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七年血汗托起女友的硕士梦,却在酒店门外,听见她喘息着说在图书馆。
分手时,她只关心弟弟的天价彩礼没了着落。
人生归零,我握紧外卖箱的带子,在风雨里重新校准方向。
直到后来,我的现任女友笑着把请柬塞进她手里:感谢你扔掉的垃圾,那是我最珍视的宝藏。
1.供养
雨点砸在头盔上,噼里啪啦。
我骑着电动车,只能借助手机导航的前面路口直走提醒,试探着往前开。
我叫林飞,27
岁,是一名外卖骑手。
我发誓!
今天一定是我这辈子最痛苦的日子。
靠。我低骂一声,抹了把护目镜上的水雾,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着凌晨一点四十七分。
这个点,这鬼天气,单子卡在超时的悬崖边上。
目的地是城南那个号称最高端的云端府邸小区,里头住的人非富即贵。
我拧了把电门,车子在积水路面猛地往前一窜,脏水溅起老高,糊满了我的裤腿。
冷。
刺骨的冷意顺着湿透的布料往里钻。
但心里头那股火却烧得更旺,让人闷得慌。
我想到了我的女友。
罗美薇。
我俩高中时就在一起了。
上学时我就在她后桌,那时候每天最爱看她扎着马尾辫,埋头刷题的背影。
她家比我家还困难,底下有个年幼的弟弟。
高考放榜,我捏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她呢,擦着二本线的分数。
但两个人总得有一个需要放弃。
送她去火车站那天,站台上人挤人,空气闷热浑浊。
她眼圈通红,死死抓着我的胳膊。
林飞,我……我不去了。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别过头,用力掰开她的手,把钱包塞进她鼓囊囊的背包侧袋,里头是我暑假在工地扛水泥、晚上在烧烤摊通宵攒下的几千块。
放屁!我吼了一声,把她震得一哆嗦,书,必须给老子念完!听见没
我盯着她,眼神凶得自己都觉得陌生,钱的事,别瞎操心,有我。
火车启动了,哐当哐当,带着她越来越远。
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用力朝我挥手,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在夏日的风里划出亮亮的线。
我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铁轨的尽头,才抬手狠狠抹了把脸,手心一片湿热,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往后的七年。
送外卖,跑工地,看仓库,什么脏活累活都往身上揽。
钱像流水一样汇出去,汇给那个遥远的、在象牙塔里深造的罗美薇。
她的学费、生活费,还有她那个弟弟罗强,隔三差五就像催命鬼一样冒出来的短信。
姐夫,哥们看中双鞋,帅炸了。
姐夫,手头紧,江湖救急。
姐夫……
姐夫个屁!
尼玛,我连她家门槛都没正式迈进去过。
我本以为,在一个城市里一起生活、奋斗,定会迎来属于我俩的幸福。
呵呵。
这七年,本科、备考、研究生,她像块被精心打磨的玉,越来越亮,却离我越来越远。
电话里,她的声音从最初的依赖感激,慢慢变得平淡,最后只剩下公式化的应付。
嗯。
知道了。
钱收到了。
她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尤其是最近这小半年,后半夜才带着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回来,倒头就睡。
问起来,永远是那几句。
赶报告。
导师找。
小组讨论。
心不是一天凉的。
那些敷衍的借口,冰冷的背影,还有银行卡里不断缩水的数字,日积月累下,终于把我冻透了。
直到前天晚上。
她又是一点多才回来,轻手轻脚地开门。
我闭着眼躺在客厅的旧沙发上装睡。
她没开灯,摸黑进了浴室。
水声停了,她走出来,带着一股陌生、混杂着各种古怪味道的香水味,我肯定,这绝不是她以前用的那种清淡的花果香。
香水味钻进鼻子,像根针,猛地扎在我心口最软的那块肉上。
一个念头,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怎么也甩不掉。
这七年的付出,真的值得吗
叮咚!外卖即将超时,请及时处理!
突兀的系统提示音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保安亭的灯光微弱,里面的保安隔着厚重玻璃,上下扫了我几眼,那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几栋
七栋,2801。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点,雨水正顺着脖子往衣领里灌呢。
他撇撇嘴,拿起对讲机,慢悠悠地说了几句。
我想骂人。
大哥拜托啊,马上就要超时罚款了,能不能有点同情心啊。
终于,铁门缓缓滑开。
我把电门拧到底,车子冲了进去,轮子在湿滑的地面打了个滑,心也跟着猛地一悬。
停好车,拎起外卖,语音对讲通过后,我几乎是跑着冲向电梯。
2801
到了。
我把外卖小心地放在地毯上,直起身,掏出手机准备点送达。
就在指尖快要碰到屏幕时,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向这里走了过来,但不知为何又不敢太靠近。
我忍不住想吐槽,这大半夜的,突然冒出个人影来是想吓死谁啊
我斜眼略微打量一下那人的样子。
呼吸突然屏住。
高挑的身材,微卷的长发,身上裹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衬得侧脸线条精致。
即使只是一个侧影,即使隔着几米的距离,即使楼道灯光并不明亮,我也绝不会认错。
罗美薇。
她原地踱步,低着头,认真整理着大衣的领口。
就在这时,隔壁
2802
的房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个男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西装革履,肚子微微发福,手腕上戴着块金表,出来时还贼头贼脑地四下张望。
罗美薇见状立马迎了上去。
男人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没有躲闪,反而侧过头,对着男人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眼角眉梢都弯着,带着一种我很久很久都没在她脸上见过的、近乎娇嗔的光彩。
男人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笑着轻轻推了他一下,姿态亲昵。
然后,两人相拥着,走进了另一侧的消防通道。
门缓缓合上。
我像被钉在原地的木桩,只觉得喘不上气,耳朵里嗡嗡作响。
原来那些深夜的报告讨论,那些冰冷的敷衍,那些陌生的香水味……答案就在这里,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就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之后。
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扑向电梯门。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2.背叛
冲出单元门,冰冷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寒意刺骨,却奇异地让我混乱发烫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冲到自己的电动车旁,手抖得厉害,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
嗡——
拧动电门,车子冲进雨幕。
我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朝着自己住的城西那片老旧的出租屋区域冲去。
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刚才楼道里刺眼的一幕,还有罗美薇那个久违的、却给了别人的笑容。
不行!
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
七年,我像个傻子一样付出,像个瞎子一样信任。
那些在工地上晒脱皮的夏天,那些在烧烤摊熏得睁不开眼的夜晚,那些被她弟弟罗强理直气壮借走的钱。
凭什么
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烧掉了最后那点残存的理智。
我把车头猛地一拐,在下一个路口冲向了与出租屋相反的方向。
油门拧到底,车轮在积水的路面上打滑,溅起浑浊的水花。
我要回去!
我要亲眼看看,看看那个男人,看看他们到底能有多忙!
我也不管雨夜里看清看不清的路,车子像匹脱缰的野马,在空旷的雨夜里狂奔。
回到云端府邸附近,我把车扔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
摘下头盔,我抹了把脸,弓着腰,借着绿化带和停靠车辆的掩护,像个小偷般翻墙重新摸回了七栋附近。
单元门有密码,我进不去,而等待往往是最漫长的。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涩得难受,我却不敢眨一下。
终于,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也可能更久,那栋楼的单元门再次打开。
罗美薇和那个男人走了出来。
男人撑开一把宽大的黑伞,绅士地遮在罗美薇头顶。
罗美薇紧紧挨着他,手臂挽着他的胳膊,头微微靠在他肩膀上。
他们走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奔驰
S
级轿车。
男人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罗美薇低头钻了进去,动作自然得像是重复了千百遍。
车子发动,尾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痕,迅速汇入主干道的车流,消失不见。
我记住车子的大概方向,发疯一样冲向电瓶车。
我就想知道一个答案。
他们干什么去了
停止骑行。
我现在不想知道答案了!
我站在酒店门口,心脏像是被掏空。
刚才那股冲天的邪火,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
我掏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打湿,指纹解锁失败了好几次。
终于解开,屏幕亮起,壁纸还是罗美薇本科毕业时穿着学士服、对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
指尖悬在通讯录里薇薇的上方,停顿了几秒。
然后,重重地按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大概响了七八声,就在我以为她不会接的时候,电话突然被接通了。
喂罗美薇浓重的鼻音传了过来,背景音很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喘息。怎么了林飞这么晚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短促的闷哼,像是被人捂住了嘴,随即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说话啊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喘息似乎更重了一点。
我在学校图书馆赶报告呢,快累死了。
没什么事我挂了啊
这个时间图书馆赶报告
是你脑子有病,还是我太傻!
薇薇,你是不是嗓子不舒服啊我试探着问,怎么听起来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啊——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更加激烈的声音。
过了半晌,罗美薇才不耐烦地回复我感冒了,难受。
我靠在冰冷、湿漉漉的墙壁上,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
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罗美薇。我每个字都吐得很慢,很清晰。
我们分手吧。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
几秒钟后,像是引信燃尽,那边猛地炸开。
林飞!你发什么神经罗美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和难以置信。
大半夜的,你抽什么风
分什么手
你喝多了是不是
背景里似乎传来一个男人模糊的低语声,很轻,但被我捕捉到了。
我没喝酒。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雨水顺着下巴滴落,我很清醒。我说,我们分手。
你清醒你清醒个屁!她彻底失控了。
你凭什么
林飞,你是不是觉得供我读了几年书就了不起了
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
我告诉你,我受够了。受够你这副窝囊废的样子。受够你那憋屈的小破出租屋。
受够你那个送外卖的破工作。
你除了会送外卖,你还会干什么
她咆哮着,一刀一刀撕扯我最后那点体面。
说完了等她那边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我才淡淡开口,说完了就挂了吧。
挂你想得美。她像是被我的平静彻底激怒了,林飞,你混蛋!
我弟,我弟下个月的彩礼钱怎么办
十五万!你让他拿什么去娶媳妇
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爸的
你现在说分就分你还是不是人
罗强。
又是罗强。
那张理所当然、贪得无厌的脸瞬间浮现在我眼前。
十五万的彩礼
我他妈这些年填进去的窟窿还少吗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我强忍住才没当场吐出来。
罗美薇,我打断她,你弟弟的彩礼,关我屁事。
找你那个开奔驰的金主爸爸要去。
电话那头,所有的声音,咆哮、喘息、愤怒……瞬间消失了。
死一样的寂静。
几秒钟后,听筒里传来重物摔落的声音,紧接着,是嘟嘟嘟的忙音。
她挂了。
我慢慢放下举着手机的手臂,屏幕暗了下去。
我们结束了。
3.放逐
我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一小时
还是两小时
不知过了多久才返回出租屋。
车灯扫过去。
罗美薇。
她浑身湿透,长发胡乱贴在脸上、脖子上。
她死死盯着我,眼睛红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我承认,我当时有点心软了。
我捏紧刹车,车子在她面前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引擎没熄火。
林飞!她嘶喊一声,猛地扑过来,手指死死抓住我的车把,你下来。
你给我说清楚。
你凭什么说分手
啊凭什么
我坐在车上没动,隔着模糊的塑料头盔静静看着她表演。
呵呵,瞧这架势,难道是我错了我的锅
话在电话里说完了。
说完了
放你妈的屁!她用力摇晃着我的车把,电动车被她带得晃了几下。
我跟你整整七年,你现在说分就分
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当初在火车站怎么跟我爸说的
你说你会照顾我一辈子。你说你会供我弟弟。
你现在想撂挑子门都没有!
她吼得声嘶力竭,抓着车把的手像铁钳一样不肯松开。
照顾你一辈子我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扯了扯嘴角,也包括照顾你半夜去酒店伺候别人
罗美薇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瞪着我,瞳孔深处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但立刻被更汹涌的愤怒掩盖。
你……你胡说什么
林飞,你跟踪我
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她尖叫起来。
我那是……那是去见导师讨论课题!你懂什么
你一个送外卖的,你懂什么叫学术压力吗你懂什么叫资源吗
讨论课题,我点点头,讨论到人家酒店房间里,讨论得气喘吁吁。
然后电话里告诉我你在图书馆赶报告
罗美薇,你这报告赶得挺别致啊。
罗美薇的脸瞬间褪去血色,嘴唇哆嗦着。
你……你放屁!
你血口喷人!
我……我没有!我没有!她语无伦次地否认,声音却明显弱了下去,有种虚张声势的感觉。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我懒得再看她这副样子,那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我用力掰开她抓在车把上冰冷的手指,让开。
我不让!她尖叫着,同时疯狂地抓挠过来。
我湿透的袖子被她扯得变形。
林飞,求求你了,你不能这样。
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跟你七年!最好的青春都给你了!
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你让我怎么办
我弟弟怎么办他下个月就要十五万彩礼。
你当初拍着胸脯保证过的!
罗强。
这个人跟着罗美薇缠了我七年。
好嘛,跟我在这玩买一送一呢!
一股邪火噌地顶了上来,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坐在泥水里。
你弟弟
罗美薇,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
这些年,我他妈填进你们家那个无底洞的钱,还少吗
你弟弟的学费、生活费、他泡妞的开销、他打游戏的装备、他换的新手机……哪一样不是从我牙缝里抠出来的
现在他娶老婆,十五万彩礼
呵,找你那个开奔驰、戴金表、能帮你『讨论课题』的好导师要去。
他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你弟娶十个老婆了。
林飞!你混蛋。罗美薇被我吼得愣住,随即像个疯婆子一样再次扑上来,拳头雨点般砸在我身上。
你王八蛋!你毁了我。
你毁了我们家!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的拳头砸在身上,不疼,只是让我觉得无比疲惫和荒谬。
我抓住她胡乱挥舞的手腕,用力把她推开。
恨吧。我看着她跌坐在湿漉漉的地上。
我也狠。
恨我自己眼瞎,当了七年的大!傻!逼!
说完,我不再看她一眼,拧动车把。
电动车从她身边驶过,轮子碾过积水,泥点溅了她一身。
林飞,你给我站住。
你不能走。
你不准走!她在我身后嘶声哭喊。
我没有回头。
车子拐进更深的巷子,将她的哭喊彻底抛在身后。
回到出租屋门前,我掏出钥匙,手指冻得有些僵硬。
咔哒。
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霉味和方便面调料包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没开灯,一片漆黑。
我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掉漆的桌子,吱呀作响的椅子,堆着脏衣服的简易沙发,还有角落里那张嘎吱作响的破床。
这就是我七年付出的全部。
像个笑话。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会儿是罗美薇在火车站红着眼圈的样子,一会儿是她依偎在奔驰男身边的那个娇媚笑容,一会儿又是她刚才跌在泥水里歇斯底里的哭骂……
最好的青春都给你了……
你毁了我!毁了我们家!
我弟的彩礼怎么办!
这些声音,像魔咒一样在耳边盘旋,越来越响,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
草!我低吼一声,猛地用拳头砸向身边的水泥地面。
骨节撞击硬物的剧痛传来,反而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七年。
像条狗一样。
为了什么
为了她那个永远填不满的家
为了她那个理所当然把我当提款机的弟弟
为了她最终躺在别人怀里,还理直气壮地说我在毁了她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到桌子边,黑暗中摸索着,一把抓起桌上那个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玻璃杯。
砰——!
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把杯子砸向对面的墙壁。
刺耳的碎裂声炸开,玻璃碎片四散飞溅,有几片擦过我的脸颊,带来细微的刺痛。
我抬起手,用手指抹了一把,指尖沾上一点粘稠温热的液体。
血。
看着指尖那点暗红,我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真他妈操蛋。
4.曙光
我也不知道在地上瘫坐了多久。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不是罗美薇。
是平台的派单提示音。
屏幕上跳动着新的订单信息:城东新村,3
栋
2
单元
501,一份砂锅粥。
妈的。
我下意识就想关机。
但是想了片刻,又停住了。
钱。
房租快到期了。
电动车这个月该换电瓶了。
电费、水费单子还压在桌子玻璃板下面。
还有,他妈的,下个月的生活费。
我慢慢站起来,腿脚因为久坐有些发麻。
摸索着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瞬间充满了小屋,刺得眼睛生疼。
我换上角落里堆着的备用外卖制服,戴上头盔,拎起保温箱,重新出门。
城东新村,一个比我的出租屋那片更老旧的城中村。
狭窄、坑洼的巷子,在暴雨中成了浑浊的小河。
电动车艰难地涉水前行,轮子时不时打滑。
终于找到
3
栋
2
单元。
楼道里黑黢黢的,声控灯坏了,我只好摸出手机,借着手机手电功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
爬到五楼,501
的门紧闭着。
门牌号旁边贴满了疏通下水道、开锁的小广告。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吸了口气,抬手敲门。
咚咚咚。
里面没有动静。
咚咚咚!我又用力敲了几下,提高声音,您好!外卖。
等了十几秒,门内才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门咔哒一声开了条缝。
露出一张脸。
是个年轻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有些干裂。
她裹着一件厚厚的珊瑚绒睡衣,头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整个人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雨这么大还有人送外卖。
砂锅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得厉害。
对,您的砂锅粥。我把保温箱里的砂锅小心地拿出来,隔着袋子还能感觉到一点温热。
她伸手来接,指尖碰到我的手背,滚烫的温度让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谢谢啊,这么大的雨……她接过袋子,小声说了一句,声音有气无力。
没事。我习惯性地回了一句,拿出手机准备点送达。
楼道里的穿堂风吹过,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女孩刚想关门,听到喷嚏声,动作顿住了。
她看了看我,从头到脚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制服紧贴在身上。
她犹豫了一下,又把门拉开了一些。
你……等等。她声音很轻,说完转身快步走进了屋里。
我站在门口,有点不明所以。
楼道里的冷风一阵阵吹来,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冻得我牙齿又开始打颤。
很快,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白毛巾。
她没说话,只是把毛巾递了出来,眼神里带着点关切。
我愣住了。
看着那条干净柔软的毛巾,再看看她烧得通红的脸和疲倦的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擦擦吧,她看我呆着不动,又往前递了递,雨太大了,别感冒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颊上那道被玻璃划破的小口子,微微蹙了下眉,但没多问。
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很微弱,却烫得我指尖都颤了一下。
七年了,习惯了冷眼,习惯了奔波,习惯了被索取,习惯了罗美薇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
第一次,有人在意我是不是淋湿了,会不会感冒,递过来的是一条干净的毛巾,而不是账单。
不行,不行,眼睛酸了,想哭。
我伸出手,接过那条毛巾。
毛巾很柔软,带着一点洗衣液的清香。
谢……谢谢。我一个快三十的大老爷们声音竟然有点腼腆。
她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不住侧过头去,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不停抖动。
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脸上潮红更甚。
快回去吧,注意安全。她喘着气,声音更哑了。
我攥紧了手里温软的毛巾,点了点头,看着她关上了门。
楼道里重新陷入昏暗。
我没有立刻下楼,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站了一会儿,手里那条毛巾像个小暖炉,熨帖着掌心。
苏棠。
订单信息上的名字一闪而过。
我小心地把毛巾叠好,放进保温箱里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像是藏起一份突如其来的、珍贵的暖意。
这才转身,一步步走下湿滑的楼梯。
外面的雨还在下,风依旧冷,但钻进湿透的衣领时,似乎没那么刺骨了。
那条带着洗衣液清香的白毛巾,被我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的破桌子上,好像对待一件奢侈品。
连着好几天,送完晚高峰的单子,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回到这间出租小屋,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它。
心里头的冰疙瘩,好像被这小方块捂化了一个小小的角,渗出一丝丝温吞的暖意,不烫,但够用。
罗美薇没再堵门,也没电话轰炸。
这不像她。
我反而更绷紧了神经。
这天下午,刚送完一个写字楼的咖啡单,手机又震了。扫一眼地址,城东新村,3
栋
2
单元
501。砂锅粥。
又是她。
咚咚咚。
门开得比上次快了点。
苏棠站在门后,脸色还是不太好,苍白里透点虚弱的黄气。
看见还是我,她有些意外,嘴角很浅地弯了一下。
粥她问,声音没那么沙哑了,但还是有点弱。
嗯,您的砂锅粥。我递过去。
她没立刻接。
那个……毛巾。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指指我,干了吗上次看你湿得厉害。
干了。我赶紧说,从保温箱侧袋拿出那条叠得方方正正的毛巾。
洗好了,谢谢您。双手递过去。
不,你误会了。
我想说的是,你上次用毛巾把头擦干了吗
而且该是我谢你,下雨天还跑一趟。她顿了顿,看着我,你……脸色不太好淋雨着凉了
没,老样子。我含糊过去,不想提那些破事,您感冒好点没
好多了,就是还有点咳。她说着,又轻轻咳了两声,眉头微蹙。
对了,能再麻烦你个事吗她有点犹豫。
家里退烧药吃完了,楼下药店有,但我这还有点低烧,实在不想动。
能帮我带一盒布洛芬吗
钱我微信转你。
哦,对了,咱俩没微信。
我扫你。
小事。我立刻点头,您等着,很快。
转身下楼,步子都轻快了点。
药店就在巷子口,买了盒布洛芬,又鬼使神差地多拿了盒润喉糖。
跑回五楼,把药和糖一起递给她。这个糖……您咳嗽含着可能舒服点。
她看着那盒润喉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一点真实的笑意。
谢谢,费心了。她声音软软的,钱我现在转……
不用!我脱口而出,声音有点大,自己都觉得突兀,没几个钱。
您上次的毛巾,顶一百盒糖了。说完又有点后悔,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傻。
她看着我,没坚持,只是笑了笑。
那……谢了。路上小心。
5.骚扰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了一下,轨道偏了那么一点点。
苏棠成了我外卖列表里的常客。
她总是微信约我代为跑腿,美其名曰省了中间商赚差价。
有时是清淡的粥,有时是汤,有时是水果。
每次开门,她的气色似乎都在一点点好转。
话不多,但每次递东西或者接东西,那声谢谢或路上小心都像带着温度。
偶尔几句简短的闲聊,我知道了她是市二院的医生,工作很忙,常常顾不上吃饭。
她也从我的只言片语和疲惫状态里,大概拼凑出一个为生活奔波、刚经历情伤的模糊轮廓。
那条毛巾,后来被她找了个干净的袋子装好还给了我。
放你这吧,万一我又发烧,或者你又淋成落汤鸡呢她半开玩笑地说。
我把它收在床头。
罗美薇的沉寂被一个歇斯底里的电话打破了。
那天傍晚,我刚送完苏棠点的汤,手机就炸了。
屏幕上跳动着薇薇两个字。
我盯着它,直到铃声快断了,才划开,放到耳边,没说话。
林飞!你死哪去了罗美薇的带着哭过的嘶哑。
钱呢
我弟弟的女友催了!
十五万,今天必须给个准话。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们全家
背景音嘈杂,隐约能听到她妈尖利的哭嚎和罗强不耐烦的吼声。
姐!跟他废什么话。
让他拿钱。
拿不出来我找人弄他。
我听着那边乱糟糟的鸡飞狗跳,心里一片麻木的平静。
七年了,这场景重复了
N
遍。
只是这次,那根一直勒紧我的绳子,好像突然松了。
没有。我对着话筒很果断。
没有罗美薇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再说一遍
林飞,我告诉你,你今天不把钱打过来,我就去你送外卖的地方闹。
我去你们站点,找你们站长。
我去你租的房子堵你。
我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狼心狗肺、说话当放屁的渣男。我看你还怎么混。
她的威胁像隔靴搔痒,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脸。
随你。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妈的,真好。
世界瞬间清净了。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傍晚。
我在家里,手机传来振动。
微信消息是苏棠的。
让我帮忙买退烧药、体温计,还有一盒……草莓
我穿戴整齐准备买好物品往城东赶。
快到巷子口时,远远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罗美薇。
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穿了条紧身的裙子,脸上的妆有点浓,但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焦躁。
她在原地焦躁地踱步,旁边还站着她那个弟弟罗强,穿着花里胡哨的潮牌,双手插兜,吊儿郎当,一脸的不耐烦。
我拧动车把,电动车发出低鸣,径直朝他们开过去。
听到声音,罗美薇猛地转过头。
看到是我,她眼睛里瞬间燃起熊熊怒火,像要吃人。
她几步冲过来,张开双臂,死死拦在我的车前。
林飞!你给我下来!她尖声厉喝。
躲我看你往哪躲。
钱呢
我弟弟的彩礼钱,今天不给个说法,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罗强也晃悠着走过来,斜着眼打量我,嘴角挂着痞笑,伸手就要来拔我的车钥匙。
喂,送外卖的,我姐跟你说话呢!聋了
我挡住那只臭手,猛地捏死刹车,车子稳稳停住。
车没熄火,我就坐在车上,冷冷地看着罗美薇还有罗强那副狗仗人势的嘴脸。
让开。
让开你想得美。
钱!十五万。林飞,你今天不把钱吐出来,休想走。
罗美薇说着,竟然伸手来扒拉我的头盔。
你下来。
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把钱都拿去养野女人了
啊是不是!
她用指甲刮在头盔塑料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一把挥开她的手,力道不小,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高跟鞋踩在坑洼的地上,差点崴脚。
嘴巴放干净点。我盯着她,声音沉下去,再说一遍,让开。
我赶时间送单。
送单哈哈。罗强在旁边煽风点火。
送个破外卖能挣几个钱
姐,我看他就是把钱都花在别的骚货身上了。
罗美薇像是被点着了林飞,我告诉你,你今天必须把钱给我拿回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她堵在车头,唾沫横飞,面目狰狞,像个当街撒泼的疯子。
周围已经有几个邻居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七年了,够了。
真的够了。
我想要跟他俩拼命。
就在我准备强行拧动车把,不管不顾冲过去时,手机又震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
微信聊天栏静静地躺着一行小字。
[苏棠]
小林同志,药急用,麻烦尽快。草莓你记得先尝尝甜不甜(笑脸)
那股瞬间冲顶的暴怒,像被一捧温凉的泉水当头浇下,迅速平息下去,只剩下清醒。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疏离。
让让。
罗美薇的骂声戛然而止,有些错愕地看着我。
我没再看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你挡着我配送了。
罗美薇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反驳,想继续咒骂,但是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旁边的罗强也愣住了,看看我,又看看他姐,似乎没明白,姐姐今天怎么拿捏不住我了。
我拧动车把,电动车低鸣着向前。
罗美薇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一步,车子擦着她的裙摆驶过。
草!林飞你他妈怎么对我姐呢。罗强反应过来,在后面无能狂怒。
我把那些污言秽语甩在身后。
停好车,拎起保温箱,里面装着退烧药、体温计,还有那盒鲜红欲滴的草莓。
上楼的脚步都比平时快了些。
五楼,敲门。
门开了。
苏棠站在门后。
她看到我,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目光落在我拎着的保温箱上。
麻烦你了。她伸手来接。
应该的。我把东西递过去,特意把那盒草莓放在最上面。
苏棠的视线果然被草莓吸引了,眼睛亮了一下。呀,看着真新鲜。她声音里带着点小小的雀跃。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高跟鞋脚步声,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喘息。
6.希望
我和苏棠同时转头。
罗美薇冲了上来。
她头发有点散乱,脸上的妆被汗水晕开了一些,显得狼狈不堪。
她扶着墙,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苏棠手里那盒草莓,又猛地转向我。
罗美薇跟踪我,我瞬间火气上头。
苏医生
呵……呵呵,林飞,你行啊,真行啊,
罗美薇指着苏棠,手指都在抖,我说你怎么那么硬气。原来傍上医生了还是个这么年轻的
怎么,觉得自己攀上高枝了就敢甩了我
就敢不管我弟弟的死活了
苏棠脸上的浅笑消失了。
她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审视,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的、不可理喻的病人。
我告诉你林飞!罗美薇的矛头又指向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你别做梦了!你一个臭送外卖的,人家苏医生能看上你什么
图你穷
图你那个破出租屋
还是图你风里来雨里去一身汗臭味
她就是可怜你,拿你当条狗使唤。
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她越说越激动,猛地冲过来把我推开,伸手一把打向苏棠手里那盒草莓。
啪!
塑料盒被打飞,鲜红的草莓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一地,沾满了楼梯间的灰尘。
还有几颗滚到了罗美薇的脚边,被她泄愤似的狠狠踩烂。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看着地上狼藉的草莓,又看看罗美薇那张因嫉恨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七年啊。
就算到了最后撕破脸,我也没想过她会变成这副模样。
苏棠低头看着自己空了的手,又看看地上被踩烂的草莓,沉默了几秒。
再抬起头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那点温和彻底消失了。
她没看罗美薇,反而看向我,声音清晰而稳定。
林飞,这种精神状况不稳定、具有明显攻击倾向的人,建议报警处理。需要我帮你联系吗
报警两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罗美薇头上。
她脸上的疯狂和愤怒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恐慌取代,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她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苏医生,开口就是报警。
她可以撒泼,可以谩骂,可以纠缠我,因为她知道我的软肋,知道我顾忌过去的情分,知道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但报警
她马上研究生毕业了,如果有案底什么的,她心心念念想要维持的体面……全完了。
你……你敢。罗美薇的声音都变了调,色厉内荏地指着苏棠。
你凭什么报警我又没犯法!你污蔑!
苏棠根本没理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带着询问,仿佛在等我的决定。
罗美薇慌了。
她看看苏棠,又看看我,再看看地上烂掉的草莓,最后那点虚张声势也维持不住了。
她猛地后退一步,死死剜了我和苏棠一眼,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滚。我看着罗美薇,只吐出一个字。
像是怕我们真的报警,也像是无法再忍受这份彻底的羞辱,罗美薇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
楼道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地上那摊被踩烂的草莓。
我深吸一口气,弯腰想去收拾地上的狼藉。对不起,我……
我来。苏棠却先一步蹲了下去,动作麻利地捡起那个踩瘪了的塑料盒,又拿出纸巾,小心地包起那些沾满灰尘、被踩烂的草莓。
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纤细而利落的动作。
她……我想解释,又觉得无比难堪。
苏棠包好垃圾,站起身,这才抬头看向我。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激烈的表情,只是眼神比刚才更沉静了些,带着一种了然和理解。
前女友她语气很平淡,像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嗯。我艰难地点了下头。
苏棠没追问细节,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又随口说了一句,我俩认识,她在我这里看过病。
至于是什么病,苏棠没说。
她看了看我手里空了的保温箱,又看了看我身上洗得发白的外卖制服,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话题转得有些突兀。
你上次提起,你这电动车该换了
我一愣,没明白她怎么突然跳到这上面。
啊还……还行吧,就是电瓶不太行了,跑不远。我下意识地回答。
嗯,她点点头,很随意地说。
我知道一个地方,修车换电瓶挺靠谱的,老师傅手艺好,价格也实在。就在附近,拐过两个街口。
你要是信得过,待会儿送完单,我带你去看看正好我下午休息。
她看着我,眼神清澈,带着点征询的意味,没有丝毫的施舍或怜悯,就像朋友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建议。
我心里像是被一道温煦的光轻轻拂过。
那些难堪、愤怒、屈辱,在她平静温和的目光下,奇异地被冲淡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刚刚替我解围、此刻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问我电动车要不要换电瓶的女孩。
她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令人着迷。
好。
谢谢苏医生。
苏棠推荐的那个修车铺子,门脸不大,缩在两条老街交汇的角落里。
老师傅姓李,精瘦,戴个老花镜,满手机油,话不多,但手脚麻利,看起来很厉害。
他蹲在我那辆破电动车旁边,只看了几眼,敲了敲电瓶壳,又捏了捏车胎,就报了个数。
价格确实实在,比我之前问过的地方便宜了近三分之一。
换不换李师傅抬起头。
data-fanqie-type=pay_tag>
换!我没犹豫。
这车跟着我风里雨里跑,早该换电瓶了。
苏棠就站在旁边屋檐下等着,没玩手机,也没东张西望,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李师傅拆装,偶尔目光扫过我。
巷子口吹来的穿堂风撩起她额前几缕碎发,阳光斜斜照下来,在她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刚才楼道里那场闹剧带来的戾气和难堪,在她身边这种奇异的宁静里,一点点被稀释、沉淀下去。
新电瓶换上,车子发动时的声音都浑厚了些。
李师傅收了钱,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以后车有问题,直接来。
谢了李师傅。我接过名片。
谢苏医生吧,李师傅摆摆手,瞥了一眼旁边的苏棠,这丫头心善。
苏棠抿唇笑了笑,没接话。
推着车出来,傍晚的风带着点凉意。
苏棠和我并排走着,隔着一臂的距离。
气氛有点微妙的安静,谁也没提刚才的事。
那个……草莓。我打破沉默,我现在重新买给你吧。
虽然我知道她大概会拒绝,但该说的话得说。
苏棠果然摇摇头:不用。
她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侧头看我,倒是你……那个前女友,看起来不会轻易罢休。
你自己多小心点。
她的关心很直接,没什么拐弯抹角。
我心里那点暖意又冒了头。
嗯,知道。我应了一声,习惯了。
这话说出来有点尴尬,但也是实话。
罗美薇的纠缠,从分手那天起就没停过,只是这次更疯。
苏棠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看穿了我话里的疲惫,没再说什么。
把她送到城东新村楼下,我跨上车。
走了,苏医生。
嗯,路上小心。
她站在单元门口,朝我挥了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拧动车把,新电瓶带来的充沛动力让车子轻快地驶出巷子。
晚风迎面扑来,带着城市傍晚特有的喧嚣和烟火气。
心口那块地方,沉甸甸的感觉还在,但好像没那么窒息了。
7.机遇
日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又稍微拨正了些,继续向前滚动。
新电瓶很给力,跑单效率高了不少。
罗美薇那边,像是被苏棠那句报警吓破了胆,暂时消停了。
电话轰炸没了,堵门也没了。
世界清净得有点不真实。
就是我偶尔手机响,看到陌生号码时,心还是会下意识地一紧,接通后多半是平台催单或者推销,虚惊一场。
苏棠还是时不时微信联系我下单。
有时是点给她们科室的咖啡奶茶,有时是简单的餐食。
送过去时,她有空的话,会站在门口聊两句。
话题很平常,天气,路况,或者她抱怨一下某个难缠的病人。
她说话声音不高,语速不快,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节奏感。
我们默契地不再提罗美薇,也不提那些糟心的过往。
那条白毛巾,一直放在我床头,成了这间破屋里唯一干净柔软的物件。
这天下午,送完苏棠她们科室的几杯咖啡,刚走出住院大楼,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
心里咯噔一下。
罗美薇
我皱着眉,还是接了起来。喂
喂,你好,是林飞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男声,很客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腔调。
我是。
您哪位
这里是琴雅医院人事部。对方报出的名字让我一愣。
琴雅本市最大的私立医院。
找我干嘛
人事部我有点懵,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林先生。对方语气依旧礼貌。
我们了解到您有丰富的驾驶经验,尤其是对市区路况非常熟悉。
目前院里行政用车司机岗位有个临时空缺,主要负责接送院领导、重要客人以及紧急文件传递,需要反应快、驾驶稳、责任心强的人。
不知道您近期是否有意向了解下这个岗位
我握着手机,站在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的台阶上,彻底愣住了。
琴雅医院
行政司机
这跟我一个送外卖的,八竿子打不着啊!
您……是不是打错了我下意识地问。
天上掉馅饼的事,从来轮不到我头上。
没有打错,林飞先生,您的手机号是
13*******,对吧对方很肯定。
我们这边有您的信息。
这个岗位待遇您放心,缴纳五险一金,工作时间相对稳定,就是需要随时待命。
如果您感兴趣,明天上午十点,可以来人事部找张主任面谈一下。
地址我稍后短信发给您。
对方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听着忙音,半天没回过神。
琴雅医院人事部行政司机他们怎么知道我的还特意打电话来
这感觉太诡异了。
我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罗美薇又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她设的套
可转念一想,罗美薇有这本事,能把我弄进琴雅医院当司机
她要有这关系,还用得着为了她弟那十五万彩礼跟我死磕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短信。
果然是琴雅医院的地址,人事部张主任。
我看着那条短信,心里像开了锅。
去
还是不去
万一是个坑呢
可万一是真的呢
琴雅医院,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去的地方,就算只是个临时司机,待遇和稳定性也比我风里雨里送外卖强太多了。
纠结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看着镜子里胡子拉碴、眼下青黑的脸,再看看床头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毛巾。
苏棠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在脑海里晃了一下。
妈的,去。
是坑也认了。
大不了继续送外卖!
翻箱倒柜找了件最像样的衬衫,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
套上衣服,对着水龙头抹了把脸,刮了下胡子。
我骑上电动车,直奔短信上的地址。
琴雅医院的气派,跟公立医院完全是两个世界。
前台穿着笔挺制服的姑娘妆容精致,笑容标准。
我报上名字,说找人事部张主任。
姑娘查了一下电脑,眼神在我洗得发白的衬衫和廉价裤子上飞快地扫过,但笑容没变,客气地指引我坐电梯上八楼。
人事部办公室宽敞明亮。
张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
他倒是没在意我的穿着,示意我坐下,递过来一份简单的表格。
林飞是吧别紧张,就是简单聊聊。张主任态度很和善。
我们了解到你送外卖跑了好几年,对市区大街小巷、拥堵时段都门儿清,驾驶技术肯定也没问题。
这份司机工作,主要是服务院领导和一些重要场合,要求就是稳当、可靠、嘴严,能随叫随到。
待遇嘛。他报了个数,听起来确实比我送外卖风里来雨里去、拼死拼活挣得多不少,还有保险公积金。
虽然是临时的,但做得好,后面也有机会转正。
他又问了一些基本问题:驾龄、有没有事故、对路况的熟悉程度。
我都如实回答了。
整个过程很顺利,顺利得让我有点不安。
行,基本情况了解了。张主任合上文件夹,推了推眼镜,这样,你先回去,我们这边走个流程,最快下午给你电话通知。没问题的话,明天就能来试岗。
走出琴雅医院的大门,被初夏的阳光一晒,我才有点回过神来。
这就……成了
感觉像做梦一样。
天上真掉馅饼了
还正好砸我头上
下午,手机果然响了。
通知我明天早上七点半,到行政楼地库报到,找车队的王队长。
第二天,我提前了半小时到。
地库里停着一溜黑色的轿车,奥迪
A6
居多,擦得锃亮。
王队长是个黑脸汉子,话不多,扔给我一套崭新的藏青色司机制服。
换上。待会儿苏院长去市里开个会,你开
3
号车。他指了指一辆黑色的奥迪
A8。
路线熟吧市政府二号会议中心。
熟。我赶紧点头。
送外卖这几年,那地方跑过无数次。
行。记住,少说话,多做事。开稳点,院长喜欢安静。王队长交代完,就忙别的去了。
我摸着那套制服,料子厚实,比我那身外卖服强了不知多少倍。
换上以后,我对着车窗玻璃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穿着合身的制服,肩线平直,虽然脸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和疲惫,但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提起来了一点。
8.迷茫
七点二十五分,行政楼电梯门开了。
一行人走出来。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面容严肃,眼神锐利,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他身边跟着几个同样西装革履的人,还有抱着文件、拿着平板电脑的助理模样的人。
人群里,我一眼就看到了苏棠。
她穿着白大褂,外面套了件浅灰色的风衣,跟在那个气场强大的中年男人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听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话。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苏棠从市二院跳槽到琴雅医院了
那个中年男人,就是苏院长
还有,两个人都姓苏
我心头猛地一跳。
想起修车铺李师傅的话——谢苏医生吧,这丫头心善。
想起琴雅医院人事部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很多模糊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王队长快步迎上去,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朝我这边示意了一下。
苏院长的目光扫了过来,锐利的视线在我身上停顿了大概一秒。
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走向我开的那辆奥迪
A8
后座。
旁边立刻有人替他拉开了车门。
苏棠也看到了我。
她脚步顿了一下,但没说话,只是对我很轻地点了下头,眼神里带着点鼓励的笑意,然后跟着其他人上了后面一辆车。
车队平稳地驶出医院。
我握着方向盘,手心有点汗。
车子很安静,隔音极好,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噪音。
后视镜里,苏院长闭目养神,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在路面上。
稳。
一定要稳。
这是苏棠给我铺的路,不能砸了。
会议开了大半天,我就在停车场等着。
中午王队长过来,递给我一个盒饭。
辛苦了,凑合吃口。
下午散会,车队返回医院。
一切顺利。
回到地库,苏院长下车,径直走向电梯,从头到尾没再看我一眼。
苏棠跟在他后面,进电梯前,她回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挺好。
然后大拇指隐晦的抬了抬,一切尽在不言中。
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面。
这份司机的工作,就这么定了下来。
工作内容很单纯,就是开车。
送苏院长去开会、视察分院、接待重要客人。
偶尔也送其他副院长或者重要部门的主任。
要求就两点,准时,稳当。
不用像送外卖那样争分夺秒抢红灯,不用爬楼梯爬得腿软,不用看顾客脸色。
时间相对规律,虽然也要随叫随到,但比外卖那种全天候紧绷的状态好太多了。
那套司机制服,成了我穿过的最体面的衣服。
我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每次出车,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苏院长话很少,坐在后面要么看文件,要么闭目养神。
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始终存在。我尽量把车开得平滑如镜,连刹车都提前预判,做到几乎无感。
偶尔,会在医院里碰到苏棠。
她总是穿着白大褂,步履匆匆。
有时是在门诊大厅,有时是在住院部的走廊。
看到我穿着制服,她会微微笑一下,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我们很少交谈,周围人多眼杂。
但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像一条看不见的丝线。
小日子逐渐走上轨道了。
我以为罗美薇终于消停了,或者终于找到了新的冤大头去填她家那个无底洞。
直到那天下午。
我送完苏院长回办公室,刚把车停稳在地库,正拿着抹布擦车玻璃上的浮尘。
手机突然响了,是王队长,声音有点急。
小林!你在哪赶紧去门诊大楼一楼保安室。
苏院长那边有点状况!
我心里一紧:怎么了王队
有个女的,疯了似的。
非说认识你,闹着要找院长!
现在正在院长办公室门口撒泼打滚呢!
保安快控制不住了,院长正发火呢。
你赶紧过去看看,认不认识。处理一下!王队长的声音又快又急。
女的
认识我
一个名字瞬间砸进脑海。
罗美薇。
草!
阴魂不散。
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扔下抹布,拔腿就往电梯跑。
心脏怦怦直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闹到苏院长办公室
她想干什么
电梯慢得像蜗牛。
好不容易到了楼层,我冲出电梯,远远就听见前方传来尖锐的哭喊声,还有保安的呵斥声,乱糟糟一片。
不少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还有人拍照摄像。
我拨开人群冲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罗美薇。
真的是她!
她头发散乱,身上的裙子皱巴巴的,脸上泪痕和汗水糊成一团,状若疯癫。
两个身材高大的保安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试图把她拖离院长办公室门口。
她死命地挣扎着,双腿乱蹬,高跟鞋都踢掉了一只。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我要见苏院长,我要举报。
我要举报你们医院包庇流氓。
包庇林飞那个混蛋!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变调。
他骗财骗色。
他毁了我。
他攀上高枝就不认账了。
苏院长,您管管啊。
您女儿被他骗了。他一个臭送外卖的,他凭什么啊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啊
好像是说院长女儿的男朋友骗了她
不是吧院长女儿
看着像疯子……
放开我。
苏棠,苏棠你给我出来。
你有本事抢男人,没本事出来见我吗
林飞,林飞你个王八蛋。
你给我滚出来。
我知道你在这儿。你躲得了吗
罗美薇还在疯狂地叫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把我和苏棠的名字反复地、恶毒地捆绑在一起唾骂。
就在这时,院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咔哒一声,开了。
9.新生
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一下。
苏院长站在门口,脸色铁青。
他身后站着脸色同样难看的王队长和另外两个行政人员。
苏棠也在,她站在苏院长侧后方一步的位置,穿着白大褂,脸色有些苍白。
罗美薇看到苏院长和苏棠出来,像是找到了目标,挣扎得更厉害了。
她冲着苏棠的方向嘶喊:苏棠!你装什么清高你不就是仗着你爹是院长吗
你撬走别人男朋友你还要不要脸
林飞他供我读书七年,他答应要娶我的。
他现在被你这狐狸精迷住了就想甩了我
门都没有。
苏院长,您女儿当小三,您管不管
闭嘴!苏院长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瞬间压住了罗美薇的哭喊。
他眼神锐利如刀,扫过罗美薇那张涕泪横流的脸,又冷冷地扫了一眼架着她的保安,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扰乱医院秩序、污蔑诽谤医护人员的人,给我请出去。
报警处理!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是!院长。保安一个激灵,再不敢迟疑,手上加了力道,几乎是半拖半架地把还在尖叫挣扎的罗美薇往外拖。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
我说的都是真的。
苏棠她是小三。
林飞是骗子!骗子!!
罗美薇的声音越来越远,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和难以置信,大概她完全没料到,她精心策划的揭露,会如此不堪一击,甚至引火烧身。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看着罗美薇被狼狈地拖走,议论声更大了。
这个瓜有点大啊……
污蔑医护人员胆子真大!
有没有可能她说的是真的
苏院长没再看外面,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冷冽而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办公室,门砰地一声关上。
王队长抹了把头上的汗,走过来,脸色难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林啊……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赶紧的,回去干活,回头再说。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像被钉在了那里。
刚才那一幕像场荒诞的闹剧,却又真实得可怕。
罗美薇的疯狂,苏院长的震怒,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得我体无完肤。
林飞。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猛地回过神。
苏棠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
她脸上没什么血色,没看那些散去的人群,只是看着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别理她。疯狗咬人而已。
苏棠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带着点凉意,也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她。
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白大褂衬得人更清瘦了些,但那双眼睛,澄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难堪,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甚至还有一丝……对我的安抚
大厅里那些探究的、好奇的、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扎在背上。
王队长脸色铁青,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我想解释,想道歉,可看着苏棠平静的脸,那些话又堵在了嗓子眼。
解释什么呢
说罗美薇是个疯子
说我和她早就结束了
说我没想给苏棠和她父亲惹麻烦
这些话在刚才那场疯狂的闹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先回去吧。苏棠没等我说话,语气很自然,像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该出车了别耽误工作。
我喉咙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一个字:好。
没再看周围那些目光,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身,朝着地库电梯走去。
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只有我自己知道,衣服里面的衬衫,早就被冷汗浸透了。
地库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和橡胶的味道。
回到那辆属于我的黑色奥迪旁边,冰冷的车身触手生凉。我靠着车门,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和翻腾的情绪。
罗美薇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脸,苏院长那冰冷震怒的眼神,还有苏棠最后那句平静的疯狗咬人……在脑子里反复冲撞。
草!我低骂一声,一拳砸在车顶上。
指骨生疼,却比不上心里的憋屈和愤怒。
罗美薇,我为她做的还不够多吗
她怎么敢
她怎么能疯到这个地步
一下午的出车任务,我都有些心不在焉。
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汗,神经绷得很紧。
后座坐的是分管后勤的一位副院长,他似乎也听说了中午的闹剧,看我的眼神带着点审视和探究,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工作,就没再说话。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把车停回地库,走出医院大门,被傍晚的热风一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掏出来一看,是苏棠的微信。
一个简短的定位信息,后面跟着一句话:
[苏棠]
巷口老李面馆,请你吃面,压压惊。
定位就在医院后面两条街,很普通的那种小面馆。
看着那条信息,心情突然好多了。
她没怪我,甚至还想着安慰我。
走到面馆门口时,苏棠已经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了。
她脱了白大褂,穿着简单的浅蓝色衬衫和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桌上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红油浮在汤面上,香气四溢。
来了坐。她抬头看到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我在她对面坐下。
面碗的热气熏着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天……对不起。我还是开了口,给你,还有苏院长,添麻烦了。
苏棠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拌着自己碗里的面。
麻烦
她抬眼,眼神清亮。
她闹她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你让她来的。
她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再说了,我爸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事,气过了也就过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中午那场足以让我丢掉工作的闹剧,不过是饭桌上掉了一粒米。
可是…
没什么可是。苏棠打断我。
吃面。
面坨了就不好吃了。她把自己拌好的那碗推到我面前,又把另一碗没拌的拉过去。
尝尝,老李家牛肉面,绝活。
我看着眼前这碗拌得均匀、冒着热气和香气的面,再看看她低头认真拌另一碗面的侧脸,心里的不适被一点点熨平了。
我们都没再提中午的事,也没提罗美薇。
就安静地吃着面。
讲真,老李家的牛肉炖得软烂入味,面条筋道爽滑。
一碗面下肚,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胃里暖了,连带着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好吃吧苏棠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嘴角带着点满足的笑意。
嗯,好吃。我点点头,是真心话。
她...一直这样苏棠很随意地问。
没有提名字,但我们都知道是谁。
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以前只是自私,要钱。现在...
我想起罗美薇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脸,像是疯了。
不是疯了。苏棠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分析,是失控了。她习惯了掌控你,掌控你为她付出的一切。
当你脱离了她的掌控,比如...她顿了一下,抬眼看我,
比如一点新的可能。
她就彻底失衡了。
她所有的攻击,本质上是她对失控的恐惧和歇斯底里的发泄。
我怔怔地看着她。
从未有人这样剖析过罗美薇,也从未有人这样清晰地帮我理解这场闹剧的本质。
她把你当成了她人生的‘救命稻草’,甚至她家庭的‘提款机’。
你抽身离开,对她而言,不是失恋,而是整个世界的崩塌。苏棠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所以她才会用最极端的方式,试图把你拉回那个泥潭,或者,至少也要毁掉你爬出来的路。
可是...她毁掉的是她自己。我低声说,想起罗美薇被拖走时的狼狈和那句报警带来的恐慌。
是的。苏棠点头,愤怒和怨恨是一把双刃剑,最先伤到的往往是挥剑的人自己。
她选择用这种方式,结局早已注定。只是时间问题。
她的话很有道理,那些无处发泄的憋闷感,竟在她的冷静分析中,一点点化开了。
所以,林飞,苏棠看着我,眼神认真而温和,你不必为她的失控买单,更不必为此感到羞耻或愤怒。
那不是你的错。
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站稳你现在的位置,开好你的车,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时间,会证明一切,也会冲淡一切。
谢谢你,苏医生。我看着她。
她微微弯了下唇角,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牛肉,很自然地放进嘴里:嗯,老李手艺没退步。
以后心烦了,就来这儿吃碗面。
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霓虹灯,声音很轻,比一个人憋着强。
心里莫名有种悸动,我直直地望着苏棠。
这一刻,在这个嘈杂油腻的小面馆里,坐在我对面安静吃面的苏棠,比任何时候都真实,都让人觉得心安。
嗯。我又点了点头。
10.日常
罗美薇在医院闹事被保安扭送派出所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开了。
虽然苏院长发了话,医院内部没人敢公开议论,但私下里,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还是悄悄流传。
有人说她是被抛弃的前女友,得了失心疯。
有人说她勒索不成反咬一口。
更离谱的说她是医闹专业户。
不管怎样,日子还要继续。
我依旧穿着那身藏青色的制服,开着那辆黑色的奥迪,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苏院长话很少,坐在后座气场迫人。
只是偶尔,我能从后视镜里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比以往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带着点探究,也带着点未消的余怒。
我更加小心,把车开得愈发平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苏棠在医院里见到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微微点头示意。
只是偶尔,在周围没人的走廊转角,她会停下脚步,低声问一句:最近怎么样或者,那家面馆,又出了新品。
这种平淡的、心照不宣的关心,像细小的溪流,无声滋润我干涸的心田。
我以为这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一个周五的傍晚。
送苏院长回医院参加一个内部高层会议。
会议时间比较长,王队长让我在地库待命。
我把车停好,熄了火,坐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
地库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其他车辆偶尔驶过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车窗被轻轻叩响。
我猛地睁开眼。
车窗外站着的,是苏院长。
他换下了开会的西装,穿着深灰色的夹克,手里拿着车钥匙。
院长我吓得赶紧推开车门下来。
嗯。苏院长应了一声,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没上车,反而走到车头前站定,像是在看车,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气氛有些凝滞。
我心里打鼓,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罗美薇的事还没完
还是对我这段时间的表现不满意
林飞,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开车,还习惯吗
习惯,挺好的。我赶紧回答,站直了身体。
工资待遇,还满意他继续问,目光从车身上移开,落在我脸上,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看透我的真实内心。
满意,很满意!我实话实说,比送外卖稳定多了,也轻松些。
嗯。苏院长点点头,双手插进夹克口袋,踱了两步,又停下。
他侧对着我,目光投向地库里一排排锃亮的车顶,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像是很随意地,抛出了那个如同炸弹般的问题。
你觉得这点开车的工资,够养我女儿吗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一片空白!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
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够养我女儿吗苏棠
他……这是在警告我
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让我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脸颊滚烫,手心却全是冷汗。
苏院长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他慢慢转过身,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沉沉地看了我足足有十几秒钟。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声未尽的警告。
然后,他转身,朝着不远处他那辆专属的黑色迈巴赫走去,步履沉稳。
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了车门。
直到那辆迈巴赫平稳地驶出地库,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够养我女儿吗
苏院长那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我连续几天都心神不宁。
每次坐进驾驶座,握着方向盘,眼前晃过的都是他最后那个深沉复杂的眼神,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问话。
养苏棠
开什么玩笑!
我这点工资,在苏院长眼里,恐怕连苏棠平时买件像样衣服的钱都不够。
他是在敲打我
警告我认清自己的位置
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那句问话背后的深意,像一团迷雾,让我坐立难安。
在苏棠面前,我更是下意识地多了几分拘谨和沉默。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几次欲言又止,但终究没问。
我们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纱。
这天下午,送一位副院长去机场。
回程路上,晚高峰堵得水泄不通。
车子像蜗牛一样在车流里挪动。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王队长。
小林,还在机场高速堵着
是,王队,刚过收费站,堵死了。
行,那你别回医院了。
苏院长临时有个私人行程,去城北的『松涛苑』。
地址我发你,你直接过去接人。记住,把车停小区外面路边等,别进去。
松涛苑我心里惊了一下。
那地方我知道,是城北最有名的别墅区,闹中取静,住的非富即贵。
对,地址发你了。
接到院长电话你再进去。王队长交代完就挂了。
我看着导航上显示的松涛苑位置,跟着导航把车开到了松涛苑外围。
小区大门果然气派非凡,保安站得笔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进出的车辆。
我把车停在马路对面划定的临时停车区,熄了火。
车窗降下一条缝,傍晚带着暑气的风吹进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路灯次第亮起。
我看着小区里那些掩映在绿树丛中、灯火通明的独栋别墅,每一栋都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城堡。
心底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沉甸甸地往下坠。
手机终于响了。
是苏院长的号码。
林飞,到了吗苏院长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听不出情绪。
到了,院长,在小区大门对面路边。
嗯。你进来吧,跟保安说去
A
区
9
栋。
……好的,院长。
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发动车子。
开到气派的大门口,降下车窗。保安走过来,眼神锐利地打量我和这辆奥迪
A8。
您好,去
A
区
9
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保安拿起对讲机核实了一下,然后才升起栏杆放行。
11.答案
小区里异常安静,道路宽阔整洁,两旁是精心修剪的花木和高大的乔木。
一栋栋风格各异的别墅掩映其中,透着低调的奢华。
我按照指示牌开到
A
区,找到了
9
栋。
这是一栋现代简约风格的三层别墅,巨大的落地窗透出里面温暖明亮的灯光。
院子不大,但打理得极好,种着几棵姿态优美的罗汉松。
院门开着。
我把车缓缓停在院门外的车道上。
刚停稳,苏院长就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舒适的深色家居服,脸上的严肃似乎也褪去了一些,但那股久居上位的气场依旧在。
他身后,跟着苏棠。
苏棠也换了衣服,一件简单的米白色亚麻连衣裙,长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边。
她脸上带着点温婉的笑意,看到我,眼神亮了一下。
爸,路上慢点。苏棠的声音很轻柔。
嗯,知道了。苏院长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我,没停留,径直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
我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发动车子,缓缓驶出这片静谧而昂贵的别墅区。
车子汇入外面喧嚣的车流,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车窗,在后座苏院长沉默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一路无话。
苏院长一直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轻点着膝盖。
过了好些时间,他才缓缓睁开眼。
后视镜里,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审视,却依旧深沉得让人难以捉摸。
他没有看路,只是看着后视镜里我的眼睛。
林飞。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安静的车厢里却格外清晰,上次问你的问题,想清楚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缩,握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够养他女儿吗
来了!
果然躲不过!
家人们,谁懂啊,当时的场景。
我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脑子飞快地转着,该怎么回答
认怂
还是硬着头皮……
无数个念头闪过,最终,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我放弃了所有粉饰和辩解。
实话,也许是最笨,但可能也是唯一的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声音,目光直视着后视镜里那双锐利的眼睛。
院长,说实话,不够。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我现在这点工资,别说养苏医生,连让她维持现在的生活水准都做不到。
后座的气压似乎又低了几分,我咬牙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知道自己什么情况。送外卖出身,没学历,没家底,就剩下点开车的本事和对路况的熟悉。
能在琴雅开车,有份稳定工作,我已经很知足,很感激了。
至于别的,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脸颊发烫,我不敢想,也没资格想。
苏医生……她很好,特别好。
但我很清楚,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轮胎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
苏院长依旧通过后视镜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
夭寿了!
夭寿了!
我紧张得要死。
过了足有半分钟,他才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移开了视线,重新靠回椅背,再次闭上了眼睛,只淡淡地抛下一句:
开车吧。
没有斥责,没有警告,甚至连一句评价都没有。
只有那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嗯,和一句开车吧。
我瞬间松懈下来,却又陷入更深的茫然。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院长那句开车吧之后,再没提过那个足以把我灵魂都震出窍的问题。
我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地库,把车擦得一尘不染,开得平稳如镜。
苏院长依旧话不多,坐在后座闭目养神或看文件。
只是偶尔,我能感觉到后视镜里那道目光停留的时间变长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若有所思的意味,不再是最初纯粹的审视和冰冷。
那目光像无形的探针,试图从我紧绷的后背、握着方向盘的手、甚至每一次平稳的刹车和加速里,解读出些什么。
我不敢有丝毫松懈,却也无法忽略心底悄然滋生的那点东西。
是对苏棠的想念。
像石缝里钻出的草芽,微弱却顽固。
每次在医院走廊与她擦肩而过时那短暂的眼神交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带着温度的笑意,都让那点草芽悄悄舒展一分。
我知道这是奢望,是自不量力,可人心,哪里是理智的缰绳能完全勒住的
和苏棠的联系,也仅限于微信里偶尔的、关于路况或者那家面馆新品的简短对话。
我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冰面,谁也不敢轻易踩上去。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
手机响了,是苏棠。
有空吗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
家里书房的顶灯坏了。我爸够不着,梯子又找不着……物业周末没人。方便的话,过来帮我换下灯泡
紧接着微信发来一个定位,还是松涛苑
A
区
9
栋。
去她家
换灯泡
苏院长也在家
这……
好。大概半小时后到。
我换上休闲衬衫,骑着电动车一路风驰电掣。
再次停在那栋别墅的院门外,心情比上次接苏院长时还要复杂百倍。
按响门铃,手心全是汗。
门开了。是苏棠。
她穿着浅蓝色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素面朝天,清清爽爽。
看到我,她脸上绽开一个轻松的笑容:这么快快进来!
客厅宽敞明亮,装修是简约的现代风格,低调中透着考究。空气里有淡淡的茶香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很干净。
苏院长没在客厅。
我爸在楼上书房看书呢,灯坏了,他嫌暗。苏棠指了指楼梯,灯泡我买好了,在玄关柜子上。
我拿起那盒
LED
灯泡,跟着她走上二楼。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得干干净净。
书房门虚掩着。
苏棠轻轻推开门:爸,林飞来了。
12.知足
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书柜,塞满了书籍。
苏院长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看一本精装书。
闻声,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我身上,点了点头:嗯,麻烦小林了。
不麻烦,院长。我赶紧应道。
顶灯在书桌正上方,位置挺高。
苏棠搬来一张看起来很结实的实木椅子。
这个够高吗
够了。
我脱了鞋,踩上椅子。
高度刚好。
拧开灯罩,卸下烧黑的旧灯泡。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我拧动螺丝的细微声响,还有苏院长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苏棠就站在椅子旁边,仰头看着,手里拿着新灯泡的包装盒。
小心点。她轻声说。
嗯。
我把新灯泡拧上去。
动作很慢,很稳。装好灯罩,从椅子上下来。
好了,开灯试试
苏棠走到门口,啪嗒一声按下了开关。
柔和的、明亮的光线瞬间充满了整个书房。
好了,真亮。苏棠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苏院长也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抬头看了看新换的顶灯,淡淡说了句:嗯,挺好。辛苦了。
应该的。我松了口气。
喝杯水再走吧苏棠说。
不了不了,我……我下意识地想拒绝,总觉得在苏院长面前待着压力太大。
喝一杯吧,跑一趟。苏院长却开口了。
他指了指书桌对面一张单人沙发,坐。
我只好硬着头皮坐下,身体绷得笔直。
苏棠很快端来两杯水,一杯放在苏院长手边,一杯递给我。
谢谢苏医生。
苏院长端起自己那杯水,慢慢喝了一口。
半晌,他才开口,话题却转得让我措手不及:
听苏棠说,你以前在工地干过还跑过仓库
我愣了一下,赶紧点头:是,院长。高中毕业就在工地上扛过水泥,后来在物流仓库也干过两年夜班。
嗯。苏院长放下水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工地和仓库,不比开车轻松吧
累多了。我实话实说,风吹日晒,都是力气活。
尤其是仓库夜班,冬天冷得骨头缝都疼,夏天闷得像蒸笼,还总得提防着货物出问题。
那怎么想着去送外卖了
送外卖时间相对自由点,挣得也多一点。我斟酌着词句。
就是风吹雨淋,危险系数高。
苏院长靠在宽大的皮椅里,手指交叉放在腹部,静静地听着。
风吹雨淋,工地仓库不也一样他反问了一句,挣得多的前提,是拿命拼单子,抢时间,闯红灯。
我哑口无言。他说得没错。
送外卖,看似自由,实则是在刀尖上跳舞,用时间和危险换钱。
现在这份工作,你觉得怎么样他话锋一转。
很好,很稳定。我立刻回答,不用争分夺秒,按时上下班,工资按时发。
我很知足。
知足……苏院长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
你说得对,人就是要知足啊!
然后,他重新拿起桌上的老花镜戴上,目光落回摊开的书页上。
小棠,替我送送小林。他头也没抬地说。
这……就是结束了
我有点懵,连忙站起身:院长您忙,我先走了。
嗯。苏院长应了一声。
苏棠送我下楼,走到门口。
我爸他没别的意思。她轻声说,带着点解释的意味,他就是习惯性地了解一下。
我明白。我点点头。
走出别墅院门,傍晚的风带着凉意。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点因为踏入这扇门而滋生的、隐秘的、不切实际的期待,被苏院长的态度彻底干没了。
现实,冰冷而坚硬。
我跨上电动车,拧动车把。
车子驶离这片宁静奢华的别墅区,汇入喧嚣的霓虹灯火。
够养他女儿吗
答案不言而喻。
苏院长的态度,就是答案。
心沉到了谷底,却又奇异地踏实了。
认清现实,也好!
之后的日子里,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开车更加一丝不苟,对王队长的吩咐更是言听计从。
那份知足,成了支撑我的唯一信念。
至于苏棠……那份念想,被我死死摁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不敢触碰。
这天下午,送苏院长去参加一个慈善宴会。
宴会设在市中心一家顶级酒店。
我把车停在酒店指定的贵宾通道外,等苏院长出来。
车窗降下一条缝,晚风吹进来,带着暖意和酒店花园里飘来的花香。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个陌生号码。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以为是罗美薇换了号码又来纠缠。
皱着眉还是接起:喂
喂,林飞电话那头是个流里流气的男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罗强!
是我。我的声音瞬间冷了下去。
什么事
嘿嘿,姐夫……哦不,前姐夫。
罗强在那边阴阳怪气地笑着,背景音嘈杂,像是在某个混乱的场所。
最近混得不错啊。
听说傍上院长千金了
啧啧,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没心情跟他废话。
爽快!罗强嘿嘿一笑,语气陡然变得凶狠,哥们儿最近手头紧得厉害,想跟你借点钱花花!
没钱。我干脆利落。
没钱罗强声音拔高,带着威胁,林飞,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现在穿上狗皮,开上四个圈儿,就人模狗样了
老子告诉你,你那些破事,老子门儿清。
我能有什么破事我冷笑。
哟呵装傻罗强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恶毒的得意。
那我可得帮你回忆回忆。
当年在工地,你为了加班费,跟工头发生争执,进了局子这事儿,你忘了
还有,你供我姐读书那几年,你那个穷酸样儿,连给我姐买个像样包的钱都没有!她跟着你受了多少委屈
这些,你说要是让那位高高在上的苏大小姐知道了,她会怎么看你这个『稳重可靠』的司机
嗯
我的心猛地一沉。
工地打架那件事,是刚出社会时年轻气盛犯的浑。
虽然是正当防卫,但一直是我心底一道不愿揭开的疤。
他怎么会知道是罗美薇告诉他的
还有呢!罗强像是抓住了我的痛脚,更加得意,我姐当年为你打过胎!就在琴雅医院,那张手术单子,我可还留着呢!
啧啧,林飞,你说这要是捅出去,苏院长会怎么想
他还会让你这个『前科累累』『始乱终弃』的货色,靠近他的宝贝女儿吗
13.勒索
堕胎单!
我瞬间有些失去理智。
从我跟罗美薇在一起,她就没怎么让我碰过,又怎么可能会堕胎
所以,她在那个时候外面就有人了
我瞬间觉得自己的头上是青青草原。
罗强!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是把你姐跟别人堕胎的单子偷出来了吧
少血口喷人。
我姐姐冰清玉洁,为你守身如玉。就是你,没跑了。
罗强狞笑五十万!现金!明天中午十二点,城西废弃的钢厂后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单子,给你!保证干干净净!
五十万你他妈疯了我低吼出声。
嫌多罗强语气更加凶狠。
林飞,老子告诉你,这是封口费。
买你下半辈子的前程。买你攀高枝的美梦。
五十万,买琴雅医院院长女婿的前程,便宜死你了。
少一个子儿,你就等着身败名裂,滚回你的出租屋继续送外卖吧。
休想。我对着电话怒吼,我绝对不会向你妥协。
呵呵,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苏院长,你等着吧。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我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冷汗,耳边嗡嗡作响。
巨大的恐慌和愤怒像两股巨浪,猛烈地冲击着我,几乎要将我吞噬。
五十万!
我去哪里弄五十万
就算把命卖了也凑不齐。
可如果不给……罗强那个疯子,他真干得出来。
他会毁了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这份体面的工作,毁了我在苏棠眼里可能仅存的那一点点形象。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晚上九点钟。
贵宾通道的玻璃门无声地滑开了。
苏院长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刚刚结束晚宴,脸上带着一丝应酬后的疲惫。
他身边跟着几位同样衣着光鲜的人物,还有王队长。
我强压下脸上的惊惶,迅速拉开车门,站得笔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苏院长和那几位客人握手告别。王队长快步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小林,开车门。
我赶紧拉开后座车门。
苏院长弯腰准备上车,动作却顿了一下。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紧绷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
我的心跳瞬间飙到了嗓子眼。
他都知道了
还是他能看出来什么
苏院长没上车,反而站直了身体,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晚宴的喧嚣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王队长和其他人都察觉到了异常,疑惑地看向这边。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压力压垮时,苏院长却缓缓开口了。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飞。
明天上午,别出车了。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说完,他不再看我,弯腰坐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
王队长示意我开车。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手脚僵硬地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
车子平稳地驶离酒店,汇入车流。
后视镜里,苏院长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
那句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像是一纸冰冷的判决书。
他要处理我了,因为罗强的勒索
还是因为他终于觉得,我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麻烦,不配出现在他和他女儿的世界里
明天……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扫地出门
还是更糟
车子开到医院行政楼。
苏院长下车,径直走向电梯,没再回头。
我把车开回地库,停好。
坐在驾驶座上,久久没有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震了一下。不是电话,是微信视频通话。
[苏棠]
到家了吗看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听着苏棠关切的话,眼眶突然一阵酸涩。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我]
没事,刚送完院长回来。有点累。
[苏棠]
嗯,早点休息。别想太多。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真的吗
我靠在冰冷的座椅上,闭上眼。
明天……明天会好吗
这一夜,辗转反侧。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
对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换上司机制服,对着镜子,努力想把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提前半小时到了医院。
行政楼里还很安静。
我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外那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安静等待。
八点整。
走廊尽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苏院长来了。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王队长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下意识地立正站好,垂下了视线。
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下。
院长早。
嗯。苏院长应了一声,径直掏出钥匙,打开了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
王队,九点的会帮我推迟半小时。苏院长一边走进去,一边对王队长说。
好的院长。王队长应道,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带着点同情,然后转身离开。
门,在我面前敞开着。
进来,把门关上。苏院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不出情绪。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迈进了这间象征着权力和威严的办公室。
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办公室很大,光线明亮。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医院郁郁葱葱的景观。
苏院长把公文包放在一旁,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桌上一个精致的紫砂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
我站在距离办公桌几米远的地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终于,苏院长放下了茶杯。
他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我身上,直直地刺过来。
有个叫罗强的人给我打电话了。
你应该认识他吧。
他是不是也给你打电话了
轰——
果然!
他知道了!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
我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解释,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14.坦白
勒索你五十万苏院长继续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用你工地打架的旧事,还有……他顿了一下,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上次来这里闹事女人的堕胎单
羞愧、愤怒、难堪……所有复杂的情绪轰然炸开。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
院长!我…我没有。那孩子…那孩子不是我的。
巨大的羞愧和愤怒灼烧着我,脸颊滚烫,后背却冷汗涔涔。
不是你的苏院长重复了一遍。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进宽大的真皮椅背里,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接着说。
罗美薇堕胎这件事我并不知情。我艰难地吞咽着,声音干涩发紧。
那段时间我俩并未在一起。
说来惭愧,要不是罗强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她那时就已经在外面有人了。
我自己说得都感觉无地自容了,罗美薇这个女人竟然从那么早就开始欺骗我了。
我做人真的是太失败了。
苏院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所以。苏院长缓缓开口,目光锐利如刀,罗强拿着这张单子,勒索你五十万用这个……根本不是你的『罪证』
是!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院长!那张单子只能证明罗美薇做过手术,根本证明不了孩子是谁的。
罗强他就是在讹诈,他就是吸血鬼。
他们…
够了。
苏院长淡淡地打断了我汹涌的控诉。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一丝清晰的疲惫。那疲惫不是因为我,更像是面对一桩令人厌恶的、却又不得不处理的麻烦事。
他不再看我,伸手拿起办公桌上那部黑色的固定电话,拨通王队的电话。
小王,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恢复了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带两个人,去保卫科监控室。查一下昨天下午五点半到六点半之间,所有进出医院的可疑人员记录,重点查一个叫罗强的,有寻衅滋事前科。动作要快。
是!院长!马上办!王队长利落的声音从话筒里隐约传来。
苏院长挂了电话,重新靠回椅背。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他拿起桌上的紫砂茶杯,又喝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僵立在原地,像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苏院长让人去查监控和记录他信我还是……只是为了确认罗强勒索的证据
巨大的不安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在我胸腔里疯狂撕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苏院长沉声道。
门开了。王队长手里拿着一个
U
盘和一份打印的文件,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完成任务后的紧绷。
院长。
监控拷贝好了,很清晰。记录也查了。昨天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目标人物罗强,确实在正门口徘徊了将近二十分钟,形迹可疑,一直在打电话。
六点零五分,他试图混进行政楼办公区,被保安拦下盘问了几句,没放行,就在行政楼口外面又晃悠了十几分钟,六点二十分左右离开。
知道了。苏院长声音冷得像冰,东西留下,你先出去。
是,院长。王队长应声,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苏院长。
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苏院长拿起那个
U
盘,在指尖把玩了一下,目光终于重新落在我身上。
罗强那小子本来还打算把我拦住。
若是证据链完整,够他在里面待一阵子了。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他要处理罗强
为了我
院长…我…巨大的冲击让我语无伦次。
这事,你不用管了。苏院长打断我,语气不容置喙,医院的法务部会跟进。保证他以后没机会再来骚扰你。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的司机制服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随即,他拉开办公桌右手边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那抽屉很深,里面似乎没放什么文件,只有一个小东西。
他伸手进去,拿出了一把黄铜质地的钥匙。
苏院长拿着那把钥匙,放在宽大的红木桌面上,用指尖轻轻推了一下。
黄钥匙在光滑的桌面上滑动了一小段距离,停在了靠近我这一侧的桌沿。
这个。
松涛苑
A
区
9
栋的备用钥匙。
门锁有点老了,开关不太灵活。你拿着,以后换灯泡、修水管什么的,方便点。
松涛苑
A
区
9
栋
苏棠家
我彻底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把黄铜钥匙。
给我……苏棠家的钥匙
让我以后……方便去换灯泡修水管
这……这是什么意思
苏院长……他刚刚雷霆手段处理了罗强的勒索,现在又轻描淡写地递给我他家的钥匙
这巨大的反差,这无法理解的举动……让我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苏院长。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审视,有一丝未消的余怒,甚至…在那最深处,似乎还有一点点极其隐晦的、近乎于认命的…接纳
他什么都没说。没有解释,没有叮嘱,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递出的不是一把通往他家门的钥匙,而只是一把普通的、修锁用的工具。
他只是重新拿起桌上的文件,低下头,开始翻阅,用行动下达了无声的逐客令。
我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那把钥匙,把它紧紧攥在手心。
谢谢…院长。
苏院长没有抬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嗯。
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走廊里空无一人。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
松涛苑
A
区
9
栋……
苏棠…
这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罗强的疯狂勒索,苏院长的雷霆手段,还有这把莫名其妙的钥匙……
15.欺骗
晚上在出租屋,我接到了王队长的电话。
小林!在哪呢刚接到派出所电话。
罗强那小子,栽了。人赃俱获!
当场从他身上搜出了伪造的医院单据和一叠偷拍的照片,现在正铐在局子里啃馒头呢。
妈的,痛快。让他再蹦跶!
罗强……在看守所啃馒头
我握着电话,听着王队长在那边兴奋地描述着罗强的狼狈,目光却死死盯着掌心那把钥匙。
罗强的下场对我来说会不会也是某种警告
苏棠家…修水管…换灯泡…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猛地袭来。
我拿着钥匙翻来覆去地观看。
不能去。
至少现在不能。
我把钥匙小心地放进制服内袋。
每天开车、擦车、接送苏院长。
他坐在后座,闭目养神或看文件,仿佛那天办公室里的钥匙交接从未发生。
苏棠在医院里见到我,依旧是点头、微笑,眼神平静温和。
我们之间隔着那层薄冰,谁也没有主动去碰触钥匙的话题。那条白毛巾依旧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的床头,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锚点。
罗美薇的沉寂,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我知道,罗强进去了,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一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傍晚,我刚把车停回地库,手机就疯了似的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薇薇两个字。
林飞!林飞!!罗美薇带着哭腔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嘶喊。
是你!
是你对不对
是你害我弟弟进去的,是不是
她果然知道了。
说话啊!你说话!她歇斯底里地哭嚎。
我弟弟怎么你了,啊
他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要点钱花。你至于把他往死里整吗
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白眼狼!你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跪着求我别走的
现在你攀上高枝了,就想把我们一脚踢开你做梦!!
罗美薇。
你弟弟勒索、伪造证据、扰乱秩序,证据确凿。
他进去,是他咎由自取。跟我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放屁。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勾搭上那个姓苏的狐狸精,我弟弟会去找你吗
都是你,是你毁了他,毁了我们家。
林飞,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要是不把我弟弟弄出来,我就去死,我死给你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皱着眉,把手机拿远了一些,任由她在那边发泄。
说完了
说完了就挂了吧。你弟弟的事,法律说了算。至于你
好自为之。
我们复合吧林飞!她突然喊道,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只要你把我弟弟弄出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马上跟那个男人断干净,我们结婚,我给你生孩子。
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林飞,求你了。看在我们七年的份上。你救救我弟弟,救救我们家吧。
她的哭诉带着一种迟来的、廉价的悔意。
复合结婚生孩子
晚了。我对着话筒,只吐出两个字。
她把电话挂了。
下班时间早过了。
地库里只剩下我这辆车。
我换下制服,穿上自己的旧外套,走到地库出口,脚步却猛地顿住。
地库门口跪着一个身影。
是罗美薇。
她仰着头,死死盯着医院行政楼的方向,眼神空洞而绝望,嘴唇哆嗦着。
七年前火车站那个红着眼圈、对未来充满不安却又有几分期冀的女孩,和眼前这个跪在这里、为了勒索犯弟弟抛弃所有尊严的女人,两张面孔在我脑海里疯狂重叠、撕裂,最终只剩下强烈的陌生感和疲惫。
不能再纠缠下去了。
转过身,重新走回地库的阴影里,步履坚定。
目标明确,松涛苑
A
区
9
栋。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我把车子最终停在
9
栋院门外的车道上。
熄火,几步跑到院门前,掏出那把黄铜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
有些涩。
什么情况
咋这么难开呢!
我忙活半天,用力一拧。
还是没打开。
就在这时,里面的人似乎被惊动了。
苏棠站在门口。
她穿着米白色的家居服,手里还拿着一块擦头发的毛巾,显然刚洗完澡。
看到我,她明显愣了一下,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林飞她的声音带着疑惑,随即目光落在我手里还插在院门锁孔上的黄铜钥匙上,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我…
是来换锁芯的。
换锁芯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
她没有立刻让我进去,也没有关上院门,只是微微侧了侧身,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院门外的小雨。
嗯。
院长说……门锁有点老了。这借口拙劣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松涛苑的别墅,怎么可能会有老到需要随时更换锁芯的门
苏棠没戳破。
她沉默了几秒。
先进来吧。她小跑出去为我打开院门,引我进来。
鞋柜里有拖鞋,苏棠指了指旁边,湿衣服脱了放门口衣帽架上吧。她转身走向客厅,步履轻盈,我去拿条干毛巾。
我换上干燥的拖鞋,脱下冰冷的外套,挂在门口衣帽架上。
苏棠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条厚实柔软的白色浴巾。
擦擦。她递过来,眼神扫过我湿漉漉的头发和贴在身上的衬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吧,就在走廊右边第一间。
里面有干净的浴袍。
谢谢。我接过浴巾,温软的触感包裹着冰冷的手。
按照她的指引,推开走廊右边第一扇门。
我拧开水龙头,用温热的水狠狠搓了几把脸,试图驱散脸上的冰冷和心头的慌乱。
走出洗手间,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
苏棠坐在宽大的米白色布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看到我出来,她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坐吧。
我依言坐下。
锁芯呢苏棠忽然开口。
我猛地一僵。
锁芯
我哪有什么锁芯。
那只是个蹩脚至极的借口!
呃呃呃…
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
我爸给你的那把钥匙。
是前年换大门时淘汰下来的旧锁配套的钥匙。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所有的侥幸和伪装!
旧锁的钥匙
苏院长给我的……是一把早就打不开新锁的钥匙
16.转机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他什么意思
耍我
用一把打不开门的钥匙,来试探我的反应
来敲打我认清自己永远是个外人
苏棠轻轻放下牛奶杯,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那把锁。她缓缓开口,早就换了。换下来的旧锁芯,就在地下室的工具箱里放着。
所以。她顿了顿,你冒这么大的雨跑过来,是为了换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旧锁芯
所有的借口都被撕得粉碎。
还能说什么
解释罗美薇的疯狂
解释我拿着这把废钥匙仓皇逃到这里寻求一丝庇护的可笑
解释我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卑微的念想
爸爸,您是在逼我做出抉择吗
苏棠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她站起身,走到客厅角落一个嵌入墙体的储物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工具箱和收纳盒。
她弯腰,从其中一个工具箱里,拿出了一个用透明塑料袋密封好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物件。
那是一个圆柱形的、带着复杂齿轮结构的金属锁芯。
她拿着那个崭新的锁芯,走回沙发边,在我面前停下脚步。
然后,伸出手。
那只白皙纤细的手,没有去拿我紧攥在手里的、那把无用的旧钥匙。
而是轻轻地、坚定地,覆在了我的拳头上。
温热的、柔软的触感,瞬间传递过来。
我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狼狈和惊愕。
新的锁芯在这里。
拿着。
她握着我的手,然后把那个崭新的、沉甸甸的金属锁芯,稳稳地放进了我的掌心。
要换,苏棠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就换这个新的吧。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苏棠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只留下一点温软的余温。
我低头看着掌心的锁芯,各种情绪交杂。
我…
……不会换锁芯。
苏棠看着我,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终于清晰了一点,像雨夜里悄然绽放的白色小花。
嗯,她点点头,没关系。明天我找物业师傅来换。
饿吗她忽然问我。
不……还好。我下意识回答。
其实折腾到现在,胃里早就空空如也。
我饿了。她站起身,走向开放式的厨房,下了台手术,饿得前胸贴后背。煮点面吧清汤面,很快。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熟练地打开冰箱,拿出鸡蛋、小葱,又找出挂面。
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在宽敞的厨房里响起,带着一种温馨的烟火气。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在暖光下忙碌,水流声、切葱花的细碎声响、热油煎蛋的滋滋声……
这些平凡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心里觉得很安稳。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端上了小餐桌。
清澈的汤底,雪白的面条,卧着金黄的煎蛋,撒着碧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过来吃。苏棠拉开椅子坐下,递给我一双筷子。
面条很普通,甚至有点清淡。但吸溜着温热的汤面,暖意从喉咙一直熨帖到胃里,再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吃得很快,几乎没怎么抬头。
慢点吃,苏棠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又没人跟你抢。
我这才放慢了速度,抬起头,撞上她含着笑意的眼睛。
灯光落在她眼底,像揉碎的星光。
好吃吗她问。
好吃。我用力点头,是真心话。比外卖的拉面强一百倍。
那就好。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那碗面。
吃完面,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
苏棠收拾了碗筷后,把外套递给我。
雨小了,路上小心点。
嗯。我接过外套,指尖碰到她的手指,温热的触感一触即分。
我推开院门。
雨后清冽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雨真的小了,细密的雨丝在路灯的光晕里飘洒,像一层朦胧的纱。
苏棠。我站在院门口,回头认真看她。
她站在玄关温暖的灯光里,倚着门框,安静地看着我。
我喜欢你。这三个字说出来,轻飘飘的,却承载着千言万语。
苏棠微微歪了下头,没接话茬。
下次,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促狭,记得带工具。
我的脸腾地一下热了。
那把无用的旧钥匙和崭新的锁芯,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点笨拙暖意的秘密。
好。我低声应道,转身走进了细密的雨幕中。脚步轻快了许多。
日子像是被重新注入了色彩,缓慢而真实地流淌。
那场雨和松涛苑的夜晚,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
我和苏棠之间那层薄冰,悄然融化。
我们不再刻意避开对方的目光,不再小心翼翼地维持距离。
医院走廊里的点头微笑,眼神交汇时那点默契的暖意,都变得自然起来。
真正的变化,是那把钥匙之后的几天。
苏院长把我叫进办公室,没提锁芯,也没提罗美薇,只是递给我一份文件。
车队这边,缺个管车辆调度和维护的副组长,
你先兼着。待遇按副组长的走。具体事务王队长会带你。
我捏着那份薄薄的任命通知,指尖微微发烫。
副组长
这意味着我不再仅仅是个司机。
更高的工资,更稳定的位置,更清晰的上升路径。
谢谢院长!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嗯。苏院长从文件上抬起头,目光扫过我,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好干。别辜负……她。
是!
走出办公室,看着通知单上副组长三个字,心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被一种踏实的、向上的力量顶了起来。
这份认可,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工作更忙了。
除了开车,还要协调车辆调度,盯着维修保养,处理一些琐碎的行政事务。
但忙得充实,忙得有奔头。
和苏棠的联系,也从医院的偶遇,延伸到了更日常的角落。
微信里不再只有路况和面馆新品。
[苏棠]
明天降温,有雨。你车里常备的那把伞太小,挡不住。玄关柜子下层,有把大的黑色长柄伞。
(附带一张打开玄关柜的照片,一把崭新的长柄伞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
收到。谢苏医生。
[苏棠]
老李面馆旁边新开了家川菜小馆,据说水煮鱼不错。王主任他们赞不绝口。(附带一张看起来就让人流口水的水煮鱼照片)
[我]
收到。晚上去试试毒。(一个小时后,附带一张光盘的照片,以及一个竖起的大拇指表情)
[苏棠]
毒发身亡了(一个偷笑的表情)
[我]
报告苏医生,经鉴定,此毒甚美。可常服。(一个严肃的敬礼表情)
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没有刻意制造的浪漫,只有细水长流的关心和分享。
17.甜蜜
这天下午,送一位副院长去分院会诊。
回来路上有点堵,到医院时已近傍晚。
把车停好,刚走进行政楼大厅,就看到苏棠从电梯里出来。
她穿着白大褂,外面套了件浅驼色的风衣,步履匆匆,似乎刚结束查房。身边还跟着两个抱着病历夹的年轻医生。
苏医生。我停下脚步,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苏棠也看到了我,脚步未停,只是对我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职业化的浅笑:林组长。
她身边的年轻医生也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手里拿着的那份厚厚的蓝色病历夹,似乎不经意地朝我这边倾斜了一下。
一个薄薄的、对折的、印着彩色图案的硬纸片,从病历夹的封页里滑落出来,轻飘飘地掉在我脚边的光洁大理石地面上。
我下意识地弯腰捡起。
是一张温泉度假村的宣传单页。设计精美,图片上是氤氲着热气的露天温泉池,背景是层峦叠嶂的青山。
单页背面,印着套餐价格和预约电话。
我捏着那张单页,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苏棠。
她已经走出了几步远,似乎毫无察觉,正侧头和身边的年轻医生低声交代着什么。
我低头,再次看向手里的温泉单页。目光落在单页正下方,那行手写的、极其清秀工整的小字上:
双人私汤套餐预约号:A207有效期至本月底。
(周末可用)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骤然漏跳一拍。
双人私汤套餐
预约号
周末可用
她……是故意的吗
我猛地抬头,苏棠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旋转门后,汇入外面下班的人流中。
那句手写的双人私汤套餐·周末可用像带着钩子,把我的心悬到了半空。
故意的
还是真的不小心掉了
行政楼大厅人来人往,下班的人潮步履匆匆。
我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原地,直到王队长的大嗓门在背后响起。
小林,杵这儿当门神呢
车钥匙给我,明天院长一早去机场!
我猛地回过神,把温泉单页飞快地塞进制服口袋,王队。转身把车钥匙递过去。
王队长接过钥匙,狐疑地上下打量我:脸怎么这么红
发烧了
没……有点热。我含糊过去,我先走了王队。
去吧去吧!王队长摆摆手,没在意。
走出医院大门,傍晚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燥热。
我拿出手机,点开苏棠的微信对话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打了几行字,又删掉。
问她
太刻意了。
装不知道
万一……万一她真是无意的呢
那张预约券岂不是浪费了
犹豫再三,最终只发了一句:
[我]
东西掉了。(附带一张温泉宣传单页正面的照片,刻意避开了背面手写的内容)
发送。
心悬着。
等了几分钟,手机很安静。
她没看到
还是看到了……故意不回
揣着满腹心思回到出租屋。
床头柜上,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毛巾,在昏暗的光线下,安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我走过去,拿起毛巾,柔软的触感带着熟悉的、属于苏棠的气息。
手机终于震了一下。
[苏棠]
哦。
[苏棠]
别人塞给我的广告,没用。你处理了吧。
没用
广告
可背面明明有手写的预约号!
我看着那行冷淡的你处理了吧,心里那点小火苗噗嗤一下,被浇了个透心凉。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吧
她那样的人,怎么会……
就在失落感快要淹没我的时候,手机又震了一下。
[苏棠]
不过……
[苏棠]
如果你觉得扔掉可惜,周末天气好像不错。
[苏棠]
泡温泉,据说对缓解肌肉劳损和精神紧张有点效果。
后面跟着一个笑脸符号。
轰——
刚刚熄灭的小火苗,瞬间死灰复燃,燃成了燎原大火。
心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再次汹涌而上。
她看到了!
她故意的!
她甚至……在约我!
我攥着手机,在原地转了两圈,像个第一次收到情书的毛头小子。
出租屋狭小的空间似乎都亮堂了起来。
[我]
收到!
[我]
坚决执行苏医生医嘱!
[我]
保证完成任务!(附带一个疯狂点头的严肃表情包)
周末。
天气果然如苏棠所说,晴空万里。
我换上了唯一一套像样的休闲装,对着镜子刮了胡子,头发用水勉强压了压。
看着镜子里带着风霜痕迹却眼神清亮的自己,深吸一口气。
出门,目的地,城郊的云栖温泉度假村。
度假村依山而建,环境清幽。
停好电动车,走到气派的大堂门口,心里又开始打鼓。
里面出入的人,大多衣着光鲜,气质不凡。
我这一身,显得格格不入。
正犹豫着,一个穿着制服的门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标准的微笑:先生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有。我拿出手机,翻出那张温泉单页的照片,指着背面的预约号,A207。
门童看了一眼,笑容不变,好的先生,双人私汤
A207。苏小姐已经提前到了,在里面的茶歇区等您。请跟我来。
苏小姐
她已经到了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跟着门童穿过装修雅致的大堂,来到一个安静的茶歇区。
靠窗的位置,苏棠正坐在那里。
她穿了一条质地柔软的浅杏色连衣裙,款式简单大方,衬得她肤色白皙,气质温婉。
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优美的颈项。
她面前放着一杯清茶,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柔和得不可思议。
门童轻声示意了一下便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不敢上前。
眼前的苏棠,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画,美好得不真实。
似乎是感应到我的目光,她抬起头。
看到我,那双清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嘴角弯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朝我招了招手。
我快步走过去。
等很久了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刚到一会儿。她把手机放下,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林组长今天……很精神。
我的脸又有点热,比不上苏医生。
18.在一起
服务生适时地送来了温水和毛巾。
苏棠拿起桌上的温泉套餐介绍册,自然地递给我:看看私汤在后面的半山,走过去要一小段路,风景很好。
我们一边看介绍册,一边小声讨论着选哪个汤池。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周围是低声交谈的其他客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花草的芬芳。
气氛轻松而自然,仿佛我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服务生引领着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铺着鹅卵石的回廊。
回廊两侧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和精心打理的花圃,空气清新湿润。
回廊尽头,是一扇古朴的木门。
A207
私汤到了,两位请进。更衣室在里面,浴袍和用品都已备好。有任何需要请按服务铃。服务生推开木门,恭敬地退开。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的院落。
院落中央,是一个用天然石块垒砌的不规则形状温泉池,池水清澈见底,氤氲着乳白色的热气。
环境不错。苏棠走进小院,环顾四周,满意地点点头。
嗯。我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褪去了医院里的干练,此刻在温泉热气映衬下的她,又是不一样的风采。
我去换衣服。她指了指旁边一扇小门。
好。我走向另一扇门。
更衣室里很干净,挂着崭新的白色浴袍和毛巾。
我磨蹭着换好浴袍,对着镜子深吸了几口气,才推门出去。
苏棠已经泡在池子里了。
温泉水没到她胸口,白色的雾气在她周围缭绕。
她闭着眼睛,头微微后仰,靠在光滑的石壁上,乌黑的发丝有几缕被打湿了,贴在光洁的颈侧。
听到动静,她睁开眼。
水汽让她的眼眸看起来更加湿润明亮。
水很好,下来吧。她声音带着点慵懒。
我小心翼翼地顺着石阶踏入池中。
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山间的微凉,每一个毛孔都舒服得张开了。
我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温泉水刚好没过肩膀。
舒服吗苏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嗯。我睁开眼,侧头看她。
她也正看着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被水汽蒸腾得脸颊微红,像初熟的桃子。
这里,她指了指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声音很轻,像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雨天只不过,是反过来的。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是啊,那天是冰冷的雨,这里是温暖的泉。
那天是狼狈的逃离和一条毛巾的感动,这里是静谧的相守和一池热泉的熨帖。
时间仿佛画了一个温暖的圆。
那天。我低声说,看着池水表面氤氲的热气,谢谢你……还有,毛巾。
苏棠轻轻搅动着身前的温泉水,漾开一圈圈涟漪:也谢谢你的锁芯。
她抬起眼,眼底带着狡黠的笑意,虽然没换成。
我们都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小院里回荡,轻松而愉悦。
那些曾经的狼狈和试探,在氤氲的热气里,都化作了心照不宣的暖意。
阳光,温泉,山色。
还有身边,触手可及的温暖。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医院里的趣事,聊车队里王队长的大嗓门,聊老李面馆的新浇头。
话题轻松跳跃,像温泉池里偶尔冒起的气泡。
对了。苏棠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池边的小几上拿过一个密封的防水袋,从里面拿出手机,划拉了几下,递到我面前,看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
拍的是一张办公桌的一角。桌上是堆积如山的文件,但照片的焦点,是文件旁边一个格格不入的东西,一个洗得干干净净、擦得锃亮的、印着外卖平台
Logo
的旧头盔。
我的头盔。
这……我愣住了。
我爸拍的。苏棠收回手机,嘴角噙着笑,昨天下午,他『路过』车队办公室,说是看看车辆保养记录。
然后,就拍到了这个。
苏院长
他看到了
还特意拍了照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还夹杂着一点被长辈抓包的窘迫。
他说,苏棠模仿着苏院长那种低沉平稳的语气,装备保养得不错。
念旧,是好事。
念旧,是好事。
苏院长他认可了我的过去
我看着苏棠眼底促狭的笑意,再看看池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那个曾经在工地上扛水泥、在仓库熬夜、在风雨里送外卖的林飞,那个被罗美薇一家榨干、被生活反复捶打的林飞,此刻泡在温暖的泉水里,被苏院长那样的人评价念旧是好事……
替我谢谢院长。我声音有点哑。
谢什么苏棠轻轻撩起一捧水,温热的水珠顺着她白皙的手臂滑落,他只是说了句实话。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沉静的温柔,你本来,就很好。
你本来,就很好。
简单的五个字,像温泉深处涌出的暖流,所有的自卑,所有的惶惑,在这一刻,被这温热的泉水和她眼底的肯定,温柔地冲刷、抚平。
阳光透过氤氲的水汽,在她发梢跳跃。
我看着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沉重的过去,真的在离我远去。
而新的、温暖的、带着光亮的未来,就在这一池清澈见底的温泉里,触手可及。
云栖温泉那方私密小院的氤氲热气,像是某种无形的粘合剂,将我和苏棠之间最后一点若即若离的距离彻底蒸腾消散。
日子不再是单调的开车、送人、等指令,开始有了温润的底色和踏实的期待。
车队副组长的位置坐稳了。
王队长虽然依旧大嗓门,但眼神里多了份兄弟般的认可。
苏院长坐在后座少了些沉默寡言,偶尔会问几句车辆调度或者维修保养的事,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审视。
那把早已失效的黄铜旧钥匙,被我珍而重之地收进了抽屉最深处,和那条洗得发白却永远柔软的白毛巾放在一起。
它们是起点,是锚点。
而松涛苑
A
区
9
栋那把真正能打开院门的新钥匙,则被苏棠在一个寻常的周末傍晚,像递一颗糖一样,自然地放在了我手心。
省得你下次来修水管,还得等我开门。她语气轻松。
没有惊心动魄的告白,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
只有这串沉甸甸的金属,和钥匙圈上那个新挂上去的、小小的、穿着白大褂的卡通医生挂件。
一切尽在不言中。
19.致敬美好
后来我搬出了那间弥漫着霉味和方便面调料包气息的出租屋。
告别时,房东老太太絮絮叨叨:小伙子,总算熬出头啦那姑娘一看就是好人家的……
我笑了笑,没解释,只是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角落里那个积灰的外卖箱,被我仔细擦净,收了起来。
它承载过最狼狈的风雨,也见证过最初的温暖。
苏棠开着一辆小巧灵动的白色城市
SUV
来接我。
空间够吗她帮我拉开后备箱。
够。我把不多的行李放进去。
车子驶离破旧的老街区,汇入城市璀璨的车流。
苏棠打开了车载音响,轻柔的钢琴曲流淌出来。
她侧头看了我一眼,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笑容温煦。
欢迎回家,林组长。
家。
这个字眼,带着松涛苑干净空气的味道,带着厨房飘出的食物香气,带着书房里沉静的灯光,沉甸甸地落进了心底。
生活有了新的节奏。
清晨,我开车送苏棠去医院。
傍晚,我俩谁先下班谁就钻进厨房,摸索着做点简单的饭菜。
我笨拙地切着土豆丝,她在一旁指点江山,笑声常常盖过锅铲的碰撞。
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一起挤在老李面馆油腻却温暖的小桌旁,或者探索苏棠发现的、藏在城市角落里的各种小馆子。
日子平淡,却充满了细碎的、真实的暖意。
那条白毛巾,从我的床头,转移到了松涛苑主卧浴室的毛巾架上。
旁边,挂着苏棠那条柔软的浅粉色毛巾。一白一粉,安静地依偎着。
苏院长对我们的同居状态保持了沉默的默许。
只是在一次家庭晚餐时,他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车队那边新提的商务车,磨合期过了
小林你开过感觉怎么样
动力足,底盘稳,隔音特别好。我如实回答。
嗯。苏院长点点头,夹了一筷子清蒸鱼,那车以后就固定你开吧。
接送我和小棠,还有……家里其他人,都方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和苏棠,空间大点,好。
家里其他人和空间大点好,这近乎直白的暗示,让正在喝汤的苏棠呛了一下,脸瞬间红透。
知道了,爸。苏棠小声嘟囔了一句,飞快地给我夹了一块排骨,快吃!
时间不紧不慢地滑向深秋。
一个周末,我和苏棠窝在松涛苑客厅的沙发里,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婚礼策划册。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暖洋洋的。茶几上散落着各种请柬的样稿、场地的照片。
这个场地怎么样
背靠西山,秋天层林尽染,拍照应该很好看。苏棠指着一处户外草坪的照片。
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是王队长打来的。
小林!看本地新闻快讯。
大瓜!!
我疑惑地拿起平板,点开本地新闻推送。
一条加粗的标题瞬间跳入眼帘:
学术丑闻!**大学惊爆论文造假门!
心里咯噔一下!
手指滑动,新闻内容快速展开。
报道直指**大学内部近期进行的一次学术审查,发现数篇核心期刊论文存在严重的数据篡改和抄袭行为。
主要涉事人赫然指向了罗美薇。
报道还提到,匿名举报材料详实,证据链清晰,涉事论文已被期刊撤回,学术委员会已启动严厉调查程序,相关涉事人目前已被停职,接受进一步审查。
新闻配图是一张罗美薇的旧照,眼神高傲,与文字描述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我沉默地看着新闻里罗美薇的照片。
七年供养,酒店背叛,雨夜哭求,看守所里的弟弟……所有的画面最终定格在这条冰冷的新闻标题上。
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快意恩仇,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一丝淡淡的、物是人非的喟叹。
怎么了苏棠放下婚礼册,关切地看过来。
我把平板递给她。她快速扫过新闻,眉头微微蹙起。
都过去了。苏棠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
她拿起茶几上一张设计精美的请柬样稿,素雅的米白色卡纸。内页空白处,用她清秀的笔迹写着我们的名字和婚礼日期。
这个设计,喜欢吗她轻声问,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对未来的期冀。
喜欢。我反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那些过往的阴霾,在这一刻,被眼前人明媚的笑容和对未来的憧憬彻底驱散。
秋意渐浓,西山的枫叶红得如火如荼。
苏棠把婚礼选了一家坐落在半山腰的、拥有巨大玻璃穹顶的现代艺术馆。
穹顶之下,是精心布置的花海,以素雅的白色和温暖的香槟色为主调,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秋日浆果红。
巨大的落地窗外,层林尽染,宛如一幅流动的油画。
我穿着合体的深灰色礼服,站在花藤缠绕的仪式台前。
王队长作为车队代表兼我的娘家人,穿着崭新的西装,紧张地站在我旁边,时不时帮我正一下领结,低声嘟囔:稳住,小林。别给咱车队丢人!
舒缓的婚礼进行曲响起。
巨大的玻璃门缓缓打开。
苏棠挽着苏院长的手臂,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简约却极致优雅的缎面婚纱,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纤细美好的身形。
头纱是轻盈的薄纱,隐约透出她清丽的面容。她手里没有捧花,而是……捧着那条叠得方方正正、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毛巾。
毛巾上,放着一枚小小的、闪着微光的钻戒。
苏院长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神情依旧是惯常的严肃。
他步伐沉稳,带着苏棠,一步一步,踏着铺满花瓣的地毯,穿过宾客祝福的目光,向我走来。
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回到那个冰冷的暴雨夜,破旧的出租屋门口,她递出这条毛巾的瞬间。
眼眶骤然发热。
他们终于走到我面前。
苏院长将苏棠的手,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我的手心。
好好待她。他只低声说了这四个字,便退后一步,站到了观礼席的首位。
苏棠仰头看着我,眼底盛满了星光和温柔的笑意。
她将手中的白毛巾和戒指轻轻放在我微微颤抖的手心。
物归原主,她的声音通过小小的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安静的仪式厅,带着一丝俏皮,却无比郑重,连带利息。
宾客席发出善意的、理解的轻笑和掌声。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也握住了那条柔软的毛巾和坚硬的戒指。温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上眼眶。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沙哑却无比坚定的誓言:
我愿意。
仪式温馨而流畅。
交换戒指时,我将那枚闪亮的钻戒轻轻套在了苏棠的无名指上。
而她,则拿起那条白毛巾,仔细地、轻柔地,擦拭了一下我微微湿润的眼角,然后将毛巾仔细叠好,放回了司仪捧着的托盘里。
礼成。
宾客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眼前,只有她明亮的眼眸和窗外,那一片属于我们的温暖人间。
那条静静躺在托盘里的白毛巾,在灯光的映照下,洁白而柔软,像一枚无声的勋章,镌刻着从风雨到暖阳的完整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