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陆家被抄,我一个孤女被偷偷送往昔年故交程家。
程家父母待我极好,视我如亲生女儿。
十二岁的程峰更是对我精心呵护。
他说小蝶你别哭,等我长大中了状元就娶你。
十年以后。
程峰高中状元打马游街那日。
深夜程宅燃起滔天巨火,程家父母皆死。
我握着滴血的金簪立在院门口。
程峰红眼如血,掐着我的脖子问:为何你要杀我父母
01
那一晚的火真大啊。
烈焰贪婪地吞噬着程家宅院。
哭嚎声、泼水声、各种喧嚣萦绕在我耳边,而我麻木地站在小院正中,握紧了手中滴血的金簪。
程峰应酬完夜半回家,只见到了被烧得焦黑的程家父母尸体。
衙门大堂上。
我对于杀人、放火的罪行供认不讳。
程峰克制不住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倒在地,恶狠狠问:
我父母待你视若己出,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为什么!
我艰难地把头偏过一边,不看他泣血的双眼,不发一语。
他手上逐渐加力,青筋暴起:你以为不说话就能躲得过刑罚吗
我只感觉呼吸越来越艰难,于是闭上眼睛。
程峰被几个衙役拖开,我开始忍不住咳嗽,越来越激烈,咳得满脸眼泪。
一个衙役抓起我,让我重新跪在堂前。
知县摆摆手:证据清晰,犯人已供认画押。
又转向神色冰冷的程峰,谄媚笑道:状元郎放心,卑职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惊堂木重重落下:三日后,午市问斩!
围观的群众纷纷叫好。
有人说我狼心狗肺,是个程家喂了十年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有人说我天生下作,看到程峰高中状元必定不可能娶我,所以心生恨意。
有人说青天大老爷明鉴,我这种狐媚货就该被扔进柴火堆一把烧死。
纷纷扰扰的叫骂声闯进我的耳内。
衙役们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不齿和厌恶。
程峰盯着我,眼神中只剩满满的恨意,和一丝丝疑惑。
我无动于衷。
围观的群众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小蝶姐姐,你说啊不是你!
程雨小小的身子被围观的人群挡住,只有哭声断断续续传来:
杀害我父母的不可能是你!姐姐,求你说出真相吧!
姐姐,求求你!求求你!······
程雨的每一声哭喊,都像是巨锤重重撞击在我的胸口。
我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在我晕过去之前,我只来得及低声说一句:对不起,小雨,阿峰,对不起···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已身在大牢内。
眼前,是程峰一夜间白了大半的头发。
他蹲在我面前,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
声音颤抖又绝望。
一行泪从我眼角滑落。
对不起。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程家父母待我很好,完全把我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呵护。
所有新衣服、新首饰,但凡程雨有,我都必然有一份一模一样的。
甚至我的总是更华丽、更贵重。
新年给小辈压岁红包,我总是拿到最大的那个。
闯祸受到责骂惩罚,我总是被打骂得最轻的那个。
这十年,我又何尝不是把程家父母当成亲生父母来看待呢
只是,对不起。
很多话,我不能说。也没办法说出口。
02
第二天。
我又被押上大堂审问。
这次,高坐在判桌前的人,换成了程峰。
知县老爷畏缩地坐在他身边,轻咳了一声,用力大声道:
陆小蝶虐杀程家双亲一案,细节未明,妖妇还不从实招来!
我摇头,无话可说。
程峰冷笑一声:罪妇既然执迷不悟,不如上刑试试。
他转头瞥了知县一眼:闻县令可有异议
没有没有,下官没有。知县老爷摇头晃脑如拨浪鼓一般。
鞭笞让我浑身上下伤痕累累。
被鞭子抽破的囚服露出我苍白的肌肤。
围观的人们嬉笑着,嘴巴里开始说一些不干不净的言语。
我默默咬紧了牙关。
程峰面不改色地看着我:二十鞭没用那就上拶刑吧。
我闻言大惊,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拶刑,是针对罪大恶极的女子才会使用的重刑。
拶子由五根木棍用绳子穿连而成,行刑时将木棍套入受刑者手指,收紧两端绳索施压。
虽不致命,但十指连心,这种疼痛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不懂的。
我实在忍不住这钻心的疼痛,哭号出声:啊——求求你们,放了我——
程雨钻出围观的人群,扑在我身上,大哭:哥!你不能这么对小蝶姐姐!哥!
那就从实招来!程峰气急,惊堂木重重一拍:再不招你的手指就要碎了!
没、没什么可招的。我惨白着一张脸,甚至朝他笑了一下:我、我都已经认了。
这时,一个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传来:程峰哥哥好怜香惜玉呢。
只见几个壮汉拨开围观的人群,一个身着华服的美貌女子走进了大堂。
那女子浑不在意周围的人和事儿,径直走向了程峰。
知县大怒:何来的村妇——
话音未落,只见女子朝知县亮了亮一个玉制的令牌,知县定睛一看,马上从座位起身,到堂下跪拜到:
不知郡主驾到,属下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女子直接坐上了知县的座位,轻笑:免礼,不知者不怪嘛。闻县令自己找个地方坐着就是。
她抬手轻抚上程峰的侧脸:我说程峰哥哥,你呀,就是太善良了。
接着直接对衙役们笑道:依我看,直接上针刑就是了。有劳官差哥哥们了。
不可!程峰终于变了脸色,这样,她的手指就废了。
废与不废,又有什么区别呢郡主依然是轻轻浅浅的一张如花笑脸:杀人毒妇本就该死刑。
程峰顿了一顿:郡主,此案细节未明,倒未必就是这罪妇一人所为···
我就说,程峰哥哥你太怜香惜玉了。对于这种不知悔改的毒妇,直接重刑就是。
郡主丝毫不以为意。
衙役们得令,很快找来了铁制的大号针头,死死按住我的手,用力刺下——
程峰面露不忍地别过脸去。
我招了——我全招了——人是我杀的,火是我放的——都是我,都是我!
犯案动机何来!
我怕、怕程峰高中状元以后,始乱终弃,不要我了,这才心生不满!
呸,郡主轻啐了一口,你与程峰哥哥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何来始乱终弃之说
剧痛已经让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眼前影影绰绰的人群,耳边嘈嘈杂杂的议论声都好像跟我隔着一层雾气。
我想再看看程峰的脸,但是穿过雾气怎么也看不清。
我好累啊。
我好困啊。
03
当我终于悠悠转醒地时候,已经不知身在何时何地了。
我努力睁开哭到肿胀的双眼,看了眼四周,还是在大牢内。
大牢内终年不见天日,辨不出时刻,只隐约估摸着又过去了一天。
真好,我对自己说。再坚持一日,就到了问斩的日子了。
可以告别这些严刑酷吏了。
可以和爹爹和娘亲再见了。
我觉得,他们肯定很想念我。
只是,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阿峰、小雨,我对不起你们。
却突然听见一个混杂了疲惫、困惑的男声:既然对不起,为什么不把实话说出来
原来,程峰一直坐在牢房内,只是光线过于昏暗,我又虚弱,竟没第一时间发现他。
他抬手,轻抚过我的唇。这两日滴水未进,加上酷刑导致的哭喊号叫,让我的唇异常干裂。
他冰凉的手指抚过,带来了一丝丝镇痛的效果。
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哑着嗓子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案情不是已经结了吗
他闻言,捏住我的下巴:可我不信。
自小到大,你说谎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先眨几下眼睛,再微微皱眉。
这次也一样。
为什么不说实话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摇头,再次叹气:你啊,总是这样固执。答案不是你想听到的,你就不听不信。
可是以后,进了官场,做了郡主驸马,还能这样跟小时候一样任性吗
程峰一愣,捏着我下巴的手猛然一松:谁跟你说,我要做郡主驸马了
我、我乱猜的。
昨日郡主与你共坐,挨得那么近,神色又亲昵,怕、怕是也不难猜出吧。
程峰不可置信地瞪着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吃醋吗
没有。我试图想坐起来,但是实在过于虚弱,挣扎了半天也未能起身。
见状,程峰扶起我,让我半倚在他身上。
破破烂烂的囚衣隔不开他高得惊人的体温。
我诧异:你在发烧吗
呵、你害死我父母,还关心我是不是在发烧
不,不是这样的!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程峰揽住我的肩膀,第一次露出这么严肃的神情:陆小蝶,我知道杀人的不可能是你。
求你告诉我真相。
你或许可以不考虑我的感受,但是小雨呢你也不想她一辈子都生活在痛苦、疑惑愤愤恨里吧
是的,小雨,小雨。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小女孩儿。
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我姐姐的小姑娘。
那个扑在我身上止不住大哭又试图阻止我受刑的小程雨。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开口:
如果你有时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一个故事而已,你可别哭啊。
04
很久以前,京郊的河源县内,有一个陆姓家族,世代都是读书人。
这一代,当家老爷的陆怀玉青年时通过科举做了个八品学士的小官,虽然不是皇亲贵族,但是生活也算富庶无忧。
这家人,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乳名唤作小蝶。
只因父母希望她可以像一只纯真美丽的蝴蝶一样,无忧无虑。
小女孩出落地亭亭玉立,长成了一枝荷花一样清丽的小美人。
这一日,小女孩父亲四十生辰,邀了众位亲友庆贺,席间,就有一个远房亲戚,酒后口不择言,对陆老爷说:
你们家只有一个女孩儿,你也不多纳几房妾室,怕是日后要绝户啊!不如把女孩子给了我们家做儿媳妇,我们肯定
亲闺女似的疼她。
陆老爷心下不悦,冷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杨太叔您家三个儿子,一个沉迷于青楼春梦,一个醉心于花街赌坊,
还有一个日日只念叨着周易八卦,要去炼丹修道做神仙,倒是各有各的花样啊!
您家这几个好大儿,我们可一个都高攀不起!
你——杨大爷被噎得说不出话,直接拂袖而去。
却不知,这个口毒心恨的杨大爷是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小人。
陆老爷这么随口一怼的话,在他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杨大爷虽然为人不行,但是偷鸡摸狗的鼠朋蛇友也有一些。
有一天,一个形容猥琐的秃头大汉,来杨大爷家喝酒,席间,一边抠脚丫子一边畅想道:老杨,你上次介绍的那个
人牙贩子,手上还有鲜嫩的好货吗我们老王爷瘾又上来了,唉真是···
那人牙贩子老早就···话音未落,杨大爷心思一转,改口道:要多鲜嫩我倒是知道一个人家,有个鲜花儿似的女孩子,妥妥的美人胚子!
秃头汉子眼睛一亮:那敢情好!货难搞吗啥来路啊
杨大爷哈哈一笑:货是有点难搞,但是对您康王府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两个人这样那样,密谋了一番。
三个月后,陆家被传贪污受贿,直接迎来被抄家的结局。
陆怀玉及夫人直接被投入大牢,三日后问斩。
所有男丁直接流放漠北,山高路远,又是苦寒之地,生死渺茫。
所有女眷直接卖入康王府为奴做婢,在苛待下人出名的深宅大院中,从此音讯全无。
只有一个小女儿陆小蝶,在抄家当日的兵荒马乱中,被奶娘偷偷带走,临时送到了故交好友程家。
这个小女儿,在程家,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十年。
正如她父母期待的那样。
现在,我含笑看着程峰:你与康郡主的婚期,是不是将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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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程峰如遭雷击。
他哆嗦着:这、这难道是你杀我双亲的理由
我垂下头,不看他的眼睛:是啊。我恨康王府的一切,包括即将迎娶他们家郡主的你。
我沉下心,屏住一口气,跟程峰娓娓道来事情的经过。
放榜那日,程家第一时间就接到了程峰高中解元的喜讯,程母拉着我的手,眉开眼笑:我们小蝶等了这么久,总算这小子有点出息没让你白等,儿女婚姻是大事,三媒六聘的仪式少不得,我们代你父母的份儿也一并操持了,再给小蝶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入程家!
不过呀,小峰马上要参加殿试了,咱们家现在还得低调些,等这殿试一结束,咱们就高高兴兴地迎亲咯!
只是,没有人知道,康郡主在什么时候竟看中了程峰,立了誓,必要程峰做了康王府的驸马爷。
我轻声笑说:我当然知道你对这功名利禄毫不在意,也不想做什么驸马爷,可是,你父母却是狠狠地动了心呢!
程峰被康王府郡主看中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程家。
程家父母动心了,后悔了,我一个孤身独女怎么能比得上权势滔天又贤德乖顺的郡主呢
你父母答应让我做个陪房妾室,但我不乐意。他们还说日后我要是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便再抬举我做个贵妾。
我用力攥拳,指尖狠狠扎在掌心,滴滴鲜血就这么垂落在地,还好,大牢很暗,没有人能看清。
我当然也不愿意。他们便说我不知好歹,要把我轰出程家。那你说,我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现在想来,或许是我当时冲动了些。但我并无后悔。
程峰面色铁青,良久不发一言,只是缓缓、但坚定地推开倚靠在他肩上的我,起身离开大牢。
在门口,他背对着我,颤抖着声音留下一句:我从未想过,你竟是如此蛇蝎心肠之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是!我原本就是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狼心狗肺之人啊哈哈哈哈哈!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出了咳嗽,笑出了眼泪。
知道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就可以遗忘故人,转头再娶了吧!
笑累了,我躺在冰凉潮湿的蒲草地上想,再过一天,就可以问斩了。
真好。再坚持一天就好了。
06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被拉到了大堂之上。
大堂之上是和昨日一样的布局,程峰和郡主并列审问首席,身边是如坐针毡的闻县令,只是这次堂下,还站着两个小侍女,一个捧着莲瓣形制的暖手小银炉,一个端着玛瑙镶金的汤盅。
或许是程峰想要再审我一次才死心吧,也可能是康郡主想要看我再受一次大刑。
我摇摇头,不重要了。
我麻木地跪在堂下,麻木地听着熟悉的程峰的声音,在说些什么我听不太懂的词语,大概是宣布结案吧。说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来了,我跟着喘了口气。
这时听见康郡主甜美的声线:绿梅,把汤盅端上来。程峰哥哥,喝口老参汤润润嗓子吧。
程峰接过,只微微抿了一口就放下。接着重重地拍下惊堂木:此等毒妇,罪该万死。斩立决!
却又听见咣当一声,原来是捧着小银炉的侍女失手打翻了手炉。
下一秒,只见小侍女猛地扑倒在我身边,跪在堂前瑟瑟发抖:求老爷!求老爷明鉴!大小···陆···陆小蝶是无辜的!
我惊愕地侧头看向这个侍女,却见她朝我苦苦一笑:小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阿香,你的阿香啊!
十多年前的记忆轰然向我砸来。
那时候,我还是陆家的大小姐,身边有几个贴身的小侍女,其中一个叫阿香的,五六岁的时候被陆家买进,做了我的玩伴,小女孩很是调皮,但因为年幼,总被我悄悄护着,少挨了很多骂,所以跟我格外亲近。
阿香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事情的经过,陆家当初被抄家,女眷们都被卖进端王府,她因为年纪小又聪明伶俐,被选中了做郡主院子里的粗使丫头,这些年来步步为营,终于慢慢升做了一等的贴身侍女。
康郡主不待阿香把话说完,面色一变就要下堂,只见程峰一把按住郡主,稳声道:且让这小丫头把话说完!
阿香抹一把眼泪和鼻涕,接着说,程峰参加殿试的那日,郡主就带了她和另一个贴身侍女,又携了几个粗壮的家丁,登门程府要求程家父母登门下聘,求娶郡主。
我浑身颤栗,只能死死闭上眼睛,朝她大声呵斥道:阿香!别说了!
我不!阿香第一次大声反驳我,我不说,您就真的要死了!陆老爷陆夫人的在天之灵能安歇吗!
她大声地、激愤地说着,那一日发生的零零总总
,如画卷般缓缓展开在众人眼前。
07
郡主悄悄登门,已是入夜时分。
程家父母见到尊贵又美貌的郡主,自然如迎天仙,紧张又慌乱地把郡主迎进主厢房。
郡主挥挥手,几个家丁马上极有眼力见地喝退了程家下人,径直守在门口,两个侍女乖巧地关紧了所有门窗。
见没有外人了,郡主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主位,对程父程母直言道:我就不多废话了。程峰这个人呢,我是看上了,我阿玛也看上了。所以您二老近日准备下聘书到康王府吧,彩礼无需你们费心,我会命人提前悄悄地送了来。
程母一听,激动到:多谢郡主美意!只是,只是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已有了属意的姑娘,不日就要成亲了,你看这······
郡主冷笑一声:那就让那姑娘做个通房丫头好了,我并不是善妒之人,这点容人之量自然是有的。
不不,程父赶紧朝郡主作揖行了个礼:郡主有所不知,我儿属意之人并非丫头下人。他一指在程母身边垂立的我,强笑道,这是我故友之女,自小和程峰青梅竹马,断断做不得通房丫头。
哦郡主起身,走向我,捏着我的下颌细细看了一遍,松手道:长得倒是不错,那就做个侍妾好了,名分的事儿我也不多介意。
程父慌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只怕委屈了郡主···
话音未落,只见康郡主瞪起了眼睛,原本温柔可人的一张脸竟显得有些狰狞:你们是不愿意咯
不敢不敢!程父程母刷刷跪下,我无奈也只得一起跪下,程母接着说:感谢郡主抬爱,只是小儿生性顽劣,怕是担不起康老王爷与郡主的厚爱,但求另谋良婿!
呵,郡主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冷笑,你们可知道违逆我阿玛的心意是什么下场!你们想跟多年前家破人亡的陆家一样的结局吗
程家父母和我同时身子一僵。
片刻之后,程父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郡主: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们——
是又如何郡主坐在太师椅上,翻看手指上尖利的护甲,道:劝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程峰跟了我,日后自然是直踏青云路,富贵不用求。您二老也跟着享福就是。至于什么通房、侍妾,多几个少几个我也并不在意。
郡主瞄了我一眼,轻飘飘到:大不了给这丫头一个侍妾的名分,日后生个一儿半女的,挂我名下,让她做个姨娘也未尝不可。
你做梦!我忍不住尖叫道。
杀母弑父之仇尚未得报,还要让我做人下之人与你共侍一夫,不可能!
郡主缓步走到我面前,啪一个响亮的巴掌,我脸上顿时肿起五个指印。
我愤怒地瞪着她,眼见下一个巴掌就要袭来,程母侧身搂住我,这一个巴掌落在她侧脸,打歪了发髻。
郡主顿时恼火,拔下头上的金簪,不管不顾地往我身上刺来,程母一边护着我一边跟郡主求饶,躲闪见好不热闹。
却不想下一秒,那金簪竟然直直插进程母的喉部!
所有人都一愣。
郡主踉跄着后退,拔出了金簪,只见一股血流猛地喷射出来,眼见着,程母的脸色越来越惨白。
程父扑在程母身上,用力捂住喉部的伤口,大声叫道:快请大夫!快啊!快!
郡主煞白了脸,喃喃道:来不及,来不及的···
转眼,她朝门口低声呵道:来两个人!
下一秒,两个王府的家丁闪身入内。
郡主抬眼:给我处理干净!
一个家丁拉走程父,另一个跪在程母扔在喷血的身体前,抬起她的脖子,只轻轻一扭,咔得一声——
程父和我一同呆住。
下一秒,程父挣扎着向郡主扑过去:你这个杀人凶手!我要你偿命——
话音未落,郡主尖尖的金簪直捅向他,只剩短短的梅花簪首露在外面。
郡主脸上浮起恶狠狠的恨意:不听我的话,就去死吧!说着,抹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珠,转向我:你呢你会听话吗
我浑身冰冷:你这个癫妇!你以为这样,程峰就愿意娶你吗
他愿不愿意有什么不打紧的郡主白皙明艳的脸上,几抹血痕在烛光下显得更加恐怖,宛如从阿鼻地狱爬出的恶魔:我只要他的人属于我。
她拔出带血的金簪,贴在我脸上:你会听话的,因为你没得选。
程峰的前途、程雨的命,都在你手里,你自己做决定吧。
08
恍惚间,我只记得我接过了那柄金簪。
下一秒出现在我眼前的画面就是程家主厢房的腾腾烈焰了。
再接着就是那天县衙的大堂之上,程峰崩溃又绝望的脸。
对不起,为了你,为了小雨,我什么都不能说。
阿香断断续续说完这一切,伏地嚎啕,任谁都拉不起来。
程峰呆若木鸡,良久,缓缓转头看向郡主道:她、她所言可真
一个低等丫头的随口谎话罢了!你信她还是信我郡主满脸的委屈和无辜。
不!阿香听到这话,大叫:那把金簪是康王府的物件!印了王府专属的样式!你们可以去查!
郡主愣住。
那把金簪作为凶器,正好好地保管在县衙里。
沉默片刻,郡主轻叹一口气:阿峰哥哥,事情一定要闹得这么难看吗
你、让、我、恶、心!程峰一字一句道。
是吗郡主反而坐回了椅子,戏谑道:那这状元郎的身份,也让你觉得恶心吗
程峰紧盯着郡主,满脸厌恶:你以为我稀罕这些身外之物吗
他转头看向已经听呆了的闻县令:闻知县,你们已经全部记下了吧
闻县令面无血色,哐哐点头。
我偏不信这世间没有公道可言了。
县衙不公,我就去府丞告、府丞不公,我就去大理寺告、倘若大理寺也黑心烂肺,我就去敲登闻鼓。
我一定会还所有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康郡主又急又气,挥手一个巴掌就想往程峰脸上扇,却被程峰死死捏住手臂:画虎画皮难画骨,我竟然差点信了你。是我太蠢。
郡主表情一滞,又笑起来,明明灿若桃花,此刻却显得那么诡异:你的确蠢。我阿玛能让你当上状元,自然也能毁了你这个状元。你若要敲登闻鼓,尽管去吧。
她侧身在程峰耳边低语了一句:让我看看,我们的程英雄这次能不能护住他的小娇娘
话毕,用力甩开程峰的手,在众位家丁的簇拥下信步远去。
程峰起身下堂抱起我,又示意衙役们扶起已经哭到几近晕厥的阿香。
唤来几个围观的程家下人,把我们直接带回了程府。
翌日,启程。
敲登闻鼓,告御状。
09
皇宫内。
康郡主正伏在当今天子杨承稷膝上,哭得梨花带雨:···哥哥!他就是个负心汉!枉我对他一片痴心,他却一点都不在意,只为了一个下贱的小妖妇就要冤枉我和阿玛!呜呜呜呜呜···
天子宠溺地安慰道:或许是你平日太过娇纵,惹恼了人家。
才不是!康郡主一脸委屈地抬头,一双含泪的大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更显得惹人怜爱:分明是他欺负我!哥哥,你取消了他状元的名头吧!
天子年轻却肃穆的脸上悄然闪过一丝不耐烦:胡说!科举士子乃是我国之栋梁,岂能受你们这些儿女小事侵扰
他抬眼示意两个宫人扶起郡主,低声道:快些洗漱好回府,免得叫皇叔又多担心。
郡主仍旧抽抽搭搭,却不敢再吱声了,只好在宫人的半扶半抬下,踉跄着出了宫殿。
转头,杨承稷面色一冷,唤来心腹的太监:给我查!康王府这些年龌龊事儿没少干,现在越发嚣张,都欺辱到我天子门生门下了,真是可笑!
是!
第二天。
登闻鼓的鼓声如雷,惊了朝堂百官,也惊了天子的耳朵。
状元郎告亲王府,还是开朝以来罕有的事。
天子亲审此案。
单独设立的朝堂上,所有人面色庄重,空气中安静地针落可闻。
程峰和康郡主一齐跪在堂下,旁边跪着的,还有我、阿香、康王府家丁和闻知县等一众相关人士。
康老王爷侧坐在天子身边,面色阴晴不定。
这次,郡主的脸上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傲慢,甚至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天子冷冷一笑:程峰,你可知告御状的代价
臣知道。程峰面不改色。
越诉者,笞五十;不实者,杖一百。你可知你告的是当今天子的亲叔父,倘若有半句虚言,那就是欺君之罪了。天子把玩着手上的玉玺,漫不经心道。
臣知道。臣所言,句句属实,望圣上明鉴。
程峰开始稳声讲述事情的经过,说到后来,字字泣血:
···我程家世代为人忠厚,父母双亲更是远近闻名的好人。不曾想竟因我高中科举得罪了皇亲国戚,落得个这么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倘若世人知道,日后还有人胆敢再参与科考吗!还有人胆敢再做天子门生吗!
天子面色变了一变,还未出声,旁边的康老王爷已经大声呵斥道:放肆!无礼小儿竟这般信口雌黄!
天子摆摆手,止住了康亲王的话。
随口吩咐太监呈上厚厚一叠信件,轻扣了扣桌面,含笑看向康王爷:皇叔且别动怒。先看看是不是朕的锦衣卫也都这样信口雌黄
康王爷脸上瞬间煞白,呆愣着说不出话,只见一颗颗冷汗径直砸在桌面上,将信纸晕染了浅浅的墨印。
10
这场审讯快得猝不及防。
刑具都还没有搬完,康老王爷和康郡主身如筛糠,齐齐哭倒在地,对这些年所做的恶行供认不讳。
天子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你们作为皇亲国戚,本该替朕爱护好子民百姓,却不想这些年来仗势欺人,行为处事越来越嚣张肆意!给你们留个全尸就当是朕的情谊了!
说罢,径直起身离去。
几分钟后,就有宫人端上毒酒,只见为首的公公皮笑肉不笑:王爷、郡主,请自便吧!
程峰见状侧身捂住我的眼睛,但是依然听得见被强行灌药的支吾声和拼命挣扎踢踹的声音。
过了许久,几道拖动重物的声响过后,世界安静下来。
程峰终于松开了我的眼睛,众人已经散去,朝堂之内只剩我和他二人。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心口:对不起,小蝶,我让你受苦了。
我摇头:不是你的错。
是啊,细细想来,我没有错,程峰没有错,程家父母更是无故被牵连进这无妄之灾。
或许,错的只是我们交错的命运吧!
他扶起我,缓步向外走去:我去求陛下赐婚,这辈子,非你陆小蝶不娶!
我呛咳几声,笑着摇了摇头:傻瓜。你以为我还能陪你许久吗
你也知道,自十岁之后,我的身子就不好,夜夜惊醒,咳喘不停,虽然受了你父母的精心照料,也无非强壮些,可以多苟延残喘些日子罢了。
原以为,嫁与你,好歹可以多陪你些时日。
现如今,受了这几日牢狱和大刑之苦,更是见风就喘。只怕能守在你和小雨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了。既这样,又何必劳神费力办什么嫁娶之事呢
程峰忍不住垂泪,却还试图笑着安慰我:别怕,你会好的。我现在是状元郎了,可以给你请世上最好的大夫了。
我斜倚在他身上,随他慢慢朝外走去:我不怕。跟你和小雨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不过,待我日后回到天上,就可以跟我爹娘团聚了,也未必不好。他们肯定很想我了···
还有程家爹娘,他们这么疼我,肯定也准备了好吃的在天上等着我呢···
我走以后,你一定要告诉小雨不要害怕,让她担惊受怕,是我不好···
远处,夕阳渐渐隐入宫墙,我和程峰相伴而行的身影也越拉越长。
11
一个月后。
陆小蝶因病身故。
葬入程家祖坟,墓碑上书:【亡妻小蝶,柔嘉维则。桃夭未尽,遽返瑶池。结发之情,同心相知。】
状元程峰终身未娶,入仕刑部,任刑科给事中。克己奉公,清正廉明。
很多年以后,程峰临终前,喃喃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又岂在朝朝暮暮······
语毕,含笑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