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属于“云昭”的那个书斋,彻底变了模样。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陈年竹简的霉味和墨香,更添了一股浓烈的汗味、皮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天刚蒙蒙亮,当清寒郡还笼罩在湿冷的晨雾中,云家那破败的后院里便响起了粗重的喘息和弓弦绷紧又骤然松弛的“嘣嘣”声。我光着上身,汗水如同小溪般在瘦削的脊背上蜿蜒流淌,汇入腰间束着的粗布短裤。手臂、肩膀、后背,每一块能感受到的肌肉都在火烧火燎地尖叫、颤抖。那副硬木弓,在我手中沉重得像一座山,每一次拉开,都感觉肩胛骨要被撕裂开来,酸痛的肌肉纤维在极限的边缘呻吟。箭头歪歪斜斜地钉在十几步外草靶的边缘,甚至有的直接脱靶,深深扎进后面的土墙里。
“少爷…歇…歇会儿吧?”云伯捧着一条粗布汗巾,站在一旁,满脸的心疼和担忧,“这…这太伤身子了!您以前可从没…”
“以前?”我喘着粗气,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铁腥味,“以前的云昭,死了!”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我胡乱抹了一把,再次搭箭,弓臂在颤抖中艰难地弯曲。弓弦割在手指上,很快磨破了皮,渗出血珠,混着汗水,黏腻而刺痛。这点痛算什么?比起记忆中赤狄人屠城后尸横遍野、妇孺哀嚎的景象,这简直如同蚊虫叮咬。
骑射?马呢?云家仅剩的那匹老马,瘦得能数清肋骨,跑起来比人快不了多少。我只能在院中摆上几根高矮不一的木桩,反复练习上下腾挪、侧身“劈砍”的动作,笨拙而可笑。好几次重心不稳,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尘土呛进口鼻,摔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每一次摔倒,都伴随着云伯压抑的惊呼。但我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啐掉嘴里的血沫子,再次扑向那该死的木桩。
身体在地狱里煎熬,脑子却一刻不敢停歇。
当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清寒郡,云家那点微弱的灯火就成了黑暗中最孤独的星点。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面前摊开的,是云家压箱底的“兵书”——几卷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孙子兵法》竹简,还有一卷同样破旧、记录了云家祖上某位校尉零碎战场经验的残破帛书。上面的字句,我早已倒背如流。
“兵者,诡道也。”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以正合,以奇胜。”
字字珠玑。但纸上谈兵,焉能救命?我需要的,是把这些冰冷的文字,揉碎了,掰开了,塞进清寒郡这摊烂泥般现实的骨血里。
指尖蘸着凉水,在粗糙的桌面上反复勾画。清寒郡的地形图,城垣的走向,坊市的分布,几处水源,几条主要的街道……尤其北门,城外那片开阔地,再远处是稀疏的树林……脑子里疯狂地检索着前世读过的所有战例。田单的火牛阵?需要大量的牛、易燃物、巨大的勇气和一点运气。李牧的诱敌设伏?清寒郡这点微薄的兵力,拿什么当诱饵?又能在哪里设下足以吃掉狄人骑兵的埋伏?
方案一个个在脑海里浮现,又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碾碎。牛?城里最大的牛群掌握在赵家手里,那是他们的命根子!油?布匹?这些战略物资更是被三大姓牢牢把持。至于兵?郡兵羸弱不堪,士气低落。三大姓的私兵倒是有些战力,可他们会听我云昭的?一个被他们嗤笑了十几年的书呆子?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有时推演到绝望处,真想一把掀翻眼前这该死的破桌子。油灯的火苗在眼中跳跃,映出我眼中疯狂的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少爷…该…该歇了…”云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担忧,在门口响起,不知是第几次催促。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云伯,城里…还有多少铁匠铺?能打制箭头、修理兵器的?还有,粮铺里,最便宜、最易得的油料…是什么?桐油?还是别的?”
云伯被我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芒惊得一愣,下意识地回答:“铁匠铺…城北老王头手艺最好,城南也有两家小的…油…桐油贵,多是漆匠用,便宜点的…菜籽油?或者…熬炼的松脂油?那东西烟大火猛,就是味道呛人得很…”
松脂油?烟大火猛?
一个模糊的、带着浓烈硫磺和焦糊气息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混沌的思绪!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火!烟!混乱!
赤狄人,马背上的骄子,骑射无双。但他们最怕什么?混乱!受惊的牲畜!还有那遮蔽视线、灼烧口鼻的浓烟!
桌面上的水渍地图,北门外那片开阔地,在昏暗的油灯下仿佛活了过来。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计划雏形,带着灼热的温度,在我脑海中逐渐成型。它粗糙、简陋、充满变数,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缘。但它是唯一的光!是黑暗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蘸着凉水,在那片代表北门外开阔地的桌面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扭曲的、燃烧的符号。
“不够…远远不够…”我喃喃自语,眼中的疯狂被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取代,“需要牛…需要大量的牛…需要油…需要火…需要一支敢死队…还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郡守,让那三家老狐狸,不得不听我说话的机会!”
机会在哪里?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破旧的屋顶,刺向郡守府的方向。那里,恐怕正上演着一场更加激烈的、无声的战争。
***
郡守府议事堂的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几乎令人窒息。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却关不住堂内弥漫的绝望、猜忌和冰冷的算计。
上首,郡守李崇一身深色官袍,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也显得凌乱,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硬木扶手,发出单调而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堂下众人的心尖上。他目光扫过下首端坐的三人,那目光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乞求的意味。
清寒郡三大姓家主,如同三尊泥塑的神像,分列左右。
左侧首位,赵氏家主赵元魁,身材魁梧,一张国字脸保养得红光满面,此刻却眉头紧锁,手指捻着下巴上精心修剪的短须,眼神低垂,盯着自己华贵锦袍下摆在青砖地面投下的阴影,仿佛那阴影里藏着黄金。赵家,掌握着清寒郡近四成的良田和最大的牲畜交易市场,城外牧场里养着数百头健牛。
右侧首位,钱氏家主钱通,身形干瘦,一双细长的眼睛精光闪烁,滴溜溜地转着,手指在袖中飞快地拨弄着一串油光水滑的檀木算珠。钱家,清寒郡的钱袋子,粮行、布庄、当铺、盐引…大半捏在他手里,尤其掌控着郡城内外大部分的仓储。
与钱通相对的左侧下首,孙氏家主孙茂才,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年纪最轻,约莫四十出头,脸上带着一种读书人的清癯,但此刻那份清癯被焦虑和恐惧扭曲了。孙家虽不如赵、钱两家豪富,但家族子弟多在郡府为吏,盘根错节,消息最为灵通。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孙家,控制着城内的匠户坊和部分铁器铺面,与城外几个较大的村镇也有紧密联系。
“诸位,”李崇终于停下敲击的手指,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赤狄前锋哨骑已抵野马原,黑石堡陷落,流民四散。我清寒郡,已是门户洞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值此危难之际,需上下一心,同舟共济!郡兵羸弱,守城器械匮乏,粮草更是捉襟见肘。本官之意,当即刻向全郡士民发出檄文,征召青壮入营,同时…恳请三位家主,看在桑梓父老的份上,慷慨解囊!赵氏出壮丁三百,钱氏助粮草两千石,孙氏出铁匠、木匠助修缮城防、打造器械!唯有如此,或可…或可博一线生机!”
李崇的话音刚落,钱通捻着算珠的手指猛地一顿,发出清脆的“啪”一声。他抬起细长的眼,脸上堆起为难至极的笑容,声音又尖又滑:“哎呀呀,郡守大人!为国分忧,为桑梓出力,我等义不容辞!只是…只是这年景,您也知道,去岁歉收,今春又雨水不调,小民们嗷嗷待哺,我那几家粮铺…唉,早已是寅吃卯粮,仓底都快刮干净了!两千石?实在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五百石!最多五百石!还得省着点,掺上麸皮野菜才够数!”他伸出五根枯瘦的手指,晃了晃。
赵元魁紧接着重重咳了一声,声如洪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豪气,却巧妙地避开了核心:“钱老弟说得在理!守土有责,我赵家男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郡守大人,您也清楚,我赵家那些庄丁佃户,平日里只会伺候庄稼牲口,哪里懂得舞刀弄枪?仓促拉上城头,见了狄人的狼牙棒马刀,怕不是腿都软了,反倒乱了阵脚!不过,”他话锋一转,挺起胸膛,“守城器械所需木料,我赵家林场倒是可以全力供应!要多少,伐多少!分文不取!”
孙茂才嘴唇哆嗦了一下,看着赵、钱二人,又看看郡守铁青的脸,最终喏喏地低声附和:“是…是啊,郡守大人。这守城…非一朝一夕之功。器械打造,尤需时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这铁料…炭火…工匠的工钱口粮…唉…”
议事堂内,陷入了更加难堪的死寂。慷慨激昂的承诺背后,是冰冷的推诿和精打细算的自保。李崇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灰败,手指死死抠进扶手里,指节发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
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李崇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颓然地靠向椅背,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完了。清寒郡,完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突兀地撕裂了死寂,如同冰冷的铁锥凿穿了凝滞的空气。
“郡守大人!三位家主!赤狄之祸,非一家一姓之难,乃清寒郡生死存亡之劫!若城破,玉石俱焚,纵有万贯家财、千顷良田,亦不过为狄人做嫁衣,徒增其刀下亡魂耳!”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议事堂厚重的大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身影逆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立在门口。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直裰,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和鬓角,几缕黑发贴在略显苍白的额角,往下淌着细小的水珠。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青竹。尤其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没有丝毫往昔众人熟悉的怯懦、迂腐,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锐利和沉静,如同淬火的剑锋,直刺人心。
云昭?!
这个认知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赵元魁、钱通、孙茂才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个只会死读书、说话酸腐、被他们暗中讥讽为“云呆子”的破落户?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在这种场合,以这种姿态闯进来?
短暂的震惊过后,钱通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尖利的声音第一个响起:“哟!我道是谁?原来是云家贤侄!怎么?不在家研读你的圣贤书,跑到这军国大事的议事堂来指点江山了?莫非读通了哪本经书,得了破敌的仙法不成?”话语里的轻蔑,如同浸了毒的针。
赵元魁也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浓眉一拧,国字脸上浮起浓浓的不悦和被打断的愠怒,声音低沉,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威压:“云昭!此乃郡守府重地,商议军机要务!岂容你一个后生晚辈擅闯?还不速速退下!”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孙茂才则是一脸愕然和隐隐的担忧,看着门口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出声。
李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被打断的恼怒,有对云昭突兀出现的惊疑,但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极其微弱的期盼。他死死盯着云昭,喉咙滚动了一下,嘶哑地问:“云…云昭?你有何言?”
所有人的目光,或鄙夷,或愤怒,或惊疑,或绝望中带着一丝渺茫的期盼,都死死钉在我身上。那无形的压力,比郡守府外铅灰色的天空还要沉重百倍。
我深吸一口气,将肺腑间最后一丝犹豫和属于前身残留的怯懦彻底压下。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反而让头脑更加清醒锐利。我迎着那些目光,向前踏了一步,彻底走进议事堂昏暗的光线下,声音清晰、稳定,一字一句砸在青砖地面上:
“郡守大人容禀!赤狄前锋轻锐,利在速战,意在劫掠震慑,必骄狂无备!彼所恃者,骑射之利,来去如风!然我清寒郡城坚,彼若强攻,徒耗其锋锐,非其本意!其志必在城外富庶村镇,劫掠人畜资财,以战养战,乱我军心民心!”
我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珠玉接连落下,不给任何人插嘴打断的机会。目光如电,扫过赵元魁、钱通、孙茂才骤然变色的脸,最后定格在李崇骤然亮起一丝微光的眼中。
“故,与其坐守孤城,待其锋芒四掠,断我手足,不如…主动出击,以奇制胜!”我猛地提高了音量,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压制着身体的颤抖,“其前锋哨骑,必扎营于北门外野马原开阔处,既便驰骋,亦便瞭望!此乃其骄狂,亦是我等唯一之机!”
“如何奇胜?”李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身体前倾。
我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在压抑的议事堂内轰然炸响:
“火牛阵!”
死寂。绝对的死寂。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滚过。
赵元魁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随即化为暴怒!他“腾”地一下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墙,带倒了身下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张红光满面的国字脸瞬间涨得紫红,额角青筋暴跳,手指戟指着我,咆哮如同受伤的猛兽,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竖子!一派胡言!狂妄无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火牛阵?那是古书上虚无缥缈的玩意儿!你当是孩童嬉戏?!牛?哪来的牛?!驱牛冲阵?你可知狄人快马利箭?!牛未近身,便已被射成刺猬!纵有牛冲入,混乱之中,敌我难分,第一个死的便是驱牛的蠢夫!此乃自寻死路!更会激怒狄人,招致灭顶之灾!!”他怒视李崇,声音如同炸雷,“郡守大人!此子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当立即拿下,治他个惑乱之罪!”
钱通也反应了过来,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算计和幸灾乐祸,尖声附和:“赵公所言极是!云家贤侄,你读圣贤书读昏了头不成?纸上谈兵,贻害无穷!此等异想天开之策,只会将全城百姓拖入万劫不复之地!郡守大人,切不可听信此等狂生妄语!”
孙茂才脸色煞白,看看暴怒的赵元魁,又看看门口那孤绝的身影,嘴唇哆嗦着,最终颓然低下头,不敢再看。
李崇眼中的微光熄灭了,被更深的绝望和烦躁取代。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无力:“云昭…退下吧。此非儿戏…”
“儿戏?!”我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压过赵元魁粗重的喘息和钱通尖利的嘲讽,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嘶吼,带着一种撕裂喉咙般的决绝,“敢问赵公!钱公!孙公!除了割肉饲虎、摇尾乞怜,或弃城而逃,尔等还有何策?!是等着狄人慢刀割肉,一点点耗尽城中粮秣,看着城外村镇被屠戮一空,然后轮到城内妇孺?!还是等着三大姓的私兵护着尔等家眷细软,从南门‘转进’,留一城老弱妇孺任人宰割?!”
字字诛心!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赵元魁、钱通、孙茂才脸上。赵元魁气得浑身发抖,钱通脸色铁青,孙茂才更是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
我毫不退让,目光如淬毒的匕首,死死盯住赵元魁:“牛?赵公城外牧场,健牛不下五百头!此刻不用,难道留给狄人做军粮?!油?松脂油!烟大火猛,城中药铺、漆匠铺、木匠坊皆有储存!只需集中调配!火?一点星火,足以燎原!敢死之士?云某不才,愿为驱牛前导!”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议事堂内所有人,包括暴怒的赵元魁,都猛地僵住了。云伯在门外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我猛地转向李崇,眼中燃烧着疯狂而冰冷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此役!若败!云昭,无需狄人刀斧!自刎于北门城楼!以谢清寒郡父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从齿缝间迸出。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李崇猛地睁开眼,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年轻人。赵元魁的暴怒凝固在脸上,化作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钱通捻算珠的手指僵在半空。孙茂才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固执地敲打着屋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李崇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
“云昭…你…需要什么?”
***
风,裹挟着雨丝,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北门城楼之上,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湿漉漉的旌旗无力地垂着,雨水顺着垛口冰冷的条石蜿蜒流下。
城下,那片被选定的开阔地,此刻成了人间炼狱的预演场。数百头健壮的黄牛、黑牛被驱赶聚集在一起,不安地躁动着。刺鼻的松脂油气味混杂着牛粪的腥臊,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令人作呕。穿着破烂皮甲、甚至只裹着粗布衣裳的“敢死队”——大多是云家仅剩的几名忠心老仆、几个被赵家强征来的、面黄肌瘦的牧奴,还有十几个被云昭连日来近乎疯狂的举动所感染、自愿站出来的城中无赖儿——正手忙脚乱地将浸透了松脂油的厚厚麻布、破旧的草席,用粗糙的草绳胡乱捆绑在牛背之上。
动作笨拙,效率低下。混乱的牛群不时发出惊恐或暴躁的嘶鸣,蹄子刨着泥泞的地面。一个牧奴动作稍慢,被一头受惊的公牛猛地顶翻在地,惨叫着滚了一身泥浆。负责指挥的云伯急得满头大汗,嘶哑地呼喝着,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如此微弱。
城楼上,李崇的脸色在风雨中显得更加灰败。他扶着冰冷的箭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恐惧的。他身后不远处,赵元魁、钱通、孙茂才三人并立,脸色各异。赵元魁脸色铁青,看着自己牧场里那些健牛被如此糟蹋,心疼得嘴角直抽搐,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钱通则面无表情,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城下混乱的场景,手指在袖中下意识地捻动着那串冰冷的算珠,仿佛在计算着每一头牛、每一滴油的价值,以及…这场豪赌失败后,他能最快卷走多少家当。孙茂才则是一脸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不敢看城下,也不敢看旁边两位家主的脸色,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胡闹…简直是胡闹…”赵元魁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带着浓重的鼻音,“暴殄天物…自寻死路…”
钱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而喻——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城楼最前沿那个孤绝的身影上。
云昭。
他脱掉了那身文士的直裰,换上了一件半旧的、沾染着油污和泥点的粗布短打,腰间紧紧束着皮带,插着一柄普通的长剑。雨水早已将他全身淋透,黑发紧贴在苍白的额角,水珠顺着下颌不断滴落。他的身形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单薄,但背脊却挺得如同一杆标枪。他没有回头看一眼城楼上的众人,也没有在意城下那混乱嘈杂的场面,只是静静地、死死地凝视着前方野马原的尽头。
那里,一片低矮的丘陵之后,一道不祥的烟尘正缓缓升起,如同巨大的、污浊的狼烟,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弥漫开来。隐隐的,地面似乎传来极其轻微、却令人心悸的震动。那不是雷声,是密集的马蹄踏击大地!
来了!
云昭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猎物终于踏入陷阱边缘的、近乎残酷的兴奋!
“点火!”他猛地转身,声音撕裂风雨,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质感,瞬间压过了城下的所有嘈杂!
城下,早已等得心焦火燎的敢死队员们,如同被鞭子抽中,猛地行动起来。火把被点燃,在风雨中摇曳着挣扎的橘黄色光芒。
“听我号令!”云昭的声音再次炸响,如同惊雷滚过每一个敢死队员的耳畔,“点火后,斩断缰绳!驱牛向前!然后,所有人——立刻向两侧树林分散!隐蔽!不得回头!违令者——斩!”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每一张或惊恐、或茫然、或豁出去的脸。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云伯那张写满担忧和决绝的老脸上,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即猛地转开。
“点火!”
命令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下!
“嗤啦——!”
数十支火把几乎同时捅向牛尾后绑缚的、浸透了松脂油的布条和草束!松脂油遇火即燃,瞬间爆发出刺目的橘红色火焰,伴随着滚滚的、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和刺鼻的黑烟!
“哞——嗷——!!”
数百头牛,在尾巴被火焰灼烧的剧痛刺激下,瞬间彻底疯狂!凄厉、痛苦、狂暴到极致的嘶吼声如同海啸般冲天而起,压倒了风雨声!牛眼瞬间变得血红!剧烈的疼痛让它们彻底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毁灭眼前一切的疯狂本能!
缰绳被砍断!
数百头燃烧的、发狂的巨兽,如同决堤的熔岩洪流,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暴气势,践踏着泥泞的土地,喷吐着浓烟烈火,朝着那片烟尘升起的方向——野马原的尽头,那刚刚转出丘陵、正以松散队形策马缓行、意图耀武扬威的赤狄哨骑前锋——轰然冲去!
大地在颤抖!如同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泥浆混合着燃烧的碎屑被巨大的牛蹄高高抛起!浓烟滚滚,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带着呛人的死亡气息!
城楼上,所有人都被这地狱降临般的恐怖景象震得魂飞魄散!李崇身体一晃,差点瘫软下去,被身后的亲兵死死扶住。赵元魁、钱通、孙茂才三人更是面无人色,钱通捻着算珠的手指僵死般停住,赵元魁的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孙茂才直接瘫坐在了冰冷的城砖上。
云昭却猛地抓起了脚边一副粗制的臂张弩!那弩身粗糙,弓弦上还带着未干的桐油味。他动作快如闪电,熟练地上弦,搭箭!冰冷的金属弩臂硌着他被弓弦割破、尚未痊愈的手指,传来一阵锐痛。他浑然不觉,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一点!
他必须看清!看清这场豪赌的结果!看清那来自地狱的洪流,是否能撕碎狄人的骄狂!
燃烧的牛群如同失控的火焰陨石群,疯狂地撞进了那片因惊愕而陷入短暂混乱的赤狄骑阵!太快了!太突然了!超出了所有狄人最狂野的噩梦!
“唏律律——!”
惊恐的战马嘶鸣声瞬间盖过了牛的咆哮!这些来自草原、训练有素的战马,面对山崩海啸般冲来的、浑身冒火、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疯狂巨兽,也彻底陷入了极致的恐慌!它们人立而起,疯狂地扭动跳跃,试图将背上的主人甩下去!骑术精湛的狄人骑士猝不及防,许多人如同下饺子般被甩落马下!
“噗嗤!”“咔嚓!”“嗷——!”
恐怖的撞击声、骨骼碎裂声、牛的咆哮声、战马的哀鸣声、狄人惊恐绝望的嘶吼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燃烧的巨兽冲入人仰马翻的骑阵,如同烧红的铁棍捅进了黄油!巨大的牛角轻易地刺穿皮甲,顶穿马腹!燃烧的牛身如同移动的火炬,点燃了狄人身上的皮袍、战马的鬃毛!浓烟滚滚,视野一片模糊,只听到混乱到极致的惨嚎和践踏声!
侥幸未被第一波冲撞波及的狄人,也被这从未见过的、来自地狱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技艺,在如此近距离、如此混乱的死亡漩涡中,毫无用武之地!浓烟呛得他们涕泪横流,睁不开眼!座下的战马完全不听使唤,只顾着惊恐地四散奔逃,甚至互相冲撞践踏!
崩溃!彻底的崩溃!只在瞬息之间!
云昭死死扣着弩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穿透混乱的烟尘和火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死死锁定了那片混乱风暴的中心偏后位置!
在那里,一面小小的、绘着狰狞狼头的赤狄军旗下,一个身影显得格外突出。她并未像其他狄人一样穿着厚重的皮袍皮帽,反而是一身贴身的、便于骑射的深色劲装,勾勒出矫健而充满力量感的轮廓。头盔下露出的半张脸,线条冷硬而锐利,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肃杀。此刻,她正奋力勒住胯下那匹异常神骏、通体漆黑的战马。那黑马显然也受到了惊吓,正暴躁地扬蹄长嘶,但被她强大的控驭力死死压制住。她一手紧握缰绳,一手似乎本能地按在了腰间的弯刀刀柄上,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母豹。她的目光,透过弥漫的硝烟和混乱,带着一种无法置信的惊愕和一丝冰冷的探究,正死死地、精准地投向——
北门城楼!投向那个手持臂张弩、如标枪般挺立的身影!
两道目光,穿越混乱的战场、弥漫的硝烟和冰冷的雨幕,在虚空中轰然碰撞!
没有声音。但云昭仿佛听到了无声的惊雷在耳边炸响!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却充满了震撼和一种仿佛被冒犯的冰冷怒意!那不是普通狄人骑兵的眼神!那是属于猎食者、属于统帅的眼神!
赤狄前锋的主将!竟是一个女人?!
一股混杂着震惊、兴奋和更强烈警惕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属于猎人的冰冷本能驱使着他!
“嘣——!”
粗陋的臂张弩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响!弩弦剧烈回弹,震得手臂发麻!冰冷的弩箭离弦而出,撕裂雨幕,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直扑烟尘中那个按刀的身影!
不是为了一击毙命。这个距离,这个环境,绝无可能。那支箭,是挑衅!是宣告!是猎人对猎物亮出的獠牙!
箭矢如电!几乎是擦着那女将头盔顶端的红缨掠过!强劲的力道带起的劲风,甚至掀动了她的几缕鬓发!
女将的头猛地一偏!动作快得如同闪电!她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握紧,手背上青筋毕露!那双锐利的鹰眸中,震惊被一种更加冰冷刺骨的怒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取代!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再次死死锁定城楼上那个模糊却挺拔的身影!
隔着硝烟、风雨、死亡的哀嚎和燃烧的烈焰,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第二次猛烈碰撞!这一次,杀意与战意,再无遮掩!
云昭缓缓放下兀自震颤的弩臂,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颊,却浇不灭眼中那簇骤然升腾、越烧越烈的火焰。那火焰中,映照着城下地狱般的混乱,映照着赤狄骑兵如同无头苍蝇般溃散的狼狈,更清晰地映照着远处烟尘中,那双冰冷、愤怒却燃烧着同样战意的鹰眸。
城下,是燃烧的牛群、溃散的狄骑、浓烟烈火和震天的哀嚎。
城上,是死寂的震撼,赵元魁等人呆若木鸡的脸。
云昭却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勾起了嘴角。那不是胜利的笑容,而是棋手终于等到了值得一搏的对手时,那种混合着亢奋与极致冰冷的弧度。
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座风雨飘摇的清寒郡城,不再是终点,而仅仅是一个起点。
这盘以尸山血海为底色、以九州天下为棋枰的棋局,落下了第一枚染血的棋子。
真正的厮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