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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民国初年,沉水堂的沉香名动江南。少东家沈砚青调制的鹅梨帐中香,连军阀夫人都趋之若鹜。留洋归来的化学家陆西庭带来夜巴黎香水,宣称香料时代已死。沉水堂在香料博览会上惨败,檀香敌不过化学香精的浓烈。陆西庭暗中勾结军阀,诬陷沉水堂私藏烟土。官兵闯入那夜暴雨如注,百年香铺在火光中付之一炬。沈砚青从废墟里扒出半罐焦黑的百年老香灰。他跪在雨中调香,焦木为底,香灰为魂,梨汁为引。
当第一缕清冽甘甜的香气穿透雨幕时,他对着残垣轻笑:
香火,永续。
----正文
**第一章
鹅梨帐中香**
江南的梅雨季,空气沉甸甸地饱吸了水分,黏在人的肌肤上,挥之不去。可只要踏入沉水堂的门槛,那股子湿闷便瞬间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时光的、令人心神骤然安宁的幽凉。这幽凉的核心,便是无处不在的沉香——那缕缕清雅、悠远、带着木质甘甜与丝丝药意的气息,仿佛已浸透了每一寸梁木、每一块青砖,无声地诉说着这家百年老字号香铺的根基。
少东家沈砚青立于高大的紫檀木柜台后,身形挺拔如庭院里那株经年的老梅树。他微微垂首,神色专注得近乎虔诚,正侍弄着面前一方温润如脂的白玉小碟。碟中盛着些湿润的深褐色香泥,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沾染着少许,正极其耐心地一遍遍揉捻着。他指腹每一次的按压、每一次的捻转,都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指尖沾染的香泥散发出一种奇异而温暖的甜香,像熟透的鹅梨被小心剖开时流淌出的蜜意,又奇异地交织着檀木的庄重和沉香的深邃。这便是沉水堂引以为傲的秘藏——鹅梨帐中香。
成了。沈砚青轻轻吁出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满足。他小心地将碟中那团浸润了心血的香泥倾入一只玲珑剔透的冰裂纹青瓷香盒内,动作轻柔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
少爷,老掌柜沈伯的声音从旁响起,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沙哑,却恭敬依旧,督军府的车,已在外头候了小半个时辰了。
沈砚青的目光这才从青瓷香盒上抬起,投向门口。透过沉重的雕花木门缝隙,隐约可见一辆漆黑锃亮的福特汽车,在迷蒙雨雾中如蛰伏的钢铁巨兽,无声地彰显着权势的压迫感。他脸上那抹因香尘而生的温润笑意淡了些,只余下平静的疏离。知道了,沈伯。这就送去。
他亲自捧起那青瓷香盒,指尖感受着玉质的微凉与香泥蕴藏的温润生机。督军夫人爱极了这鹅梨帐中香,几乎每月都要遣人来取。这香是沉水堂的招牌,亦是沉水堂在江南这动荡时局里,一道看似稳固的护身符。它带来的不仅是白花花的银元,更是一种微妙的、与手握枪杆子者牵连的认可。沉水堂的百年荣光,似乎仍在这袅袅香气中安稳地延续着。
沈砚青步出沉水堂,步入那湿漉漉的、带着硝烟和汽油尾气味道的民国街道。雨丝斜织,将他青灰色的长衫洇染出深色的水痕。他护着怀中的香盒,走向那辆沉默的钢铁巨兽。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皮革与烟草的陌生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他衣衫上沾染的沉水堂幽香。他坐了进去,车身微微一沉,随即发动,平稳地碾过湿漉的青石板路,将沉水堂那古朴的飞檐和空气中残存的沉香气息,远远地抛在了迷蒙的雨幕之后。
**第二章
夜巴黎**
几场秋雨落过,天气陡然转凉。沈砚青站在沉水堂二楼的轩窗边,手里握着一卷泛黄的《香乘》,目光却落在对面街角那片喧腾的工地。原本一间老旧的茶楼已被彻底推倒,一座簇新的、带着明显西洋风格的两层小楼正拔地而起。巨大的玻璃橱窗在秋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几个穿着短褂的工人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固定上去。
招牌上,三个花哨的洋文单词在日光下已显出雏形——Nuit
de
Paris。沈砚青认得这几个字。他微微蹙眉,楼下街面上随风飘来的议论声清晰地钻进耳朵。
瞧见没‘夜巴黎’!啧啧,听说是法兰西最时兴的香水铺子!
香水就是洋人女人身上那股子冲鼻子的味儿
老土了吧!人家那叫‘香氛’,留过洋的陆博士带回来的!报纸上都登了,说是比咱们的香粉、香饼高级到天上去了!
陆西庭陆博士就是那个在什么法兰西拿了大文凭的
可不就是他!听说跟督军府的二公子都称兄道弟呢!人家那香水,瓶子都金贵得很……
议论声嗡嗡地响着,像一群扰人的蝇虫。沈砚青的目光落在对面那已装好的霓虹招牌上,冰冷、炫目,充满侵略性。他合上手中的《香乘》,指尖划过粗糙的书页边缘,那沉淀了无数制香先人心得的文字,此刻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沉滞。
陆西庭。这个名字他听过。出身江南商贾之家,却早早留洋,学的是新派化学。如今挟着科学与西洋的声势,轰然归来。他带来的,是对沉水堂赖以生存的根基——那些草木精华、岁月沉淀的香料世界——最直接的挑战。
一股极淡、却异常尖锐的异香,乘着秋风,硬生生挤开了沉水堂门前缭绕不散的沉檀雅韵,钻了进来。那是一种混合着浓郁花香(像是月季被过度催开)、甜腻果香(如同腐烂的蜜桃)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化学合成物气息的味道,甜俗、霸道,带着不由分说的征服欲。楼下几个挑选香料的年轻女客似乎被这气味吸引,好奇地探出头去张望对面那光鲜亮丽的夜巴黎。
沈砚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书页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呻吟。他望着对面那巨大的霓虹招牌,夜巴黎三个字在尚未点亮的灯光中,也仿佛透着冰冷的嘲讽。那不仅仅是一间店铺的招牌,更像是一面宣告香料时代已死的旗帜,正堂而皇之地插在了沉水堂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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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斗香**
江南商会一年一度的百物博览会,向来是城中盛事。今年的会场设在刚落成不久的西式礼堂里,穹顶高阔,电灯通明,将各色洋货、国货照得纤毫毕现。往年,沉水堂那古雅的展台总是人流汇聚之地,檀香清烟袅袅,文人雅士驻足品评,俨然一处风雅中心。
可今年,沉水堂那以紫檀木雕花为底、青瓷香具点缀的展台前,却显出几分令人不安的清冷。偶有几位熟识的老主顾踱步过来,与沈砚青寒暄几句,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斜对面那处人声鼎沸、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展位——陆西庭的夜巴黎。
陆西庭一身剪裁精良的白色西服,头发梳得油亮,嘴角噙着自信的微笑,如同一个光芒四射的指挥家。他站在一个充满几何线条感的金属展示台后,手中优雅地拈着一个个造型奇特的玻璃小瓶。瓶内液体折射着顶灯的光,变幻出妖异的色彩。他声音洪亮,带着留洋归来的优越感,透过一个金属喇叭筒清晰地传遍半个会场: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科学的殿堂,感受现代香氛艺术的魅力!告别那些原始的、带着泥土和烟火气的草木灰烬吧!看看我们‘夜巴黎’的杰作!他拔开一个细长瓶颈的水晶瓶塞,一股极其浓郁、甜腻、充满侵略性的花香瞬间爆发开来,如同无形的浪潮,蛮横地冲刷着整个空间。‘蔷薇之吻’!瞬间绽放的永恒浪漫!只需一滴,持久芬芳一整天!这是化学与美学的完美结晶!是嗅觉感官的彻底革命!
那香气霸道至极,瞬间盖过了会场里其他所有微弱的味道,包括沉水堂展台上那缕努力升腾的、清雅内敛的檀香烟气。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尤其是那些穿着旗袍或洋装、烫着卷发的时髦女郎,纷纷涌上前去,兴奋地伸出手臂,让陆西庭将瓶中的液体喷洒在她们的手腕或脖颈间。浓郁的香雾弥漫开来,混合着脂粉和香水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浮华氛围。
沈砚青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展台上那尊小巧的博山炉里,上好的老山檀香粉正被炭火温柔地烘烤着,升起一缕笔直的青烟,散发出醇厚、宁神、略带奶香的木质气息。这曾令无数文人墨客沉醉的真味,此刻在那片喧嚣的蔷薇之吻浪潮中,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蛛丝,几乎难以被察觉。偶有被那边浓香熏得皱眉的老者循着记忆中的清雅踱步过来,在沉水堂的展台前深深吸一口气,露出些许慰藉的神情,但终究也只是摇摇头,叹息着背手走开。
喧嚣与浮华是此刻的主宰。沈砚青看着那缕孤直的檀烟,在对面汹涌的、五光十色的香氛浪潮冲击下,显得如此单薄、如此不合时宜。他身后的沈伯,脸色灰败,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发了白。空气中,那甜腻的蔷薇之吻无处不在,宣告着一个新香氛时代的来临,而沉水堂的檀香,如同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古老音符,正无声地走向沉寂。
**第四章
沉香劫**
初冬的风,裹挟着江水的寒意和若有似无的硝烟味,刀子般刮过青石板街巷。沉水堂门前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昏黄的光晕映着紧闭的乌木大门上那张崭新的、盖着猩红官印的封条,刺目得如同凝固的血。街坊邻居门窗紧闭,往日热闹的街巷空无一人,只余下风声呜咽。
几日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搜查,如同噩梦。一群荷枪实弹、带着督军府臂章的士兵,在陆西庭那身刺眼白西装的陪同下,如狼似虎地撞开了沉水堂的大门。领头的军官满脸横肉,眼神凶戾,根本不听沈砚青任何申辩。士兵们粗暴地翻箱倒柜,珍贵的香料被扬撒践踏,祖传的香具瓷器在刺耳的碎裂声中化为齑粉。最终,一个士兵从后库房最角落、一个许久未曾开启的旧樟木箱底层,高举起一个油纸包,声音里充满了邀功的亢奋:
长官!找到了!上等云土!
陆西庭站在一片狼藉中,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凉的弧度,声音却充满了义愤:沈老板!真没想到,堂堂沉水堂,百年清誉,竟暗地里行此祸国殃民之勾当!实在令人痛心!他转向那军官,刘副官,铁证如山!请务必严惩,以儆效尤!
刘副官狞笑着,一挥手:查封!所有人等,带走!
冰冷的镣铐锁住了沈砚青的手腕。他被粗暴地推搡着押出倾注了家族心血、此刻却已面目全非的沉水堂。回望的最后一眼,是陆西庭站在残破的门槛内,那身白西装纤尘不染,在昏暗中异常醒目,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漠然。
阴暗潮湿的囚室里,只有高处一扇窄小的铁窗透进些微天光。沈砚青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镣铐沉重。沈伯和其他几个老伙计被关在隔壁,压抑的咳嗽和叹息声断断续续传来。门外看守士兵粗鲁的交谈声清晰地飘入耳中:
……陆博士这次可立了大功!督军龙颜大悦啊!
那可不!听说沉水堂这块肥肉,督军府早就想动,碍着那点香火情面不好下手。陆博士这‘烟土’的由头,送得正是时候!
嘿嘿,陆博士那‘夜巴黎’,听说督军府二公子占着大股呢!这下好了,沉水堂一倒,整条街的香料生意,还不都是‘夜巴黎’的天下
士兵的嗤笑声像冰冷的针,刺穿了沈砚青最后的侥幸。原来如此。什么私藏烟土,不过是陆西庭与督军府勾结设下的毒局。百年清誉,世代心血,在权力与资本的合谋下,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只为了给那夜巴黎的霓虹灯,扫清最后的障碍。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悲怆在胸腔里冲撞,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第五章
百年春**
夜半时分,毫无预兆地,沉水堂的方向,骤然腾起一片狰狞的红光!那光焰穿透浓重的黑暗和开始砸落的豆大雨点,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不祥的血色。紧接着,沉闷的爆裂声、梁柱倒塌的轰响,混杂着尖锐的警笛,撕裂了死寂的雨夜。
走水啦!沉水堂走水啦——!
凄厉的呼喊声在暴雨中显得微弱而绝望。
阴暗囚室里的沈砚青猛地抬起头,铁窗外那片跳跃的、吞噬一切的火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瞳孔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疯狂地撞击着牢门!开门!放我出去!沉水堂!我的沉水堂——!
铁链哗啦作响,手腕被镣铐磨得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隔壁传来沈伯和伙计们同样绝望的哭喊和撞击声。
看守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犯人的疯狂惊住了。混乱中,不知是谁慌乱地喊了一声:督军有令……人不能死在这里面……开门!快开门!
沉重的牢门被仓皇打开。沈砚青如同一支离弦的血箭,拖着沉重的镣铐,一头撞进门外瓢泼的、冰冷的雨幕之中。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却浇不灭他眼中那团与远处烈焰一样疯狂燃烧的火焰。他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冲天的火光。镣铐绊倒了他,他就在泥泞里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血和泪,在他脸上肆意横流。
终于到了。曾经雕梁画栋、沉香缭绕的沉水堂,此刻已是一片疯狂扭动、噼啪作响的火海。炽热的气浪裹挟着灰烬扑面而来,夹杂着沉香、檀香、龙脑……所有珍贵香料被焚毁时散发出的、混合着毁灭气息的奇异焦香。巨大的房梁带着燃烧的火焰轰然砸落,溅起冲天的火星和黑烟。
少爷!不能进去啊!
沈伯嘶哑的哭喊声从后面传来,几个同样逃出来的老伙计死死抱住沈砚青的腰,阻止他扑向火海。
沈砚青的挣扎停住了。他直挺挺地站在倾盆暴雨中,站在吞噬祖业的烈焰之前,浑身湿透,镣铐冰冷,手腕的血混着雨水滴落。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跃动的火舌,瞳仁深处映照着整个世界的崩塌。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是泪。那是一种痛到极致、反而呈现出岩石般冷硬的死寂。所有的愤怒、嘶喊,都在这一刻被这焚毁一切的烈火和冰冷的雨水,生生压回了骨髓深处,沉淀为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他像一尊被暴雨冲刷的石像,立在家族的废墟前,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余烬。
不知过了多久,火势在暴雨的冲刷和无人施救下,渐渐显出颓势。天边已透出死鱼肚般的灰白。支撑着门面的巨大焦黑木柱,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后,轰然向内倒塌,激扬起漫天混着雨水的黑色灰烬。
沈砚青猛地挣开身后伙计的手,踉跄着,一步步踏入那片尚有余温、冒着黑烟的废墟。滚烫的泥水没过他的脚踝,灼热的灰烬粘附在他湿透的裤腿上。他无视那些焦黑的断木、扭曲的金属、碎裂的瓷片,如同最执拗的寻宝者,双手在滚烫的瓦砾和灰烬中疯狂地挖掘、翻找。指甲劈裂了,渗出血,混着黑灰;滚烫的残骸灼伤了手掌,他浑然不觉。目光锐利如鹰,在满目疮痍中搜寻着那近乎渺茫的生机。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在一堆塌陷的、尚有余烬闪烁的焦木下,半掩着一个被火燎烤得变形的小小锡罐。罐盖已被烧穿,露出里面一种奇特的物质——并非灰烬的纯黑,而是一种混合着深沉木炭色与奇异灰白色的粉末,仿佛在烈火中经历了一次涅槃。
百年老香灰!沉水堂历代制香积攒下的、蕴含着无数香材精魂的底子!它竟在这焚毁一切的大火中,奇迹般地被半融的锡罐保存了下来!
沈砚青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滚烫变形的锡罐,如同捧起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又像捧起祖先跨越火海递来的最后火种。罐身灼痛掌心,他却感到一种冰冷的火焰在血液里重新点燃。他捧着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尚有余温的废墟,在倾盆大雨中,在沉水堂那仅剩半堵、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残垣断壁前,缓缓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他的头上、肩上,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黑灰。他打开变形的锡罐,将那混合着焦木屑与百年香灰的粉末,倾倒在自己面前一块稍显平整的断砖上。雨水迅速将粉末打湿、浸润。他伸出伤痕累累、沾满血污和黑灰的手,毫不犹豫地从旁边一截尚在滴水的、烧焦的房梁上,用力掰下几块带着焦苦气息的木片,放在断砖上,用一块碎瓦片仔细地碾磨成粗糙的粉末。焦木粉带着火劫后的苦涩,混入了湿透的香灰之中。
接着,他的目光投向残墙根下。一株野生的梨树,枝条在风雨中狂乱地舞动。他站起身,走过去,摘下一只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青翠、表皮还带着绒毛的小秋梨。回到断砖前,他用碎瓦锋利的边缘,极其专注地、一点点地将梨肉刮碾成泥,挤出清冽微涩的汁液。一滴,两滴……珍贵的梨汁如同生命的甘露,落入那团混合着焦木粉与百年香灰的湿泥之中。
雨水是砚台里的水。伤痕累累、沾满血污泥泞的手指,代替了象牙香铲。他就在这天地为庐、暴雨如注的废墟之上,就在这断砖为案的祭台之前,开始调和。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按压、揉捻、调和着那团黑灰色的泥泞。焦木的苦,香灰的沉,梨汁的涩与清……在他的指尖下碰撞、交融。他忘却了手腕的刺痛,忘却了冰冷的雨水,忘却了身后仍在冒烟的废墟,整个灵魂都沉浸在那团泥泞之中,用尽毕生所学,用尽血脉里流淌的、对香的全部理解,去唤醒那沉睡于灰烬深处的精魂。
时间在暴雨中失去了意义。就在那团泥泞被揉捏至一种奇异的柔韧状态时,就在沈砚青的指尖因寒冷和用力而变得麻木时——
一缕气息,极其微弱,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穿透力,从那湿漉漉的香泥中悄然逸散出来!
它起初混杂着雨水的湿冷和焦土的沉闷,但转瞬之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甘甜便脱颖而出,如同冰层下涌出的第一股活泉!这清甜并非夜巴黎那种浮夸的甜腻,而是深沉内敛,带着梨汁的天然水润,裹挟着沉香木劫后余生的深邃木质底蕴,更有一丝源自百年沉淀的、难以名状的悠远药韵。它纯净、凛冽,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透彻,又蕴含着大地深处般的厚重。这缕香气是如此顽强,如此独特,竟硬生生劈开了浓重的雨幕,穿透了焦糊的烟味,清晰地升腾起来,弥漫在沈砚青的鼻端,弥漫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上!
沈砚青的动作完全停住了。他沾满污泥血渍、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还停留在那团初生的香泥上。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缕清冽甘甜的气息,连同冰冷的雨水和劫后的空气,一同吸入肺腑深处。那气息像一道清泉,瞬间冲刷掉了他胸中积郁的所有悲愤、绝望和灰烬。
他沾满雨水泥污的脸上,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初时很淡,如同风中的涟漪,继而加深,眼角牵起深刻的纹路。不是狂喜,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穿透了所有毁灭与虚妄的了然,一种在灰烬中触摸到永恒根基的彻悟。
他抬起沾满香泥的手,轻轻抚摸着身后那半堵被烟火熏得黢黑、冰冷刺骨的断墙。指尖划过粗糙的砖石,留下几道混着香泥的湿痕。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残垣,投向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雨幕深处,投向那不可知的未来。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他的笑容在雨中无声地扩大,终于化作一声低沉、却清晰得足以盖过雨声的轻笑:
呵……香火,永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