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却又蛮横霸道。清晨七点刚过,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便沉沉压下,仿佛一块饱吸了墨汁的巨大海绵,终于不堪重负地裂开。豆大的雨点不是落下,而是狠狠砸向这座城市,在沥青路面上炸开无数浑浊的水花,腾起一层弥漫的、带着土腥气的白雾。原本就拥挤的早高峰,被这场倾盆大雨彻底搅成了粘稠、滞涩、充满焦躁鸣笛的巨大漩涡。
十字路口,是这漩涡最凶险的中心。信号灯在滂沱雨幕中艰难地闪烁着模糊的红绿黄光,像困在浓雾里的眼睛。车辆如笨拙的甲壳虫,艰难地挪动,排气管喷出团团白汽,瞬间又被雨水撕碎、吞没。喇叭声此起彼伏,尖锐刺耳,交织着引擎的沉闷低吼和雨水冲击车顶、地面的巨大轰鸣,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
路中央,一个身影如同礁石,在汹涌混乱的车流人潮中岿然挺立。深蓝色的警用雨衣紧紧裹在他身上,雨水顺着帽檐和肩线汇成细小的溪流,不断淌下。雨衣的前襟和后背,早已被雨水彻底浸透,颜色深得发黑,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中年男人依旧结实却也显出几分岁月轮廓的脊背线条。雨水模糊了他的脸,唯有那枚别在左胸位置的警号牌——“XJ0547”,在灰暗的光线下,固执地反射着一点微弱的、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
胡振邦,城西中队的老交警,此刻正站在齐膝深的积水中。每一次奋力挥动手臂指挥车辆通行,每一次短促有力地吹响挂在胸前的银色哨子,都牵扯着腰椎深处那处陈年的旧伤,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锐痛。雨水冰冷刺骨,顺着脖颈直往衣服里钻,带走所剩不多的体温。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眉头深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混乱的交通节点,试图从这团乱麻中理出一点秩序。
“右边!右边车道往前挪!别都挤在中间!”他的吼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难掩嘶哑。每一次呼吸,冰冷的雨水似乎都呛进了肺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撕裂声,如同惊雷般骤然在路口西南角炸响!声音异常尖锐,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喇叭和引擎轰鸣。
胡振邦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来源。
一辆原本规规矩矩排在直行车道里的老旧白色面包车,车头明显向左歪斜。它旁边,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被狠狠蹭过,漂亮的流线型车身侧面,留下了一道从车头灯一直划到后轮眉、狰狞扭曲的长长刮痕,白色的底漆在雨中格外刺眼。轿车司机惊愕地推开车门,茫然地看着自己爱车的惨状。
而那辆肇事的白色面包车,只是极其短暂地顿挫了一下。透过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前挡风玻璃,隐约可见司机仓惶回头瞥了一眼被撞的黑车,脸上瞬间闪过混杂着巨大恐惧和慌乱的神色。随即,那面包车如同受惊的野兽,非但没有停下,反而猛地向左一打方向盘,车轮碾过路沿积水,激起一片巨大的扇形水浪。它不管不顾地压过实线,强行挤入旁边左转的车流缝隙,油门发出歇斯底里的轰鸣,车身剧烈摇晃着,夺路狂奔!
“站住!停车!”胡振邦的怒吼如同炸雷,在雨中爆开。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一股怒火混合着职责被悍然践踏的屈辱感直冲上来。肇事逃逸,尤其是在这种恶劣天气、复杂路况下,简直是拿所有人的生命在开玩笑!
没有丝毫犹豫,胡振邦拔腿就追。深陷在积水里的沉重雨靴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异常艰难,冰冷的污水灌入靴筒,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腰椎的旧伤被奔跑的剧烈动作狠狠撕扯着,每一次蹬地都伴随着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得铁硬,额头上青筋暴起,不知是雨水还是剧痛激出的冷汗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滚落。
那辆白色面包车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凭借着车身窄小的优势,在拥挤的车流中左冲右突,险象环生。它粗暴地别开一辆出租车,又猛地擦着一辆公交车的车头强行变道,引得一片愤怒的喇叭声和司机的咒骂。每一次险之又险的穿插,都让胡振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XJ0547呼叫指挥中心!发现肇事逃逸车辆!白色五菱面包,车牌…车牌被泥糊住,看不清!正沿解放路由南向北逃窜!请求支援!前方路口注意拦截!”胡振邦一边奋力奔跑追赶,一边对着肩头的对讲机嘶吼,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雨水的冰冷和铁锈般的血腥味。
雨越下越大,视线越来越模糊。面包车拐过一个路口,暂时消失在胡振邦的视野里。剧烈的奔跑让他胸口灼烧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刀片。他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冰冷的雨水灌进脖子,激得他一阵哆嗦。腰椎的剧痛如同通电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向全身,让他几乎直不起腰。
不能停!跑了,就是对这身警服的亵渎!对路上所有人的不负责任!胡振邦猛地一咬牙,强迫自己挺直了腰杆,目光如炬,扫视着前方车辆稀疏些的支路。凭着二十多年在这片街区摸爬滚打、对每一条毛细血管般小巷都烂熟于心的直觉,他判断那辆车很可能会抄近路,钻入前方那片迷宫般的老旧居民区,试图利用复杂地形脱身。
他强忍着剧痛,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雨水冲刷着两侧斑驳的红砖墙,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路,积水下隐藏着深浅不一的陷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溅起的污水沾满了裤腿。转过一个堆满杂物的拐角,果然!那辆白色面包车像个没头苍蝇,一头扎进了前方一个更加狭窄、仅容一车勉强通过的死胡同尽头!它慌乱地倒车,车轮在湿滑的地面上徒劳地空转,甩出大片的泥浆,车尾笨拙地撞在胡同尽头堆放的破旧杂物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彻底把自己卡死在那里,进退不得。
胡振邦堵在胡同口,大口喘着粗气,雨水顺着帽檐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抹了一把脸,稳住身形,一步步向那辆困兽般的面包车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浑浊的积水中,发出沉重的声响。他右手习惯性地按在了腰间的警械上,左手抬起,指着驾驶室方向,声音因喘息而断续,却带着雷霆般的威严:“熄火!下车!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马上!”
驾驶室的车门猛地被推开,一个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的年轻男人几乎是滚落下来,重重摔在肮脏的积水里。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嘴唇哆嗦着,没有一丝血色。他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泥水里挣扎着想要爬起,几次都滑倒了,泥水糊了满脸满身,狼狈不堪。当他终于抬起头,看清步步逼近、浑身散发着凛然正气的警察时,巨大的恐惧彻底将他击垮。
“警…警官…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年轻人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猛地扑倒在胡振邦脚边的泥水里,双手死死抓住胡振邦沾满泥浆的裤腿,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仰起脸,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绝望和哀求几乎要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溢出来:“求求你!放我走!我老婆…我老婆在车上!她要生了!羊水…羊水都破了!孩子…孩子卡住了!她快不行了!求求你啊警官!救命啊——!”
那一声凄厉的“救命”,如同淬了冰的尖锥,狠狠扎进胡振邦的耳膜,穿透了他胸腔里燃烧的怒火。他整个人猛地一僵,按在警械上的手触电般松开。目光瞬间越过跪在泥泞中崩溃哭喊的年轻丈夫,射向那辆老旧面包车的后座车窗。
车窗玻璃内侧被一层浓重的水汽覆盖,又被无数凌乱、绝望的手印反复涂抹,一片模糊混沌。然而,就在这片混沌的深处,胡振邦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剧烈扭动、痛苦挣扎的身影轮廓。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撕心裂肺的痛呼,一只纤细、毫无血色的手猛地拍打在湿漉漉的车窗内侧,留下一个清晰、绝望的五指印记!那印记只停留了一瞬,便无力地滑落下去,消失在水汽中。
刹那间,胡振邦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几乎停止了跳动。所有的愤怒、职责、追捕的命令,在这只绝望的手印面前,轰然崩塌!那不是一个逃逸的罪犯,那是一个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母亲!
“起来!”胡振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瞬间压过了雨声和男人的哭嚎。他弯腰,动作迅捷而有力,一把将几乎瘫软的年轻丈夫从泥水里拽了起来。他的手指隔着湿透的制服衣袖,依旧能感受到对方身体剧烈的、筛糠般的颤抖。
胡振邦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过狭窄的死胡同。面包车卡死在尽头杂物堆前,倒车空间极其有限,强行倒车出来只会耽误宝贵的救命时间!他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
“上我的车!快!”胡振邦低吼一声,拽着年轻丈夫的胳膊,转身就朝胡同口自己停着的警用摩托车狂奔。他动作快得像离弦的箭,几步就冲到了摩托车旁,一把抓起挂在车把上的备用头盔,塞进年轻人怀里:“戴上!抱紧我!指路!”
年轻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懵了,抱着头盔,还在发愣。胡振邦已经翻身跨上警用摩托,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他扭头,看到年轻人还傻站着,雨水顺着他呆滞的脸往下淌,心头火起,厉声喝道:“发什么呆!上车!你老婆孩子等不起!”
这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瞬间劈醒了年轻人。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戴上对他来说显然过大的头盔,笨拙地爬上后座,双臂死死箍住胡振邦被雨水浸透、依旧挺得笔直的腰身。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自己整个生命都钉在这唯一的希望上。
“坐稳了!”胡振邦感觉到腰间的禁锢,低喝一声,猛地拧动油门。警用摩托如同被唤醒的猎豹,车轮卷起浑浊的水浪,咆哮着冲出了狭窄的小巷,一头扎入解放路汹涌的车流之中。
“指路!怎么走最快?”胡振邦的声音透过风雨,清晰地传到身后。
“前…前面第二个红绿灯左转!然后一直走…妇幼保健院!”年轻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头盔里闷闷地传来,手臂勒得更紧了,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知道了!抱紧!”胡振邦简短回应。雨水疯狂地抽打在他的头盔面罩上,视线一片模糊水光。他只能凭借经验和感觉,在混乱的车流中寻找缝隙。前方路口,红灯刺眼。车流如铁壁般堵得严严实实。
没有丝毫停顿,胡振邦猛地一拧车把,摩托车灵活地蹿上了旁边的人行道边缘。车轮碾过湿滑的路砖,车身剧烈颠簸了一下。他稳住方向,一边疾驰,一边用力拍下摩托车把手中央一个醒目的红色按钮!
“呜——呜——呜——”
尖锐、急促、穿透力极强的警笛声,骤然划破雨幕,撕碎了城市喧嚣的背景音!这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十万火急的意味,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喇叭声和风雨声。
“让开!让开!紧急任务!”胡振邦对着前方挡路的行人和非机动车大吼,警笛声是他最有力的语言。
原本拥堵在路口、被红灯拦住的车流,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劈开。前方的车辆后视镜里映出闪烁的警灯(摩托车的警灯也在同时爆闪),司机们下意识地、纷纷地向道路两侧尽力靠拢,硬生生在密集的车阵中,为这辆拉着警笛、风驰电掣的摩托车,让出了一条狭窄却宝贵的生命通道!
胡振邦操控着摩托,如同驾驭着一道蓝色的闪电,在这条用善意和规则意识开辟出的通道中疾驰。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头盔面罩上的水流不断淌下又不断被新的雨水覆盖。他全神贯注,身体前倾,将油门拧到底,引擎的咆哮与警笛的尖啸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每一次转弯,车身都倾斜得几乎要擦到地面,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卷起扇形的水幕。身后的年轻丈夫死死抱着他,指甲隔着湿透的警服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每一次颠簸都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惊恐的抽气。
快!再快一点!胡振邦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腰椎的剧痛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冲过去!冲到医院!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前方雨幕中越来越近的、妇幼保健院那熟悉的蓝色标志。
“到了!就是前面!右边!”年轻人带着狂喜和极度恐惧的哭喊声从头盔后传来,几乎破了音。
胡振邦猛地一甩车把,摩托车一个近乎漂移的急转弯,车轮在湿滑的地面上甩出一道长长的水线,稳稳地停在了妇幼保健院急诊大厅的雨棚入口处。引擎尚未完全熄火,尖锐的警笛声仍在空气中震颤。
“医生!医生!救命啊!我老婆要生了!”年轻人几乎是滚下摩托车,连滚带爬地冲向急诊大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头盔都忘了摘,歪在头上,样子狼狈而疯狂。
胡振邦紧跟着跳下车,脚步甚至有些踉跄。长时间的紧张驾驶和腰椎的剧痛在停下的瞬间反扑上来。他顾不上这些,几步冲过去,一把拉开面包车后门。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羊水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雨水的清冷。狭小的后座空间里,景象触目惊心。一个年轻女人蜷缩在座椅上,身下垫着的薄毯和衣物早已被暗红色的血水和羊水浸透,颜色深得发黑。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头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和脸颊。她的身体因剧烈的宫缩而无法控制地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哼。她的双手死死抓住座椅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最令人揪心的是,在她身下,隐约能看到一点点婴儿黑亮的头顶,却仿佛被什么卡住了,无法顺利娩出。
“医生!担架!”胡振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扭头,对着急诊大厅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完全变了调,如同受伤的野兽,“快来人!产妇大出血!孩子卡住了!快——!”
这声凝聚了全部力量和焦灼的吼声,如同惊雷在急诊大厅门口炸响。几个正在门口整理推车的护士闻声猛地抬头,脸色瞬间变了。一个年长的护士长反应最快,立刻对着里面大喊:“产科急诊!担架车!快推出来!”同时她已拔腿冲向面包车。
瞬间,整个急诊入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急遽扩散开来。杂乱的脚步声、金属担架车轱辘急促滚过地面的声音、医护人员短促有力的指令声……交织成一片紧张的救援乐章。
胡振邦和那个护士长合力,小心翼翼又极其迅速地将那位已经意识模糊、浑身被血水和冷汗浸透的产妇挪到了担架车上。年轻丈夫哭喊着妻子的名字,跌跌撞撞地跟在旁边,手死死抓着担架车的边缘,指甲抠进了金属框里。
“让开!快!进产房!通知手术室准备!通知血库备血!”护士长推着担架车,一边跑一边语速极快地命令着旁边的年轻护士。担架车轮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摩擦声,载着生死一线的希望,飞快地消失在急诊大厅通往手术区的通道深处。
胡振邦站在急诊大厅明亮的灯光下,雨水顺着他的雨衣下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光滑的瓷砖上,很快汇成了一小滩浑浊的水渍。冰冷的寒意后知后觉地包裹上来,渗透了湿透的内衣,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腰椎的旧伤此刻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与未干的雨水混在一起。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冰凉的墙壁,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滑倒。
混乱嘈杂的声响仿佛隔着厚厚的水层传来。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身体的不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条幽深的、通往手术区的走廊。那里面,正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战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个年轻的丈夫失魂落魄地从走廊深处走了出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种灭顶的绝望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极度的疲惫。他看到了倚墙而立的胡振邦,脚步顿了顿,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了过来。
两人在明亮的灯光下对视。年轻的丈夫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颤抖着手,伸进自己同样湿透、沾满泥泞的裤袋里,掏出一个瘪瘪的、磨损严重的旧皮夹。他笨拙地打开皮夹,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一张银行卡。他用沾着泥水和血污的手指,哆嗦着想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抠出来,塞给胡振邦。
“警…警官…”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罚…罚多少…您说…我…我认…今天撞了车…还…还闯了那么多红灯…我…我该罚…”
他说着,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流进嘴角。他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胡振邦的眼睛。
胡振邦的目光落在那只递过来的、沾满泥污和血渍、微微颤抖的手上。那只手里攥着的,是几张湿透的、皱巴巴的纸币和一张薄薄的银行卡。那点钱,在城市的霓虹里可能只够吃一顿简单的晚餐,此刻却像一个男人掏出的全部尊严和悔恨。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胡振邦的心头,堵在喉咙口,又酸又涩。是愤怒吗?对这场肇事的愤怒?是怜悯吗?对这个被生活逼到墙角、在恐惧中做出错误选择的年轻丈夫的怜悯?还是……一种更深沉的、同为男人、同为肩负责任者的感同身受?
他沉默着,没有去接那点可怜的钱。然后,他缓缓抬起自己同样沾着泥水的手,动作异常坚定,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轻轻地、但不容置疑地按在了年轻丈夫那只攥着钱包的手上。他的掌心粗糙,带着常年执勤留下的硬茧,此刻却传递出一种奇异的暖意。
“收回去。”胡振邦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在急诊大厅略显嘈杂的背景音中稳稳落下,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留着它,给你老婆,给孩子,”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年轻丈夫的肩膀,再次投向那条幽深的走廊,“买点好的营养品。她们现在,最需要这个。”
年轻丈夫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死死盯着胡振邦。那眼神里,有惊愕,有茫然,最终,被一种汹涌而来的、无法承受的巨大感激和羞愧彻底淹没。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攥着钱包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嚎啕,而是劫后余生、百感交集的痛哭。
胡振邦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风雨过后沉默的礁石,任由年轻男人的泪水宣泄。冰冷的警服贴在身上,腰椎的疼痛依旧尖锐,但看着眼前这个崩溃哭泣的年轻人,胡振邦的心底,那股最初因肇事逃逸而燃起的熊熊怒火,此刻已悄然熄灭,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暖意的疲惫。职责之内,亦有温度。他挪开目光,重新投向手术区走廊深处那片未知的寂静。那里面,才是此刻真正牵动他心神的战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拉长的橡皮筋,绷紧在急诊大厅明亮的空气里。年轻丈夫的抽泣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一种神经质的、压抑的哽咽,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抱头,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把自己从这巨大的压力中藏起来。胡振邦依旧站着,腰杆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他自己知道,腰椎深处的剧痛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它,额角的冷汗擦了又冒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漫长得如同熬过了整个冬天。手术区那道厚重的、隔绝生死的电动门,无声地滑开了。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率先走了出来。他的眼神扫过空旷的等候区,精准地落在墙边的两人身上。他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嘴角却松弛地向上扬起,那是一个胜利者的、充满宽慰的笑容。
“谁是家属?”医生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胡振邦和年轻丈夫的耳中。
地上的年轻丈夫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弹了起来,动作太急,甚至趔趄了一下。他踉跄着扑到医生面前,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的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恭喜!”医生脸上的笑容彻底绽开,语气是尘埃落定后的轻松,“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年轻丈夫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听不懂这世上最美好的语言。他茫然地看看医生,又猛地回头看向胡振邦,眼神里充满了寻求确认的急切。
胡振邦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去,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散了身体里所有的冰冷和疼痛。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紧抿着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扯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无比真实的笑容。他迎着年轻丈夫询问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哇——哇——哇——”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喜讯,一阵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声,穿透了手术区走廊的寂静,清晰地、有力地传了出来!那声音如此稚嫩,如此纯粹,带着初临人世的懵懂和宣告,像一把温暖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凝固的沉重。
年轻丈夫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那啼哭注入了生命。他脸上的茫然和恐惧如同冰雪消融,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狂喜所取代。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滚烫的、喜悦的泪水。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就要往手术区里面冲。
“哎!等等!”医生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产妇还在缝合观察,孩子清理包扎后会和妈妈一起送回病房。放心,都很好!你先去办手续,然后去病房等着吧。”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
年轻丈夫这才如梦初醒,胡乱地用袖子抹着眼泪鼻涕,连连点头:“好!好!谢谢医生!谢谢!谢谢!”他语无伦次,转身就想往外跑,去办那些繁琐的手续。跑出两步,却又猛地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他倏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依旧站在原地的胡振邦。那眼神里的感激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人灼伤。他几步冲回胡振邦面前,双腿一软,竟又要跪下去。
“警官!恩人!”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胡振邦反应极快,在他膝盖弯下去之前,已经伸出手臂,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胳膊肘,将他用力扶了起来。
“行了!别来这套!”胡振邦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但眼底的笑意却温暖而真实,“赶紧去办手续,守着你老婆孩子去!这才是正经事!”
“是!是!”年轻丈夫用力点头,泪水还在脸上肆意流淌,嘴角却咧开了一个巨大而憨厚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新生命带来的光辉。他不再多说,深深地、充满敬意地看了胡振邦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跑向缴费窗口,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
胡振邦看着他消失在拐角,一直紧绷着的那口气才彻底松了下来。腰椎的剧痛和湿衣裹身的冰冷感瞬间加倍地反扑上来。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扶着墙壁的手微微用力,指节再次泛白。
“胡头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急切在身后响起。胡振邦回头,只见徒弟小陈穿着湿淋淋的警用雨衣,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夹。“您没事吧?追到了?那肇事车……”
“处理完了。”胡振邦摆摆手,打断他,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人送进医院了,母子平安。”
小陈一愣,显然没完全搞清状况,目光扫过胡振邦苍白的脸色和扶着腰的动作,担忧地问:“您这腰……”
“老毛病,不碍事。”胡振邦深吸一口气,试图挺直腰杆,一阵更剧烈的刺痛让他眉头狠狠一皱,“现场那边怎么样?被撞的车主呢?”
“哦,对!”小陈连忙打开文件夹,“黑车车主情绪还好,主要是心疼新车,拍了照,也登记了。他说…他说看到那面包车跑得跟疯了似的,后来听到警笛声往医院这边来,猜到可能是有急事,气也消了大半。等这边情况稳定了,再按程序处理就行。”
胡振邦点点头,心头最后一点顾虑也放下了。他看了一眼墙上滴答作响的时钟,时间已近正午。
“后续的事你跟进一下,按流程办。该处理的处理,该教育的教育,但具体情况要写清楚。”他交代着,声音低沉却条理清晰,“我…我先回队里换身衣服,这身湿的,顶不住了。”
“明白!胡头儿您快回去歇着!”小陈连忙应道,看着胡振邦扶着腰、一步一挪地走向医院大门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敬佩。
一周后的清晨,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阳光金灿灿地洒满大地,空气中弥漫着初夏特有的清新草木气息,与一周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恍如隔世。
胡振邦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走进城西交警中队的办公室。他换上笔挺的夏季执勤服,对着墙上的警容镜仔细整理着肩章和领口。镜中的男人,眼角的皱纹似乎深了些,但眼神依旧沉稳锐利。腰椎经过几天的休养和理疗,虽然还是隐隐作痛,但总算可以忍受了。
他泡了一杯浓茶,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准备开始处理一天的文书工作。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桌面——笔筒、文件夹、台历、一部老旧但擦得锃亮的座机电话…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
在桌角靠近隔板的位置,静静地躺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袋子很新,很平整,没有任何标记。这显然不是队里的东西,也不是他放在那里的。
胡振邦疑惑地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略显分量的文件袋。解开缠绕的白色棉线,打开袋口。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卷用红绸系好的、沉甸甸的织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抽了出来。红绸滑落,一面鲜红的锦旗在他手中徐徐展开。
锦旗的质地厚实柔软,大红的缎面在晨光下流淌着温暖的光泽。锦旗中央,八个苍劲有力、金线绣成的大字,熠熠生辉,瞬间攫住了胡振邦的全部视线:
**人民卫士
生命通道**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只有这八个沉甸甸的字,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胡振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凸起的、带着温度的丝线纹路。指尖下的触感坚实而清晰,仿佛能感受到绣制者倾注其中的每一份心意。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的声响。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八个字上。一周前那场暴雨中的冰冷刺骨、轮胎摩擦的尖啸、刺耳的警笛、绝望的手印、嘹亮的啼哭、年轻丈夫涕泪横流的脸……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冲击着他的心房。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紧握着锦旗的手心,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暖流如此汹涌,甚至暂时压过了腰椎深处那熟悉的、阴魂不散的刺痛。它熨帖着疲惫的神经,冲刷着积压的沉重。他的嘴角,在无人注视的晨光里,无声地、缓缓地向上扬起。那笑容很浅,却像破开冰层的春水,充满了温和而坚定的力量。
他珍重地将锦旗重新卷好,用红绸仔细系好,放回那个朴素的牛皮纸袋里。然后,他拉开办公桌最下方、带锁的抽屉——那里存放着他从警以来获得的所有荣誉证书和重要的纪念物品。他将这个没有署名的文件袋,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最上面一层。
抽屉缓缓合上,锁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胡振邦坐直身体,端起桌上那杯温热的浓茶,深深喝了一口。茶味微苦,回甘悠长。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将一片明亮的光斑投射在他深蓝色的警服肩章上,那金色的盾牌和松枝麦穗的徽记,在光线下闪耀着神圣而温暖的光芒。
他拿起桌上的笔,翻开第一份待处理的文件,目光专注而沉静。办公室的门开着,走廊里传来同事们走动和交谈的声音,平凡而充满生机的一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