闻,乌修月是个病秧子。
但他一点也不安分,到处挑拨战火。
姜鸦最看不了这种奸诈小人。
所以,姜鸦想出一个妙计——替嫁杀君。
‘今晚,就是他的死期。
’“姬小娘子——”婢女的一声呼叫,将她游离的思绪扯了回来。
姜鸦回过神,她的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去了,摇摇欲坠。
刚想往后退,又被几个心急的婢女推上去,柔软的腹部抵在了坚硬的木栏上,她心中吃疼,艰难地转了个身。
“姬小娘子,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呀——!”“退下,松开我!”姜鸦时刻牢记着自己是个千金小姐,声音刻意挤得轻柔细雨,洇没在吵吵嚷嚷中。
那些婢女一应百呼地扑了上来,真不知道是救她还是害她,推推搡搡中,姜鸦只听到矮栏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
半截直接裂开,应是断了。
姜鸦眼睛圆瞪,往后一仰。
有姑娘随着她一起栽下去,她想也没想下意识地推回去。
只是她有些不幸,整个人没了重心,徒然坠下。
她脸上依旧平淡,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这下好了,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会泅泳应该没问题吧?姜鸦绝望地闭上眼,原以为会坠入水中,却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耳边传来一道慵懒温润的男声:“姬小娘子,何故寻死觅活?”姜鸦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就和他一同地撞进水中,冰冷阴湿的潮水朝她涌来,害她呛了一大口江水。
“……?”这人是故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