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盗圣阿贵 > 第一章

浙南的群山,像被谁失手打翻的墨盒,浓重的绿泼得漫山遍野。山坳里那个叫石坪的小村子,如同墨绿绒布上一点不起眼的灰斑。阿贵就降生在这片灰斑里。二十年代初,日子是苦水里泡透的黄连根,嚼不出半分甜意。他爹在陡峭的山崖上采药,一脚踩空,连个囫囵尸身都没落下;娘熬干了最后一丝油灯似的力气,在一个湿冷的春夜里咳尽了血,撒手去了。留下阿贵,像株没根的浮萍,跟着祖父在风雨飘摇的茅屋里捱日子。
祖父是村里唯一的篾匠,一双枯手能把竹子片成柔韧的丝。阿贵记得祖父的背,永远佝偻着,像一张被生活拉满又被骤然松开的旧弓,上面刻满风霜的沟壑。祖父教他劈篾,篾刀划过青黄的竹筒,发出嘶啦一声脆响,空气里便弥漫开竹子清冽微苦的香气。那是阿贵贫瘠童年里唯一带点甜味的记忆。可惜这依靠也没能长久。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祖父靠在冰冷的土灶边,手里还攥着半片没编完的竹席,人却悄无声息地凉透了。
阿贵成了真正的孤雁。村里人见他,多是叹口气,摇摇头,侧身而过。十五岁那年冬天,冷得连石头都要裂开。村里一个常年在外流浪、衣衫褴褛的老光棍回村,看阿贵缩在四面漏风的破屋里啃冷薯,叹道:小子,跟叔走吧,山里饿死,山外…兴许有条活路。阿贵抬起冻得通红的脸,看了看空荡荡的灶膛,又望了望远处被铅灰色云层压得低矮的山脊线,一咬牙,将祖父那把磨得锃亮的篾刀揣进怀里,背上一个打满补丁的小包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石坪。破败的茅草屋在身后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被莽莽苍苍的山影吞没。
这一走,便是十几年。石坪村关于阿贵的消息,如同山涧的雾气,时浓时淡,真真假假。偶尔有从外面回来的人,带些零碎见闻,在村头老槐树下添油加醋地讲。
啧,在省城见过阿贵那小子,可了不得!绸缎庄的料子,他伸手一摸就知道是苏杭的还是湖州的,比掌柜还精!
何止呢!听说有回赌场里,庄家出千,被他当场用两根手指头,从滚烫的茶水底下把色子给夹了出来!指头快得,啧啧,跟闪电似的!
发达那是拿命换的!也有人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入‘道’了!干的可是‘没本钱’的买卖!他那富贵,是刀头舔血换来的!手上沾的血,怕是比咱村后山溪里的石头还多!
风言风语传到阿贵归来的那天,终于有了答案。他身上的宝蓝色杭绸长衫,在阳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脚上是千层底黑缎面布鞋,纤尘不染。最扎眼的,是他左手中指上箍着个沉甸甸的金戒指,戒面宽厚,雕着个活灵活现的貔貅。这身行头,与石坪村灰扑扑的土布短褂格格不入,无声地印证了发达二字。
然而,这位衣锦还乡的贵人,并未如众人预料般在城里置办宅院,反而径直走向了村西头——他家那早已坍塌大半、只剩半堵土墙和几根焦黑梁木的破败老屋。更让全村轰动的,是跟着他回来的几口刷着桐油、沉甸甸的大木箱。箱子被抬进勉强用茅草和破席子搭起的新屋时,压得临时铺就的竹片床板吱呀作响。
当天傍晚,阿贵站在老槐树下那块半埋土里的磨盘石上,清了清嗓子。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瘦削但挺直的脊梁上。乡亲们,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久违的乡音,却又有些陌生的沉稳,这些年在外头,承蒙一些心善的东家关照,攒下点东西。咱石坪太穷,娃娃们连口稠粥都难喝上。这点东西,是外头那些善人周济咱们的,大家伙儿分分,添件衣裳,换点油盐。
箱子打开,人群瞬间沸腾了!黄澄澄的铜钱用麻绳串着,堆得像小山;几匹簇新的细棉布,靛蓝、土黄、月白,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还有几块沉甸甸、成色极好的银锭子!东西按户分了下去,阿贵瞬间成了全村的大恩人。感激涕零的乡亲手捧分到的东西,恨不能跪下给他磕头。
可没过几天,风就变了向。不知从哪个角落传开,说那些黄白之物,哪是什么善人周济全是阿贵施展他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取回来的!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亲眼看见阿贵在省城当铺门口转悠,眨眼工夫,一个阔太太腕子上沉甸甸的金镯子就不翼而飞,而阿贵正蹲在不远处的小摊上,慢悠悠地嘬着一碗馄饨。
劫富济贫村东头的王老秀才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在祠堂门口摇头晃脑,此乃侠盗之行,古已有之。然…终非正道啊!
阿贵对此充耳不闻。他这次突然回来,实因北边那座大城的城门口,早已贴满了画着他肖像的通缉令,悬赏的银元数目高得吓人。风声鹤唳,这偏僻穷困的石坪,成了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避风港。回村那日,他特意走到村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仰头看了许久,然后当着几个放牛娃的面,郑重其事地说:从今往后,阿贵这双手,只拿锄头,再不动别人家一针一线!若违此誓,有如此枝!说罢,他抬手,指间寒光一闪,一根拇指粗细的槐树枝应声而断,切口平滑如镜。
几箱财物分发下去,阿贵在石坪的地位攀至顶峰。他的事迹被演绎得神乎其神,连他用篾刀片竹子的手艺,都被传成了能片金断玉的绝技。这名声,终于翻过了几道山梁,传到了乡里最大的地主——蔡老爷那高墙深院的耳朵里。
蔡老爷五十开外,面团团一张富态脸,终日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小眼睛里精光四射。石坪村大半田地都是他的产业。听了管家添油加醋的禀报,蔡老爷捻胡子的手顿了顿,眼珠转了转,脸上浮起一层莫测高深的笑意。神偷呵…有意思。他慢悠悠地呷了口盖碗茶,去,备份帖子,‘请’那位阿贵兄弟过府一叙。
蔡家的青砖大院,在石坪村低矮的土屋群中,鹤立鸡群。阿贵穿着他那身宝蓝绸衫,踏入这高门大户时,神色平静。花厅里,蔡老爷皮笑肉不笑地让了座,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
阿贵兄弟,你在外头的‘名声’,蔡某可是如雷贯耳啊。他拖长了调子,小眼睛紧盯着阿贵的脸,都说你手段通天,神鬼难测。今日蔡某倒想开开眼界,与你打个赌,如何
赌约掷地有声:中秋月圆之夜,若阿贵能在天亮鸡鸣前,从蔡老爷家正房(中间那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那份锁在抽屉里的、关乎全村佃户身家性命的地契文书,蔡老爷便免了石坪村所有佃户当年的地租!若偷不到,阿贵就得当场签下卖身契,从此给蔡老爷当牛做马,至死方休!
厅堂里伺候的下人屏住了呼吸。这赌注,一头是全村人的活路,一头是阿贵的终身自由。
阿贵端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中指上那枚冰凉的貔貅金戒。他抬眼,目光扫过蔡老爷志在必得的笑脸,又仿佛穿透了花厅的雕花窗棂,看到了村头那些佝偻着腰在蔡家田里刨食的熟悉背影。半晌,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喉结滚动了一下。
好。一个字,清晰干脆,中秋月圆,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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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那晚,天公阴沉着脸。浓重的乌云像浸透了脏水的厚棉被,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天空,别说月亮,连颗星星都吝于露面。蔡家大院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几十盏硕大的红纱灯笼,从高高的门楼一直挂到正房廊檐下,将青石板铺就的院子照得纤毫毕现。
正房,那间存放着地契的中堂,成了风暴的中心。门窗紧闭,铁锁森然。十几个蔡府最精壮的家丁,手持碗口粗的枣木棍,在管家声嘶力竭的指挥下,将正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棍棒拄地的声音沉闷而整齐,家丁们瞪圆了眼睛,警惕地扫视着灯笼光晕边缘的每一寸黑暗。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连秋虫都噤了声。
蔡老爷端坐在正房对面的厢房里,面前摆着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他看似悠闲地品着茶,但捻着胡子的手指却泄露了一丝焦躁,小眼睛不时瞟向滴漏。管家哈欠连天,凑过来低声道:老爷,都三更天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您瞧这阵仗,别说阿贵那小子,就是只成了精的黄皮子也甭想溜进去!您老金尊玉贵的,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不如先回房歇着,小的们在这儿替您盯着,保管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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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老爷看着滴漏里缓慢下沉的浮标,又望了望窗外灯笼下家丁们疲惫却强打精神的脸,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动了一丝。困意如同潮水般涌上,他强撑着又对院中吼了一句:都给老子打起精神!眼睛瞪得像铜铃!谁要是敢打瞌睡,误了老爷的大事,仔细你们的皮!吼完,由管家搀扶着,一步三摇地回了后宅暖阁。
就在蔡老爷和管家沉重的鼾声刚刚响起不久,院子里异变陡生!
呜——!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怪风,打着旋儿猛地卷过庭院!风势诡异而迅疾,带着刺骨的凉意,所过之处,廊檐下、院墙上悬挂的所有灯笼,竟在同一时间,噗!噗!噗!噗!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掐灭!几十盏灯笼瞬间全灭!前一秒还亮如白昼的蔡家大院,瞬间堕入一片令人心悸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啊!
灯!灯怎么全灭了!
有鬼啊!
黑暗瞬间吞噬了秩序,家丁们惊恐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棍棒碰撞声、跌倒的闷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整个大院炸开了锅!
就在这片极度的混乱和黑暗降临的刹那——
吱呀——嘎……
正房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雕花木门,竟然自己发出了一声清晰、悠长、令人毛骨悚然的开启声!在死寂般的黑暗里,这声音如同鬼魅的叹息!
门!门开了!
有人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恐惧像瘟疫般蔓延。人群下意识地、本能地朝着那黑洞洞敞开的房门方向涌去,仿佛那里是黑暗深渊的唯一出口。
恰在此时!
院子东南角,靠近堆放柴草杂物的昏暗死角,传来一阵极其突兀、急促的窸窸窣窣——哗啦!声!像是有人慌乱中踢翻了什么,又像是有人猫着腰在柴草堆里拼命扒拉、快速向大门方向逃窜!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尖利嗓音,撕破了混乱的黑暗,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那声音的位置,竟像是从正房黑洞洞的门内传出的:
糟了!糟了!地契!地契不见了啊——!快抓贼啊!
贼在那边!
往大门跑了!
追!别让他跑了!
这几声呼喊,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家丁们脑子里那根名为职责和恐惧的弦彻底崩断了!正房地契哪有眼前这个正在逃窜的贼重要抓不住贼,蔡老爷的怒火谁能承受几乎是本能地,所有人,连同闻声赶来的其他护院,呼啦啦如决堤的洪水,棍棒高举,朝着大门和那发出窸窣声响的黑暗角落,狼奔豕突般地追了过去!脚步声、叫骂声、棍棒挥舞的破空声,迅速远去。
整个大院的核心——那间洞开的正房门口,瞬间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就在这电光火石、混乱制造的宝贵间隙!一个比夜色更浓、更迅捷的黑影,如同从墙壁上剥离下来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从那空无一人的正房内闪身而出!他动作轻灵如狸猫,落地无声。黑影在门口略一停顿,似乎在确认方向,随即身形一矮,紧贴着墙根最深的阴影,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后院更深的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他手中,紧紧捏着的一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在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地契文书几个墨色淋漓的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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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蔡老爷是被管家杀猪般的嚎叫惊醒的。
老爷!老爷不好了!地契…地契没了啊!
蔡老爷连鞋都顾不上穿,趿拉着便冲到正房。抽屉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他脸色瞬间由红转青,由青变紫,最后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指着空抽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家丁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描述着昨夜那场离奇的黑暗、诡异的开门声、角落的逃窜声以及那声要命的呼喊……混乱不堪,漏洞百出。
蠢货!一群蠢货!蔡老爷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桌上的茶壶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老子…老子…他捶胸顿足,只恨不能时光倒流,昨夜就是钉死在椅子上,也要亲自守着那抽屉!可赌约是当着全村有头脸人物的面立下的,字据还在阿贵手里攥着。众目睽睽,铁板钉钉,他再不甘心,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最终,在无数双佃户期盼又紧张的目光注视下,蔡老爷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挥手,免了石坪村当年的地租。几天后,一张张盖着鲜红指印的地契分派文书(虽非地契本身,但明确了分田细节),也送到了各家各户手中。
金盆洗手后的阿贵,似乎真打算在石坪扎根。他换下了那身碍眼的绸衫,穿上和村里汉子一样的粗布短褂,扛起一把簇新却与他瘦弱身形极不相称的锄头,跟着众人下了地。然而,理想丰满,现实却骨瘦嶙峋。他那双手,灵巧得能在滚油锅里夹肥皂,能在铜墙铁壁上取锁钥,却偏偏握不稳沉重的锄头。锄地,深一锄浅一锄,草没除尽,苗倒伤了不少;挑粪,扁担压在他单薄的肩上,颤巍巍如同狂风中的芦苇,走不了几步便洒了大半。田里的活计,讲究的是力气、是耐性、是日积月累的筋骨记忆,这些,阿贵一样也没有。
第一年秋收,他那几亩薄田的收成,是全村垫底的。谷粒干瘪,稀稀拉拉,连交租都勉强。坐吃山空,他带回来的那些浮财,在置办农具、修葺破屋、接济更困苦的乡邻后,如同春日山涧的雪水,几年下来,渐渐见了底。反观村里那些得了田地、身强力壮的汉子,凭着两膀子力气和侍弄土地的本能,日子竟真的红火起来,新屋建起来了,娃娃的衣衫也少了补丁,脸上有了血色。
日子一长,闲言碎语便如同山间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滋生。
啧,瞧见没阿贵那地里的草,长得比苗还欢实!懒筋抽的!
可不是嘛,当年那几箱子金银,指不定怎么挥霍光了!坐吃山空的败家子!
哎,你们说…他当年那‘神偷’的本事…是真废了,还是…装样子给咱看这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猜疑。
起初只是背后议论。渐渐地,那目光就变了味道。村东头李婶家丢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急得在村里骂了半天街。有人便好心地提醒:婶子,你昨儿个骂街的时候,阿贵是不是打你家门口过我看他眼神儿可有点飘……
村西赵老憨家娃娃满月,亲戚送的一块压箱底的银锁片一时找不见了。赵老憨急得满头汗,他婆娘抱着孩子,眼神不由自主地就瞟向了阿贵那间孤零零的茅屋,嘴里虽没明说,但那怀疑和提防,像针一样扎在空气里。
阿贵何等敏锐他沉默地扛着锄头下地,沉默地收着那点可怜的粮食,沉默地走过那些带着异样审视的乡邻。那些压低的议论、躲闪的眼神、骤然停下的寒暄,如同一张无形的、带着倒刺的网,将他越缠越紧。他依旧不发一言,只是在一个深秋的清晨,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霜寒刺骨。他默默地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旧衣和祖父留下的那把篾刀。他最后看了一眼在晨雾中沉睡的石坪村,那曾给予他短暂温暖又最终将他推开的故土,然后转身,踏着厚厚的白霜,沿着当年离开时那条蜿蜒的山路,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迷蒙的群山深处,再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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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风云突变。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对浙南一带的抗日根据地展开了规模空前的铁壁合围大扫荡。为了将八路军主力部队和数万乡亲从敌人的包围圈中安全转移,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日军详细的扫荡作战计划和兵力部署地图,成为决定生死的关键。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最终落在了敌后一位代号夜枭的侦察员肩上。
月黑风高,乌云密布。浙北某座被日军重兵占据的县城,戒备森严得如同铁桶。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的惨白触手,在城墙上、街道上冷酷地来回扫视。巡逻队的皮靴声整齐而沉重,敲打着青石板路,在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
城西,日军司令部驻地,一座由当地富商宅院改造而成的阴森堡垒,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森严得连只苍蝇都难以飞入。然而,就在这晚,一道比夜色更浓、更迅捷的影子,却如同真正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魔窟。
他避开探照灯的死角,利用墙角、廊柱的阴影,身形时而如壁虎般紧贴墙壁,时而如狸猫般匍匐疾行。他对日军的换岗规律、巡逻路线、哨兵视野盲区,似乎了如指掌。在攀越司令部后院那堵高达丈余、布满碎玻璃和铁丝网的内墙时,他指间寒光微闪,特制的工具悄无声息地剪断了致命的电网,身形如一片落叶,轻盈地飘落院内。
目标——存放绝密文件的通讯室,就在正房二楼。楼下灯火通明,两名持枪哨兵如同雕塑般挺立。黑影没有硬闯。他如同壁虎般吸附在楼侧一根粗大的雨水管上,利用水管和墙壁形成的狭窄阴影,一点点向上蠕动。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夜行衣,冰冷的铁管硌得他生疼。终于,他抵达了二楼一扇紧闭的气窗下。窗内透出微弱的灯光和电台滴滴答答的声响。他屏住呼吸,从腰间摸出几件小巧的工具,无声无息地拨开了里面老旧的插销……
一个多小时后,这道黑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他的怀里,贴身藏着一份还带着油墨和纸张气息的文件——日军此次扫荡的绝密作战计划和兵力部署详图。
这份用生命换来的情报被火速传递出去。八路军总部根据这份精准的地图,迅速调整部署,主力部队和数万群众,如同庖丁解牛,在日军合围的缝隙间灵活穿插,成功跳出了包围圈,保存了最宝贵的抗日火种。
与此同时,日军司令部内,却如同被投入了一颗重磅炸弹!作战计划失窃的消息,让司令官山本大佐暴跳如雷,拔出军刀疯狂地劈砍着办公桌,雪白的文件如同受惊的蝴蝶漫天飞舞。
八嘎!废物!统统都是废物!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面前垂头丧气的军官一脸,给我搜!全城戒严!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该死的支那耗子给我揪出来!
严密的封锁和地毯式的搜捕开始了。不幸的是,在敌人近乎疯狂的盘查下,阿贵最终没能躲过。在试图混出城时,他指关节处一个极其细微、多年夹取细小物件留下的特殊老茧,引起了城门口一个老鬼子宪兵的怀疑。一番粗暴的搜身,那份还没来得及完全销毁的作战计划草图残片,成了他无法抵赖的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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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森潮湿的审讯室,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闪着寒光的刑具。阿贵被剥去了上衣,双手反剪,吊绑在冰冷的刑架上。身上布满了鞭痕、烙铁印和盐水泼过的伤口,鲜血混合着冷汗,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蜿蜒流淌。他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锃亮的马靴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咔咔声。山本大佐在翻译官卑躬屈膝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他矮壮的身材包裹在笔挺的军服里,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和病态的欣赏。
翻译官立刻堆起谄媚到令人作呕的笑容,凑到阿贵面前,声音甜腻:阿贵桑,皇军…山本太君说了!虽然你偷了皇军的绝密计划,罪该万死!但是!太君他老人家,欣赏你的本事!是个人才!他咽了口唾沫,观察着阿贵的反应,只要你肯归顺皇军,为皇军效力,过去的事,皇军可以既往不咎!大大的有赏!金票、美女、大大的官,要什么有什么!怎么样这可是活命的最后机会啊!
阿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乱发下,那张布满血污和淤青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他咧开干裂出血的嘴唇,露出一个混合着轻蔑、嘲讽和极度不屑的笑容,猛地吸了一口气,积蓄起全身残存的力量,朝着翻译官那张谄媚的脸,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呸!狗汉奸!老子只恨没能偷了你们这群乌龟王八蛋的脑袋当夜壶!
那口血痰,带着阿贵全部的愤怒和蔑视,精准地糊在了翻译官油光发亮的额头上。翻译官嗷地一声怪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狗,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脸色瞬间惨白。
山本大佐脸上的欣赏瞬间冻结,继而扭曲成暴怒的铁青。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南部手枪,咔嚓一声顶上了膛,黑洞洞的枪口几乎戳到阿贵的脑门上!他叽里咕噜地咆哮起来,唾沫横飞。
翻译官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擦额头了,抖着声音翻译:太…太君问你!该死的支那贼!你到底…到底是怎么混进司令部的!那么多的哨兵!那么高的墙!还有电网!你是怎么做到的!说!不然立刻毙了你!
面对几乎抵住眉心的枪口和山本的狂怒,阿贵反而笑了。那笑声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畅快和自豪,仿佛身上的伤痛都因为这笑声减轻了几分。他咳出一口血沫,喘息着,眼神里闪烁着狡黠而轻蔑的光芒,像是在看一群无可救药的蠢货:
咳咳…怎么做到的哈哈…蠢猪!是你们自己把宝贝的位置告诉老子的!
他顿了顿,积攒着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钉子:老子…老子故意放出风去,说这几天要光顾你们司令部,偷作战计划…咳咳…你们这群蠢猪果然上当!立刻…立刻把通讯室守得跟铁桶似的,还特意…特意下令,禁止所有闲杂人等靠近司令部后院!哈哈…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老子:‘作战计划就在通讯室里,快来偷’吗此地无银三百两!蠢到家的玩意儿!
他模仿着鬼子生硬的中文腔调,充满了极致的讽刺。
而且啊,阿贵眼中那狡黠的光芒更盛,你们这一禁严,平时在后院晃悠的鬼子兵少了多少老子踩点观察起来,风险小了多少老子…老子早就摸清了你们换岗的规律和兵力分布,选好了藏身的犄角旮旯…咳咳…那天晚上,老子不过就是…轻轻剪断了你们那根要命的电线……
灯一灭,嘿嘿,你们这群蠢猪立马炸了窝!乱喊乱叫!嘿嘿,那句‘糟了,地契不见了!’喊得够响吧告诉你们,那是老子捏着嗓子喊的!老子学你们鬼子话学得怎么样像不像
他再次模仿那惊慌的日语腔调,惟妙惟肖。
然后,角落里那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你们是不是以为老子跑了追得那叫一个欢啊!连抽屉都没顾上拉开看一眼吧蠢货!东西当时还在抽屉里好好躺着呢!这时候,屋子里就剩下老子一个‘鬼’了,拿点东西,还不跟探囊取物一样
阿贵越说越激动,仿佛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眼中燃烧着兴奋的火焰:至于那角落里的动静不过是老子顺手带来的几只耗子!老子提前在麻袋上拴了根细绳,绳上抹了点咸鱼干的味道,灯灭时割断绳子,那几个小东西闻着味儿不就往门口窜了你们这群蠢猪,连耗子都分不清,还打仗哈哈哈哈哈!
他爆发出嘶哑的大笑,牵动伤口,剧烈的咳嗽起来,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
翻译官听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将阿贵的话转述给山本。山本大佐的脸色由铁青转为酱紫,再由酱紫涨成猪肝色,最后拉得比驴脸还长!他握着枪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额头上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所有的森严戒备、所有的自以为是,在这个支那小贼面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一股被彻底愚弄的狂怒和耻辱感,如同毒火般焚烧着他的理智!
八格牙路!山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猛地将枪口狠狠顶在阿贵的前额,冰冷的金属触感让阿贵的笑声戛然而止。翻译官吓得腿一软,几乎瘫倒。
阿贵桑……太…太君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投降…归顺皇军…生路…翻译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最后的侥幸。
阿贵猛地抬起头,乱发下那双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生命最后的、最炽烈的光芒!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山本、朝着翻译官、朝着这间肮脏的牢房,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
滚——!
老子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想让我当汉奸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别想!
最后的幻想彻底破灭。暴怒的山本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他眼中凶光毕露,猛地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在狭窄的审讯室里久久回荡。阿贵的身体猛地一震,头无力地垂了下去,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汩汩流下,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脚下冰冷肮脏的水泥地。那双曾经能洞穿黑暗、灵巧如飞的眼睛,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瘦小的身躯被绳索吊着,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摇晃。
为了震慑,凶残的敌人将阿贵的遗体悬挂在县城残破的城门楼上,曝尸三日。凛冽的秋风吹过他单薄染血的衣衫,吹乱他散落的头发,却吹不弯他那颗至死挺直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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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贵壮烈牺牲的消息,如同一声悲怆的惊雷,在石坪村死寂的山谷中炸响。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是无边的悲痛和追思,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这个小小的山村。
曾经怀疑过他的李婶,捶着胸口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的好阿贵啊!婶子糊涂啊!婶子对不起你啊!
曾经用异样眼神看过他的赵老憨,蹲在自家门槛上,抱着头,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王老秀才颤巍巍地走到村口那株老槐树下,仰望着被群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喃喃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盗亦有道…阿贵…当得起一个‘圣’字啊!
村里人自发地凑钱,没有多少铜板,更多的是鸡蛋、粮食、甚至几只下蛋的母鸡。他们请了邻乡最好的石匠。在村口那株见证阿贵离开又归来的老槐树下,一方小小的石碑立了起来。石碑朴素无华,没有冗长的碑文,没有显赫的籍贯,只在正中,刻着两个由王老秀才亲笔书写、石匠精心錾刻的、饱含着石坪人无尽悲恸、无限追思与至高敬意的大字:
**盗
圣**
从此,每当石坪村的人挑着山货去镇上赶集,总会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和隐隐的自豪,向其他村子的人提起:
哎,听说过打鬼子的‘盗圣’没那就是我们村的阿贵啊!
当年在村里,我亲眼瞧见的!他那两根手指头,快得跟闪电似的!‘唰’一下,就能把滑溜溜的肥皂,从滚烫的开水盆里给夹出来!啧啧,那功夫,神了!
打鬼子那会儿,就是他!一个人摸进鬼子老窝,把鬼子的命根子(指作战计划)给偷出来了!救了多少队伍多少人呐!
真不愧是‘圣’啊!
言语间,曾经的闲言碎语、猜忌提防,早已烟消云散,被岁月和热血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对这位生于草莽、死于大义的山野之子,无尽的缅怀与永恒的骄傲。那两个朴拙而深沉的大字——盗圣,如同村口那株沉默的老槐树,深深地扎根在石坪的土地上,也扎根在每一个知晓这个故事的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