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穿成科举文炮灰时,原主正把馊粥扣在谢清韫头上。
这位未来首辅此刻浑身湿透,眼神像淬了冰的刀。
她果断摔碗:分家!我供你读书!
当谢清韫收到她手写的《三年科举五年模拟》,眉头跳了跳:夫人此物...甚是清奇。
洪水来袭时,她画出堤坝图纸:这里用空心墙,省料又防洪。
新帝指着她怒斥:妇人岂敢干政
谢清韫掀袍跪下:若无内子,陛下此际当在房顶看海。
功成身退那日,他执凤冠霞帔追到城楼:娘子欲往何处
她晃着盐税改革账本:江湖广大......
他解下官印塞进她掌心:巧了,为夫刚辞首辅之职。
沈知微是被一股难以言喻的馊味给活活呛醒的。
那味儿浓烈又霸道,直冲天灵盖,混杂着劣质油脂、腐败谷物和某种陈年污垢的气息。她眼皮重得像压了两块铁,费力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到眼前晃动着一片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蓝色粗布衣角。
耳畔是尖利刻薄的女声,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粗粝的砂石,一下下凿着她的耳膜:……丧门星!克父克母克全家的晦气玩意儿!白米细粮喂到狗肚子里去了熬个粥都能熬成这猪食样!我老谢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你这么个搅家精!清韫啊,你睁眼看看!这就是你娘当初给你定的好亲!除了糟践粮食,她还会干啥啊你读那劳什子书有啥用能当饭吃能堵上这无底洞
啪!一声脆响,伴随着液体泼溅的动静。
沈知微只觉得额头一凉,紧接着一股温热黏腻、带着浓重酸腐气味的糊状物顺着她的眉毛、脸颊滑了下来。几颗煮得稀烂的米粒糊在她眼睫毛上,视野彻底被染成一片浑浊的黄褐色。
吃!你给我把这糟蹋的东西舔干净了!那尖利的女声几乎刺破屋顶。
沈知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本能地想抬手抹脸,身体却沉重得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够了!娘!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年轻男声响起,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弓弦,带着一种即将断裂的嘶哑。那声音离得很近。
沈知微终于勉强凝聚起一点力气,费力地偏过头,用袖子狠狠抹开糊住眼睛的馊粥。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些。
她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下是硌人的稻草,身上盖着一床又薄又硬、散发霉味的破棉被。屋子里光线昏暗,土墙斑驳,糊墙的泥巴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秸秆。一个身材干瘦、颧骨高耸、满脸刻薄的老妇人正叉腰站在炕前,唾沫星子横飞,手里还拎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
而就在离炕沿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他身形颀长,却极为清瘦,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灰蓝色长衫,浆洗得硬邦邦的,袖口和衣襟都磨出了毛边。此刻,他清俊的脸上、乌黑的发髻上,滴滴答答地挂着和她脸上一样的、散发着馊臭气味的粥糊。粥水顺着他瘦削的下颌线往下淌,狼狈不堪。
然而,最让沈知微心头剧震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清隽含情的模样。可此刻,里面没有一丝狼狈或羞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那寒意沉甸甸的,像隆冬腊月屋檐下凝结的冰棱,尖锐、冰冷,带着一种无声的、几乎能穿透骨头的审视和……厌弃。他正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缓慢地刮过她脸上的每一寸馊粥痕迹。
老妇人——显然就是原主那刻薄寡恩的婆婆谢王氏——还在不依不饶地跳脚:怎么你还要护着这败家娘们你看看她!看看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就是被你护成这样的!我告诉你谢清韫,这个家,有她没我!今天要么她滚,要么……
沈知微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中。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进来,瞬间挤满了她所有的意识。
谢清韫……沈知微……科举文……炮灰前妻……作死被休……家徒四壁……未来首辅……
《寒门青云路》!那本她昨晚还在吐槽情节套路化、人物扁平化的男频科举爽文!
她,沈知微,现代某高校苦哈哈赶论文的历史系研究生,一觉睡醒,竟然穿成了这本书里同名同姓、下场凄惨的炮灰女配——男主谢清韫那个目光短浅、刻薄寡恩、最终被休弃并死于非命的原配妻子!
书里的剧情清晰地浮现:原主沈知微,标准的恶毒女配配置。嫌贫爱富,对此时尚在微末、屡试不第的穷秀才丈夫谢清韫百般嫌弃折磨,动辄打骂羞辱,甚至克扣他的笔墨纸砚。后来谢清韫高中状元,一路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她更是嫉妒成狂,疯狂作死,最终被忍无可忍的谢清韫一纸休书扫地出门,最后在贫困潦倒中病死。
而现在,正是剧情开始没多久,谢清韫还是个备受家族欺凌、连饭都吃不饱的穷秀才!刚才那一碗馊粥,就是原主不小心熬糊了,被婆婆谢王氏抓住把柄,借题发挥,想把她赶出去,好把谢清韫这个累赘彻底甩掉,霸占他们这一房最后一点可怜的田产!
沈知微的目光再次对上谢清韫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眸。那里面毫不掩饰的冷漠和疏离,甚至隐藏极深的一丝恨意,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不行!绝对不行!她不能走原主的老路!被休弃,病死开什么玩笑!
未来权倾朝野的首辅大腿就在眼前!虽然现在看起来又冷又硬还挂满了馊粥……但,抱紧!必须抱紧!此抱非彼抱,不是摇尾乞怜当菟丝花,是要做他不可或缺的合伙人!
求生的本能和穿越者的先知优势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不适和恶心。就在谢王氏的手指快要戳到她鼻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的瞬间——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震得破旧的土屋都似乎颤了颤。
沈知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一把抓起炕沿那个豁口的粗陶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了脚下的泥地上!碎片四溅,残余的馊粥星星点点溅开。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谢王氏的咒骂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张着嘴,瞪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平日里逆来顺受、只会哭哭啼啼的儿媳。谢清韫眼中那冰封般的寒意也微微一滞,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探究取代,目光锐利如针,紧紧锁在她脸上。
沈知微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的馊粥还在往下滴,黏腻难受,但她顾不上了。她强迫自己挺直背脊,忽略那刺骨的冰冷目光,迎上谢王氏惊怒交加的脸,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发颤,却异常清晰、斩钉截铁:
分家!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
啥!谢王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划破耳膜,你个丧门星!败家娘们!你说啥分家!反了天了你!凭啥就凭你摔个破碗这家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我……
凭我是谢清韫明媒正娶的妻子!凭他姓谢,是谢家的秀才公!沈知微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污秽,露出底下因激动而泛红的皮肤,目光转向一旁沉默如冰的谢清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供你读书!
她的声音在破败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土墙沉默,空气凝滞,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谢王氏粗嘎的倒吸气声交织着。
谢清韫的瞳孔,在听到供你读书四个字时,猛地收缩了一下。那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撬动了一下,裂纹无声蔓延。他脸上、发梢的馊粥还在缓慢地向下淌,滑过瘦削的下颌,滴落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狼狈依旧,可那周身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却奇异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撕开了一道缝隙。
他依旧沉默着,只是那眼神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审视,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突然变得难以捉摸的、危险的物品。锋锐,探究,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谢王氏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荒谬感中回过神来,一张刻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一跺脚,尖嚎几乎掀翻屋顶:放你娘的屁!分家供他读书沈知微!我看你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拿什么供拿你那张只会嚼蛆的破嘴供拿你那双连粥都熬糊了的爪子供我呸!想分家门儿都没有!除非我老婆子死了!想从老娘手里抠食儿做梦!
她干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沈知微的鼻梁骨上,唾沫星子狂喷:供他他谢清韫就是个讨债鬼!就是个填不满的穷坑!读了十几年书,屁都没考出来一个!白瞎了那么多束脩银子!就是个废……
娘!谢清韫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石砸在地上,硬生生截断了谢王氏恶毒的咒骂。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深潭似的眸子看向谢王氏,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沉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慎言。
仅仅两个字,谢王氏嚣张的气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猛地窒住。她嘴唇哆嗦着,对上儿子那毫无温度的眼神,竟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后面更难听的话卡在喉咙里,硬是没敢再骂出来。她不甘地剜了沈知微一眼,又畏惧地瞥了瞥谢清韫,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扭身摔门出去了,破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狭小的土屋里,只剩下沈知微和谢清韫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馊味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知微的心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后背的冷汗浸湿了单薄的里衣。刚才那一下,纯粹是绝境下的本能爆发,现在危机暂时解除,对上谢清韫那双深不见底、寒意未消的眼睛,巨大的压力瞬间重新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脸上的馊粥黏腻发痒,她抬手想擦,动作却有些僵硬。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谢清韫喉间溢出,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供我读书他向前逼近一步,清瘦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片压迫的阴影。他微微俯身,那双冰冷的眸子近距离地锁住她,声音低沉,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沈知微,你又想玩什么把戏是嫌羞辱得还不够还是…想换个法子,榨干我最后一点用处
他离得太近,沈知微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馊味和清冽墨香的气息。那审视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看看里面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蛇蝎心肠。强烈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不行,不能慌!沈知微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和慌乱,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冰冷刺骨的目光。
谢清韫,她开口,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以前…是我不对。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像是在咀嚼砂砾。承认原主的错,对她这个穿越者来说,并无心理负担,但此刻面对未来首辅的威压,这简单的道歉也显得格外沉重。
我知道你不信我。没关系。她语速加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但眼下,我们困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你娘容不下我们,族里那些人,更是巴不得把你踩进泥里!不分家,等着被他们敲骨吸髓吗
她顿了顿,观察着谢清韫的表情。他脸上依旧没什么波动,只是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嘲讽似乎淡了一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纯粹的审视。他在评估她话语里的逻辑和目的。
分家,我们才有活路!沈知微抓住这一点微弱的松动,继续加码,语气斩钉截铁,我沈知微说到做到!我说供你读书,就供你读书!笔墨纸砚,束脩赶考,我来想办法!我…我有力气,我能干活!我去接绣活,我去镇上帮工!只要我们能分出去单过!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起伏得更厉害,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着异样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狼般的决绝和求生欲。
谢清韫沉默着,久久地凝视着她。昏黄的光线下,她脸上残留的粥渍、额角细密的汗珠、因为紧张而微微翕动的鼻翼,还有那双亮得异常、仿佛燃烧着两簇火焰的眼睛,都清晰地落在他眼底。这张脸,他看了三年,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轮廓,陌生的是此刻里面涌动的东西——不再是过去的愚蠢、刻薄和贪婪,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赌性。
分家供他读书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可偏偏,她眼神里的那股狠劲和决绝,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真实感。
他需要时间。需要弄清楚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背后,究竟是更大的陷阱,还是……一线渺茫的生机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被拉长的蛛丝,紧绷欲断。
良久,久到沈知微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要跳出喉咙,以为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即将被谢清韫眼底的寒冰彻底冻灭。
他终于动了。
不是点头,不是应允,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转过身。那挂满馊粥、浆洗发白的灰蓝衣袍下摆,在昏暗中划过一道沉默的弧线。他走向墙角那个用几块破木板拼凑成的、摇摇欲坠的书案。
案上堆着几卷磨损严重的旧书,一块磨得只剩指头大小的劣质墨锭,几支秃了毛的笔,还有几张边缘毛糙、洇着墨痕的草纸。寒酸到了极点。
他背对着沈知微,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孤峭清冷。没有只言片语,只有那沉默的背影,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无声地宣告着拒绝沟通。
沈知微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指尖冰凉。果然……还是不行吗未来的首辅大人,此刻的防备心重得像铁桶。
就在那绝望的寒意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
明日,一个极低、极冷,仿佛从冰层下挤出来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入沈知微耳中,我去找族长。
谢清韫没有回头。他只是伸出手,用指关节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叩击着那破旧书案的边缘。叩击声沉闷而规律,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沈知微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清瘦孤峭的背影。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镇定,让她眼前甚至有些发黑。成了!虽然只是迈出了第一步,虽然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这第一步,她迈出去了!
她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是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动死死压在胸腔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冷静。
好。她同样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尽管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明日,我跟你一起去。
谢清韫叩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那单调的叩击声,继续响起。
---
分家,远比沈知微想象的要艰难、凶险百倍。
谢氏宗族的祠堂,弥漫着陈旧香烛和木头腐朽混合的气息,光线幽暗,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族长谢老太公须发皆白,端坐上首,浑浊的老眼半开半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两旁坐着的族老们,有的捻着胡须,有的闭目养神,眼神却时不时像毒蛇的信子,阴冷地扫过站在堂下、形容狼狈的谢清韫和沈知微。
谢王氏则如同打了鸡血,在堂中跳脚哭嚎,声音凄厉得能刺穿耳膜:丧良心啊!族长!各位叔伯!你们给评评理!这搅家精撺掇我儿分家啊!这是要逼死我这老婆子啊!清韫啊,我的儿!你被这狐媚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连生你养你的老娘都不要了天打雷劈啊!
她一边哭嚎,一边用怨毒的眼神死死剜着沈知微,恨不得生啖其肉。
分家一个三角眼、留着山羊胡的族老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毫不掩饰的鄙夷,清韫啊,不是三叔公说你。你娘拉扯你这么大不容易。你读了这些年圣贤书,难道就学会了忤逆不孝你媳妇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这家,是你说分就能分的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族老紧接着帮腔,唾沫横飞:就是!谢清韫,你爹死得早,要不是族里接济,你和你娘早就饿死了!现在翅膀硬了想分家单过行啊!先把这些年吃族里的、用族里的,一笔笔算清楚!连本带利还回来!
对!还回来!立刻有人附和,还有你爹留下的那三亩薄田,那是族里的公产!当年是看你孤儿寡母可怜,才让你们种着!现在想分出去田得留下!
就是!房子也是族里帮着盖的!砖瓦木料,哪一样不是公中的钱想走房子也留下!光屁股滚出去!
谢清韫,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恶毒的咒骂、贪婪的算计、道德的大棒,如同狂风暴雨般劈头盖脸砸来。谢清韫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如纸,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几次想开口反驳,却被更猛烈的声浪淹没。
沈知微冷眼旁观着这场赤裸裸的掠夺盛宴。这就是宗族!吃人不吐骨头的宗族!打着公中、族产的幌子,行巧取豪夺之实!原书里,谢清韫前期之所以如此困顿,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这群如狼似虎的族人死死压榨着,连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田地都被夺走!
她悄悄扯了扯谢清韫的袖子。谢清韫身体一僵,侧头看她,眼中布满血丝,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屈辱。
沈知微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在谢王氏又一次扑过来想抓挠她时,她猛地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满堂的喧嚣:
族长!各位族老!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讶、不屑和浓浓的恶意。
沈知微挺直脊背,无视那些刀子般的视线,目光直视上首闭目养神的谢老太公:分家,是清韫的意思,也是我这个做妻子的意思。我们并非忤逆不孝,只是想求一条活路。
活路山羊胡族老嗤笑一声,分家就是活路我看是死路!两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离了族里,喝西北风去
是不是废物,不劳三叔公操心。沈知微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针锋相对的锐利,清韫是秀才公!是有功名在身的!按《大周律》,凡有功名者,其名下田产,可免徭役赋税!族里这些年,用清韫秀才功名挂靠避税的土地,怕是不止百亩吧
此言一出,祠堂内瞬间一静!连闭目养神的谢老太公都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老眼中射出两道精光!
山羊胡族老的脸色唰地变了: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沈知微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堂上几位脸色骤变的族老,要不要我现在就去县衙户房,请书吏调阅鱼鳞册,看看咱们谢家村这些年,到底有多少田产挂在‘秀才谢清韫’名下,逃避了朝廷多少税赋哦,对了,她故意顿了顿,语气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我记得,去年秋税,县里张主簿还因为咱们村税赋交不足,发了好大的火,说再这样下去,就要报上去查一查‘功名挂靠’的事了
轰——!祠堂里彻底炸开了锅!族老们脸色煞白,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功名挂靠避税,这是所有宗族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但一旦被捅破,捅到官府去,那就是欺瞒朝廷、偷逃国税的大罪!轻则功名被革,重则流徙充军!整个谢氏宗族都要跟着吃挂落!
谢老太公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够了!
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沈知微,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搅家精村妇。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忌惮,更有浓烈的杀机。
沈知微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冷汗,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她在赌!赌这群道貌岸然的族老对官府的畏惧,远大于他们贪婪的本性!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祠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谢老太公的目光在沈知微那看似平静却暗藏锋芒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又缓缓扫过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族老们,最后落在紧抿着唇、眼神复杂地看着沈知微的谢清韫身上。
终于,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被拿捏住命门的颓丧。
清韫他娘,谢老太公的声音带着一种苍老的疲惫,你也闹够了。孩子们大了,想分出去单过,也不是不行。手心手背都是肉,何苦闹得这般难看。
谢王氏一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族长!您不能……
闭嘴!谢老太公厉声打断她,眼神冰冷,分!给他们分!村西头河滩边上那两亩薄田,还有那间快塌了的破草屋!给他们!至于清韫他爹留下的那三亩田……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山羊胡族老,含糊道,既然是族里公产……暂时还是族里管着吧。
那不行!沈知微立刻出声,斩钉截铁。她很清楚,村西河滩那两亩地,是出了名的盐碱地,种啥啥不长,涝年就淹!那破草屋更是四面漏风,摇摇欲坠!这分明是打发叫花子!
清韫爹留下的田,必须归我们!那是他爹的产业,不是族里的公产!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她寸步不让。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族老们脸色变幻不定。
好!好!好!谢老太公连说了三个好字,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给你们!都给你们!三亩田!再加村西那两亩河滩地,那破屋!签分家文书!以后是死是活,各安天命!再敢拿挂靠税赋的事要挟族里……他猛地顿住,后面威胁的话没说出来,但那眼神里的狠厉,不言而喻。
多谢族长。沈知微微微屈膝,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声音平静无波。她看向谢清韫。谢清韫也正看着她,眼神极其复杂,震惊、疑惑、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还有……深深的审视。
他沉默着,上前一步,在族老们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下,拿起笔,在那份极尽苛刻的分家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瘦硬,力透纸背。
---
村西的破草屋,比沈知微想象的还要破败不堪。
低矮的土墙遍布裂缝,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四处漏风。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扑面而来。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靠墙勉强立着,墙角堆着些破烂杂物。唯一能住人的,只有里间一个同样铺着薄薄稻草的土炕。
这……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沈知微看着屋顶透进来的几缕天光,苦笑着喃喃自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赤贫的程度,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家徒四壁,莫过于此。
谢清韫沉默地放下他们仅有的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几件破旧的换洗衣物。他走到那破桌前,指尖拂过桌面厚厚的积灰,眼神沉寂,看不出悲喜。分家时的惊心动魄似乎已经远去,留下的是更沉重的现实。
我去河边打点水。他声音有些沙哑,拿起角落一个同样豁口的瓦罐,转身走了出去。
沈知微看着他清瘦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好了,炮灰前妻的命运暂时扭转了第一步,未来首辅的大腿抱住了起点。现在,该她这个合伙人兑现供你读书的承诺了!
第一步,得先解决温饱和基本生存问题。她环顾这个破败的家,开始搜刮原主贫瘠的记忆碎片。河滩那两亩盐碱地暂时指望不上,三亩薄田的产出也仅够糊口。原主……似乎会一点粗浅的针线但靠绣帕子荷包,猴年马月才能攒够读书的钱
她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破布头,又看向自己身上同样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裙。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现代那些简单又好看的改良版汉服样式!
说干就干!沈知微立刻动手清理屋子。她把破桌子勉强支稳,又找来几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垫在缺腿的地方。没有纸笔没关系!她跑到屋外,在湿润的泥地上,用树枝画了起来。
她努力回忆着前世在博物馆和资料里看过的古代平民服饰样式,结合现代审美,简化线条,突出实用性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巧思。窄袖收腰的短襦,配上方便劳作的改良版褶裙,腰间可以系带,领口袖口点缀些简单的几何绣花……她画得很专注,浑然不觉谢清韫已经提着水罐回来,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败的门框,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她蹲在泥地上,头发有些凌乱地挽着,侧脸沾着尘土,神情却异常专注,手指握着树枝,在泥土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那专注的侧影,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奇异光彩。
data-fanqie-type=pay_tag>
谢清韫的眼神微微一动。这女人……似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专注的神情,不像作伪。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水罐轻轻放在勉强稳住的破桌上。
沈知微被轻微的声响惊动,抬起头,看到谢清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脚抹平了地上的画:打了水太好了,我正想收拾一下。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对了,我想试试能不能做点不一样的衣裳样子,拿到镇上布庄看看,说不定能换点钱。
谢清韫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被抹平的泥地,又看向她沾着泥灰却亮晶晶的眼睛。他沉默地拿起一块破布,沾湿了水,开始擦拭那张破桌子。
沈知微看着他沉默劳作的清瘦背影,心头那点合伙人的小火苗又旺盛了几分。她走到墙角那堆破布头里翻找,挑出几块颜色质地稍好一点的棉布碎片。没有针线她记得原主好像藏了几根缝衣针在炕席底下……
忙碌了大半夜,在昏暗摇曳的豆大油灯光下,沈知微忍着指尖被针扎了无数次的疼痛,终于勉强拼凑出了一件样品——一件窄袖收腰的靛蓝色短上衣(短襦的简化版)。针脚歪歪扭扭,布料也是拼凑的,但款式确实比时下村里妇人穿的宽大直筒褂子要利落精神许多,尤其腰间那根用碎布条编的系带,系上后显得腰身都纤细了几分。
她疲惫又期待地看向坐在破桌前,就着那点微弱灯火看书的谢清韫:喂,你看这个…行吗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谢清韫闻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目光落在那件针脚粗糙、款式却别致的衣服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视线缓缓上移,对上沈知微带着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尚可。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极其吝啬的字眼,声音平淡无波。说完,又低下头,继续看他那卷书页残破的《论语》。仿佛刚才那一眼的审视,只是随意一瞥。
沈知微:……
虽然只有两个字,还是尚可这种勉强及格的评价,但沈知微却莫名地松了口气,甚至有点小小的雀跃。至少,他没直接说丑或者胡闹。未来首辅的眼光,应该还是有点参考价值的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沈知微就揣着那件样品和昨晚省下来的半个粗粮窝头,揣着一颗忐忑又充满希望的心,踏上了去镇上的路。谢清韫则留在那间破草屋里,对着那几卷翻烂了的旧书,沉默地继续着他的圣贤之路。
清水镇不算大,但比村子里热闹许多。青石板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沈知微目标明确,直奔镇上最大、门脸最光鲜的布庄——锦绣坊。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刻薄的训斥声:笨手笨脚!这点活都做不好!这丝线多金贵你知道吗刮毛了一点就废了!扣你半个月工钱!
一个穿着细棉布衣裳、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正叉着腰,对着一个低头啜泣、穿着粗布衣裳的小丫头厉声呵斥。
沈知微脚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股混合着新布和染料的特有气味扑面而来。
那管事妇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沈知微一身破旧补丁衣服,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赶路的汗渍,眉头立刻嫌恶地皱了起来,语气不善:干什么的买布我们这儿可不收破烂。
沈知微压下心头的不适,努力挤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掌柜的,我不是来买布的。我这里……有个新做的衣裳样子,您看看能不能入眼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件靛蓝色的样品,双手捧着递过去。
那管事妇人瞥了一眼,眼中的鄙夷更浓了:嗤!这什么玩意儿针脚歪得跟蚯蚓爬似的!破布头拼的吧拿走拿走!别脏了我的地方!她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
沈知微的心沉了一下,但还是坚持道:掌柜的,您看看款式这窄袖收腰的,干活利索,穿着也精神……
款式就这管事妇人嗤笑一声,指着店里挂着的几件成衣,看看我们锦绣坊的!苏杭新到的料子,时兴的宽袍大袖!这才叫体面!你那个,村妇穿的都嫌寒碜!赶紧走!再不走我叫伙计了!
就在这时,布庄里间的珠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掀开。一个穿着湖蓝色绸缎褙子、约莫三十出头、容貌秀丽的妇人走了出来。她眉眼间带着精明,目光扫过僵持的两人,最后落在沈知微手中那件靛蓝色的样品上。
李嫂,吵吵什么呢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自然的威严。
那管事妇人李嫂立刻换了副谄媚的嘴脸,弓着腰道:东家,没什么大事,就是个穷酸村妇,拿件破布拼的玩意儿来糊弄人,我这就打发她走。
被称为东家的妇人——正是锦绣坊的女掌柜柳如眉。她没有理会李嫂,径直走到沈知微面前,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衣服上,带着审视。
姑娘,你这衣裳……样子倒是有些别致。柳如眉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能展开给我看看吗
沈知微心头微动,连忙将衣服小心地展开。柳如眉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粗糙的布料和歪扭的针脚,重点看了看收腰的设计、窄袖的剪裁和腰间那根简单的布带。
针线是差了些,柳如眉直言不讳,抬眼看向沈知微,目光锐利,但这样式……简洁实用,尤其这收腰和窄袖,确实比寻常的褂子利落。是你自己想的
是…是我瞎琢磨的。沈知微谨慎地回答,心脏怦怦直跳。
柳如眉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若用细棉布,配素色暗纹,领口袖口滚同色边,腰间系带用稍宽的绸带……你觉得如何
沈知微眼睛一亮!这柳掌柜眼光毒辣!她立刻在脑中勾勒出画面:掌柜的好眼光!那样一来,既保留了方便利落,又添了几分雅致,适合中等人家的小姐日常穿着,或是讲究些的丫鬟仆妇,比宽袍大袖实用得多!
柳如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欣赏。这村妇打扮的女子,谈吐竟不俗,还能精准点出目标人群。
李嫂,柳如眉转向管事妇人,去拿一匹细棉布,再拿些素色绸带和丝线来。她又对沈知微道,姑娘,可否劳烦你,就在我这里,按你刚才说的想法,把这件衣服重新做一件出来工钱……按绣娘的双倍算。
当然可以!沈知微毫不犹豫地应下,心中狂喜!机会来了!
她坐在布庄角落的小杌子上,就着明亮的窗户光,开始飞针走线。虽然针线活依旧算不上顶好,但比起昨晚的样品已是天壤之别。她专注地缝制着,将柳如眉提出的改良意见融入其中。
柳如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越看,眼中的光芒越亮。这女子,不仅想法新奇,手上功夫学得也极快!针脚肉眼可见地变得匀称起来,对布料的把握、线条的走向,都透着一股灵性。
一件崭新的、靛蓝色细棉布窄袖收腰上衣很快成型。剪裁合体,线条简洁流畅,配上同色系的素绸腰带,果然显得清爽利落又不失雅致。
好!柳如眉拿起成品,仔细端详,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姑娘好巧思!这件衣服,我收了!工钱五十文!另外……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知微,姑娘可愿与我们锦绣坊长期合作你出新的样子,我们出料子工钱,按件计酬,卖得好还有分成!如何
五十文!还有长期合作!沈知微强忍着激动,用力点头:愿意!多谢柳掌柜!
揣着沉甸甸的五十枚铜钱走出锦绣坊的大门,阳光似乎都格外灿烂。沈知微摸了摸怀里温热的铜板,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第一桶金!虽然微薄,却是实打实靠她自己合伙人的智慧赚来的!她甚至用几个铜板,在街角买了两个热乎乎、油汪汪的大肉包子!
当她一路小跑回到村西那间破草屋时,已是正午。谢清韫正坐在破桌前,对着那卷《论语》,眉头微锁,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难题。桌上放着他自己煮的、清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
谢清韫!快看!沈知微献宝似的把两个大肉包子拍在桌上,油纸散开,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在破败的小屋里。她又从怀里掏出剩下的四十多枚铜钱,哗啦啦倒在桌上,黄澄澄的,映着从屋顶破洞漏下来的阳光,晃人眼睛。看!钱!还有肉包子!我赚的!
谢清韫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他看看那油汪汪、白胖胖的肉包子,又看看桌上那堆散乱的铜钱,最后,目光定格在沈知微因为兴奋而泛红、带着汗渍却神采飞扬的脸上。
那熟悉的冰封般的审视再次出现,但这一次,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肉香和铜钱的气息,猛烈地冲击着,裂开了更大的缝隙。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问钱怎么来的,只是沉默地拿起一个包子,指尖感受到那温热的油润。他低头,咬了一口。久违的、扎实的肉香在口中弥漫开来。
沈知微也拿起一个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说: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对了,她咽下口中的食物,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你读书,缺啥笔墨纸砚我看看这钱够不够买点……
谢清韫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看着桌上那堆铜钱,又看向她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眼神里的热切和某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纯粹的、想要供养他的决心,像一道强光,刺得他心底某个角落微微一烫。
他沉默地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拿起桌上的陶碗,舀了一勺清可见底的野菜糊糊,递到沈知微面前,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几分冰寒:
先吃饭。
沈知微看着他递过来的碗,又看看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不再那么拒人千里的脸,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接过碗:好!吃饭!
破败的草屋里,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野菜的淡淡清苦气,竟奇异地氤氲开一丝微弱的暖意。
---
解决了燃眉之急的温饱,沈知微那颗合伙人的心立刻膨胀起来,目标直指核心——供谢清韫读书!
她凭借锦绣坊的稳定进项(虽然每件衣服的分成不多,但胜在细水长流),加上自己省吃俭用,很快攒下了一小笔钱。她没有去买新衣,也没有改善伙食(除了偶尔咬牙给谢清韫买个鸡蛋补补),而是揣着这笔巨款,再次踏上了去镇上的路。
这一次,她的目标是镇上唯一的杂货铺兼书铺——墨香斋。铺子不大,光线也有些昏暗,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纸张、墨锭和杂货混合的独特气味。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眯着眼在柜台后拨弄算盘。
沈知微的目光贪婪地扫过架子上那些摆放整齐的书籍,最终停留在角落里那堆相对便宜的、毛边粗糙的竹纸,和几块品相一般的墨锭、几支普通的羊毫笔上。她掂量着怀里的铜钱,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纸要买,墨要买,笔……谢清韫那支快秃了,也得换。束脩……下个月就得交……
掌柜的,这些怎么卖她指着那堆竹纸问。
老掌柜抬了抬眼皮,慢悠悠报了个价。沈知微的心抽了一下,果然不便宜!她咬咬牙,开始讲价:掌柜的,您看这纸边儿都毛毛的,便宜点呗还有这笔,笔尖都开叉了……
老掌柜捻着山羊胡,不为所动:小娘子,这已经是良心价了。笔墨纸砚,读书人的东西,金贵着呢。
沈知微磨了半天嘴皮子,才以稍低一点的价格买下了她需要的东西。抱着那摞粗糙的竹纸、墨锭和一支新笔走出墨香斋,她掂了掂明显瘪下去的钱袋,叹了口气。赚钱速度还是太慢了!供一个读书人,真真是烧钱的无底洞!
不行,得开源节流!节流……家里那点口粮,再省也省不出多少了。开源……光靠锦绣坊那点分成,杯水车薪。她得给谢清韫找个更高效的学习方法!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前世那些被无数考生奉为圭臬的题海战术、考点归纳、真题解析……能不能搬过来虽然古代科举和现代高考天差地别,但应试的本质,总有相通之处吧
回到破草屋时,谢清韫正坐在破桌前,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用那支秃笔在仅剩的几张草纸上写着什么,眉头紧锁,神情专注。桌上还摊着几本边缘磨损严重的旧书。
沈知微把买来的纸笔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谢清韫抬起头,看到那摞新竹纸和那支新笔,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喏,给你买的。沈知微故作轻松地说,拿起那支秃得不成样子的旧笔,这个该退休了。她又拿起一块新墨锭,放在他手边,试试这个,应该比之前那个好用点。
谢清韫的目光在新旧笔墨之间转了一圈,又落回沈知微脸上。她额角有赶路留下的汗迹,眼神明亮,带着点邀功似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疼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多谢。
不用谢!沈知微摆摆手,凑近桌子,拿起他刚写的那张草纸看了看。上面是工整的馆阁体小楷,写的是一篇策论的破题。她看不懂具体内容,但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那股凝滞的晦涩感。写得不太顺
谢清韫没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挫败。县试在即,他感觉自己的文章像是陷入了一个无形的泥潭,无论如何用力,都难以突破。
嗯……沈知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谢清韫,你想不想……看点不一样的‘书’
谢清韫疑惑地看着她。
沈知微转身跑到墙角,从他们唯一一个破旧的藤箱里翻找起来。那是她之前收拾屋子时发现的,里面除了原主几件破衣服,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零碎。她记得里面好像有几张相对干净、纸质稍好的纸——可能是原主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账本废页。
她找出那几张纸,又拿起一块烧火剩下的木炭,削尖了。然后,她趴在那张三条腿的破桌上,借着油灯昏暗的光,开始奋笔疾书……不,奋炭疾书!
她努力回忆着前世看过的关于古代科举的资料,特别是明清八股文的结构和要点。什么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她一边回忆,一边用最浅显直白、甚至带着点现代口语化的语言,把这些结构要点写在纸上。没有系统知识没关系!她就写自己理解的,把八股文当成一个答题模板来拆解!
喏,你看这个,她写完一页,献宝似的推到谢清韫面前,炭笔字迹歪歪扭扭,像爬虫,我琢磨着,你们考试写文章,是不是大概都得这么个路子第一步,破题,就是要开门见山,点出题目最核心的意思,不能绕弯子!比如题目是‘学而时习之’,你就直接点出‘学习并时常温习,是君子进德修业之本’,对吧
谢清韫的目光落在纸上那歪斜的字迹和极其直白、甚至有些粗陋的表述上,眉头先是习惯性地蹙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对这粗浅见解的本能轻视。但当他看清那些字句所指向的核心——八股文的结构骨架时,那丝轻视瞬间凝固了。
他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炭笔留下的粗糙痕迹,眼神专注起来。这女人……竟然在试图解构八股虽然用词俚俗,毫无文采可言,但……她点出的破题要直击核心、承题要承接引申、起讲要总括立意……这些最基础的骨架,竟意外地精准!甚至比他那些迂腐的蒙师讲得更清晰、更直指要害!
他继续往下看。
沈知微又刷刷写了几笔,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表格:还有这个!我觉得吧,写文章就像盖房子,得有‘四梁八柱’!你看啊,‘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这不就是四根大梁每股里面再分两小股,就是八根柱子!每根柱子都得立稳了,房子才不塌!内容呢,得引经据典,但也不能乱引,得往‘圣贤道理’这根主心骨上靠!最重要的是……她用炭笔在束股后面重重画了个圈,最后收尾,一定要响亮!要把前面的道理拔高,拔到‘治国平天下’的高度!让考官觉得你这人,有格局!有抱负!
她越说越兴奋,完全没注意到谢清韫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审视,逐渐变成了深沉的、近乎灼热的探究。她笔下那些粗陋的线条、俚俗的比喻(盖房子、四梁八柱),像一把生锈却异常锋利的斧头,粗暴地劈开了笼罩在科举文章上那层华丽却繁复的迷雾,露出了底下最本质、最功利的骨架!
这简直……离经叛道!惊世骇俗!却又……该死的一针见血!
还有还有!沈知微完全沉浸在自己传道授业的兴奋里,又抽出一张纸,我觉得光知道结构不行,得多练!就像……呃,就像学射箭,得天天拉弓!我寻思着,能不能把历年考过的题目,或者那些名家写的‘满分作文’……哦,就是程文墨卷!找出来,专门练破题!练承题!一个题目,练它十遍八遍!练到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最漂亮的破题句!这叫……题海战术!对!题海战术!淹死考官!
噗——一声极其轻微、压抑不住的气音从谢清韫喉间溢出。
沈知微猛地顿住,抬头看向他。只见这位未来的谢首辅,那张常年冰封、清俊无波的脸,此刻竟微微扭曲着,嘴角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弧度向上抽搐。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肩膀都在微微耸动。那深邃的眼底,冰层彻底碎裂,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荒谬绝伦难以置信啼笑皆非还有一丝……被这粗野直白的战术莫名戳中的古怪认同感
他迅速别过脸,抬手抵在唇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借此掩饰那几乎要失控的表情。
沈知微眨眨眼,有点懵:你……你怎么了呛着了她下意识地看向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野菜糊糊。
谢清韫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平息下来,耳根处泛着一抹可疑的微红。他转回头,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那眼神深处,冰层消融后,流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光亮,像暗夜中点燃的幽微星火。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拈起沈知微写满歪理邪说的纸张。
昏黄的油灯下,粗糙的草纸上,炭笔的痕迹浓黑而歪斜。那些关于四梁八柱、题海战术的粗野比喻,像一幅荒诞不经却又直指要害的涂鸦。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些字迹,指尖感受到炭笔留下的细微颗粒感,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沈知微看着他,心里七上八下。这反应……是气笑了还是觉得她这现代应试教育的糟粕污染了圣贤文章的清高
良久,谢清韫才抬起眼。灯火在他眸中跳跃,那深潭般的眼底,冰层已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异,有审视,有被冒犯的余韵,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在迷雾中骤然窥见路径的震动和……灼热的探究。
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一字一顿,清晰地问道:
夫人此物……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最终,那清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吐出一个让沈知微瞬间石化的评价:
……甚是清奇。
---
时光在村西破草屋的油灯下,在锦绣坊的针线穿梭间,在谢清韫日益精进的破题承题声中,悄然滑过。
沈知微靠着源源不断的新奇衣样子,在锦绣坊的分成稳步增长。谢清韫则如同海绵吸水,将沈知微那套离经叛道的应试法门与自己扎实的经义功底疯狂融合。他不再仅仅苦读圣贤书,而是开始有意识地搜集历年县试、府试的程文墨卷,对着沈知微画出的那些骨架和表格,反复拆解、练习、揣摩。他本就天资聪颖,一旦找准了方向,进步之速,连沈知微这个始作俑者都暗暗咋舌。
那些歪歪扭扭的三年科举五年模拟草稿,被谢清韫用最工整的小楷誊抄在相对好一些的纸上,视若珍宝地收在枕下。
破草屋的日子依旧清贫,但锅里的粥渐渐稠了,偶尔能见几粒米星,甚至飘点油花。谢清韫苍白瘦削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血色。两人之间,那层坚冰般的隔阂虽未完全消融,却也在日常的柴米油盐和那清奇的学问探讨中,裂开了越来越多的缝隙。有时是谢清韫主动递过来一碗稍稠的粥,有时是沈知微发现他灯油熬干时默默添上一点。沉默依旧居多,但空气中流淌的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防备,多了一种奇异的、紧绷的默契。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谢氏族人的贪婪和谢王氏的怨恨,如同跗骨之蛆。村西那三亩薄田,自打分家文书签下后,族里就再没人来管过。春耕在即,田里杂草丛生。谢清韫白日要苦读,沈知微要赶制绣活,两人都分身乏术。
这天,沈知微正埋头在屋里赶一件柳如眉急着要的成衣,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和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哟!这不是咱们谢大秀才嘛怎么圣贤书读完了有空来伺候这破地了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嘲讽。
沈知微心头一紧,放下针线快步走到门口。只见田埂上,谢清韫正挽着裤腿,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吃力地挥舞着一把生锈的锄头清理杂草。他动作生疏笨拙,清瘦的身体绷得紧紧的,额角全是汗。
而田埂上,站着几个吊儿郎当的谢家后生,为首的是族长家的孙子谢彪,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痞笑。旁边还有几个闲汉和探头探脑的村妇,对着田里劳作的谢清韫指指点点,窃笑不已。
啧啧,瞧瞧,这拿笔杆子的手,拿起锄头来,跟娘们绣花似的!
就是!读书读傻了!连草都分不清!
喂,谢清韫,要不要哥几个帮你啊叫声好听的,赏你口饭吃哈哈哈!
污言秽语如同污水,毫不留情地泼向田里沉默劳作的人。
谢清韫握着锄头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青筋凸起。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对四周的嘲笑充耳不闻,只是更加用力地挥动锄头,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都砸进脚下的泥土里。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她猛地冲出门,几步跑到田埂上,对着那群哄笑的闲汉怒目而视:看什么看!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是吧有这闲工夫嚼蛆,不如回家把你们家猪圈扫扫干净!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像一颗石子砸进了污水塘。哄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日里在族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甚至有些懦弱的沈知微。
谢彪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吊儿郎当地上前一步,斜睨着沈知微:哟呵沈知微几天不见,长本事了敢这么跟爷说话怎么心疼你家这废物男人了可惜啊,废物就是废物,读书读不出名堂,种地也种不出个屁来!
废物沈知微冷笑一声,毫不畏惧地迎上谢彪挑衅的目光,至少我家清韫堂堂正正,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像有些人,仗着是族长的孙子,整天游手好闲,欺软怕硬!除了啃老,你还会什么哦,对了,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拔高,让周围所有人都能听清,听说你爹挂靠在我家清韫秀才功名下的那几十亩地,今年的税银还没凑齐怎么等着我家清韫的功名被革了,大家一起蹲大牢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谢彪脸色瞬间大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变了调。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也瞬间安静下来,眼神闪烁,窃窃私语起来。功名挂靠避税,这可是村里公开的秘密,但被当众点破,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沈知微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如刀,要不要我现在就去县衙问问张主簿,看看咱们谢家村的田赋册子看看哪些田,挂的是我家清韫的名字
你……你敢!谢彪又惊又怒,指着沈知微的手指都在抖,色厉内荏。
你看我敢不敢!沈知微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再敢来这里找不自在,再敢嘴里不干不净,我明天就揣着分家文书去县衙!大不了鱼死网破!看看到时候,是我和清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是你们这些穿鞋的先掉进水里!
她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田埂上瞬间鸦雀无声。那些看热闹的村民眼神躲闪,悄悄往后缩。谢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沈知微你…你…了半天,最终在周围人或畏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狠狠啐了一口:疯子!泼妇!我们走!带着几个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人群也很快散去,田埂上只剩下沈知微,和站在泥水里、沉默地望着她的谢清韫。
夕阳的金辉洒在浑浊的水田里,也落在他沾满泥浆的清瘦侧脸上。他握着锄头的手依旧紧攥着,手背的青筋却已悄然平复。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震动,一丝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保护后,心底最深处冰层轰然碎裂的悸动。
他从未想过,这个曾经刻薄寡恩、只会给他带来羞辱的女人,会为了维护他,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勇气和……狠辣。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用最锋利的爪牙,为他撕开了一条血路。
沈知微看着谢彪等人狼狈离开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一通吼,完全是凭着一股血气。她转过身,看向田里的谢清韫,对上他那双情绪翻涌的眼睛,一时也有些无措,强作镇定地摆摆手:那个……没事了,你……继续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锄头。
谢清韫没有动。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烙印在心底。然后,他弯下腰,不再看她,更加沉默地、用力地挥起了手中的锄头。锄头落下的声音,沉闷而坚定。
沈知微看着他沉默劳作的背影,夕阳给他清瘦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
连绵的秋雨下了整整七日,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低低地压在清水镇上空。村西那条平日里温顺的小河,此刻已化作一条咆哮的黄龙,浊浪翻滚,裹挟着枯枝断木,猛烈地冲击着年久失修的河堤。
沈知微和谢清韫挤在四处漏风的破草屋里,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河水奔腾的怒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屋顶的茅草被狂风撕扯着,雨水顺着大大小小的缝隙不断漏下,屋里能接水的盆盆罐罐都摆了出来,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这雨再这么下,河堤怕是要撑不住了。谢清韫望着窗外一片混沌的雨幕,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他手边放着一卷摊开的《禹贡》,记载着上古治水之法,可面对眼前这滔天洪水,书上的字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沈知微坐在炕沿,手里缝补着一件旧衣,针线却有些心不在焉。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原书里关于这场洪水的片段记忆:河堤溃决,下游十几个村庄沦为泽国,死伤无数,流民遍地……谢清韫也差点在洪水中丧生,后来是原书女主林晚意碰巧救了他……等等!林晚意!
她猛地抬头,看向谢清韫清瘦孤峭的侧影。不行!绝对不行!她的合伙人兼未来大腿,怎么能让原书女主抢了救命之恩的戏码!而且,下游那么多百姓……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盘旋。前世在图书馆翻过的那些古代水利工程图册,那些关于堤坝结构的模糊记忆……能不能用上她记得有一种叫鱼嘴分水、飞沙堰泄洪的设计,还有……空心墙!用碎石填充的空心墙堤坝,既能节省石料,又能有效泄洪减压!
谢清韫!沈知微放下针线,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我…我好像想到个法子,也许…也许能加固河堤
谢清韫猛地转头看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愕和怀疑:法子这种时候,她能有什么法子
对!沈知微跳下炕,也顾不上穿鞋,赤脚跑到墙角,抓起一块烧剩的木炭,又翻出一张相对完整的、之前誊抄模拟题剩下的稍好点的纸——那是谢清韫舍不得用,特意省给她的。她趴在三条腿的破桌上,借着昏暗的油灯,用炭笔飞快地画了起来。
她努力回忆着都江堰的结构草图,结合前世在纪录片里看过的防洪堤坝知识,凭着模糊的印象勾勒:一道主体堤坝,迎水坡要缓,背水坡要陡;在关键受力点,画出用大块条石砌筑的骨架,骨架中间,则标注上空心,内填碎石的字样;旁边又画了一个类似鱼嘴的分水结构草图,指向主河道一侧。
她画得极其潦草,比例失调,线条歪斜,完全是门外汉的手笔。一边画,一边语速飞快地解释:你看这里!迎水面不能光用土堆,得用大石头打底!关键地方,里面做成空的!填上碎石!这样水冲过来,力量能被碎石分散掉一部分,石头缝还能渗水减压,不容易一下子冲垮!省料又顶用!还有这里,要是能修个分水的‘鱼嘴’,把一部分洪水引到旁边低洼的荒地或者废弃河道去……
谢清韫起初只是皱着眉,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心情看着她在纸上涂鸦。但随着她磕磕绊绊的解释,看着纸上那歪歪扭扭却指向明确的空心墙、碎石填充、分水鱼嘴……他眼中的怀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桌前,一把夺过那张潦草的图纸,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那简陋的图示和旁边歪斜的注解,脑海中那些《禹贡》中的记载、平日观察河工修筑堤坝的片段、以及眼前这滔天洪水的危机感,如同散乱的珠子,被这张粗陋却直指核心的图纸瞬间串联起来!
空心墙!碎石填充!泄洪减压!分水疏导!
这……这简直闻所未闻!奇思妙想!不,这已经超越了奇思妙想的范畴,其背后蕴含的力学原理和对洪水特性的理解,简直堪称……鬼斧神工!
他猛地抬头看向沈知微,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点燃:此图……此策……从何而来!
沈知微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含糊道:就……就瞎琢磨的呗,以前……以前好像在哪本杂书上瞄到过类似的……她不敢多说,怕露馅。
谢清韫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再次低头,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图纸,手指在空心墙和鱼嘴的位置反复摩挲,脑中飞快地推演着其可行性。
走!他猛地将图纸小心折好,揣入怀中,一把抓起墙角那件破旧的蓑衣披在身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去河堤!找里正!
啊现在沈知微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和肆虐的狂风。
就现在!迟了就来不及了!谢清韫语气急促,不容置疑。他抓起另一件蓑衣,不由分说地塞到沈知微手里,眼神锐利如电,快!
两人顶着狂风暴雨冲出破草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艰难前行。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生疼。狂风几乎要将人掀翻。沈知微紧紧跟在谢清韫身后,看着他被风雨吹打得摇摇晃晃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咬紧牙关跟上。
浑浊的河水就在不远处咆哮着,像一头随时会挣脱束缚的巨兽。
河堤上早已乱成一锅粥。里正和几个村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带着一群青壮劳力扛着沙袋、木头,拼命地往最危险的地段填堵。但人力在狂暴的自然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刚垒上去的沙袋,转眼就被汹涌的浪头冲开。堤坝在洪水的猛烈冲击下不断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裂缝肉眼可见地扩大。
顶不住啦!里正!快跑吧!有人绝望地哭喊。
跑往哪跑下游十几个村子啊!里正脸色惨白,声音嘶哑,眼中满是绝望。
就在这时,谢清韫拉着沈知微,如同两个泥人般,跌跌撞撞地冲上了河堤。
里正!谢清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穿透风雨,加固之法!或许有救!
谢秀才里正一愣,随即苦笑,都什么时候了,你一个读书人……
此法或可一试!谢清韫打断他,语速飞快,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迅速从怀中掏出那张被雨水浸湿了一角的图纸,不顾风雨,就地展开,指着上面的草图,用最简洁有力的语言复述沈知微的构想:……关键受力点,用条石砌筑骨架,中间留空,填入碎石!利用碎石缝隙泄洪减压!同时,立刻组织人手,在河湾内侧,抢挖一条临时泄洪道,将部分洪水引向废弃的北洼地!双管齐下,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里正和几个懂点水利的老河工凑过来,借着微弱的灯笼光,看向那张潦草却思路清晰的图纸。当听到空心墙、碎石减压、临时泄洪道时,几个老河工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妙啊!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河工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激动得发颤,空心填碎石!这法子……这法子神了!水冲过来,劲儿被碎石一卸一散,墙就不容易塌!比光用土石死堵强百倍!泄洪道……北洼地地势低,引过去正好!
可行!绝对可行!另一个老河工也激动地喊道,比咱们这傻乎乎扛沙袋顶用!
里正看看激动不已的老河工,又看看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谢清韫和他身边同样狼狈却一脸紧张的沈知微,再看看脚下摇摇欲坠的河堤和远处被洪水威胁的村庄,猛地一咬牙,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干了!死马当活马医!所有人听令!按谢秀才说的办!抢石头的去村后石场!挖泄洪道的跟我来!快!快!快!
绝望的河堤上,瞬间爆发出求生的力量!人群在谢清韫的指挥和沈知微图纸的指引下,如同被注入了强心针,爆发出惊人的效率。条石、碎石被源源不断地运来,在堤坝最脆弱的关键节点,按照图纸上的骨架位置,开始抢筑特殊的空心墙。另一队人则疯狂地挥舞着锄镐,在北面河湾处挖掘泄洪道。
沈知微也加入了运送碎石的行列,小小的身体在泥泞和风雨中踉跄,肩头被粗糙的碎石磨得生疼,她却咬着牙一声不吭。每一次将碎石倒入那逐渐成型的空心石墙框架时,她都能感受到脚下堤坝的震动似乎……减弱了一丝
谢清韫则一直站在最危险的地段指挥,雨水顺着他清瘦的下颌不断滴落,他的声音却始终沉稳清晰,穿透风雨,精准地调度着每一处人力。他的目光时不时掠过人群里那个小小的、奋力搬运的身影,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滋长。
时间在生死时速中流逝。当最后一块条石嵌入框架,碎石被疯狂填满;当临时泄洪道终于挖通,浑浊的洪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咆哮着冲向荒芜的北洼地……
轰——!
一声巨响!原本岌岌可危、裂缝遍布的那段堤坝,在承受了又一波巨浪的冲击后,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墙体表面泥浆剥落,露出了里面坚固的石墙骨架和哗哗渗水的碎石缝隙……竟然,硬生生挺住了!没有垮塌!
成了!顶住了!顶住了!河堤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欢呼!人们激动地拥抱,跳跃,泪水混着雨水肆意流淌。
里正冲到谢清韫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谢秀才!神了!真是神了!你救了我们全村!救了下游十几个村子啊!
谢清韫被热情的村民簇拥着,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目光却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不远处那个浑身泥泞、累得几乎直不起腰、脸上却洋溢着同样激动笑容的沈知微身上。
隔着欢呼的人群,隔着喧嚣的风雨,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沈知微咧开嘴,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毫不掩饰的笑容,沾满泥浆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如同星辰。
谢清韫的心,像是被那璀璨的光芒狠狠烫了一下。所有的怀疑、隔阂、冰冷的防备,在这一刻,被这汹涌的洪水、被这同生共死的奋战、被这力挽狂澜的奇迹,彻底冲垮,涤荡得干干净净。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而陌生的情愫,如同洪水般瞬间淹没了他。
他看着她,缓缓地,也露出了一个清晰的笑容。不再是讥诮,不再是冰冷,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暖意与……悸动。
---
洪水退去,留下满目疮痍的淤泥和断壁残垣,但也留下了谢秀才神机妙算,智退洪魔的传奇。谢清韫的名字,连同他那空心碎石墙和泄洪分水的奇策,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清水镇,甚至惊动了县衙。
县太爷亲自召见,一番考校问策之后,对谢清韫的才学和实干能力大为赞赏,不仅免除了他名下田地的赋税以示嘉奖,更亲自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推荐信,让他带着去府城,投奔一位致仕返乡、德高望重的老翰林门下求学。这无疑是为他即将到来的府试、院试铺就了一条青云之路。
临行前夜,破草屋里那盏豆大的油灯似乎也比往日明亮了些许。沈知微坐在炕沿,手里飞快地缝着一件崭新的细棉布长衫——这是她用锦绣坊的分成特意买的好料子,针脚细密匀称。谢清韫则坐在破桌前,最后一次整理着他的书箱。几卷翻旧的经书,一叠誊抄得密密麻麻、字迹工整的模拟题和策论练习稿,还有……那张被妥善收藏、边缘已经磨损的潦草治水图。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分别就在眼前,未来充满了未知的机遇和挑战。
给。沈知微缝好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将叠得整整齐齐的新长衫递过去,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府城不比乡下,穿着体面些,别让人看轻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钱……我放在包袱夹层里了,省着点花,但该花的也别省,身体要紧。
谢清韫接过那件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新衣。细棉布柔软挺括,针脚细密平整。他指腹摩挲着衣料,抬眼看她。昏黄的灯光下,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表情,只看到微微抿紧的唇线。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涩。他将新衣小心地放入书箱最上层,盖住了那些书本。然后,他沉默地拿起桌上那支用了很久、笔尖早已磨圆却依旧顺手的旧笔,又从书箱里取出一支崭新的、笔杆光滑的狼毫笔。
他将那支新笔,轻轻放在了沈知微的手边。
沈知微微微一怔,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旧笔用惯了。谢清韫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平淡无波,耳根却悄然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红,新的……你用。说完,他迅速转过身,继续整理书箱,只留下一个看似平静无波的侧影。
沈知微看着手边那支崭新的狼毫笔,笔杆温润,笔尖饱满。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冲得她鼻尖微微发酸。她拿起那支笔,指尖感受到笔杆的凉意和细腻,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好。她轻声应道,将那支新笔紧紧握在手心。
---
府城的繁华喧嚣,远非清水镇可比。高门大户,车水马龙,书院里聚集着来自各州县的才俊。谢清韫拿着县令的推荐信,顺利拜入了老翰林徐阁老的门下。
徐阁老虽已致仕,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学识渊博,眼光更是毒辣。初见谢清韫时,见他衣着虽朴素却整洁,气质沉静,眼神清澈而坚定,心中便先有了三分好感。待考校其学问,问及经义策论,谢清韫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见解独到,更难得的是那份沉稳的气度,毫无寒门学子的局促或浮华。尤其当谢清韫呈上自己整理的策论要点归纳和破题承题百解时,徐阁老翻看片刻,眼中精光乍现!
此……此等归纳之法,条理分明,直指要害,颇有法度!清韫,此乃你所思徐阁老捻着胡须,难掩惊讶。这学习方法,效率极高,绝非寻常路子!
谢清韫恭敬行礼:回恩师,此乃学生……与拙荆共同揣摩所得。他脑海中浮现出沈知微趴在破桌上涂鸦的样子,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瞬。
哦徐阁老眼中讶色更浓,尊夫人……亦通文墨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乡下妇人能有此等见识。
谢清韫斟酌着词句:拙荆虽不精于典籍,然心思灵巧,常有…清奇之想,于学生…助益良多。他选择了清奇这个曾经评价过三年模拟的词。
徐阁老深深看了谢清韫一眼,见他神色坦然,眼神诚挚,不似作伪,不由抚掌赞叹:好!好一个贤内助!清韫,你有此贤妻,乃大幸也!心中对这位未曾谋面的乡下妇人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有了名师指点,加上谢清韫自身的天赋和沈知微那套清奇方法的加持,他的学业突飞猛进。府试、院试,一路过关斩将,成绩斐然。放榜那日,府城贡院外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中了!谢清韫!谢清韫是案首!院试案首!
报喜的差役敲着锣,声音洪亮,穿透人群的喧嚣。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无数道羡慕、嫉妒、探究的目光投向那个站在人群外围、一身洗得发白的细棉布长衫、身形清瘦挺拔的青年。案首!这意味着他是整个府学所有新进秀才中的第一名!解元的有力竞争者!
谢清韫听着耳边震天的锣鼓和喧嚣的恭贺声,脸上却并无太多狂喜之色,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只是当他目光扫过榜上自己名字高居首位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锐芒。三年寒窗,无数个日夜的苦读,那些在破草屋里对着三年模拟反复推敲的时光……终于有了回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仿佛握住了某种沉甸甸的承诺。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袭来。一个穿着鹅黄云锦襦裙、容貌娇美、气质温婉的少女,在丫鬟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分开人群,走到谢清韫面前。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仰慕,盈盈一拜,声音柔美动听:
谢公子高中案首,晚意在此恭贺了。公子才华横溢,实至名归。
正是原书女主林晚意。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认得这位知府大人的千金,才貌双全,是无数府城学子的梦中佳人。此刻她主动上前道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无数道目光在谢清韫和林晚意之间逡巡,充满了艳羡和八卦。
谢清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对这位知府千金并无恶感,但也绝无书中描述的那种惊艳或悸动。他微微侧身,避开林晚意那过于殷切的目光,礼节性地拱手还礼,声音清冷疏离:多谢林小姐。谢某愧不敢当。
他的目光,越过林晚意和围观的人群,遥遥望向城门的方向,仿佛在搜寻着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期待。
林晚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她没想到谢清韫的反应如此平淡,甚至带着明显的回避。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攒动的人头和远处的城墙,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失落和难堪。
谢清韫却不再停留,对着徐阁老的方向遥遥一揖,便转身分开人群,大步离去。那清瘦挺拔的背影,在喧天的锣鼓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中,显得格外孤峭,也格外坚定。
他此刻心中所想,唯有那个在破草屋里为他缝衣、为他筹钱、为他画出清奇图纸的沈知微。他要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带给她。
---
府城通往清水镇的官道上,一辆青布马车在秋日的暖阳下疾驰。车内,谢清韫闭目养神,手中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他院试案首的彩头,府学所赐。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带着收获气息的田野风光映入眼帘。离家越近,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思念和急切便越发清晰。他想念村西那间破草屋的烟火气,想念油灯下她专注缝衣的侧影,更想念……她亮晶晶的眼睛和那些总能让他或愕然或深思的清奇念头。
然而,当马车驶进清水镇地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的心猛地一沉!
通往村西的道路泥泞不堪,显然刚下过大雨不久。而更触目惊心的是,道旁原本属于他们的那三亩薄田,此刻竟是一片狼藉!田埂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地里即将成熟、沉甸甸垂下头的金黄稻穗,竟被人生生践踏、抢夺了大半!只剩下零星的稻秆歪斜地立在泥水里,如同被洗劫后的战场!
谢清韫的脸色瞬间冰寒!他猛地掀开车帘:停车!
他跳下马车,几步冲到田边,蹲下身,手指捻起一穗被踩进泥里的稻谷,眼神锐利如刀锋扫向周围。几个探头探脑的村民接触到他的目光,吓得立刻缩回了脑袋。
是……是谢彪他们!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旁边矮墙后传来,是邻居家的小孩狗蛋,清韫哥你中了案首的消息传回来,谢彪和他爹……还有几个族老,带人来说……说这田是族里的公产,收成自然归族里!他们……他们硬抢!知微嫂子拦着,被……被他们推倒了……
一股冰冷的怒焰瞬间席卷了谢清韫的四肢百骸!他猛地站起身,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大步流星地朝村西的破草屋走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屋内的景象更是让他瞳孔骤缩!
沈知微正坐在炕沿,背对着门口。听到动静,她有些慌乱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别动!谢清韫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几步上前,不容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腕。只见那原本白皙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一圈刺目的青紫指痕!手肘处也有明显的擦伤,渗着血丝,沾着泥污。她身上的粗布衣裙也沾满了泥浆,头发有些凌乱。
他们干的谢清韫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眼底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暴戾风暴,握着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
沈知微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放弃了,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点未散的怒气和倔强:没事,一点皮外伤。就是可惜了那些稻子……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本来想着收了粮,给你凑点去省城乡试的盘缠……
她的话没说完,手腕上骤然传来一股大力。谢清韫猛地将她拉入怀中!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恐慌和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沈知微猝不及防撞进他坚实的胸膛,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墨香和风尘仆仆的气息。她愣住了,僵硬地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如同擂鼓,撞击着她的耳膜。他的手臂收得那么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是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保护姿态。
稻子没了再种。谢清韫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人,谁也不能再动你分毫!
他松开她,后退一步,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沈知微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愤怒、心疼、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然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破草屋,背影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凛冽杀气。
谢氏族长的院子里,此刻正一片喜气洋洋。谢彪和他爹谢老三,还有几个参与抢夺稻谷的族老,正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桌上摆着几坛刚开封的酒和几碟小菜。谢彪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
爹,您就放心吧!谢清韫那小子就算中了案首又怎样一个穷酸秀才,还能翻了天族谱在咱们手里,那田他说破天去也是族里的!他敢闹他娘还在族里呢!再说了,他那个泼妇媳妇,今天不也被咱们……
砰——!
一声巨响!院门被一股巨力猛地踹开,门板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跳了起来。烟尘弥漫中,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一步步走了进来。正是谢清韫!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如同万年寒冰,冷冷地扫过院中每一个人。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瞬间冻结。原本喧嚣的院子,死一般寂静。
谢……谢清韫!你……你想干什么!谢老三色厉内荏地喝道,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谢清韫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谢彪身上,如同冰冷的刀锋。他一步步走过去,步履沉稳,却带着千钧重压。
你推的她声音平淡无波,却让谢彪瞬间如坠冰窟,双腿发软。
我……我……谢彪吓得说不出话。
很好。谢清韫点了点头。下一秒,毫无预兆地,他猛地出手!快如闪电!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谢彪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谢彪抽得原地转了个圈,半边脸瞬间肿起老高,嘴角溢出血丝!
啊!谢彪捂着脸惨叫一声,被打懵了。
清韫!你敢打人!谢老三目眦欲裂,想冲上来。
谢清韫看都没看他一眼,反手又是一记更重的耳光,狠狠抽在谢彪另一边脸上!
啪——!
谢彪直接被抽翻在地,眼冒金星,满嘴是血,牙齿都松动了。
竖子安敢!几个族老又惊又怒,拍案而起。
谢清韫终于抬眼,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缓缓扫过那几个气得浑身发抖的族老,最后落在闻声赶来的族长谢老太公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院子,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
功名挂靠,偷逃国税,鱼肉乡里,强抢民田,欺凌妇孺……他一字一顿,每说一项,院中众人的脸色就白一分,诸位族老,叔伯,你们说,我该不该拿着分家文书和田契,去县衙走一趟请县尊大人,好好查一查这谢氏宗谱,看看里面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
轰——!
如同晴天霹雳!所有叫嚣的声音瞬间消失!谢老太公脸色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指着谢清韫的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你……你……
分家文书,白纸黑字,三亩薄田,清清楚楚,归我谢清韫所有!谢清韫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今日抢走的稻谷,一粒不少,明日日落之前,给我原样送回!少一粒……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缓缓扫过地上瘫软的谢彪和面无人色的谢老三,我就剁谢彪一根手指!少两粒,就剁两根!以此类推!
还有,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谢老太公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审视,管好你们的人,管好你们的爪子。再敢动我的人,伸哪只,我剁哪只!
说完,他不再看院中众人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眼神,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拂袖而去。那清瘦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孤绝气势。
院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谢彪压抑的、恐惧的呜咽声。
谢清韫回到破草屋时,天色已近黄昏。他推开门,看到沈知微正笨拙地用一只手蘸着清水,清洗着手肘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他沉默地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沈知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把手藏起来。
别动。谢清韫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那是他在府城买的伤药。
微凉的药膏被他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擦伤破皮的地方,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他刚才在族长院里那副煞神模样判若两人。
沈知微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认真。药膏带来的微凉刺痛感,和他指尖那小心翼翼的温热触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心头涌起一阵陌生的悸动,脸颊微微发烫。
那个……谢谢啊。她小声说,打破了沉默。
谢清韫涂抹药膏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以后,不会了。
什么不会了沈知微一愣。
不会再让人动你。谢清韫抬起头,深邃的眼眸直视着她,里面翻涌着某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承诺,如同磐石,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他的眼神太过专注,太过认真,里面蕴含的力量让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嘟囔道:谁要你护着了……我自己也能……
我知道。谢清韫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弧度,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的暖意,你很厉害。他顿了顿,补充道,但,不需要。
沈知微:……
她看着他那张在暮色中依旧清俊、此刻却仿佛被某种柔和光芒笼罩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维护和……某种她不敢深究的情愫,只觉得脸颊更烫了,连带着耳根都烧了起来。她胡乱地点点头,不敢再看他。
谢清韫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和躲闪的眼神,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仔细地为她上好药,又用干净的布条将伤口包扎好,动作依旧轻柔。
明日,稻谷会一粒不少地送回来。他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等我从省城回来。
省城沈知微抬头看他。
嗯。谢清韫点头,目光望向门外沉沉的暮色,眼中燃起志在必得的火焰,乡试。
---
秋闱放榜,捷报飞传。谢清韫,高中解元!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清水镇,甚至震动了省城。昔日备受欺凌的穷秀才,一跃成为光芒万丈的解元公!谢氏宗族那些曾经趾高气扬的脸孔,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懊悔和惶恐。族长谢老太公亲自带着厚礼,战战兢兢地来到村西那间依旧破败的草屋赔罪,姿态放得极低。
破草屋里,谢清韫一身崭新的青衫,气度沉凝。他并未疾言厉色,只是平静地接受了族长的请罪,收下了象征性的赔礼,言语间却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疏离。谢氏族人如蒙大赦,灰溜溜地退走。
就这么放过他们了沈知微看着桌上那些绫罗绸缎和点心盒子,撇撇嘴。
跳梁小丑,何足挂齿。谢清韫淡淡道,目光落在她依旧带着一丝青紫的手腕上,眼神微冷,该付的代价,他们逃不掉。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口中的更重要的事,便是入京参加春闱会试。解元的光环耀眼,却也意味着更大的压力和来自各方的关注。京城,那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临行前夜,油灯如豆。沈知微将一叠厚厚的银票塞进谢清韫的行囊深处。这是她这一年多来,凭借锦绣坊源源不断的分成和几笔清奇的小生意(比如指导村民用新法子腌制咸菜、改良织机提高效率),一点一滴攒下的。
京城居,大不易。穷家富路,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谢清韫看着她,没有推辞,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他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印章,塞进沈知微手中,拿着。若有事,可执此印,去府城寻徐阁老,或……去县衙。这枚印章,是他成为解元后,府学山长所赠的信物。
沈知微看着手中那枚小巧精致的印章,上面刻着古朴的韫字,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一股暖流悄然划过心田。她没有矫情,紧紧握住:知道了。你……一路小心。
嗯。谢清韫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信任,嘱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踏入了京城的茫茫前路。
京城的风云,远比想象的更加诡谲。谢清韫凭借解元的光环和徐阁老的引荐,很快在士林中崭露头角。他沉稳的气度、犀利的文风和对时政敏锐的洞察力,引起了朝中一些清流派官员的注意。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会试在即,一场针对他的风暴,悄然酝酿。有人翻出他寒门的出身,质疑其学问根基;有人捕风捉影,暗示他与徐阁老关系过密,有结党营私之嫌;更有人将他当初在清水镇离经叛道的治水方法拿出来大做文章,攻击他不遵古法、哗众取宠。
流言蜚语如同毒雾,弥漫在京城士林。一些原本看好他的官员也开始动摇。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封来自清水镇、字迹歪歪扭扭却内容详实的家书,如同及时雨,送到了谢清韫手中。信是沈知微写的。
信中只字未提京城的流言,只如同拉家常般,细细描述了村西河堤经过那个空心碎石墙加固后,在后续几次暴雨中的稳固表现;描述了北洼地那条临时泄洪道如何有效分流,保住了下游更多村庄;描述了村民如何自发组织起来,按照当初的图纸原理,开始修缮其他河段……信的末尾,她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符号,写道:此法虽‘清奇’,但乡亲们都说‘顶用’!可见实践出真知。京城天冷,记得添衣。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这封朴实无华的家书,如同定海神针。谢清韫拿着它,直接求见了座师徐阁老。徐阁老看罢,拍案叫绝!他立刻联络了几位同样主张实学的清流官员,在士林中发起了一场关于治水古法与实效新策的论辩。谢清韫引经据典,结合清水镇的实践成效,将那些攻击驳斥得体无完肤。沈知微信中那句实践出真知,更是被徐阁老反复引用,传为美谈。
一场针对谢清韫的风波,不仅被他巧妙化解,反而让他务实、有真才实学的名声更加响亮。
金銮殿上,春闱会试。皇帝亲自策问,题目直指东南沿海愈演愈烈的盐务弊端,盐税流失,私盐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