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雨,下得像是天空的血管破裂了。浑浊的水流在摩天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疯狂扭动,汇入街道,将白日里遗留的垃圾、废弃的报纸碎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都市疲惫感,统统卷进幽深、贪婪的下水道口。霓虹灯在湿透的夜色里挣扎,将“自由资本拍卖行”几个扭曲的字母投射在铅灰色的积水上,像一块块浮动的、廉价的彩色油污。
拍卖行内部,却是另一个世界。水晶吊灯倾泻下令人目眩的光瀑,空气里浮动着干燥、昂贵的暖意,精心调配的香氛(雪松、皮革、一点点藏红花)强势地覆盖了外面世界潮湿的铁锈与腐败气息。巨大的空间被布置得宛如某种神圣的殿堂,深色的天鹅绒帷幕从极高的穹顶垂下,遮蔽了墙壁,也吞噬了多余的声音。一排排覆盖着雪白椅套的座椅整齐排列,此刻已座无虚席。空气紧绷得如同上满弦的弓弦,只有压低的、用各种语言进行的交谈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沉闷的、充满期待的潮汐。西装革履、晚礼服曳地,每一张精心修饰过的面孔都努力维持着冷静与矜持,但眼底深处燃烧着同一种火焰:攫取的狂热。
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固在拍卖厅前方那个巨大的、覆盖着深红色绒布的平台上。那绒布厚重得仿佛能吸收灵魂,掩盖着下方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轮廓。一种奇异的寂静笼罩着整个空间,只有中央空调发出微弱的、持续的白噪音。
灯光,骤然聚焦。
深红色的绒布被无声地、庄严地揭开。
自由女神像。
她并非矗立在纽约港的阳光下,而是以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姿势,侧卧在这冰冷的拍卖台上。她那标志性的巨大身躯被强行拆解了:高举火炬的右臂被粗暴地齐肩斩断,切口处裸露着扭曲、锈蚀的金属骨架和断裂的铜皮,狰狞地指向穹顶刺眼的灯光;左手紧握的象征法律的书册被撕掉了封面,几页泛黄的残纸在空调微风中无力地颤动;她巨大的基座被切割成方正的一块,曾经铭刻着《独立宣言》诞生日期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片被砂轮打磨过的、令人心慌的空白。最令人窒息的是她的头部。那著名的冠冕七道尖芒,其中几根明显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撞击过,扭曲变形,像折断的王冠。她的脸庞,那张本应象征启蒙与希望的脸庞,被一层厚厚的、不均匀的灰绿色铜锈覆盖,如同某种恶性的皮肤病。雨水似乎曾渗入她的内部,锈水混合着不知名的污垢,在她空洞的眼窝下方凝结成一道道暗褐色的泪痕,蜿蜒而下,滴落在猩红的绒布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更深的、不祥的污迹。
一种混合着震惊、贪婪、亵渎和奇异兴奋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整个拍卖厅。有人倒抽冷气,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有人则露出了近乎痴迷的微笑。空气中那股金钱与权力的暗流,瞬间沸腾起来。
拍卖台侧方,一道更强烈的聚光灯亮起,精准地笼罩了一个人。
伊莱亚斯·罗斯,拍卖行的主人。他站在一个相对低矮的乌木拍卖台后,身形挺拔瘦削,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古剑。他的头发是接近纯白的银灰色,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宽阔却异常冷峻的额头。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炭黑色三件套西装,白衬衫的领口紧束着一条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领带,整个人如同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纹路,尤其是从鼻翼延伸向嘴角的两道法令纹,如同刀削斧劈,更添肃杀。他的眼睛,是一种极浅的灰色,像冻结的湖面,此刻扫视全场,目光锐利得如同手术刀,不带一丝温度,精准地剖析着台下每一张面孔背后的欲望。
他的右手,握着一柄木槌。这木槌本身就是一个异类,与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格格不入。它通体深褐,布满岁月磨砺出的光滑包浆和细微裂纹,槌头沉重,槌柄略短,手柄处被磨得油亮凹陷,显然曾被无数代人紧紧攥握过。槌柄底部,一个极其微小却清晰可辨的六芒星标记,如同一个古老的烙印。这是罗斯家族的传承之物,据说曾敲定过无数改变历史的交易。此刻,它安静地躺在伊莱亚斯骨节分明、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中,像一件凶器。
整个大厅的嘈杂声浪在他目光扫过时,如同被无形的刀锋切断,瞬间沉寂下去,只剩下一种令人耳膜发胀的、巨大的压力。
伊莱亚斯没有寒暄,没有开场白。他的声音低沉、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通过隐藏的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珠,砸在猩红的地毯上。
“Lot
001。”他报出了拍品编号,仿佛在宣读一份死亡通知。
那双冻结的灰眼睛再次缓缓扫过台下。他看到前排硅谷新贵阿彻·布兰德(Archer
Brand)眼中闪烁的、属于数字原住民的纯粹占有欲;看到军火巨头“雷神工业”的代表维克多·斯通(Victor
Stone)那张花岗岩般坚硬的脸上,肌肉不自觉地抽动;看到参议员玛德琳·霍桑(Madeline
Hawthorne)精致的妆容下,那抹精心计算的、政客特有的微笑;看到“全球视野基金会”主席阿米娜·查蒂(Amina
Chatti)紧抿的、似乎带着一丝悲悯的嘴唇……还有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都被同一种名为“渴望”的火焰照亮。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到台上那尊巨大、残破、泪痕斑驳的躯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痛苦的痉挛极快地从他嘴角掠过,快得无人捕捉。他微微抬起握着祖传木槌的右手,槌头指向那空洞的女神。
“起拍价——”
他刻意停顿了半秒,那短暂的死寂,几乎能扼住所有人的呼吸。
“一个美国梦的残骸。”
冰冷的陈述句,如同宣判。没有慷慨激昂,没有价值渲染。起拍价,一个虚无的概念,一个被彻底撕碎的神话残余。这本身,就是最辛辣的讽刺。大厅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意义不明的窸窣声,如同无数毒蛇在草丛中游走。
“开始。”
木槌轻轻落下,敲在乌木台面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这轻微的声音,却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第一道竞价光牌几乎是应声而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气。它来自第一排正中央,属于阿彻·布兰德,那个硅谷点石成金的“巫师”。他年轻得过分,穿着一件看似随意的高科技面料黑色套头衫,眼神明亮得近乎天真,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自信。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姿态轻松得像是在咖啡馆点单,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硅谷特有的那种技术乐观主义的腔调:
“十亿美元。”他报出的数字如同一个天文单位,语气却平淡得像是在说十块钱。紧接着,他补充道,嘴角勾起一个充满活力的弧度,仿佛在描述一个绝妙的创意,“我要她举火炬的手。完美的LOGO原型,永恒的‘引领创新’符号。想想看,布兰德科技的图标,在元宇宙的每一个角落点亮!”他的目光灼灼,仿佛已经看到那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铜手被数字化、抛光、镀上炫目的霓虹色彩,悬浮在虚拟世界的入口,成为他商业帝国新的图腾。技术,将赋予这残骸新的、更强大的“自由”定义——由他的算法定义的自由。
竞价光牌上的数字瞬间跳动为鲜红的“1,000,000,000
USD”。那红色,刺目得如同新鲜的血。
几乎是布兰德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冰冷、粗糙、如同砂纸摩擦花岗岩的声音从侧后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二十亿。”
维克多·斯通,雷神工业的代言人,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脸上带着一道狰狞旧疤的男人,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号牌。他穿着剪裁精良但毫无生气的深灰色西装,像一块移动的墓碑。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阴鸷地扫过布兰德年轻的脸庞,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一个冷酷的弧度。
“硅谷的玩具。”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空气里的香氛,“自由?是靠这个守护的。”他粗壮的手指,带着长期接触枪械和钢铁留下的厚茧,重重地戳向女神像基座的方向。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那被切割打磨过的基座空白处。
“我要她的底座。用最好的防弹合金重新铸造,”他的声音提高,带着一种金属撞击般的铿锵,“把过去二十年,所有在‘自由行动’中阵亡的士兵名字——每一个字母,每一个名字——都给我刻上去!深深的刻进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硝烟和铁锈的味道。“让每一个站在它面前的人,都看清楚自由的代价是什么!”他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散发出一种实质性的压迫感,仿佛那基座即将成为一座由名字堆砌的、新的战争纪念碑,一座只属于他的、证明“力量即自由”的丰碑。
光牌上的数字冷酷地翻动:“2,000,000,000
USD”。二十亿,仿佛只是弹指一挥。
短暂的沉默被一阵轻柔却极具穿透力的笑声打破。那笑声来自前排靠近过道的位置,属于参议员玛德琳·霍桑。她优雅地放下手中的香槟杯——杯壁上还残留着半个唇印——然后,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足以登上杂志封面的完美笑容,从容地举起了她的号牌。她的动作流畅、精准,如同演练过千百次的议会投票。
“三十亿。”她的声音圆润、悦耳,带着政治演说家特有的韵律,清晰地回荡在大厅里。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女神像的残躯上,而是饶有兴致地、近乎痴迷地停留在女神头上那顶扭曲变形的冠冕上。那七根象征七大洋七大洲的尖芒,在拍卖厅刺目的灯光下,闪烁着病态的、诱人的光芒。
“维克多,多么……质朴的愿望。”她对着斯通的方向微微颔首,笑容无可挑剔,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真正的力量,亲爱的,在于钥匙。”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自己话语的效果,“看那冠冕,多么完美的形态!只需要一点点……艺术的调整。”她伸出保养得宜、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在空中做了一个灵巧的旋转动作,仿佛在转动一把无形的钥匙。
“把它重塑,熔铸成一把独一无二的金库钥匙。”她的声音压低了少许,却更具蛊惑力,如同在分享一个重要的秘密,“打开‘自由未来行动委员会’的金库大门。想想看,这把钥匙,能打开多少扇通往更广阔‘自由’的大门?”她的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属于顶级政治掮客的光芒。对她而言,自由女神的价值,在于她能够被熔铸成一把开启真正权力和财富的钥匙,一把用于游说、交易、塑造所谓“民意”的金钥匙。她的自由,是政治运作的自由,是金钱与权力之间无缝转换的自由。
光牌上的数字再次无情跃升:“3,000,000,000
USD”。三十亿,轻描淡写。
数字的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次无声的爆炸,冲击波在人群里扩散。窃窃私语变成了压抑的骚动,后排一些实力稍逊的买家开始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不断飙升的天文数字,像是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宇宙奇观。空气中弥漫的香氛似乎也无法再掩盖那股越来越浓烈的、金钱燃烧的焦灼气息。
就在这数字的悬崖边上,一个声音从稍远的位置响起。这声音不高亢,也不激昂,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与疲惫,却奇迹般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清晰地抵达每个人的耳中。
“四十亿。”
举牌的是阿米娜·查蒂,“全球视野基金会”的主席。她坐在相对靠后的位置,穿着一身剪裁简洁的深蓝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面容沉静,带着一种长年奔波于冲突地带、见证过无数苦难所留下的深刻印记。她的眼神,是全场唯一没有燃烧着赤裸裸占有欲的,里面有一种沉重的、近乎悲悯的东西。
她的号牌举起,光牌上的数字瞬间跳变为“4,000,000,000
USD”。四十亿!这个数字让整个大厅出现了刹那的窒息。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伊莱亚斯那双冰冷的灰眸,都聚焦在她身上。她承受着这巨大的压力,深吸一口气,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带着一种沉重的使命感:
“罗斯先生,各位尊贵的竞拍者。”她的目光扫过前排那些掌握着庞大资源的买家,最后落在台上女神那空洞、流着锈泪的眼窝上,“我们基金会,无意占有这尊……象征。”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们只想阻止这场亵渎。”
她的话语清晰而坚定:“四十亿美元,买下她的完整所有权。我们将聘请全球最顶尖的文物修复专家,用最原始的材料和工艺,在布鲁克林的一个非营利性公共艺术中心,将她尽可能复原。”她停顿了一下,眼神中透出坚定,“她将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集团、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她将成为一座永恒的警示碑,一个面向全人类的、关于自由如何被侵蚀、被物化、被遗忘的……公共课堂。”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执着,“自由,不应该被拍卖。它的意义,应该被重新讲述,被所有人看见、思考,而不是被切割、占有!”
阿米娜的话语,像一块投入沸腾油锅的冰,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哈!公共课堂?”维克多·斯通第一个爆发,他巨大的手掌猛地拍在座椅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的刀疤因愤怒而扭曲,“查蒂女士,你那些在难民营里分发的面包和水,就是你理解的‘自由’?天真得可笑!没有我们,”他粗壮的手指狠狠指向天花板,仿佛指向无形的敌人,“没有我们提供的‘秩序’,你连站在这里悲天悯人的资格都没有!你那套理想主义的童话,只配用来哄骗无知的捐赠者!”他的声音如同炸雷,充满了赤裸裸的武力威胁和对“软弱”的极致鄙夷。
阿彻·布兰德也收起了他那技术先知般的轻松姿态,脸上浮现出冰冷的、属于数据掌控者的不耐。他微微侧过头,对着阿米娜的方向,用一种刻意放慢的、带着硅谷精英特有的优越感的语速说道:“阿米娜,醒醒吧。‘公共’?那是上个世纪的词汇了。未来属于算法,属于效率,属于精准触达的个体体验。你那个‘所有人’的博物馆?”他轻蔑地耸耸肩,“流量会低得可怜。公众需要的是被引导,被满足,而不是被说教。这只手臂,”他再次指向女神残破的右臂,“在我的虚拟世界里,能点燃亿万用户的激情,这才是它存在的终极价值。你那个锈迹斑斑的‘警示碑’,除了吸引几只鸽子,还能吸引什么?”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传统公共空间和集体叙事的彻底否定。
玛德琳·霍桑参议员则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昂贵的珍珠项链,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居高临下审视的笑容,如同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亲爱的阿米娜,”她的声音依旧悦耳,却像裹着蜜糖的刀锋,“我理解你高尚的情操,真的,非常令人敬佩。但现实政治,是一门关于可能性的艺术。纯粹的理想主义?”她微微摇头,仿佛在惋惜一个美丽的错误,“就像试图用沙子建造堡垒。四十亿,多么庞大而宝贵的资源啊!如果投入到‘自由未来行动委员会’,通过我们精心设计的项目和……必要的政治协商,”她强调着“协商”这个词,“可以真正地、切实地改变立法,影响政策,惠及千千万万的人。这难道不比你那个孤零零的、只能唤起无力感的‘警示碑’,更能创造……持续的、有影响力的自由吗?”她的话语,将赤裸裸的政治交易和利益输送,包装成了更高明的“现实主义”智慧。
阿米娜·查蒂的脸色在聚光灯下显得更加苍白,她紧抿着嘴唇,下颌的线条绷紧,眼神中的悲悯被一种深切的愤怒和无力感取代。她孤立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试图用单薄身躯阻挡钢铁洪流的殉道者。她那四十亿的报价和重建公共象征的宣言,在另外三位买家所代表的——绝对武力、技术垄断、政治交易——这三位一体的“新自由”逻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甚至……不合时宜。她的理想主义,在这场资本的盛宴中,被轻易地撕碎、踩踏,沦为背景板上的一个注脚。
整个拍卖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被这四十亿的巨浪和随之而来的尖锐冲突所冻结。金钱的数字、理念的碰撞、权力的獠牙,在女神锈迹斑斑的残躯上方激烈交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顶点,就在伊莱亚斯·罗斯那握着祖传木槌、骨节发白的手微微抬起,似乎准备终结这场闹剧的瞬间——
“咔——嚓!!!”
一声沉闷、巨大、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如同巨兽的骨骼被硬生生折断,猛地从所有人头顶炸开!
声音的源头,是那装饰着繁复镀金花纹、描绘着虚假天堂壁画的高耸穹顶。一道狰狞的黑色裂痕,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如同闪电劈开了画布,瞬间贯穿了整片华丽的天花板。细小的灰尘和碎裂的石膏碎屑如同初雪般簌簌落下。
紧接着——
“轰隆——!!!”
伴随着一声更响亮的、如同瀑布决堤般的巨响,穹顶中央一大片区域彻底崩塌了!
冰冷的、浑浊的、带着纽约夜雨特有腥气的洪水,如同天河倒灌,裹挟着破碎的建材、断裂的金属构件、肮脏的雨水,以万钧之势倾泻而下!洪水直接冲击在拍卖厅正中央,自由女神像那空洞、流泪的眼窝和扭曲的冠冕之上!
“啊——!”
“上帝啊!”
“快躲开!”
尖叫声、桌椅翻倒的碰撞声、人们慌乱的奔跑声瞬间撕裂了之前的死寂,整个拍卖厅乱成一团。水晶吊灯疯狂摇摆,投射出鬼魅般的光影。昂贵的香槟塔轰然倒塌,金色的酒液混合着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冰冷刺骨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女神像庞大的残躯。覆盖她脸庞的厚重铜锈在暴雨的冲击下,如同腐朽的皮肤般大片大片地剥落、溶解,露出底下更深的锈蚀和坑洼。那些暗褐色的“泪痕”被瞬间冲散、稀释,混合着从她断裂肢体创口处流出的、更浓稠的锈红液体,如同真正的脓血。浑浊的锈水、污浊的雨水、破碎的香槟酒液,在地面上那价值不菲的猩红地毯上肆意横流、交汇、蜿蜒,形成一条条不断扩张、色彩诡异(暗红、棕褐、金黄)的溪流,散发着金属锈蚀、酒精和城市污水的混合怪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洪水也毫不留情地冲击着台下那些片刻前还高高在上的买家们。
阿彻·布兰德价值不菲的高科技面料套头衫瞬间湿透,紧贴在身上,他精心打理的发型被冲垮,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前,脸上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被惊恐和狼狈取代,他徒劳地试图用手遮挡倾泻而下的雨水,却显得无比可笑。
维克多·斯通像一头被激怒的棕熊,低吼着试图稳住身形,但脚下的积水让他庞大的身躯也踉跄了一下,昂贵的皮鞋浸泡在锈水香槟混合的污浊里,他那张刀疤脸扭曲着,写满了暴怒和一种面对自然伟力时的惊愕。
玛德琳·霍桑参议员是最狼狈的一个。她尖叫着,试图保护她昂贵的礼服和妆容,但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裙摆,精心修饰的妆容被冲花,黑一道红一道,昂贵的珍珠项链在挣扎中崩断,珍珠滚落,消失在脚下的污水中。她脸上那完美的政客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恐和歇斯底里。
阿米娜·查蒂同样被冰冷的洪水冲击得站立不稳,但她没有尖叫,只是死死地抓住座椅靠背,脸色惨白如纸,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混合着眼角难以抑制的泪水。她看着台上被暴雨疯狂冲刷、剥蚀、如同正在溶解的女神,看着那不断流淌的锈血,眼中的悲悯化为了彻底的绝望和哀恸。
只有一个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象征意义强烈的灾难中,纹丝不动。
伊莱亚斯·罗斯。
冰冷的雨水同样无情地浇透了他炭黑色的西装,银灰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水流顺着他深刻的法令纹不断淌下。然而,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一尊矗立在洪水中的黑色礁石。他手中那柄祖传的、沾满了历史尘埃的木槌,依旧被他紧紧握着。
他那双冻结的灰色眼睛,不再是冰冷的审视。此刻,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惊愕、幻灭、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嘲讽。这嘲讽的对象,是台上正在被暴雨冲刷溶解的“自由”象征,是台下这些在污水中挣扎、原形毕露的“自由”买家,更是他自己,这个主持这场终极拍卖的、罗斯家族最后的操槌人。雨水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流下,仿佛是他眼中那冻结的冰湖,终于被这荒诞的现实所融化。
冰冷的雨水沿着伊莱亚斯高耸的颧骨滑落,在下颌处凝聚,滴落在他紧握祖传木槌的手背上。那触感,竟比这满室的污浊洪流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台上,自由女神像空洞的眼窝在暴雨的冲刷下,仿佛正凝视着他,那流淌的锈水,如同无声的控诉。
台下,维克多·斯通的怒吼压过了雨声:“罗斯!这他妈就是你保证的‘顶级安保’?!”他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嚎,试图用愤怒掩盖狼狈。玛德琳·霍桑的尖叫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啜泣,昂贵的衣料紧贴身体,勾勒出因恐惧和寒冷而颤抖的轮廓,她精心构筑的优雅世界彻底崩塌。阿彻·布兰德则像受惊的鹿,徒劳地试图在污水中保持数字贵族的体面,眼神里只剩下对失控环境的茫然和厌恶。阿米娜·查蒂倚着倾倒的座椅,面如死灰,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纵横,她望着女神像的眼神,只剩下空洞的哀悼。
混乱,是欲望被剥去华服后最真实的模样。伊莱亚斯的灰色眼眸扫过这一切,目光最终落回拍卖台上那柄冰冷的电子光牌。鲜红的数字在断电的边缘顽强闪烁了几下——“4,000,000,000
USD”。四十亿。这个在几分钟前还代表着无上权力和占有的天文数字,此刻浸泡在混合着锈水、香槟和城市污水的洪流里,显得如此荒谬、如此廉价,如同一张被随意丢弃在泥泞中的废纸。
一丝极其古怪的表情,扭曲了伊莱亚斯冰冷的嘴角。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肌肉失控的痉挛,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后的本能反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那柄祖传的木槌,被雨水浸透,颜色变得更深沉,手柄处那个微小的六芒星标记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似乎幽幽地亮了一下。
没有语言,没有宣告,甚至没有再看台下任何一张面孔。
他只是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将那柄见证了罗斯家族百年兴衰、敲定了无数隐秘交易、此刻又主持了这场自由拍卖的木槌,狠狠地、决绝地砸向脚下坚固的乌木拍卖台!
“砰——!!!”
一声远比之前所有竞价落槌都要沉重、都要响亮的爆裂声炸开!
不是木槌敲击台面的声音。
是木槌本身碎裂的声音!
那柄坚硬沉重、包浆温润、承载着无数秘密与权柄的古董木槌,竟在伊莱亚斯这倾注了所有绝望与嘲讽的奋力一砸之下,从槌头中央应声爆裂开来!坚硬的深褐色槌木如同朽木般四分五裂,碎片飞溅,其中一片甚至擦过伊莱亚斯苍白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断裂的槌柄脱手飞出,旋转着落入台下浑浊的污水中,瞬间消失不见。
木槌爆裂的核心处,暴露出的并非坚实的木心,而是一团湿漉漉、颜色黯淡、如同烂泥般腐朽的碎木屑和粗糙的填充物。劣质、廉价、不堪一击。原来这柄象征着契约神圣与交易权威的祖传之物,其核心早已腐朽不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整个拍卖厅,仿佛被这木槌的爆裂按下了暂停键。连暴雨冲刷穹顶破洞的声音都似乎被屏蔽了。所有的尖叫、咒骂、啜泣,都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伊莱亚斯·罗斯身上,钉在他手中残留的半截槌柄上,钉在那摊暴露在灯光和雨水下、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劣质填充物上。
伊莱亚斯缓缓地抬起头,脸上那道被碎片划出的血痕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和木屑。他那双灰色的眼睛,空洞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台下,扫过那些呆若木鸡、满身泥泞的竞拍者,最后,目光落在被暴雨蹂躏得面目全非、如同正在溶解的巨大残骸——自由女神像上。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仿佛想发出一点声音,却最终归于沉寂。然后,他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极度疲惫和彻底解脱的沙哑嗓音,对着这片被金钱、雨水、锈蚀和谎言浸泡的废墟,吐出了最后一句宣告:
“恭喜诸位……”
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刀子,割开了凝滞的空气。
“……自由……”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残破的穹顶,投向外面无边无际的、被霓虹染红的纽约雨夜。
“……从未如此昂贵。”
话音落下,他松开手。那半截沾满污水的残破槌柄,“啪嗒”一声,掉落在脚下猩红地毯的污水中,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
伊莱亚斯·罗斯,这个刚刚亲手砸碎了自己家族象征和这场拍卖仪式的男人,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任何声音。他转过身,背对着那尊在暴雨中哭泣溶解的女神巨像,背对着那些浸泡在昂贵污水中、如同石化般的买家,背对着整个价值四十亿、却瞬间崩塌成一片混沌的“自由”市场。
他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冰冷浑浊、深及脚踝的污水中。水面倒映着残破的水晶灯摇曳的光,倒映着女神像溶解的轮廓,也倒映着他自己那湿透的、挺直的、却显得无比孤绝的背影。污水浸透了他的裤脚,每一步都发出“哗啦”的声响,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走向拍卖厅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大门。大门在洪水的冲击下歪斜着,露出一道缝隙,缝隙外是纽约永不停歇的、被雨水模糊的霓虹灯光。
他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门外湿冷的风裹挟着更大的雨点瞬间涌入。
他没有回头。一步,踏入了门外无边无际的、被资本和雨水共同浸泡的黑暗之中。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闷响,如同关上了一座坟墓。
拍卖厅内,死寂重新降临,只剩下暴雨无情冲刷女神残骸的哗哗声,以及锈水混着香槟在地面蜿蜒流淌的汩汩声。那巨大的、曾经象征希望与启蒙的女神像,在浑浊的积水中倒映出扭曲破碎的影像,空洞的眼窝似乎仍在凝视着台下。四十亿的红色数字在光牌上最后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如同垂死的心跳,终于彻底熄灭,融入一片黑暗与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