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在凌晨两点骤然发威,裹挟着千万柄无形冰刀,呼啸着扑向喀喇昆仑深处那座孤岛般的哨所。哨所墙壁在暴虐的风势里震颤不止,窗外是浓墨般的混沌,仅存的几盏灯在昏暗中挣扎着明灭不定,光线在冻得僵硬的空气中艰难流淌,仿佛随时会被严寒掐灭。
新兵周锐裹紧军大衣,仍止不住地打颤。这南方水乡长大的青年,筋骨里尚缺昆仑山的铁性,此刻只觉得那寒意如冰冷的蛇,正顺着脊骨向上爬行,直抵后脑,连思绪都似要冻僵了。他缩在木桌旁,目光却无法从墙上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上移开,那曲折绵延的国境线,像一道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心神。
“班长,”周锐的声音带着牙齿磕碰的轻响,“这鬼天气,界碑……能扛得住吗?”他想起白天巡逻时,那座矗立在风口、沉默而坚毅的石碑。
班长正仔细擦拭着五六式冲锋枪的枪管,动作沉稳得如同山岩,头也不抬:“碑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在,碑就在。”炉子里微弱的火苗映照着他粗糙脸庞上深刻的纹路,如同冰川刻下的印记。他放下枪,拿起桌上那份磨出毛边的报纸,头版是南疆前线激战的照片与醒目标题,那硝烟与呐喊,仿佛穿透纸面,滚烫地落在哨所冰冷的空气里。
“砰!”
一声闷响突然撞碎风雪的嘶鸣,哨所的门被猛然撞开。一个浑身披挂厚重冰甲的人影跌撞进来,冰壳簌簌碎裂掉落,露出指导员陈默那张因极度寒冷和焦急而扭曲变形的脸。他大口喘着粗气,白雾急促喷涌,像一匹累垮的战马。
“快!3号界碑……移位了!”他嘶哑地吼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肺里最后一丝灼热的空气,身体随即脱力般滑向地面。
“移位?!”班长猛地站起,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周锐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寒意陡然被另一种更尖锐的东西取代——那地图上蜿蜒的国境线,似乎在他眼前猛地扭曲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暴风雪……山体震动,”陈默被班长和另一个战士架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冰渣摩擦的质感,“哨兵……用望远镜……看到了……碑歪了……朝外!”
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地上。
“集合!全员紧急集合!”
班长低沉浑厚的吼声瞬间撕裂了哨所内凝滞的空气,像一颗炸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昏黄的灯光下,人影骤然晃动起来,桌椅碰撞,装备带扣的金属声响急促清脆。周锐条件反射般弹起,冲向装备架,冰冷的枪身入手瞬间,那金属特有的寒意激得他一个激灵,却也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惊悸。他飞快地扎紧绑腿,背上沉重的装具,目光扫过墙上那张地图——那被描得极粗的国境线,此刻如同一条发烫的烙铁,深深烫进他的眼底。
陈默甩开搀扶,迅速套上厚实的皮大衣和毡靴,抓起桌上的指北针塞进怀里,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必须抢在天亮前!风雪太大,直升机上不来!只能靠我们!”
他抓起桌上那半块冻得像石头般坚硬的压缩饼干,狠狠咬了一口,冰渣在牙齿间咯吱作响。他看了一眼周锐:“新兵蛋子,跟紧我!”
“是!”
周锐挺直脊背,大声应道。那声音竟盖过了窗外狂风的咆哮,胸腔里一股灼热骤然腾起,瞬间融化了四肢百骸的僵硬。地图上那条线,不再仅仅是墨水勾勒的痕迹,它已化为滚烫的血流,在他年轻的脉搏里奔涌冲撞。
哨所沉重的铁门被合力推开,狂风暴雪如同无数冰铸的猛兽,瞬间咆哮着扑入,几乎要将人掀翻。周锐猛一低头,风雪劈头盖脸砸来,冰冷刺骨,视线彻底被一片狂暴的灰白吞噬。他紧咬牙关,顶着风墙,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入门外齐膝深的雪渊。狂风撕扯着他的大衣,发出猎猎的声响,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队伍在陈默的带领下,组成一条坚韧的黑线,在咆哮的白色混沌中,向着界碑的方向艰难挺进。
雪深没膝,每一步都像在凝固的白色混凝土里挣扎前行。狂风卷起的雪粒坚硬如铁砂,疯狂抽打在脸上、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割得喉咙生疼。周锐只觉得胸口发闷,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冷的刀片。他努力瞪大双眼,却只能勉强分辨前方班长模糊的背影,那背影在风雪中微微晃动,却始终坚定地向前移动,成为他唯一的坐标。
突然,脚下一空!
“啊——!”
短促的惊呼被风雪瞬间吞没。周锐只觉得身体猛地向下坠去,冰冷刺骨的雪水瞬间灌满了毡靴,直刺骨髓。他本能地挥舞手臂,却抓不到任何支撑。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粗粝有力的大手猛地拽住了他的后衣领!巨大的力量几乎勒得他窒息,硬生生将他从雪坑里拔了出来。
“看着点!跟着我的脚印走!”
陈默的声音在风雪的间隙传来,严厉得近乎咆哮,随即又塞给他一截冰冷的绳子,“绑腰上!抓紧了!”
周锐狼狈地咳嗽着,冰冷的雪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激得他浑身剧颤。他手忙脚乱地将绳子绑在腰间,另一端系在陈默的武装带上。绳子绷紧的瞬间,一股踏实感从腰际传来,仿佛被系在了昆仑山的脊梁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视线模糊地看向前方那个在风雪中奋力开路的背影。那背影并不高大,却像一块稳稳钉在风暴中的界碑。那一刻,周锐才真正明白了“跟着脚印走”的分量——那不是简单的跟随,是在生死边缘,对方向与生命的托付。
队伍在死亡的白色帷幕中挣扎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战士突然指着前方,声音因激动而变调:“看!是碑!”
周锐猛地抬头,透过被雪糊住的睫毛缝隙望去。风雪似乎短暂地歇了口气,前方不远处,那座花岗岩界碑终于显露出来。它斜斜地插在雪地里,像一个被巨力推搡而趔趄的巨人,原本庄重的碑体显露出一种刺眼的歪斜,那象征着国界的尖顶,竟指向了异国方向!
“操!”
班长低吼一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雪堆上,激起一片雪雾。所有战士的眼都红了,那歪斜的尖顶,如同钢针扎进瞳孔,刺痛直达心底。周锐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热血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天灵盖,刚才还如影随形的刺骨严寒,竟被这瞬间升腾的怒火灼烧得无影无踪。
“动手!把它给我正过来!”
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在风雪中炸开。他第一个扑到界碑前,甩掉手套,赤手抓住冰冷刺骨的碑体。
“一!二!三——嘿哟!”
十来个汉子,喉咙里迸发出低沉而原始的号子,如同受伤雄狮的怒吼。他们的身体绷紧成一张张拉满的弓,肩背死死抵住那重逾千斤的花岗岩,脚下深深陷入雪中,积雪被巨大的力量挤压得吱嘎作响。周锐用尽全身力气,肩膀死死顶住那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双脚在雪地里蹬出深深的沟壑。冰冷的岩石纹丝不动,寒气却如毒蛇般透过棉衣,直钻骨髓。
一次,两次……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和徒劳无功的沉重。界碑像生了根一样,固执地歪斜着。
“不行!碑脚冻死了!得把下面的冰挖开!”
一个老兵喘着粗气喊道,胡茬上挂满了冰溜子。
“拿铲子!”
陈默吼道,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几把军用折叠铲迅速传递过来。战士们立刻围着碑基,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疯狂地挖掘起来。铲刃撞击着坚硬的冻土和冰层,发出沉闷刺耳的“铿铿”声,每一次挥铲都震得手臂发麻。周锐咬着牙,不顾虎口被震裂的疼痛,机械地重复着下铲、撬起、抛开的动作。冻土坚硬如铁,冰层厚实如磐石,每一铲下去,都只留下一个浅白的印痕。汗水从他额头渗出,瞬间又在眉毛上凝成白霜。
风雪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狂暴。气温在持续骤降,周锐感觉手中的铲柄越来越滑,越来越沉,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发出酸痛的呻吟。他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睫毛上结成了细密的冰珠,模糊了视线。手指早已麻木,每一次握紧铲柄,都像握住一块烧红的烙铁,钻心的刺痛直冲脑门。
“快!再加把劲!”
陈默的声音在风雪的咆哮中时断时续,他自己也跪在碑基旁,双手扒拉着被铲松的冻土,指甲缝里渗出了暗红的血丝,瞬间又被冻成了紫黑色。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传来,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盖过了狂风的嘶鸣。大地随之剧烈震颤!
“雪崩!快撤!”
陈默脸色骤变,嘶声裂肺地大吼,那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惊骇。
晚了!
就在战士们下意识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瞬间,一股裹挟着万钧之力的白色洪流,如同决堤的天河,从他们侧上方陡峭的山坡轰然倾泻而下!巨大的雪浪排山倒海般冲来,瞬间吞没了几个外围的战士!
“抓住绳子!抓住界碑!”
陈默的声音被雪崩的轰鸣彻底淹没。
周锐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腰侧,整个人瞬间被抛起,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的白。冰冷的雪块疯狂地灌进他的口鼻,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混乱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攥紧腰间的绳索,仿佛那是连接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微光。
狂暴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掼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剧痛让他几乎昏厥。雪流持续冲击着,将他死死压住。不知过了多久,那毁天灭地的轰鸣才渐渐远去,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和周锐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
他艰难地从厚厚的积雪中挣扎着抬起头,吐出嘴里的雪沫,视线模糊地扫视着周围。劫后余生的几个战士,正狼狈不堪地从雪堆里爬出来,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痛楚。界碑,那座他们拼死守护的花岗岩巨物,竟然被这恐怖的雪崩硬生生向下推移了十几米!它斜插在更陡峭的坡地上,碑体歪斜得更加触目惊心,更令人心焦的是,它正处在一个巨大雪坡的边缘,下方就是深不见底的冰谷!而那条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救命绳索,在雪崩的巨力撕扯下,竟从中崩断!
“老张!小刘!”
班长嘶哑地呼喊着,声音在空旷的雪坡上显得无比凄厉。没有回应。只有风雪更凶猛地刮过,卷起地上的浮雪,像在呜咽。
周锐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座摇摇欲坠的界碑,又望向下方那深不可测、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暗冰谷,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心脏。界碑移位,战友被埋,绳索崩断……雪崩的余威似乎仍在耳畔轰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着冰冷的绝望。他撑着麻木的膝盖,摇摇晃晃站起来,目光投向那片埋葬了战友的雪堆,又转向下方深不见底的冰谷,最后定格在坡地边缘那座倾斜得几乎要坠落的界碑上。那沉重的花岗岩,此刻在众人眼中,如同悬在国门之上的千钧巨石。
“指导员!”
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老张他们……”
陈默的脸绷得像一块生铁,胡茬上的冰珠簌簌掉落。他猛地抹了一把脸,那动作带着一股狠劲,仿佛要将所有软弱和迟疑都抹去。
“活要见人,死……”他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里,压抑着巨大的悲怆和更巨大的决绝,“……也要把碑立起来!”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渣,“我们的背后,是祖国!界碑倒了,国门就开了!明白吗?!”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扫过每一张苍白而年轻的脸。那目光里,没有商量,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沉甸甸的托付。
“明白!”
残存的战士们挺直了腰杆,嘶吼着回应。那吼声在空旷的雪坡上回荡,压过了风雪的呜咽。周锐胸中那几乎被冻僵的热血,再次被这吼声点燃,滚烫地奔涌起来。
新的绳索被迅速连接、加固。战士们用冰镐在冻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地面上凿出锚点,将绳索死死固定。陈默将绳索另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又将另一端系在界碑上。
“我先下!你们稳住!”
陈默检查完绳结,毫不犹豫地转身,面向那陡峭的雪坡和下方令人心悸的幽谷。
“指导员!让我去!”
周锐猛地一步踏前,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我年轻,动作快!”
陈默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欣慰,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托付的凝重。他用力拍了拍周锐冻得硬邦邦的肩膀,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皮囊塞进周锐怀里——那是半壶烈酒,冰冷的金属壶身贴着手心,却奇异地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好小子!拿着,暖身子!”
他低吼一声,随即转向其他战士,“听好了!周锐下去!你们几个,就是钉在地上的桩子!死也要给我钉住!明白吗?”
“明白!”
吼声震落了岩壁上的积雪。
周锐将冰冷的酒壶紧紧捂在胸口,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像无数冰针扎进肺里。他检查了一遍系在腰间的绳索,又紧了紧手套,毅然转身,面向那陡峭得令人眩晕的雪坡边缘。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体,双脚蹬在近乎垂直的冰壁上,将全身的重量交付给那根绷紧的绳索。冰壁光滑如镜,覆盖着薄薄一层松雪,几乎无处着力。他只能用冰镐的尖端,一下下艰难地凿进冰层,寻找微小的支点,身体如同悬崖上的壁虎,一寸寸地向下挪动。每一次冰镐凿击,都伴随着冰屑飞溅和绳索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寒风如同冰冷的剃刀,从四面八方切割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胸口像压着巨石。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冰谷,那黑暗仿佛有吸力,让他一阵眩晕。他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只锁定头顶上方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界碑轮廓。
时间在极寒与高度紧张中失去了意义。每一寸移动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手臂越来越沉,每一次挥动冰镐都感觉肌肉在撕裂。手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只能靠本能死死抓住镐柄。终于,他滑到了界碑旁。界碑斜插在冰壁的凹陷处,巨大的碑体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他尝试用冰镐清理碑基周围的冰雪和碎石,但空间极其狭窄,稍一用力,身体就会失去平衡,绳索剧烈晃荡。
“周锐!稳住!”
上面传来班长嘶哑的吼声,绳索立刻被上方的人死死拽紧。
周锐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碑体上,努力腾出双手,用冰镐尖端一点点地撬,用手指拼命抠挖碑基下冻结的硬土和碎石。每一次发力,都感觉那沉重的花岗岩在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带着他一起坠入深渊。汗水浸透的内衣紧贴在背上,迅速变得冰凉刺骨。他掏出陈默给的酒壶,拧开盖子,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一股微弱的热力艰难地蔓延开来,暂时压下了那几乎要冻结四肢百骸的严寒。
“好了!套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锐终于将一根粗壮的绳索绕过碑顶的尖角,在另一侧打了个死结,向上方发出信号。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碑体上,大口喘息着,白色的雾气在眼前翻腾。
“拉——!”
陈默的吼声穿透风雪。
上方传来整齐而低沉的号子声,绳索瞬间绷紧如弓弦!界碑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沉闷的呻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始向上移动。周锐在下方奋力用肩膀顶住碑体,双脚死死蹬着冰壁,用尽全身力气向上助推。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和绳索摩擦冰壁的刺耳锐响。碑体在冰壁上摩擦、滑动,一点点地向上挪动。
突然!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
周锐脚下那块看似坚实的冰岩猛地碎裂!他身体骤然失去支撑,向下急坠!
“啊——!”
惊呼脱口而出!
千钧一发!上方传来数声惊骇的怒吼!绷紧的绳索猛地向上一顿!周锐下坠的身体被腰间的绳索死死拽住,悬在了半空!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只见界碑在失去下方支撑后猛地一顿,斜斜地向下滑坠了一小段距离,巨大的碑体边缘,距离他悬空的头顶仅有几寸之遥!冰冷的岩石几乎擦着他的头皮!
“周锐!抓紧!别动!”
上面传来班长变了调的嘶喊,绳索再次被拼命拉紧。
周锐死死抓住绳索,身体悬在冰冷的深渊之上,像一片无依的落叶。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又抬头望向那座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将他砸落的巨大界碑,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传遍全身。他闭上眼睛,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不能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双脚在光滑的冰壁上徒劳地蹬踏着,寻找新的支点。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斜上方不远处,有一道狭窄的冰裂缝!
“班长!左上方!有裂缝!”
周锐用尽力气大喊,声音在空旷的冰谷里回荡。
上方立刻传来回应,绳索开始小心翼翼地横向移动。周锐借着拉力,像钟摆一样,艰难地将身体荡向那道裂缝。冰镐的尖端终于够到了裂缝边缘!他拼尽全力,将冰镐狠狠砸进冰缝深处!有了!一个稳固的支点!他双脚用力蹬住冰壁,终于稳住了悬空的身体,重新获得了立足之地!
“继续拉——!”
周锐喘息着,嘶声喊道,汗水混杂着融化的雪水,顺着下巴滴落,瞬间冻成冰珠。
界碑在众人拼尽全力的拉拽和周锐在下方奋不顾身的助推下,终于,一点一点,沉重而缓慢地,重新回到了它原本应在的高地!
当界碑的基座最终稳稳地落在它被移动前的位置时,上方爆发出一阵嘶哑而狂喜的欢呼!那欢呼声在风雪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震撼人心。周锐仰头望去,看到界碑那象征着国界的尖顶,重新笔直地指向苍穹,稳稳矗立在昆仑之巅!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他咧开冻得僵硬的嘴角,无声地笑了。
“周锐!固定好!我们拉你上来!”
陈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周锐迅速检查了碑体,确保其稳固,然后开始清理身上的绳索,准备配合上拉。就在这时,一阵令人心悸的“嘎吱”声,细微却清晰地穿透风雪的呼啸,传入他的耳中!
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头顶上方,一块巨大的、如同房屋般的悬冰川,在持续的暴风雪侵蚀和下方拉拽绳索的震动下,终于不堪重负!狰狞的裂缝瞬间布满了冰体!
“冰要塌了!上面快闪开——!”
周锐用尽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朝着上方狂吼!他看到了陈默、班长他们惊愕抬头的脸,看到了那块遮天蔽日的死亡阴影正朝着他们和刚刚归位的界碑轰然砸落!
没有任何犹豫!
就在那声裂帛般的巨响炸开、巨大冰体开始倾泻的瞬间,周锐做出了一个让上方所有人目眦欲裂的动作——他非但没有向上攀爬躲避,反而猛地扑向那座刚刚归位的界碑!
他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将自己整个身体,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狠狠撞向界碑!巨大的冲击力让沉重的碑体也为之微微一晃,借着这股反作用力,他滚到了界碑背向冰崩的那一侧,同时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抱住冰冷的碑基,将身体蜷缩成最小的目标,用自己的脊背,迎向那铺天盖地砸落的万载寒冰!
“轰隆隆隆——!!!”
天崩地裂!世界被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彻底淹没!
刺骨的严寒如同亿万根钢针,瞬间刺穿了周锐所有的意识和抵抗。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了无数战友的惊呼,那声音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个世界。他紧紧贴着冰冷的碑体,仿佛能感受到那花岗岩深处传来的、大地心脏的微弱搏动。冰冷的岩石紧贴着他的脸颊,却奇异地传来一丝微弱而恒定的暖意。黑暗温柔而彻底地吞噬了他。
……
当周锐的意识在刺骨的冰冷中艰难地挣扎出一丝缝隙时,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深入骨髓、无处不在的剧痛。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冻裂,每一寸肌肉都被碾碎。他费尽全力,才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的一切,模糊而晃动,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结满冰花的毛玻璃。暴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歇,死寂笼罩着整个世界。惨白的月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吝啬地洒落下来,将眼前的一切染上一种冰冷的、非人间的青灰色。
他看到了界碑。
那座他们用命夺回来的花岗岩巨碑,完好无损地矗立着,笔直地指向被寒风擦拭得格外清冽的夜空。月光落在碑顶,那象征着国界的尖角反射着幽冷的微光,神圣而不可侵犯。
然后,他看到了人。
在界碑的四周,在刚刚经历冰崩、一片狼藉的雪坡上,凝固着一座座人形的冰雕。
班长半跪在界碑旁,身体微微前倾,双臂张开,像一尊展开羽翼的守护神祇,他的头颅低垂,钢盔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却依然保持着守护的姿态。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攥着半截崩断的绳索。
陈默就在离他不远处。指导员背靠着另一块凸起的岩石,身体坐得笔直,仿佛只是在小憩。他的军帽帽檐上挂满了长长的冰棱,像凝固的泪。他的一只手按在腰间,那里本该别着指北针,另一只手则平伸向前方,食指倔强地指向界碑的方向,那姿态,凝固成一个永恒的指令——前进!守护!他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尽的焦虑,眉头紧锁,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呼唤着界碑的归位与战士的集结。月光落在他满是冰霜的睫毛上,如同凝结的星光。
更远些,几个战士相互依靠着,像一组沉默的群雕。一个战士怀里紧紧抱着通讯电台,天线直指苍穹,尽管它早已在极寒中失灵。另一个战士手中还握着半截被冰崩砸断的冰镐,断口锋利如刃。还有一个战士,身体蜷缩着,双臂却紧紧环抱着界碑的基座,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体温融入那冰冷的岩石。
风雪在他们身上覆盖了厚厚的、坚硬的冰壳,月光流淌过这些冰铸的轮廓,反射出幽冷而圣洁的光芒。他们的姿势各异,却无一例外地朝着界碑的中心。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呐喊,没有硝烟弥漫的战场,只有一片被绝对零度封存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周锐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凝固在陈默那只指向界碑的手上。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寸寸地挪动自己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碎裂般的剧痛。他喘息着,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他爬过冰冷的雪地,爬过战友凝固的身躯旁,终于,颤抖的手指,触碰到了陈默那只伸出的、早已冻得如同岩石般坚硬冰冷的手。
指尖相触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力量,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暗河,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脏。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陈默凝固的指尖,望向那座在月光下巍然矗立的花岗岩界碑。它沉默着,像一位历经沧桑的巨人,见证着脚下这群用生命和血肉将它重新钉在国境线上的士兵。
周锐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冻僵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陈默身边的雪地上,支撑起自己同样布满冰霜的身体。他挺直了几乎被冻碎的脊梁,像一株在暴风雪后倔强挺立的小树,面向界碑,面向东方——祖国心脏的方向。他缓缓抬起自己冻得青紫、同样覆盖着冰甲的右手,五指并拢,指尖努力抵住被冰霜冻结的太阳穴。
一个标准的、无声的军礼。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这一大一小、一凝固一颤栗的两个军礼身影,连同那座沉默的界碑,还有周围那一座座冰铸的丰碑,一同镌刻在这片被鲜血和生命守护的高原冻土之上。
风雪早已停息,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纯白。东方的天际,透出第一缕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熹光。这光吝啬地涂抹在冰封的群山顶端,为那些沉默的、覆盖着厚厚冰甲的身躯勾勒出模糊而坚硬的轮廓。
界碑巍然矗立,花岗岩的碑体在微光中泛着冷硬的青灰色光泽。碑顶上,象征国界的尖角,笔直地刺破尚未完全褪去的寒夜,指向那正艰难孕育着光明的苍穹。月光与晨光奇异地交融,流淌过碑身,也流淌过环绕在它四周的、那些凝固的身影。冰壳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冰冷的虹彩,如同战士灵魂散发的微光。
周锐依旧保持着那个凝固军礼的姿态。他的身体早已被严寒彻底封冻,僵硬得如同周围的岩石。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冰膜,使得他年轻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透明感。冰膜之下,嘴角似乎凝固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弧度。那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微笑,更像是一种心愿得偿的、近乎解脱的安然。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左颊上那个小小的、天生的酒窝,此刻被冰层完美地封存、放大,如同一个被时间冻结的、盛满了所有未竟誓言与无悔青春的透明印记。
凛冽的寒风,昆仑山永不疲倦的呼吸,卷起细微的雪尘,掠过界碑的尖顶,掠过冰雕战士们的肩头,掠过周锐脸颊上那个被冰封的酒窝,发出低沉的、永恒的呜咽。
那呜咽,是高原的悲歌,是风雪的祭文,更是这片被热血浸透、被生命托起的山河,在每一个日出时分,向着苍穹发出的、无声而庄严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