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屠酒儿,曾是战场疯狗,现在是太子太傅。
皇帝说:教他武艺就行,别动感情。
结果小太子举着错字情书:孤要取你!
我边改错字边骂:娶字少个女,你是想取我首级吗
朝堂上老臣骂我妖女惑主,太子拔剑:谁骂她,孤诛谁九族!
皇帝把我锁进栖梧宫:用你的命,守着这扇门,守着永远还不清的债。
玄鳞隔着宫门哽咽:我会等到能推开这扇门的那天。
直到那夜,我听见皇帝嘶哑的声音:你以为萧氏真死了
门外突然传来玄鳞的怒吼:父皇!
我,屠酒儿,人送外号战场疯狗。
眼下,我正站在皇城根儿底下,抬头瞅着那片金灿灿的琉璃瓦顶,感觉嗓子眼儿里堵了一团刚从塞外刮进来的风沙,又干又涩,还他妈呛得慌。
为啥因为我刚刚接了个活儿,一个能让我这双砍人比砍瓜还利索的手,彻底抖成帕金森晚期的活儿,给当今太子当太傅。
事情得从三天前说起。
我还在北境啃沙子,跟一群新兵蛋子吹嘘当年老子怎么一刀劈开三个蛮子的脑袋瓜,当西瓜瓤子一样溅了对面将军一脸。
牛皮吹得正响,一道镶金边儿的圣旨,跟催命符似的,啪叽拍我脑门上了。
圣旨写得文绉绉,核心意思就一个:皇后娘娘薨了,留下个小太子孤苦伶仃。
皇上他老人家悲痛之余,深觉太子身边缺个能镇场子、会打架、最好还能教他点儿保命本事的狠角色。
于是乎,他老人家在犄角旮旯的边军名单里,扒拉出了我这个战功彪炳、作风过硬的奇女子,特召入京,荣任太子太傅。
听听,太傅!
我当时差点把刚喝下去的马奶酒全喷传旨太监那张粉白粉白的脸上。
我太傅一个在死人堆里打滚、睡觉都抱着刀、做梦都在琢磨怎么捅人腰子更痛快的疯狗
去教养太子养那种金枝玉叶、说话都怕惊着蝴蝶翅膀的小祖宗
传旨的老太监,脸上褶子堆得能夹死苍蝇,偏偏还挤出朵菊花似的笑,尖着嗓子补充。
屠将军,陛下特意交代了,您只需教导太子殿下武艺韬略,旁的……咳,旁的就不必费心了。
懂了。
翻译成人话就是:教他打架砍人就行,别动歪心思,尤其别对太子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我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差点把眼珠子翻到后脑勺去。
歪心思老子现在只想把圣旨塞回太监嘴里,然后骑上我的老马,头也不回地奔回我的大漠戈壁,那儿才是疯狗该待的地方!
龙椅太子太傅这他娘的都什么跟什么啊!皇城里的人是不是天天喝露水把脑子喝坏了
可胳膊拧不过大腿,疯狗也斗不过真龙天子。
三天后,我揣着一肚子老子要完犊子的悲壮,踏进了这能把人眼晃瞎的皇城。
脚刚沾上那光滑得能当镜子照的青石板地,唰唰唰!几十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各个犄角旮旯射过来。
有好奇的,有探究的,更多的,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带着钩子的打量和……敌意。
哟,这就是那位‘疯狗将军’瞧着……也不像有三头六臂啊
一个穿得跟花孔雀似的年轻官员,捏着嗓子跟旁边的人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我耳朵里。
旁边那个山羊胡老头捋着胡子,眯缝着眼,一副老谋深算的德行。
哼,边军悍卒,骤登高位,谁知道用了什么腌臜手段陛下也是……唉,病急乱投医。
腌臜手段老子一刀一刀砍出来的军功,到你嘴里成腌臜了
我屠酒儿在战场上砍人的时候,你这老帮菜估计还在被窝里搂着暖炉数银子呢!
邪火一股脑冒了出来,手指头下意识地就往腰侧摸去。
妈的,刀被收了!入宫不许带兵器!这破规矩!
我强行压下那股想把这俩碎嘴子当场踹进护城河喂鱼的冲动,深深吸了口气。
行,算你们狠。
老子初来乍到,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我挺直腰板,努力做出个老子很端庄很威严的表情,目不斜视地跟着引路太监往前走。
东宫这地界儿,气派是真气派。
朱红的高墙,飞翘的檐角,雕梁画栋,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陈年老木头和熏香混合的味道,闻着……死贵死贵的。
但就是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那些个宫女太监,一个个跟纸糊的假人似的,走路踮着脚尖,说话用气声,眼神低垂,生怕惊扰了哪个角落里的祖宗魂灵。
我这新官上任的太子太傅,就跟一颗烧得通红的铁球砸进了冰水里,把这潭死水给彻底搅活了。
我不爱说话,主要是懒得跟这帮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人精们周旋。
他们跟我请安,我顶多嗯一声。
问我起居习惯,我一律随便。
让我去参加那些花团锦簇、暗箭乱飞的命妇宴会
对不起,头疼,风大,怕闪了老腰。
可架不住我业务能力过硬啊。
太子玄鳞小崽子第一次在我面前练他那套花拳绣腿,软绵绵的跟面条似的。
我实在没忍住,嘴比脑子快:停!你这剑是早上没吃饭还是昨晚尿床被吓着了刺出去要快!要狠!像这样!
我顺手抄起旁边一根晾衣杆,手腕一抖,一声破空响,杆子尖儿稳稳停在离他鼻尖一寸的地方。
小太子玄鳞,当时也就八九岁的样子,长得粉雕玉琢,就是有点瘦弱。
被我这一下吓得小脸煞白,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张着,愣是没敢喘大气儿。
旁边的老太监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坏了,职业病犯了!
忘了眼前这小祖宗不是军营里那些皮糙肉厚的新兵蛋子了!
这要吓出个好歹,皇帝不得把我剁了喂狗
正当我琢磨着是不是该跪下请罪,顺便解释下末将只是想示范个动作绝无恐吓太子之意时,那小崽子竟然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小脸上的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贼亮贼亮的、充满惊奇和崇拜的光!
好……好厉害!他声音细细的,带着点颤音,但兴奋劲儿藏不住,比教的厉害多了!母……母妃,您能教我吗
母妃谁是你母妃
我嘴角抽了抽,感觉后槽牙有点疼。
但看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个硬邦邦的:嗯。
得,稀里糊涂的,师徒关系就这么定下了。
打那天起,小太子玄鳞就成了我屁股后头的小尾巴。
我练刀,他蹲旁边看,眼睛都不眨。
我教他扎马步,他小脸憋得通红,小腿肚子直哆嗦,愣是一声不吭。
我给他讲行军布阵,用沙盘当战场,拿点心当兵马,把那些老学究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兵法,掰开了揉碎了讲成市井混混打群架抢地盘。
看见没我指着沙盘上一块代表高地的小土丘,这就好比城西菜市口那个肉摊,地势高,看得远!你带着人往上一占,下面谁想抢你刚买的酱肘子,你都能瞧得清清楚楚,抄起板凳就能给他开瓢!
小玄鳞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懂了!抢占高地,视野开阔,掌握先机!
他学得飞快,还能举一反三,那母妃,要是对方人多势众,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抢我肘子呢
笨!我敲了下他脑门,你不会一边抱着肘子啃,一边往人多的地方扔臭鸡蛋吗混乱之中,撒丫子跑啊!留得肘子在,不怕没肉吃!
旁边的老,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捂着心口直哼哼: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太子殿下,万不可听此等粗鄙之言!兵者,国之大事……
玄鳞小崽子转过头,小脸一板,居然有模有样地学着我的口气。
此言差矣!母妃所言,深入浅出,直指要害!兵者,诡道也!岂能拘泥于形式
那架势,活脱脱一个小号屠酒儿。
老差点当场厥过去。
日子就这么鸡飞狗跳地过着。
我负责把他往能打能抗脑子活的方向培养,至于那些圣人之言、礼法规矩
自然有他们去头疼。
我屠酒儿就这点好,目标明确,绝不抢活。
玄鳞这小崽子,也真争气。
身体眼见着壮实起来,不再是风一吹就倒的小豆芽了。
眼神也变了,以前是怯生生的,现在透着股机灵和韧劲儿。
偶尔皇帝鹤不归过来抽查功课,看到小太子拳脚有模有样,对时局也能说出个一二三,那双总是带着点倦怠和疏离的凤眼里,也会难得地掠过赞许。
每当这时候,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跟泡在温水里似的,有点暖,有点胀。
好像自己这块在战场上打磨得只剩戾气的顽铁,终于也干了点……不那么血腥的事儿
但这暖意刚冒头,就被更深更沉的夜色给冻住了。
东宫这地方,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特别是那轮惨白惨白的月亮挂上飞檐的时候,总有些东西,会不受控制地从我脑子最深的犄角旮旯里爬出来。
不是记忆,是比记忆更可怕的东西,空白。
一片巨大的、浓得化不开的空白,沉沉地压在我二十岁之前的人生上。
我是谁我从哪儿来爹娘是谁统统不知道。
我就像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在北境的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
但偶尔,非常偶尔,会有些零碎的、灼热的画面,烫进我的意识里。
刺耳的尖叫,尖锐得能划破耳膜。
大片大片的红,浓稠的、温热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一双眼睛,极其漂亮的一双眼睛,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最后定格在一片模糊的金色光影里,像是什么华丽的帐幔
每次这些碎片闪过,都伴随着一种灭顶的恐慌和心脏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
我蜷缩在冰冷的窗边,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也不敢松口。
冷汗浸透里衣,黏腻腻地贴在背上。
我是谁那片空白里,到底藏着什么
这种被未知紧紧扼住喉咙的感觉,比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还要让人窒息。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一把被磨得太锋利的刀,连自己怎么被锻造出来的都不知道
我甚至开始琢磨,皇帝鹤不归把我这个来历不明的疯狗弄进东宫,真的只是看中我能打
还是……他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每次想到他那双深不见底、偶尔扫过我时带着一丝探究的凤眼,我就觉得后脖颈子凉飕飕的。
这种怀疑,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缠绕着我对玄鳞那点刚冒芽的养崽成就感,让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烦躁。
时间这玩意儿,比战场上的流矢还快。
一转眼,当年那个被我一根晾衣杆吓得不敢喘气的小豆芽菜玄鳞,蹭蹭蹭地往上窜,个头都快撵上我了。
当年粉团子似的小脸,轮廓变得清晰硬朗,褪去了婴儿肥,显露出少年人特有的清俊。
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只是看人的时候,不再是单纯的崇拜和好奇,里面多了些我看不懂、也不太想懂的东西。
最要命的是,这小崽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叫我母妃了。一口一个酒儿,叫得那叫一个顺溜。
酒儿,你看孤这招‘苍鹰搏兔’使得如何他收了剑势,额角挂着细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嘴角带着点……得意
我抱着胳膊靠在廊柱上,眼皮都懒得抬:兔子没看着,倒是看见只笨鹅扑腾翅膀,下盘虚浮,手腕无力,花架子!真遇上敌人,你这招就是送菜!
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垮掉,有点委屈地撇撇嘴:酒儿你说话就不能……委婉点
委婉我嗤笑一声,等你被人捅个透心凉的时候,敌人会跟你委婉吗战场之上,活下来就是道理,死了就是尸体!谁跟你讲委婉
玄鳞被我噎得没话,闷头又去练剑了。
可他那眼神,时不时就往我这边瞟,带着点不服输,又带着点……别的什么。
这种别的什么,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达到了顶峰。
我正在院子里磨我那把宝贝短刀,玄鳞这小子跟做贼似的溜达过来,在我旁边磨蹭了半天,脸憋得有点红。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别挡老子光。我头也不抬。
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还带着点墨迹的纸,飞快地塞到我手里,然后转身就跑,那速度,跟后面有鬼撵似的。
我狐疑地打开那张皱巴巴的纸。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的。
酒儿,孤心悦汝,欲取汝为妻!
我盯着那张纸,足足愣了有十秒钟。
脑子像是被攻城锤狠狠砸了一下。
我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短刀差点脱手飞出去。几步冲到已经跑到月亮门边、正扒着门框偷看这边反应的玄鳞面前。
这小子大概是被我杀气腾腾的样子吓到了,缩了缩脖子,但眼神还挺倔强。
我把那张纸啪地一下拍在他旁边的门框上,手指头点着那个刺眼的取字,气得声音都劈叉了:
取!取你个大头鬼!小兔崽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娶’字怎么写少了个‘女’字旁!你是想‘取’我项上人头当球踢,还是‘取’我腰间短刀去抹脖子!啊!
我吼得唾沫星子差点喷他一脸。
玄鳞被我吼懵了,小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
他看看我,又看看门框上那张写着错别字的情书,再看看我气得快冒烟的脸,那点少年人的倔强和羞涩瞬间被巨大的尴尬淹没。
我……我……他我了半天,眼圈居然有点红了,猛地一把抢过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怀里,扭头就跑,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像一只被踩了尾巴、落荒而逃的小狗。
我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手里还攥着那把没磨完的短刀,刀柄冰凉冰凉的,却压不住我心头那股又急又躁又莫名有点慌乱的邪火。
这小王八蛋!毛都没长齐,就学人家写情书
还他娘的写错别字!取我取我命还差不多!
皇帝那句别动感情的警告,跟紧箍咒似的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完了完了,这下篓子捅大了!
鹤不归那老狐狸要是知道他家宝贝儿子想取他儿子的太傅,还不得把我活剐了!
更要命的是,刚才玄鳞那小子红着眼圈跑掉的样子,居然……居然让我心里揪了一下
屠酒儿你完了!你他妈真完了!战场上没被人捅死,怕是要栽在这小崽子手里了!
我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恨不得仰天长啸:这都什么事儿啊!
玄鳞这小子大概是被我骂狠了,连着好几天都躲着我走。
偶尔在东宫狭路相逢,他要么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没看见,要么就是梗着脖子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一下窜过去,活像我是瘟疫源头。
清净是清净了,可我心里那点不对劲儿的感觉却越来越重。
像是有只猫爪子,时不时就在心尖上挠那么一下,不疼,但痒痒的,烦人得很。
这诡异的平静没维持多久。
朝堂上那股子针对我的妖风,终于刮到了明面上。
这天,皇帝鹤不归难得召集群臣议事,顺便让我也去旁听,美其名曰熟悉朝政,实际上八成是想看看我这把刀在朝堂上能搅出什么动静。
我穿着那身勒死人不偿命的朝服,站在大殿柱子旁边,努力降低存在感,只想当个沉默的背景板。
前面几个老家伙在争什么漕运啊、赋税啊,听得我昏昏欲睡,眼皮子直打架。
就在我琢磨着柱子上的蟠龙雕刻得真丑时,一个尖利的声音跟锥子似的刺破了沉闷的空气。
陛下!老臣有本要奏!
我掀了掀眼皮,瞄过去。
是御史台那个姓张的老棺材瓤子,出了名的茅坑石头,又臭又硬,还专爱挑刺儿。
此刻他正一脸正气凛然,仿佛下一秒就要为江山社稷英勇就义。
鹤不归靠在龙椅上,单手支着额角,眼皮半阖,一副有屁快放的慵懒样:张卿何事
张御史深吸一口气,那架势,仿佛要吐出个震古烁今的真理:臣要弹劾太子太傅,昭武将军屠酒儿!
大殿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无数道目光,幸灾乐祸的、看好戏的、担忧的,唰地一下全聚焦到我身上。
我弹劾我我站直了点,来了点精神。
行,终于来了,让老子看看你们能泼什么脏水。
张御史挺直了他那干瘪的胸膛,声音洪亮,字字泣血。
屠氏酒儿,出身卑贱,来历不明!昔为边军悍卒,性情暴戾,举止粗鄙!此等人物,竟以‘太傅’之名,常伴太子左右!其行乖张,其言悖逆!竟敢以市井俚语、血腥杀伐之术教导储君!长此以往,太子必受其荼毒,失仁君之德!更有甚者……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射向我,充满了恶毒的揣测。
此女妖媚惑主,恐有秽乱宫闱、动摇国本之嫌!陛下!此妖女不除,东宫不宁,国将不国啊!
妖媚惑主秽乱宫闱我差点没笑出声。
老子这张脸,顶多算个不丑,跟妖媚有半文钱关系
至于惑主我惑谁了惑那个天天板着脸的小崽子吗
但张老头后面那句动摇国本,还有他那副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的样子,让我心头一沉。
这老东西,扣帽子的本事真是一流!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是当场把这老棺材瓤子揍得满地找牙还是据理力争前者痛快但肯定完蛋,后者……
跟这种满嘴喷粪的老顽固讲道理怕是对牛弹琴。
一股熟悉的戾气在胸腔里翻涌,那是战场上被逼入绝境时才有的感觉。
我微微眯起眼,目光扫过张御史那张义愤填膺的老脸,又掠过龙椅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的鹤不归。
妈的,拼了!大不了老子……
就在我杀心渐起,准备豁出去来个金殿血溅五步的当口……
放肆!
一声清越又带着雷霆之怒的厉喝,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在大殿之上!
所有人都被震得一个激灵,循声望去。
只见太子玄鳞,不知何时已经离席站起。
他一身明黄太子常服,身姿挺拔如青松,那张褪去了稚气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
那双总是带着点少年气的明亮眼睛,此刻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宝剑,直直刺向张御史,那目光里的冰冷和怒意,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他几步上前,竟直接走到了御阶之下,距离那张御史不过数步之遥。
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嗓音,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冽威压,清晰地响彻整个大殿。
张御史!
玄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坠地,砸得人心头发颤。
他盯着那个刚刚还在唾沫横飞的老头,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层的万年玄冰。
你方才说,屠将军‘妖媚惑主’‘秽乱宫闱’
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孤倒要问问你,你亲眼所见还是你手中握有实证若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敢在金殿之上,污蔑太子太傅、朝廷命官,构陷储君德行!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
张御史被他那骇人的气势逼得脸色发白,额角渗出冷汗,下意识地后退,嘴唇哆嗦着:老臣……老臣……
说不出玄鳞猛地停下脚步,声音陡然拔高,那便是恶意中伤!是构陷!是欺君!
他猛地转身,面向龙椅上的鹤不归,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军人的肃杀之气。
父皇!屠将军教导儿臣,呕心沥血!其忠心,天地可鉴!其辛劳,儿臣感念于心!今日张御史无端构陷,口出污言,不仅辱及将军清誉,更是在打儿臣的脸!是在质疑父皇识人之明!
他顿了顿,那清朗的声音颇是狠厉,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儿臣恳请父皇!严惩此等构陷忠良、离间天家、动摇国本之奸佞!此等行径,罪不容赦!儿臣以为,当诛其九族!以儆效尤!
诛其九族!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冷的铡刀,狠狠劈在每个人的心头!
整个金銮殿,死一般的寂静。
连大殿角落里燃烧的蟠龙金烛,那跳跃的火苗都似乎被冻住了,摇曳得极其微弱。
张御史那张老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比刷了石灰的墙皮还要惨白。
他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地,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鸭蛋,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九……九族……他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温文尔雅的太子。
别说他,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懵了。
那些刚才还在看戏、甚至眼神里带着幸灾乐祸的家伙,此刻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像是集体吞了一斤活苍蝇。
他们看看跪在地上抖如落叶的张御史,又看看御阶下那个单膝跪地,脊背挺直,浑身散发着森然杀气的少年太子,最后又偷偷瞄向龙椅上那位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至尊。
这……这还是那个温润如玉、谦和有礼的太子殿下吗
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太傅,竟然在金殿之上,当着陛下的面,喊出诛其九族!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那股想跟张老头同归于尽的戾气,被玄鳞这石破天惊的四个字,炸得灰飞烟灭。
诛九族这小子……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为了我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疯狗
他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是把整个东宫架在火上烤!
我猛地看向龙椅上的鹤不归。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单手支额的姿势,半阖的眼帘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有那搭在龙椅扶手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曲了一下。
终于,那低沉而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疯狂的死寂。
太子。
鹤不归缓缓抬起了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终于完全睁开。
他没有看瘫软在地的张御史,也没有看满殿噤若寒蝉的臣子,他的目光,越过御阶,越过跪着的玄鳞,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一寸寸地刮过我的皮肤,似乎要穿透皮肉,直抵骨髓深处,挖出我极力隐藏的所有秘密。
一股寒意,比刚才听到诛九族时更甚、更刺骨的寒意涌现出来!
鹤不归……他为什么这样看我
就在我几乎要被那目光冻僵时,鹤不归终于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回玄鳞身上,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少年意气,口不择言,‘诛九族’乃国之重典,岂可轻言张御史妄言构陷,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此事,到此为止。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挥了挥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散了。
一场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风波,就这样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按了下去。
张御史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架了出去。
群臣如蒙大赦,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地鱼贯退出大殿,脚步快得像后面有鬼在追。
玄鳞还单膝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只是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鹤不归最后那一眼带来的寒意,紧紧缠绕着我。
玄鳞这小子,自打那天在殿上吼出诛九族之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玩脱了。
他不再躲着我,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往我身边凑。
像只闯了祸、知道自己错了,但又觉得必须守护点什么的小兽。
这种微妙的僵持,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打破了。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连狗都懒得叫。
我刚在东宫偏僻的藏书阁顶层,听见下面传来极其轻微的、衣袂破空的声音,还有……刀刃划过空气的细微锐响!
有刺客!目标是……玄鳞的寝殿方向!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想都没想,直接从高高的窗口翻了出去,借着廊柱和檐角的掩护,朝着玄鳞寝殿的方向疾掠而去!
等我赶到时,寝殿外已经躺了两个侍卫,生死不知。
殿内灯火通明,映出几个快速交错的黑影!兵器撞击声刺耳地传来!
玄鳞!我厉喝一声,一脚踹开厚重的殿门。
三个黑衣蒙面的刺客,身手极其刁钻狠辣,正呈品字形围攻被逼到角落的玄鳞。
玄鳞身上那件明黄的寝衣已经被划开了几道口子,手臂上一道伤口正汩汩冒血。
他咬着牙,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从墙上取下的装饰佩剑,勉强格挡着致命的攻击,但明显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一股暴虐的杀气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敢动他!找死!
滚开!我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形如电,直扑过去!
手中那把从不离身的乌沉短刀,在烛光下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
没有花哨,只有战场上淬炼出的、最简单也最致命的杀招!
格挡,突刺,反手撩!
刀光如同黑色的毒蛇,精准、狠辣、迅捷无比!
噗嗤!一个刺客的喉咙被瞬间洞穿,嗬嗬地倒了下去。
啊!另一个刺客持刀的手腕被齐根削断,惨叫声刚出口就被我一脚踹在胸口,肋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柱子上,没了声息。
第三个刺客见势不妙,虚晃一招就想跳窗逃走。
想跑!我眼中戾气爆涌,手腕一抖,短刀脱手而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
呃!短刀狠狠扎进那刺客的后心,他身体猛地一僵,像截木头一样从半开的窗户栽了出去,砸在外面的青石板上。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几个呼吸之间。
寝殿内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
我喘着粗气,浑身的肌肉还处于极度紧绷的杀戮状态。
猛地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玄鳞。
他靠着墙壁,脸色苍白,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明黄的寝衣。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只是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不是对刺客的恐惧,而是……对我
刚才杀人时的狠辣,那种完全不加掩饰的、属于战场疯狗的暴戾气息,吓到他了
你……我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觉得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是宫中的禁卫军终于赶到了。
火把的光亮瞬间将殿外照得亮如白昼。
鹤不归竟然也亲自来了!他穿着明黄的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件玄色大氅,脸色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沉冷。
他大步走进殿内,目光先是扫过地上的尸体和血迹,最后落在我和玄鳞身上,尤其在玄鳞手臂的伤口和我身上溅到的血迹上停留了片刻。
父皇!玄鳞看到鹤不归,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鹤不归没说话,只是快步走到玄鳞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他带来的御医立刻上前处理伤口。
整个过程中,鹤不归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身上。
那眼神,比金殿上那一次更加深沉,更加锐利。
屠将军,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护驾有功。
我垂下眼,避开他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单膝跪地:末将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鹤不归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莫名。
他不再看我,转头对禁卫统领冷声下令:查!给朕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东宫行刺太子!
禁卫统领领命而去,带着人开始清理现场,拖走尸体。
鹤不归又安抚了玄鳞几句,然后,他的目光,第三次,沉沉地落在了我身上。
屠酒儿,他没有再用将军的称呼,而是直接叫了我的名字,随朕来。
我跟着鹤不归,离开了那片弥漫着血腥气的寝殿,离开了惊魂未定的人群,离开了玄鳞担忧的目光。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宫道上回荡,只有引路太监手里那盏昏黄的宫灯,在脚下投下摇曳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晕。
鹤不归走在我前面半步,玄色的龙纹大氅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
他没有回头,没有说话,但那无形的威压,比这深秋的夜风还要刺骨。
我们一路沉默,穿行过重重宫门,最终停在了一处极其偏僻、甚至有些荒凉的宫殿前。
月光惨白地洒在斑驳的宫墙上,映照着爬满藤蔓的朱红大门。
门楣上挂着一块蒙尘的匾额,字迹有些模糊,隐约能辨出是栖梧宫三个字。
栖梧宫这不是……先皇后生前居住的宫殿吗皇帝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引路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鹤不归站在紧闭的宫门前,没有立刻推门,而是微微侧过头。
惨淡的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在阴影里,闪烁着近乎残忍的幽光。
屠酒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直直刺入我的耳膜,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入宫
来了!终于来了!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的冷静:末将……不知。
不知鹤不归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语气是冰冷的嘲弄。
他缓缓转过身,正面对着我。
目光死死盯在我的脸上,不放过我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朕查了你的卷宗,北境军籍,屠酒儿,孤儿,十五岁入营,二十岁因战功擢升昭武将军,履历清晰,战功彪炳。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可朕的人,查遍了你入营之前的一切,十五岁之前的屠酒儿,无根无凭,就像……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他果然查了!而且查得这么深!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鹤不归向前逼近一步,那强大的帝王威压几乎让我喘不过气,却有着一身精妙绝伦、迥异于寻常军伍的杀人技,出手狠辣,刁钻致命,尤其是……
他目光划过我紧握的拳头,你那把乌沉短刀,还有你格杀刺客时,那习惯性的反手撩刺……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寒意漫过头顶。
朕记得很清楚,鹤不归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森寒,如同丧钟般敲响在我耳边。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就在这栖梧宫,朕的结发妻子,先皇后萧氏,被人刺杀于寝榻之上!凶器,正是一把乌沉短刀!致命伤……在颈侧!伤口平滑,由下而上,正是反手撩刺的痕迹!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我脑海里炸开!
乌沉短刀……反手撩刺……栖梧宫……先皇后……
那些深埋在我记忆空白之下的破碎画面,在这一刻,被鹤不归冰冷的话语,硬生生地撬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
刺耳的尖叫!女人濒死的、绝望的尖叫!
大片大片的红!温热的、黏腻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红!喷溅在华丽的金色帐幔上!
一双眼睛!一双极其漂亮、充满了极致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穿着一身明黄的寝衣!
还有……还有我自己!一只握着乌沉短刀、沾满了鲜血的手!
视野晃动,混乱,然后是……剧烈的头痛,和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啊!
仿佛要将头颅活生生劈开的疼痛猛地袭来!
我再也支撑不住,痛苦地抱住头,发出凄厉的惨叫,踉跄着跪倒在地!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眼前阵阵发黑,那些被强行撕开的记忆碎片,疯狂地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意识!
是我!真的是我!那个握着刀的手……是我的!那片血……是我造成的!那双眼睛……是先皇后的眼睛!
那个空白了十年的噩梦,那个让我夜夜惊惧的源头……竟然是我自己!
是我亲手杀死了先皇后!杀死了玄鳞的生母!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罪恶感,瞬间将我淹没!
鹤不归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看着我在他面前崩溃。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沉痛到极致后近乎残酷的了然。
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无尽的恨,屠酒儿……或者说,朕该叫你什么那个被‘影阁’精心培养、抹去一切过往、只为完成致命一击的……‘无面’死士!
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里,确实闪过一些冰冷的声音,一些残酷的训练片段……一个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的影子……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灭顶的自我认知,让我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抱着剧痛欲裂的头,只剩下本能的颤抖和无声的呜咽。
原来……我不仅是个杀人工具,还是个连自己都唾弃的、弑杀国母的刽子手!
鹤不归蹲下身,冰冷的手指带着铁钳般的力量,猛地攫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涕泪横流、布满惊恐的脸,对上他那双燃烧着的眼眸。
朕找到你,把你放在玄鳞身边,不是为了让你当什么‘太傅’!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朕是要你看着!看着你用肮脏的手夺走的那个女人的孩子,是如何长大的!要你日日夜夜,活在这份罪孽的煎熬里!要你……用你余生的痛苦和守护,去赎你永远也赎不清的罪!
他猛地甩开手,我脱力地重新跌回冰冷的地面。
鹤不归站起身,玄色的大氅在惨淡的月光下划出沉重的弧线。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屠将军’。
他冰冷的声音宣判着我的命运,你是栖梧宫的守夜人,用你的命,守着这扇门,守着这里的每一块砖瓦,守着……你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沉重的宫门,在我面前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惨淡的月光,也彻底将我锁进了这个由罪孽筑成的囚笼里。
原来我空白的十年,不是混沌,而是被精心抹去的血腥烙印。
为什么影阁为什么要杀先皇后
鹤不归既然知道是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把我放在玄鳞身边……看着我痛苦赎罪这比千刀万剐更残忍!
玄鳞……那个被我骂哭、又被我豁出命去保护的小崽子……
他要是知道,他依赖的、甚至可能……生出懵懂情愫的酒儿,就是杀死他亲生母亲的凶手……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心脏最深处!
不!不能让他知道!绝对!不能!
这份滔天的罪孽,这份足以将他整个世界彻底摧毁的真相,必须烂死在我肚子里!
哪怕……用我的命去堵!
赎罪鹤不归说得对。
我这条命,从十年前那个染血的夜晚起,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赎罪。
用我余生的痛苦,用我这条命,去守护那个被我夺走母亲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才稍稍平息。
我挣扎着爬起来,背靠着冰冷的宫门,缓缓滑坐到地上。
栖梧宫内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孤独地回响。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味和一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药草混合着某种熏香的气息
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月光吝啬地从高高的、蒙尘的雕花窗棂缝隙里漏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殿内模糊的轮廓。
积满灰尘的桌椅,蒙着白布的家具,还有……殿中央那张巨大的、空荡荡的凤榻。
那就是……先皇后殒命的地方吗
我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之后的日子,我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守在这座华丽的坟墓里,擦拭着蒙尘的器物,清扫着无人踏足的角落。
鹤不归说到做到。
我的昭武将军名头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仿佛从未存在。
东宫那边,也再没有关于屠酒儿的任何消息传来。
我成了这深宫里一个彻底被遗忘的名字,一个只属于栖梧宫阴影的守夜人。
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听到极远处隐约传来少年清朗的读书声,或是兵器破空的锐响。
是玄鳞。
他怎么样了伤好了吗还在……生我的气吗或者……他根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我不敢想,也不能想。
这天午后,我正麻木地擦拭着大殿角落里一架积满灰尘的紫檀木屏风。
阳光透过高窗,在灰尘弥漫的空气中形成几道朦胧的光柱。
屏风上雕刻着繁复的百鸟朝凤图,凤凰的翎羽纤毫毕现,华美异常。
指尖拂过凤凰的眼睛,那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墨玉镶嵌而成,触手冰凉。
仿佛一道细微的电流,猛地窜过我的脑海!
一些模糊的、被尘封的画面碎片,毫无预兆地闪现出来!
同样是冰冷的触感!不是玉石,是金属!是那把乌沉短刀的刀柄!
一双眼睛!不是先皇后惊恐的眼睛,而是一双……充满了威严和审视、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穿着明黄的龙袍是鹤不归!
地点……不是在栖梧宫!光线很暗,像是一个……密室
鹤不归似乎在对着谁说话……此物……务必……皇后……
然后……剧烈的头痛!混乱!任务!杀戮!
呃!我闷哼一声,手指触电般从屏风上弹开!
怎么回事刚才那是什么鹤不归……他十年前……和先皇后……和我的任务……有关联!
难道当年那场刺杀……背后还有隐情鹤不归他……他知道!甚至……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把我放在玄鳞身边,仅仅是为了让我痛苦赎罪吗
还是有更深的目的他看着我痛苦挣扎,是否也带着掌控一切的……快意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屏风,浑身发冷。
就在这时,带着点犹豫的叩门声,突然从厚重的宫门外传来。
在这死寂的栖梧宫,这声音清晰得如同擂鼓!
我一惊,猛地从混乱的思绪中回神,警惕地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是谁鹤不归派来的人还是……其他什么
谁我压低声音,尽量让声线显得平稳。
门外沉默了片刻。
然后,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少年清润又有些沙哑的嗓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酒儿是……是你吗我是玄鳞。
玄鳞!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心上!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鹤不归知道吗他……他想干什么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疑云!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门边,背紧紧抵着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你……你怎么来了快走!我压低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和慌乱,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我不走!门外的少年声音带着一股执拗的倔强,我找了你很久!他们都说……都说你不在了!我不信!我查了内务府的记录,只有这里……只有栖梧宫,父皇从不让人靠近!酒儿,你开门!让我看看你!
他知道了他知道我被关在这里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不行!绝对不能让他进来!
绝对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更不能……让他知道真相!
玄鳞!听我说!我急得声音都在发抖,快走!立刻离开!永远……永远不要再靠近这里!这是为你好!算我……求你了!最后几个字,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门外沉默了。
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才听到他带着浓浓鼻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来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微弱却清晰地传来。
酒儿……我不管父皇为什么把你关在这里……我只知道……那天晚上……你浑身是血挡在我前面的样子……我忘不掉……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你说我是小兔崽子也好……骂我书读到狗肚子里也好……可我还是……还是想‘取’你!不是取你首级……是‘娶’你!少个‘女’字旁的‘娶’!这次……我写对了……
玄鳞最后那句话,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撞碎了我用尽全部意志筑起的的心防堤坝!
娶……他写对了……
隔着厚重的、冰冷的宫门,少年孤勇的告白,烧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
喉咙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冰冷的门板纹路。
玄鳞……小崽子……你怎么这么傻!
你怎么能……怎么能对一个双手沾满你母亲鲜血的刽子手说这种话!
这比鹤不归的恨意更让我痛不欲生!
这比栖梧宫的孤寂更让我万劫不复!
我死死咬住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用这钻心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心痛。
不能出声!绝对不能让他听到我的软弱和崩溃!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听到他极轻、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你……你不开门……也没关系……
酒儿……我会等。
等到……你能开门的那一天。
或者……等到我……有能力……推开这扇门的那一天。
脚步声响起,很轻,很慢,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一步一步,缓缓地远离了栖梧宫的大门,最终消失在深宫无尽的回廊深处。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背靠着冰冷的宫门,缓缓滑坐在地。
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浸湿了衣襟,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
玄鳞走了。
而我,被永远锁在了这扇门的后面。
赎罪的路,原来远比我想象的,更加漫长和绝望。
栖梧宫这破地方,白天是棺材,晚上是冰窖。
我擦那积了八百年灰的屏风,擦着擦着,手底下那冰凉滑腻的墨玉凤凰眼珠子,总能让我一个激灵。
先皇后那双惊恐到极点的漂亮眼睛,老在我眼前晃悠。
玄鳞那傻小子最后那句娶你的混账话,更是在我脑子里搭了窝,日夜不停地循环播放。
这他妈算哪门子赎罪简直是凌迟!
就在我快被这无声的酷刑逼疯,琢磨着是不是该一头撞死在那雕着凤凰的柱子上图个痛快时,那扇沉重得能压死人的宫门,又一次开了。
惨淡的月光先溜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扭曲的影子。
鹤不归披着他那件万年不变的玄色大氅,悄无声息地杵在门口。
他脸色在月光下白得瘆人,嘴唇几乎没什么血色,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里面烧着近乎疯狂的东西。
他反手关上门,沉重的声响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撞出回音。
呵……一声短促又沙哑的冷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守着这扇门……守着你的债……滋味如何屠酒儿……或者,朕该叫你,‘无面’
他抬起眼皮,那目光直直钉在我脸上,一寸寸地刮。
看着玄鳞一天天长大,看着他……对你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是不是比死还难受
我牙关咬得死紧,不能怂,至少在他面前不能!
陛下深夜驾临,我喉咙发干,声音哑得厉害,就为了……看末将笑话
笑话鹤不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扭曲的弧度。
他猛地直起身,一步步朝我逼近。
他离得近了,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着他身上冷冽的龙涎香,直往我鼻子里钻。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线,我甚至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还有袖口处一点深色的像是药汁浸染的痕迹。
这老狐狸……身体出问题了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子病态的寒意。
他微微俯身,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锁住我,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朕是来告诉你……他喘息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你这十年的噩梦……你日日夜夜啃噬自己心肝的罪……都他妈是朕一手给你安排的!你以为……萧氏……真的死了吗!
脑子里那根一直绷到极限的弦,彻底炸了!
萧氏……没死
怎么可能!那晚的血……那尖叫……那双恐惧的眼睛……那把从我手里捅进去的刀……都是假的!
我像被人狠狠抡了一记闷棍,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身体晃了晃,全靠一股倔强撑着才没瘫下去。
鹤不归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和惊骇欲绝的眼神,脸上扭曲的快意更深了,甚至带上了病态的满足。
他刚想再开口,把这把淬毒的刀子捅得更深……
父皇!!!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裹挟着少年人独有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猛地撕裂了栖梧宫死寂的夜幕!
那扇沉重无比的宫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
月光和外面灯笼的光线汹涌而入,瞬间驱散了殿内的浓重黑暗。
玄鳞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豹子,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直接冲了进来!
他身后,是几个同样惊愕又紧张的东宫侍卫,刀都拔出了一半,显然是被太子这不管不顾的架势给硬拖来的。
他根本没看地上积了多厚的灰,也没看那些蒙尘的华丽摆设,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几步之外的鹤不归,那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这位高高在上的父皇。
您刚才……说什么!玄鳞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震惊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您说……母后……她……没死!这一切……都是您安排的!您把她……您把酒儿……当什么了!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瞬间将玄鳞吞没。
他踉跄了一步,脸色比纸还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地扭头看向我,那双总是明亮张扬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茫然。
酒儿……他说的……是真的他的声音破碎不堪。
鹤不归显然没料到玄鳞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闯进来,更没想到他会听到最关键的那句话。
他脸上的疯狂和快意瞬间凝固,继而化为冰冷的阴鸷。
他看着冲进来的儿子,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帝王的威严和被打断的震怒。
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鹤不归厉声呵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不滚!玄鳞梗着脖子,寸步不让,那点少年人的孤勇在这一刻爆发到了极致。
他指着鹤不归,手指都在抖,您告诉我!母后到底在哪!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这样对酒儿!她做了什么!她到底欠了您什么!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鹤不归身形微微一晃。
他脸上病态的苍白更深了,猛地抬手捂住嘴,压抑地咳嗽起来,肩膀都在剧烈地耸动,那声音听着就让人揪心。
咳……咳咳……孤的事……轮不到你……咳咳……来置喙!
他强撑着抬起头,眼神依旧狠厉,但那份帝王威仪之下,某种穷途末路的疯狂,来人!把太子……给孤……拖出去!
他带来的心腹太监和侍卫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想架住玄鳞。
我看谁敢动孤!玄鳞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寒芒,逼退了靠近的人。
他像一头护食的幼兽,死死挡在我和鹤不归之间,尽管他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大殿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鹤不归的咳嗽声,玄鳞粗重的喘息声,侍卫们紧张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够了。
一个清冷、疲惫,却又带着威严的女声,如同冰泉滴落,突兀地从大殿最深处、那面巨大的百鸟朝凤屏风后面响起。
那声音……带着久远而模糊的熟悉感。
我浑身猛地一僵。
鹤不归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他捂着嘴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阴鸷和疯狂瞬间褪去。
他猛地扭头看向屏风方向。
玄鳞也傻了,赤红的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剑都忘了指向谁,只是茫然地循声望去。
屏风后,一道隐藏得极其巧妙,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暗门,被缓缓推开。
一个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她穿着素雅的宫装,身形有些单薄,长发简单地挽着,脸上未施脂粉,只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但那份骨子里透出的雍容气度,即使身处这荒凉破败的宫殿,也无法掩盖。
当她的脸完全暴露在从门口和窗棂透进来的、混合着灯笼光芒的月色下时……
我脑子里最后残存的理智,彻底灰飞烟灭!
那张脸……那双眼睛……
虽然憔悴了,苍老了,眉宇间刻满了岁月的疲惫和某种深沉的哀伤……
但绝不会错!
就是她!
就是十年前那个夜晚,我手中乌沉短刀刺入的方向,那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漂亮眼睛的主人。
先皇后,萧氏!
她……真的还活着!
整个栖梧宫大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鹤不归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捂着嘴的手无力地垂下,身体晃了晃,全靠扶着旁边的柱子才勉强站稳。
玄鳞更是彻底石化在了原地。
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巨大的冲击让他整个人都懵了,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了一个蒙着白布的高脚花架上,灰尘簌簌落下。
母……母后玄鳞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哭腔里是濒临崩溃的茫然,您……您真的……还活着
萧皇后没有立刻回答儿子。
她的目光,先是在玄鳞那张酷似其父又带着少年锐气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思念、痛苦和愧疚。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双眼睛,不再有十年前的惊恐,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
最后,她的目光转向了靠在柱子上、脸色灰败如纸的鹤不归。
鹤不归,萧皇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死寂的大殿,十年了……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她一步步走向鹤不归,脚步很慢。
鹤不归像是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她冰冷的目光。
当年……你怕外戚坐大,怕我萧家势大难制,更怕你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兄弟借我萧家生事……
萧皇后在他面前站定,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所以……你自导自演了那场刺杀,用你最信任的、也是最见不得光的‘影阁’死士,演了一出‘皇后暴毙’的好戏。
她的目光扫过我,那一眼,让我如坠冰窟。
你把她,她抬手指向我,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一个被抹去过往、只知听命的工具,推出来当那把杀人的刀,用她的刀,用我的‘死’,来剪除你眼中的威胁,来巩固你那摇摇欲坠的龙椅!
真相被赤裸裸地撕开,血淋淋地摊在所有人面前。
鹤不归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柱子滑坐在地,猛地爆发出一阵呛咳。
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末路的凄凉。
萧皇后的声音,压抑不住的尖锐和悲愤,用我的‘死’来折磨她!
她指向我,也用她的‘罪’来折磨你自己!更用这弥天大谎,折磨我们的儿子!让他从小没了娘!鹤不归!你看看他!看看玄鳞!这就是你想要的‘稳固’!用你妻离子散、众叛亲离换来的‘稳固’!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红晕。
你……她指着蜷缩在地、咳得几乎背过气的鹤不归,指尖颤抖得厉害,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萧皇后猛地扬起手。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鹤不归那张苍白灰败的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鹤不归的头猛地偏向一边,嘴角瞬间渗出一道刺目的血丝。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咳嗽都忘了,只是难以置信地、空洞地睁着眼睛。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萧皇后这石破天惊的一巴掌震懵了。
玄鳞张着嘴,彻底失去了反应。
她不再看地上狼狈不堪的丈夫一眼,决绝地转过身。
她的目光扫过掉在地上的那把太子佩剑,又扫过玄鳞那依旧写满震惊的脸,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你,她看着我,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屠酒儿。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喉咙发紧,等着最后的审判。
无论是什么,都是我该受的。
你手上的血……萧皇后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下意识攥紧的拳头,是假的,你的罪……她的目光又扫过蜷缩在地的鹤不归,带着深深的厌恶,是他强加给你的。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深深的倦怠。
栖梧宫的门,她抬手指向那扇敞开的、通往外面世界的宫门,声音斩钉截铁,你守够了,你的债……清了。从此刻起,你自由了。
自由
十年血色的枷锁,十年的噩梦和自我折磨……就这么……清了
巨大的不真实感将我淹没,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然而,还没等我消化完这自由的滋味,旁边一个身影猛地动了!
玄鳞这小子,刚才还像个被雷劈傻了的木桩子,此刻却像被按了开关的炮仗,窜了过来。
那速度,比当年在演武场躲我扫堂腿还快。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那手劲儿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劫后余生般的急切和蛮横。
跟我走!他眼睛还红着,脸上泪痕都没干,完全没了平时在我面前那点装出来的乖巧样,这鬼地方,你他妈一息都不准多待!现在!立刻!马上!
说着,他不由分说,拽着我就往那敞开的宫门外冲。
哎!你个小兔崽子!撒手!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又惊又怒,本能地挣扎,反了天了你!老子是你……
太傅两个字卡在喉咙里,瞬间觉得无比讽刺。
闭嘴!玄鳞头也不回,吼得比我还大声,脚下生风,管你是谁!现在你归我管!老子说了算!
他拽着我,冲出栖梧宫的大门。
外面清冷的空气和明亮的月光瞬间涌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身后,传来萧皇后疲惫到极点的声音,像是无奈的纵容:玄鳞……你……
母后放心!玄鳞脚步不停,拽着我闷头往前冲,只丢下一句无比执拗的吼声,儿臣这次聘礼绝对不带错字!少个‘女’字旁我就把自己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萧皇后后面的话,彻底被噎了回去。
我被玄鳞这混小子死命拽着,跌跌撞撞地冲在深宫长长的回廊里。
夜风呼呼地刮过耳朵,吹得他束发的金冠都歪了。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可那点疼痛底下,却像是有滚烫的岩浆在奔涌。
栖梧宫那扇囚禁了我所有噩梦的宫门,被狠狠甩在身后,越来越远。
小崽子!你他妈慢点!我喘着粗气吼他,试图挣开这土匪似的钳制,撒手!老子自己能走!再拽信不信老子揍你!
嘴上骂得凶,心里却有个地方,那堵砌了十年的的墙,正被他这不管不顾的莽撞,撞出一道道蛛网似的裂痕。
玄鳞猛地停下脚步,回身瞪我。
月光下,少年眼眶通红,脸上泪痕狼藉,可那眼神却亮得惊人,烧着豁出一切的火焰。
揍啊!你现在就揍!他梗着脖子,声音嘶哑,带着点豁出去的混不吝,揍死我我也不撒手!屠酒儿我告诉你,门开了!债清了!这是母后金口玉言!你他妈现在就是我的!天王老子来了也抢不走!
他吼得理直气壮,唾沫星子差点喷我一脸。
我被他这强盗逻辑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刚要开口,身后远远地传来夹杂着剧烈咳嗽的咆哮,像垂死病龙的怒吼,撕破了宫闱的寂静。
逆……逆子!给孤……咳咳咳……站住!孤……孤还没死呢!!!
是鹤不归。
那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无视的震怒,被儿子当众抢人的颜面扫地。
玄鳞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拽着我的手也紧了紧,但他没回头。
他只对着那吼声传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回去,吼声在空旷的宫苑里撞出回音。
父皇您省省力气养病吧,人我先带走了,您要算账……等您咳不死那天,儿臣在东宫,随时恭候!!!
吼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怕我真跑了,再次死死攥紧我的手腕,拽着我头也不回地朝着东宫的方向发足狂奔。
那架势,活像背后有十万蛮子骑兵在追,又像是要逃离一场做了十年的血色大梦。
手腕被那小崽子攥得死紧,骨头都快被他捏碎了。
我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绊倒。
慢点!赶着投胎啊你!我忍不住又吼了一嗓子。
闭嘴!跑快点!玄鳞头也不回,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却依旧带着那股子豁出去的蛮横,老头儿缓过劲来就麻烦了!
他口中的老头儿,此刻怕是正在栖梧宫气得吐血。
想到鹤不归那张灰败扭曲的脸,我心里莫名地……竟有点诡异的畅快
该!让你丫装神弄鬼十年!
回廊两侧的宫灯飞速向后掠去,拉长又缩短的影子在地上乱晃。
巡逻的侍卫队远远看到太子拽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狂奔而来,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齐刷刷地僵在原地,忘了行礼,忘了盘问,就那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
这脸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终于,东宫那熟悉的朱红大门遥遥在望。
门口值守的侍卫看清是我们,尤其是看清太子那狼狈又凶狠的模样,吓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就要行礼开门。
滚开!别挡道!玄鳞直接一声暴喝,拽着我侧身就从刚开了一条缝的门里硬挤了进去,差点把那侍卫撞个趔趄。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玄鳞这才像是彻底脱了力,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潮红。
我撑着膝盖,也是喘得跟破风箱似的。
手腕终于被他松开,一圈明显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我甩着手腕,没好气地瞪着他:跑……跑死老子了……小兔崽子……劲儿还挺大……
玄鳞喘匀了气,抬起头看我。
他不管不顾地,突然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就狠狠抱住了我。
那力道,勒得我肋骨生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酒儿……他把脸埋在我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委屈的执拗,这次……你哪儿也跑不掉了……门开了……债清了……母后说的……你就是我的了……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气息。
我身体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一下退了个干净。
这小畜生……真反了天了!
撒手!我头皮发麻,又惊又怒,手肘下意识地就往他肋下撞去,没大没小!老子是你太……
狗屁太傅!玄鳞吃痛地闷哼一声,却抱得更紧了,声音带着不管不顾的混账劲儿,老子不认!父皇的旨意是让你教武艺!没让你真当娘!母后金口玉言赦了你的‘罪’!现在你就是屠酒儿!干干净净的屠酒儿!是老子要‘娶’的人!聘礼老子明天就抬来!这次绝对一个字儿都不错!
他吼得理直气壮,热气直往我耳朵里钻。
我被他这通歪理邪说砸得头晕眼花,挣扎的动作都顿住了。
这小子……刚才在栖梧宫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夫样,原来都是装的他也在怕
心头那点怒气,莫名其妙地泄了一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小崽子……我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哑,你他妈才多大毛长齐了吗就学人家娶媳妇老子在战场上砍人的时候,你还在尿……
我不管!玄鳞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老子今年十七!不小了!老子就要娶你!屠酒儿!你听好了!你教我打架,教我活命,教我在这吃人的地方站稳!你浑身是血挡在我前面的时候……老子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你不认也得认!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亮得灼人:现在!立刻!给句痛快话!嫁!还是不嫁!
东宫正殿的烛火透过窗棂,暖融融地洒在门廊下。
少年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手腕上被他攥出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颈窝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刚才埋首的温度。
嫁还是不嫁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的光,亮得能把人烫伤。
十七岁的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就敢跟皇帝老子抢人,还敢吼着要娶当年差点一刀捅死他亲娘的凶手
这他妈……比在战场上被蛮子围了还让人头疼!
我张了张嘴,想骂他不知天高地厚,想骂他脑子被门夹了,想告诉他这他娘的根本不可能……
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副你敢说不老子就当场死给你看的混账样子,再看看手腕上那圈明晃晃的指痕,还有这扇终于被甩在身后的栖梧宫大门……
去他娘的皇帝!去他娘的影阁!去他娘的十年噩梦!
老子屠酒儿,什么时候轮到被个小崽子逼婚了!
邪火混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猛地窜了上来。
我反手一把揪住玄鳞那身明黄太子常服的领子,猛地将他拉近。
动作粗暴得要把他勒断气。
小畜生!我盯着他瞬间瞪大的眼睛,磨着后槽牙,透着战场疯狗特有的狠劲儿,想娶老子行啊!
我另一只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力道不轻,像是某种宣告。
先把老子这把刀打赢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