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深情:谁的替身
暴雨像是天幕被撕开了巨大的裂口,冰冷的水疯狂地砸向人间。医院急诊科走廊的荧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光线惨白,毫无温度地泼洒在沈微蜷缩的身体上。她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紧紧环抱住自己,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下腹深处撕裂般的剧痛,那痛感并非持续,而是如海潮般一波波涌来,在某个顶点几乎让她窒息昏厥,又缓缓退去,留下冰冷刺骨的虚脱。她死死咬着下唇,齿间尝到铁锈般的腥甜,试图用这细微的痛楚压下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洪流。手指痉挛般地握着手机,屏幕幽亮,无数次亮起又暗下去的名字——顾淮——始终只有忙音回应。冰冷的电子提示音穿透雨声和医院的嘈杂,一遍遍凌迟着她最后的希望。
三个小时前,她的世界还悬浮在一个隐秘的、带着巨大恐惧和一丝微弱甜美的气泡里。浴室镜子里映着她苍白的脸,眼底深处却跳跃着一点微弱的光。藏在衣兜里的那根小小的塑料棒,上面清晰的两道红杠,像烙印一样烫着她的掌心。一个孩子。她和顾淮的孩子。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眩晕感击中了她。或许……这会是转机那个总是用冰冷的眼神将她钉在原地的男人,那个需要她耗尽心力模仿另一个女人才能换取一丝虚假温存的男人,会不会因为这个小小的生命,终于愿意垂下他高贵的眼睫,认真地、真实地看她一眼沈微哪怕只有一秒。
她怀着近乎献祭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拨通了他的电话,指尖冰凉。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顾淮……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电话那头背景音是觥筹交错的模糊喧闹。她深吸一口气,鼓足毕生的勇气,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好像怀孕了。
听筒里的喧嚣戛然而止,死寂得可怕。几秒后,电话被粗暴挂断。沈微的心猛地沉入冰窟。
仅仅半小时后,顾宅沉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一身室外的湿冷寒气。顾淮高大的身影立在玄关的阴影里,昂贵的西装肩头洇开深色的雨渍,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得知新生命的喜悦,只有山雨欲来的暴怒阴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淬着冰,死死锁住她,像盯着一件令他极端憎恶的脏污。
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沈微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面。我……怀孕了。
她重复着,声音微弱却清晰。
怀孕
顾淮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薄唇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赤裸裸的厌恶和嘲讽,沈微,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资格
他一步步逼近,强大的压迫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你以为怀了孩子就能改变什么就能让你这卑劣的赝品,沾染上属于我的东西
卑劣的赝品……这几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沈微的心脏。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滚落:我不是……
不是什么
顾淮厉声打断,眼神如刀锋刮过她精心模仿林晚意的妆容和衣着,那目光里的鄙夷让她无所遁形,看看你这张脸!看看你身上这身衣服!连香水都要模仿她!沈微,你从头到脚,哪一处不是按着林晚意的模子刻出来的你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在我思念她的时候,充当一个劣质的慰藉品!一个影子!影子懂吗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只是个影子!一个下贱的替身!你凭什么以为你有资格生下我的孩子你配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沈微的心脏,再残忍地搅动。她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耳边只剩下他恶毒的宣判在嗡嗡回响。三年!整整三年!她像一个被精心操控的提线木偶,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套进林晚意的壳子里。她学着林晚意穿素雅的米白色长裙,学着她将长发挽成温婉的髻,学着她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扬的腔调,甚至笨拙地尝试她钟爱的晦涩古典乐,只为了在他偶尔投来的目光里,捕捉到一丝似是而非的认可。她抛弃了沈微的名字,埋葬了沈微的喜好,用尽全力去扮演一个虚幻的影子。她以为她的付出,她的卑微,至少能换来一点点的怜悯,一点点的真心。
原来,在他眼里,她连生下一个拥有他血脉的孩子的资格都没有。她存在的价值,只是林晚意这三个字的拙劣注脚。
巨大的绝望和屈辱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替身
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顾淮,这三年来,在你身边的是我沈微!是我在照顾你的衣食住行,是我在你应酬醉酒后守着你,是我在你胃痛时整夜不睡!林晚意呢她在哪里她早就不要你了!
最后一句,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积压了三年的委屈、不甘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闭嘴!
顾淮像是被踩中了最痛的逆鳞,眼中瞬间燃起暴怒的火焰。他猛地扬起手,沈微下意识地闭眼瑟缩。那巴掌并未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推力狠狠撞在她的肩膀上。她猝不及防,脚下一滑,穿着家居拖鞋的脚猛地踩在刚刚佣人擦过、还带着水汽的昂贵波斯地毯边缘。
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撞在坚硬冰冷的红木楼梯扶手上,剧痛炸开,然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世界天旋地转。在身体砸落地板的闷响传来之前,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头撞击台阶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以及小腹深处传来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尖锐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撕裂扯断的剧痛。
呃……
一声短促痛苦的呜咽从她喉间挤出。她蜷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身体控制不住地抽搐。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单薄的睡裙下摆,在那华贵的深色地毯上洇开一片刺目惊心的、不断扩大的暗红。
剧痛和失血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她。视线开始模糊,顾淮那张写满惊愕和尚未褪尽怒意的脸,在摇晃的光影里渐渐扭曲、模糊,最终沉入无边的黑暗。
……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唤醒了沈微的意识。惨白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腹部的剧痛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沉重的麻木钝感所包裹,身体深处空落落的,仿佛被挖走了一块至关重要的血肉。她躺在狭窄的急诊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白色被单,手脚冰凉。
醒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床边,语气是职业性的冷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家属呢你丈夫还没联系上
沈微的嘴唇干裂,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丈夫顾淮……她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疼得抽搐。那个在她失去意识前,只留下惊愕和残存怒意的男人,此刻在哪里是在清理被她的血弄脏的地毯,还是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继续他的应酬
孩子……
她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希冀。
医生沉默了一下,推了推眼镜,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很遗憾,送来得太晚了。胚胎已经…完全剥离了。大出血,我们给你做了清宫手术。你现在需要绝对静养,情绪不能激动。
他顿了顿,补充道,家属必须尽快过来签字办手续,后续还要观察感染风险。
孩子没了。
医生的话像冰冷的判决书,彻底击碎了沈微最后一点渺茫的幻想。不是或许,不是可能,是确凿无疑的剥离。那个在她身体里只短暂存在了几周的小小生命,那个她曾妄想能成为她和顾淮之间桥梁的生命,在她摔下楼梯的那一刻,就被顾淮亲手推向了毁灭的深渊。她甚至没能感受到他/她的存在,他/她就随着那汹涌的鲜血,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
空。身体是空的。心,也是空的。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睁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刺眼的白光,仿佛灵魂已经从这副残破的躯壳里抽离。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沈微没有转头。她知道是谁。那股熟悉的、带着雪松与烟草气息的古龙水味,混杂着一丝室外的潮湿寒气,已经宣告了来者的身份。
顾淮的身影笼罩在病床前,挡住了部分刺目的光线。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精良、价格不菲的深色西装,只是领带微微有些松垮,额前的发丝也带着被雨水打湿的痕迹。他的脸色依旧沉冷,眉宇间拧着一道深刻的刻痕,但那里面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担忧、焦急或痛悔。只有浓重的不耐烦,如同看着一件惹了麻烦的累赘物品。
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开口,声音是惯有的低沉,却像淬了冰,没有丝毫温度,更谈不上关切,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苛责,仿佛这场意外,这场流产,全是她自己莽撞造成的麻烦。
沈微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脖颈,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一点点聚焦,终于看清了眼前这张她曾用尽生命去描摹、去爱慕的脸。这张脸依旧英俊得无可挑剔,每一处线条都仿佛经过造物主的精心雕琢。可此刻,在她眼里,这张脸却显得无比陌生,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遥远。三年来,她仰望他,追逐他,模仿另一个女人试图靠近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尊严。她到底在爱着什么是眼前这个在妻子流产手术室外,只有满心不耐烦的男人吗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攫住了她,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孩子没了。
四个字,用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气。说完,一直强忍着的、巨大的痛苦和委屈终于冲破了麻木的堤坝,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汹涌地漫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滑入鬓角,滴落在冰冷的白色枕套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顾淮的眉头蹙得更紧,那不耐烦几乎化为实质的厌弃。他看着沈微脸上肆意的泪水,眼神里没有半分动容,只有一种被打扰的烦躁。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语气淡漠得如同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商务损失:没了就没了。
他停顿了一瞬,像是在思考如何打发眼前的麻烦,随即用一种近乎施舍的口吻补充道,我会给你补偿。想要什么车子珠宝还是之前看中的那个海岛度假
补偿车子珠宝海岛
沈微的泪水猛地停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透过朦胧的泪光死死盯着顾淮。那眼神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死寂。她的孩子,她刚刚失去的骨肉,在他眼里,竟然只等同于一件可以用物质来补偿的损失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物件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讽刺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近乎扭曲的惨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侧过身,对着床边的垃圾桶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顾淮看着她痛苦干呕的样子,眼中那点仅存的耐心也彻底耗尽。他嫌恶地微微后退半步,仿佛怕沾染上她的病气和狼狈。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拍一下她的背,也没有递上一杯水。只是冷眼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然后,转身。
昂贵的皮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医院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冷漠的嗒、嗒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电梯的方向。如同丢弃一件再无价值的垃圾。
沈微趴在床边,身体因为剧烈的干呕而痉挛颤抖。冰凉的眼泪混合着嘴角的酸涩液体,滴落在垃圾桶边缘。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压抑而破碎的喘息声,在这惨白冰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孤寂和绝望。
顾淮走了。带着他那施舍般的补偿承诺,头也不回地走了。
把她一个人,彻底地、永远地,遗弃在了这片绝望的深渊里。腹部的剧痛依旧存在,但那空茫的、失去的痛,早已盖过了一切肉体上的折磨。心口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呼漏着寒风的黑洞。
身体像是被拆散了重组,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下腹深处尖锐的钝痛。出院回到那栋空旷华丽的顾宅,沈微感觉自己像一缕游魂。顾淮果然补偿了她——衣帽间里多了一只限量版的铂金包,梳妆台上摆着一个打开的天鹅绒首饰盒,里面躺着一条钻石项链,切割完美的石头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炫目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佣人李妈端来的昂贵补品在桌上冒着袅袅热气,香气浓郁,却让她胃里一阵阵翻涌。这些冰冷昂贵的物件,堆砌在她身边,像一座华丽而讽刺的坟墓,埋葬着她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和她三年卑微可笑的爱恋。
她变得沉默,一种死水般的沉默。对顾淮,她不再有任何期待,眼神空洞地掠过他存在的空间,仿佛他只是房子里一件移动的昂贵家具。她不再刻意模仿林晚意温婉的语调,不再穿着那些素雅却束缚的长裙,甚至不再仔细打理那头顾淮曾无意称赞过像林晚意的长发。她换回了自己从前舒适简单的棉质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任由长发随意地披散着。顾宅像一个巨大的冰窟,而她只是里面一尊日渐失去温度的雕塑。
命运的嘲弄并未因她的沉寂而停止。半个月后,一个阳光过分灿烂的午后,客厅里那台几乎成了摆设的巨大液晶电视里,娱乐新闻女主播用甜美到夸张的语调播报着:……据悉,国际知名青年钢琴家林晚意小姐已于昨日低调回国,结束其为期三年的全球巡演。林小姐被誉为古典乐坛的东方明珠,其归国首演……
画面切换,机场VIP通道出口,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气质清雅如兰的女人被记者簇拥着,对着镜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婉又疏离的微笑。那张脸,沈微曾在无数张照片上描摹过,在镜子前无数次试图靠近过——林晚意。
沈微正端着水杯准备上楼,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水杯里的水微微晃荡,映出她骤然失血的脸。她下意识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翻看财经杂志的顾淮。他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杂志,身体微微前倾,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电视屏幕,那专注的神情,是沈微这三年来从未见过的。他的嘴角,甚至在她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缓缓地、极轻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那不是一个丈夫看到妻子该有的表情,那是一个男人,终于等到了他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沈微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了下去,坠入无底的寒潭。杯子从麻木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在地板上碎裂开来,温热的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和光裸的脚踝,带来一片黏腻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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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淮被声音惊动,转过头。看到是她,又瞥了一眼地上狼藉的碎片和水渍,刚刚对着屏幕的那一丝柔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毫不掩饰的厌烦和责备:连个杯子都拿不稳毛手毛脚!让李妈收拾干净!
他的视线甚至没有在她被水溅湿的脚踝上停留一秒,便又迫不及待地转回电视屏幕,仿佛那里才是唯一值得他关注的世界。
沈微站在原地,脚踝的冰凉一路蔓延到心底。她看着顾淮专注的侧脸,看着屏幕上林晚意优雅的身影,看着地上碎裂的玻璃映出的自己扭曲的脸。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她默默地蹲下身,徒手去捡那些尖锐的碎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破,渗出血珠,她也浑然未觉。
林晚意的归来,如同一枚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顾宅表面维持的冰冷平静。顾淮像是被注入了新的灵魂,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沈微陌生的光彩。他变得异常忙碌,却又神采奕奕,每天很晚才回来,身上常带着淡淡的酒气和另一种清雅柔和的香水味——那是林晚意惯用的沙龙香。他开始频繁地出入各种高级音乐会、艺术沙龙和私密会所,那些地方,从前他从不带沈微去,因为觉得她不懂、会丢脸。
顾宅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客厅角落里那架昂贵的斯坦威三角钢琴被重新精心调校,琴盖打开,光可鉴人。顾淮的书房里,多了一些关于古典音乐的书籍和唱片。空气中,开始若有若无地飘散着林晚意喜欢的白兰花香气。
终于,在某个顾淮心情似乎格外好的清晨,他坐在奢华的餐厅主位上,慢条斯理地享用着早餐,姿态优雅如同帝王。沈微坐在长桌的另一端,面前的食物几乎未动。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却驱不散她周身的寒意。
顾淮放下精致的骨瓷咖啡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不迫。然后,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长长的餐桌,精准地落在沈微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温情或愧疚,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容置疑的裁决。
沈微,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你今天收拾一下东西,搬到西边的客房去。主卧,留给晚意。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需要解释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她不喜欢别人碰过的东西,尤其是我睡过的床。
餐厅里一片死寂。佣人李妈站在角落,大气不敢出,头垂得更低。
别人碰过的东西……
沈微握着勺子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冰冷的金属勺柄硌得掌心生疼。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长桌尽头的男人。阳光勾勒着他完美的侧脸轮廓,却照不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此刻只有冷漠和疏离的眼睛。
三年。整整一千多个日夜的同床共枕,无数次她以为靠近了的温存时刻,原来在她深爱的男人眼里,她始终只是一个别人。一个碰了他的床,就玷污了他心中圣地,需要被清除出去的东西。
巨大的耻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烧毁了沈微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和温度。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捅穿,鲜血淋漓,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烈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悲鸣。
她看着顾淮,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烬。过了很久,久到顾淮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沉默接受,或者卑微地祈求时,她才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吱嘎声。她没有再看顾淮一眼,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曾经承载着她无数卑微幻想的、如今已被宣判驱逐的主卧。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刃上。每一步,都清晰无比地听见自己那颗被彻底践踏碾碎的心,碎裂成齑粉的声音。
主卧依旧奢华得如同宫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景观,衣帽间里挂满了顾淮补偿给她的华服美饰,梳妆台上堆砌着昂贵的瓶瓶罐罐。沈微拉开巨大的衣柜,里面属于顾淮的衣服只占了一小部分,其余全是按照林晚意风格购置的衣物,素雅、精致、价格不菲。她看着这些衣服,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她拖出自己那个早已蒙尘的旧行李箱——还是三年前她搬进来时带的那个。她开始沉默地收拾。只拿自己带来的、属于沈微的东西。几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一条舒适的牛仔裤,几本翻旧了的、与古典乐无关的小说,还有一个小小的、装着母亲唯一一张模糊旧照片的相框。那些珠宝、包包、华服,她一件也没有碰。它们像一个个无声的嘲笑,陈列在那里,提醒着她这三年的虚妄和不堪。
在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她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带着皮革纹理的本子。她的动作顿住了。指尖微微颤抖着,将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本厚厚的速写本。深棕色的牛皮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卷起。她轻轻翻开,扉页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日期——正是她住进顾宅的第一天。一页页翻过去,里面全是铅笔素描。同一个主角——顾淮。
沉睡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清晨阳光下端着咖啡杯的侧影,书房里专注看文件时低垂的眼睫,偶尔在花园抽烟时飘散的烟雾笼罩下的落寞轮廓……无数个瞬间,被她用细细的铅笔线条小心翼翼地捕捉、定格。有些画得很传神,抓住了他眉宇间不经意的神韵;有些则显得笨拙,比例甚至有些失调。但每一笔,都倾注着她当时满溢的、无处安放的爱恋和卑微的注视。这是她三年炼狱里,唯一不被允许的、属于沈微自己的隐秘角落,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她抚摸着那些线条,指尖冰凉。泪水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砸在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她猛地合上本子,像被烫到一样,紧紧地将它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仅存的、真实的体温。
当天下午,沈微就搬进了西翼最尽头那间常年无人使用的客房。房间很大,但家具蒙着防尘布,空气里弥漫着久未通风的陈腐味道,光线也比主卧阴暗许多。巨大的落地窗外对着的是后院的工具房和一片高大的、枝叶茂密到几乎遮挡了所有光线的梧桐树,即使在白天,室内也显得阴郁沉闷。与主卧的奢华明亮相比,这里更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一个华丽的囚笼里最冰冷的牢房。
林晚意正式搬入主卧的那天,顾宅的气氛达到了某种虚伪的和谐顶点。晚餐桌上,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夺目。顾淮亲自为林晚意拉开主位的椅子,动作温柔体贴。他看向林晚意的眼神,是沈微从未得到过的专注和宠溺,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需要捧在手心呵护。他细心地将鱼刺挑净才放入林晚意碗中,低声询问着菜品的咸淡是否合她胃口,嘴角始终噙着温润的笑意。
沈微坐在长桌最远的另一端,面前精致的菜肴如同蜡塑。她沉默地低着头,小口地、机械地吃着白米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仿佛只是这奢华布景里一个碍眼的污点。胃里像塞满了沉重的石头,每一次吞咽都无比艰难。
阿淮,
林晚意放下汤匙,用餐巾优雅地按了按嘴角,声音如清泉般悦耳,目光却状似无意地飘向沈微的方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担忧,沈小姐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呢是不是身体还没恢复好住在那边的客房会不会太阴冷了我听说西边的房间朝向不好,湿气重,对身体恢复最不利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关切。
顾淮闻言,立刻蹙眉看向沈微,那眼神里的温情瞬间被审视和淡淡的责备取代:是吗李妈没把房间收拾妥当还是你自己不注意
他完全忽略了林晚意话语中暗示的西边客房正是他安排沈微搬进去的,只把矛头对准了沈微可能的疏忽。
沈微握着筷子的手一紧,指尖冰凉。她抬起头,撞上林晚意那双看似清澈无辜、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挑衅的眼睛。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辩解在这个男人面前,有意义吗
我没事。
最终,她只挤出三个干涩的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怎么会没事呢
林晚意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显得更加忧心忡忡,转向顾淮,阿淮,你看沈小姐脸色这么白,我真的很担心。是不是之前流产伤了根本要不……明天我陪沈小姐去医院再仔细检查一下毕竟是在家里出的事,我们也有责任。
她刻意加重了在家里出的事几个字,成功地将顾淮的眉头拧得更紧,看向沈微的眼神也愈发冰冷和不悦。
不用了。
沈微猛地出声打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沈小姐,
林晚意却在她转身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柔和,却像一条冰冷的蛇缠上了沈微的脚踝,我知道你心里可能不好受。毕竟……阿淮现在关心我多一些。但感情的事,勉强不来的,希望你能看开点。身体是自己的,千万别为了赌气,耽误了治疗。
她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善意的规劝,你这样郁郁寡欢,阿淮看了也会心疼的,是吧阿淮
顾淮没有看沈微,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林晚意的手背,语气温和地安抚:晚意,你就是太善良。不用管她,她自己想不开。
他看向沈微时,眼神只剩下冰冷的不耐烦,既然吃不下就回房休息,别在这里影响晚意胃口。
沈微的背脊瞬间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没有回头,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在顾淮冰冷的目光和林晚意关切的注视下,离开了这个令人作呕的餐厅。身后,隐约传来林晚意温柔的低语和顾淮宠溺的回应,像无数根细针,绵绵密密地扎进她的心脏。
搬入西翼客房后,沈微的日子并未因远离主卧而平静。林晚意那看似无懈可击的优雅之下,藏着一根根淬毒的软针。
顾氏集团周年庆典酒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沈微作为名义上的顾太太,无法不出席。她选了一条极其保守的黑色长裙,几乎隐没在角落的阴影里。林晚意则如众星捧月,一袭月白色露肩曳地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光彩照人。她挽着顾淮的手臂,周旋于宾客之间,言笑晏晏,俨然是真正的女主人。顾淮的目光几乎黏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骄傲。
沈微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然而,麻烦总会自己找上门。
哎呀!
一声娇呼响起。林晚意不知何时走到了沈微附近,手中那杯晶莹剔透的香槟,有大半杯都意外地泼洒在了沈微黑色的裙摆上。深色的酒液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难看的湿痕。
对不起!对不起沈小姐!
林晚意立刻惊呼,满脸的歉意和慌乱,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她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俯身要去擦拭沈微的裙子,姿态放得极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刚刚被裙摆绊了一下……我帮你擦干净!
她的动作显得那么真诚而笨拙。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同情、探究、幸灾乐祸……各种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沈微身上。她僵在原地,裙摆湿冷黏腻地贴在腿上,像一块甩不掉的污秽。她看着林晚意近在咫尺的、写满愧疚的脸,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的狼狈,以及一丝转瞬即逝的、得逞的快意。
没关系。
沈微的声音干涩,试图后退一步避开林晚意热情的擦拭。
怎么回事
顾淮沉冷的声音响起。他拨开人群走过来,眉头紧锁,目光先是落在林晚意微红的眼眶和沾了酒渍的手指上,然后才扫向沈微湿了大片的裙摆,眼神里瞬间涌上毫不掩饰的厌烦和责备。
阿淮,都是我不好!
林晚意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委屈的哽咽,轻轻拉住顾淮的衣袖,我不小心把酒洒在沈小姐裙子上了……沈小姐一定很生气……
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沈微,仿佛沈微下一秒就要大发雷霆。
一件裙子而已,脏了就脏了。
顾淮不耐烦地打断林晚意的话,仿佛她才是那个需要安抚的人。他转向沈微,语气冰冷,带着浓浓的斥责,沈微,晚意已经道歉了,你摆着个脸色给谁看这点小事值得你在这里闹脾气还不快去处理一下,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下来的角落里,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每一个竖着耳朵的宾客耳中。
丢人现眼……沈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周围那些目光,那些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她看着顾淮护着林晚意的姿态,看着他眼中对自己毫不掩饰的嫌恶,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掏空,只剩下一个呼呼漏风的、冰冷的大洞。巨大的屈辱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死了。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一般,踉跄着冲向洗手间的方向,将身后那片虚伪的繁华和锥心的冰冷彻底隔绝在门外。
身体的异样也越来越多。疲惫感如影随形,像沉重的铅块绑在四肢上。常常在清晨醒来时,头晕目眩,需要扶着冰冷的墙壁才能站稳。刷牙时,牙龈会毫无征兆地渗出鲜血,染红白色的牙膏泡沫。有时只是轻轻撞到桌角,手臂或小腿上就会迅速浮现出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瘀痕,久久不散。最让她心惊的是,鼻血开始毫无预兆地涌出,有时只是低头看书,温热的液体就滴落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量不大,却难以止住,需要用冰冷的毛巾敷很久。
她变得越来越苍白,瘦削得厉害,宽松的衣物也掩盖不住形销骨立的轮廓。眼下的乌青浓重,像是用墨汁晕染过。顾淮偶尔在走廊遇见她,看到她这副病恹恹的样子,眉头只会皱得更紧,眼神里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又在装
一次早餐时,沈微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手指颤抖着碰掉了桌上的银质糖罐,发出清脆的响声。顾淮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带着浓浓的不耐和讥讽,沈微,收起你那套博同情的把戏。晚意心软,不代表我也会被你骗。看着你这副病歪歪的样子就倒胃口。
他甚至懒得听她解释一句,便起身离开了餐厅。
林晚意坐在他对面,优雅地小口喝着牛奶,闻言只是抬起眼,看向沈微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胜利光芒,轻轻叹了口气:沈小姐,身体不舒服就多休息,别逞强。阿淮他……也是担心你,只是表达方式……
她恰到好处地住了口,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沈微坐在那里,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因为眩晕,而是因为愤怒和巨大的悲哀。她看着林晚意那张写满伪善的脸,看着顾淮冷漠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她。解释在这个地方,她的痛苦,她的不适,都只是装病博同情的拙劣戏码。她沉默地低下头,看着桌布上银罐砸出的小小凹陷,像看着自己那颗被彻底践踏碾碎的心。
她不再试图说什么,也不再期待任何人的关心。身体的不适被她强行压下,像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只是独自在房间里时,看着镜中那个苍白憔悴、眼神空洞如鬼魅的自己,她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解脱般的平静。
那天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西翼客房外茂密的梧桐枝叶,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块破碎摇晃的光斑。沈微蜷在窗边一张蒙着白色防尘布的旧沙发里,膝上摊着那本厚厚的速写本。指尖缓缓滑过纸页上顾淮沉睡的侧脸,那些曾经让她心跳加速的线条,此刻只带来一种麻木的钝痛和深深的疲惫。
一阵剧烈的、毫无预兆的头痛猛地袭来,像有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进她的太阳穴。眼前瞬间被浓重的黑雾吞噬,所有的景象——光斑、画册、窗外的梧桐叶——都扭曲旋转起来。她下意识地想抓住沙发扶手,手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半分力气。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窗台上。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剧痛让她短暂地清醒了一瞬,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有鲜红的液体滴落在灰白色的尘埃里,像绽开的、绝望的小花。然后,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
……
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刺鼻。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浮沉,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耳边隐约有仪器的滴答声,规律而冰冷。身体沉重得无法动弹,每一寸骨头都像被拆散重组过,泛着深沉的酸痛。
沈微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不清,只有一片晃眼的白。天花板,墙壁,床单……一切都是单调而冰冷的白色。她费力地转动眼球,看到自己手背上扎着输液针,透明的液体正一点点流入她的血管。
这里是医院。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的碎片凌乱地涌来:窗边的阳光、剧烈的头痛、冰冷的窗台、额头的剧痛、滴落的鲜血……还有,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景象——似乎有人冲了进来……是谁
醒了
一个低沉温和、带着明显疲惫和担忧的男声在床边响起。
沈微的视线艰难地聚焦。一张带着金丝眼镜、温文尔雅却难掩倦意的脸映入眼帘。是周时砚。顾氏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也是……她儿时旧宅隔壁的邻居哥哥。在顾淮身边这三年,周时砚是少数几个从未用异样眼光看过她、甚至偶尔会流露出隐晦担忧的人。他总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礼节,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时砚……哥
沈微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是我。
周时砚松了口气,镜片后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凝重。他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了温水,湿润她干裂的嘴唇。感觉怎么样头疼得厉害吗
沈微虚弱地摇了摇头,更多的是茫然:我……怎么了
周时砚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放下水杯,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沉重,有痛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开口:
微微,你昏迷了快一天。医生给你做了全面的检查……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空洞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急性髓系白血病(AML)。情况……不太好,是急性的,恶性程度很高。需要尽快开始治疗,化疗……甚至可能需要骨髓移植。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沈微的心脏。
白血病绝症
沈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周时砚后面关于分型、治疗方案的话,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那片刺目的白色仿佛变成了巨大的、无声的嘲弄。
原来如此。
那些无缘无故的疲惫、眩晕、瘀斑、难以止住的鼻血……那些被顾淮斥为装病博同情的症状,都有了最残酷的答案。不是她脆弱,不是她矫情,是她的身体,她的骨髓,早已在无声无息中背叛了她,正在疯狂地自我毁灭。
一股巨大的、奇异的平静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最初的震惊和恐惧。那是一种尘埃落定、悬石落地的感觉。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终结的出口。
真好。她甚至感觉不到悲伤,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解脱。
别告诉他。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和坚定,打断了周时砚还在说着的治疗方案。
周时砚愣住了,眼中充满愕然:微微你说什么不告诉谁顾淮他是你丈夫!这么大的事……
他不是。
沈微极其平静地打断他,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那片惨白的天花板,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弱、却冰冷彻骨的弧度,他从来都不是我的丈夫。我只是林晚意的影子,一个……碍眼的替身。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告诉他做什么呢让他再骂我一次‘装病博同情’还是让他觉得,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更有效的方式,去‘打扰’他和林晚意的恩爱生活
周时砚看着她脸上那抹近乎死寂的平静,看着她眼中熄灭的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劝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巨大的绝望和彻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太了解顾淮对沈微的态度,也太清楚沈微此刻的心如死灰。
可是……你的病……
周时砚的声音艰涩无比,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我的病,是我自己的。
沈微缓缓地转过头,第一次将目光聚焦在周时砚充满痛惜的脸上。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却多了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时砚哥,谢谢你送我来医院。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她重新看向天花板,不再说话,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起,轻轻拍打在紧闭的窗玻璃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
周时砚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那近乎透明的苍白侧脸,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沉重地坐回椅子,双手捂住了脸。宽厚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指缝间,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渗出。那压抑的、无声的悲痛,在消毒水弥漫的冰冷病房里,沉重得令人窒息。他知道,他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她选择了一条通往黑暗尽头的路,安静地,独自一人。
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次第亮起,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俯视着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囚笼。雨丝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窗,模糊了窗外所有的光影。又一个夜晚降临了。
西翼的客房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沈微坐在床边,没有开灯。窗外梧桐巨大的黑影在风雨中摇晃,投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雨水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冰冷的节奏。
她面前摊开着那个承载了她三年卑微爱恋的速写本。手指缓缓抚过那些熟悉的线条,顾淮沉睡的眉眼,沉思的侧影,抽烟时落寞的轮廓……每一笔,都曾是她孤寂世界里微弱的光源。此刻,指尖触碰到的,只有纸张冰冷的纹理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那些曾让她心跳加速、充满希望的瞬间,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漫长而荒诞的自我献祭。她爱得蚀骨,也痛得蚀骨。而这蚀骨之痛,终于到了尽头。
她轻轻合上本子,如同合上一个早已盖棺定论的旧梦。将它小心地放进自己那个旧行李箱的最底层,压在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下面。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带。顾淮补偿的珠宝华服,林晚意施舍的所谓关心,这牢笼里的一切冰冷和虚伪,她都不要了。
站起身,环顾这间阴暗冰冷的房间。巨大而华丽的牢笼里最不起眼的角落。她在这里流尽了眼泪,耗尽了爱意,也……即将燃尽生命。也好。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她拖着那个轻飘飘的行李箱,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散发着昏黄幽暗的光。她像一缕真正的幽魂,没有惊动任何人,一步步穿过空旷死寂的奢华大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头顶,折射出冰冷炫目的光,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深潭。玄关处,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楼梯、客厅、餐厅……每一个角落都曾留下她卑微的足迹和心碎的印记。如今,都成了褪色的布景。
她拉开门。冰冷的夜风和潮湿的雨气瞬间扑面而来,带着自由的气息,也带着死亡临近的寒意。她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无边的黑暗和雨幕之中,瘦削的背影决绝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没有一丝留恋。身后,那扇象征着财富、地位和三年炼狱生活的沉重雕花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如同棺盖落下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她与那个名为顾淮的过去。
雨丝冰冷,打在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沈微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深夜寂静的街道上。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了她孤单的影子,像一个游荡在人间的幽灵。身体深处泛起的寒意和隐隐的钝痛提醒着她生命的流逝。她没有去处。父母早逝,为了顾淮,她早已疏远了所有朋友。世界之大,竟无她容身之所。
最终,她用身上仅剩的一点现金,在离医院不远的老城区,租下了一个狭窄简陋的阁楼单间。房间低矮,倾斜的屋顶几乎碰到头,墙壁斑驳,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灰尘和潮湿的霉味。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能看到外面狭窄的一线灰色天空。但这小小的、破败的空间,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这里没有顾淮冰冷的眼神,没有林晚意虚伪的笑容,没有那些时刻提醒她是个替身的奢华摆设。这里是属于沈微一个人的角落,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等待生命终结的方舟。
她将速写本放在小小的床头柜上。然后,拿出手机,那个曾无数次拨给顾淮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她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名字,选择了删除。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接着,是微信、短信……所有能联系到顾淮的方式,被她一一清除。最后,她取出手机卡,轻轻一掰,那小小的芯片断成两截,被她随手丢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背负三年的千斤重担。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她倒在狭窄的单人床上,蜷缩起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伤痕累累的幼兽。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她缓缓闭上眼睛,第一次,不是因为悲伤或绝望,而是因为彻底的疲惫和……平静。身体很冷,心也很冷,但至少,这冰冷是她自己的,干干净净,不再沾染一丝一毫来自顾淮的肮脏和屈辱。
沈微的消失,起初并未在顾淮的生活里激起任何涟漪。
头几天,他甚至感到一种久违的清净。西翼那个碍眼的、总是带着病气和死寂的影子终于不见了。餐桌上少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里似乎都少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息。他和林晚意仿佛真正进入了热恋期,享受着无人打扰的甜蜜时光。高级餐厅、私人画廊、音乐会包厢……处处留下他们出双入对的身影。顾淮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炫耀和满足的愉悦,是沈微从未见过的。
林晚意也似乎心情极佳,她开始兴致勃勃地重新布置主卧,将沈微最后一点残存的气息彻底清除。她甚至无意中提起:阿淮,西翼那边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改造成一个我的琴房和画室放那架斯坦威刚好,光线也好。
顾淮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仿佛那本就是林晚意专属的空间。
然而,这份刻意的圆满并未持续太久。
顾淮发现自己习惯性地在清晨下楼时,目光会掠过餐厅那个最远的、空荡荡的位置。晚餐时,面对一桌精致的菜肴,偶尔会下意识地蹙眉——那道汤似乎太咸了晚意喜欢清淡的……他猛地顿住,惊觉自己脑子里闪过的,竟是沈微曾经小心翼翼调整汤羹咸淡的样子。
他开始在书房工作时,对着文件莫名地烦躁。指尖习惯性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是咖啡他抬起头,看向门口。那里空空如也。以前,无论多晚,只要他还在书房,沈微总会适时地、悄无声息地送上一杯温度刚刚好的黑咖啡。那咖啡的味道……似乎和现在李妈煮的,不太一样少了点什么他烦躁地推开手边的杯子。
衬衫袖口的纽扣松了。他下意识地拉开书桌抽屉——里面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从前这些小问题,沈微总会在第一时间发现,然后默默地用她那个小小的针线盒帮他缝好。那个针线盒……似乎总是放在她房间的某个角落
一种莫名的、细碎的不适感,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上顾淮的心头。起初只是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渐渐汇聚成一种挥之不去的空洞感。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皱眉,越来越容易因为一些小事对佣人发火。林晚意精心安排的约会,那些曾经让他沉醉的艺术沙龙和音乐会,也开始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乏味和疲倦。
林晚意也并非完美的天使。最初的刻意温柔体贴之后,她的某些本性开始在不经意间流露。
一次顾氏重要的商务晚宴上,林晚意因为顾淮与一位女性合作伙伴多谈了几句,便当众使起了小性子,言语间带着明显的刻薄和酸意,让顾淮在众人面前颇为下不来台。顾淮强压着不悦将她带到休息室,她却委屈地哭诉:阿淮,你是不是觉得我没她懂生意你是不是嫌我丢脸了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么在乎我!
那眼泪,那控诉,非但没有引起顾淮的心疼,反而让他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烦躁和……对比。
沈微似乎从未在任何场合让他难堪过。即使被林晚意当众泼了酒,被自己斥责,她也只是默默离开。那种沉默的隐忍,此刻竟让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林晚意对佣人的态度也越来越颐指气使。稍有不顺心便斥责,甚至有一次因为李妈送上的燕窝温度稍烫了一点,她便失手将整碗滚烫的燕窝打翻在李妈手上,烫红了一大片。顾淮正好撞见,林晚意却轻描淡写地说:哎呀,李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下去处理下吧。
那理所当然的态度和毫无歉意的眼神,让顾淮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优雅面具下的自私和冷漠。
他开始怀念沈微在时家里的井然有序。怀念无论他多晚回来,客厅总会留着一盏温暖的壁灯。怀念衣帽间里永远按照色系和季节分类、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衣物。甚至……怀念她那种沉默的、带着点怯懦的注视。
林晚意精心准备的晚餐,摆盘如同艺术品,食材顶级,味道无可挑剔。可顾淮吃着吃着,却觉得味同嚼蜡。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雨夜,他应酬喝多了酒回来,胃里翻江倒海。沈微一声不吭地钻进厨房,给他熬了一碗软糯温热的白粥,配上几碟清淡的小菜。那碗粥的味道很普通,却带着一种熨帖肠胃的暖意……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喝过那样的粥了
这种空洞和烦躁感与日俱增。他开始在深夜独自回到书房,点燃一支烟,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出神。那个总是安静地待在西翼角落的身影,那个被他视为影子、视为麻烦、视为耻辱的沈微,她的沉默,她的苍白,她最后离开时那决绝的背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一种陌生的、混杂着不安和某种尖锐失落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地啃噬着他的内心。
终于,在沈微离开整整一周后,一个寻常的夜晚。顾淮应酬归来,带着一身酒气。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林晚意早已回房休息。偌大的宅子空旷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他习惯性地走向吧台,想倒杯水。目光扫过光洁的吧台面,上面放着一个巴掌大的、有些陈旧的塑料药盒,里面是分装好的几种白色药片。那是沈微的东西。她离开时,什么都没带走,包括这个小小的药盒。
顾淮鬼使神差地拿起那个药盒。很轻。他记得以前里面总是装着一些维生素之类的。他随意地打开其中一个格子,里面空空如也。指尖却触到格子的底部,似乎贴着什么东西。他疑惑地将里面的锡箔纸撕开一点,一张折叠得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条掉了出来。
他展开纸条。上面是娟秀却有些虚弱的字迹,记录着一些药物的名称和服用剂量,还有一些日期和简单的症状描述:
*
维A酸片
20mg/日
-
牙龈出血未止。
*
地榆升白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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乏力加重,眩晕。
*
4.15
-
鼻血,量多,止得慢。午后低烧37.8。
*
4.20
-
手臂撞到门框,大片瘀青,触痛明显。
*
4.25
-
晨起眩晕,眼前发黑,险些摔倒。需扶墙。
日期……就在她离开前的几天!甚至就在她被他斥责装病的那些日子!
顾淮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酒意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被他斥为装模作样的症状,那些苍白、那些瘀青、那些晕倒……像无数个冰冷的耳光,狠狠地、接连不断地扇在他的脸上!
她不是装病!她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响!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捏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沈微……她去了哪里她一个人,病得那么重,能去哪里
沈微!
他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撕心裂肺的恐慌。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转身疯狂地冲上二楼,猛地撞开西翼那间紧闭的客房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空气冰冷,弥漫着灰尘的味道。属于沈微的所有个人物品,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张冰冷的床,和蒙着防尘布的旧沙发,无声地宣告着主人早已离去。
顾淮高大的身影僵立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一种灭顶的、迟来的悔恨和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终于明白,那个被他弃如敝履的影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骨血,成为了他生命里无法割舍的一部分。而他,亲手将她推向了绝境。
找!
他对着闻声赶来的管家和佣人,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动用一切力量!把沈微给我找回来!立刻!马上!
那双曾经只有冷漠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和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惧。
悔恨的毒藤,终于开始疯狂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