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体猛地灌入鼻腔、咽喉,带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腥腐气息,沉重地挤压着胸腔。那灭顶的窒息感像是无数双从地狱伸出的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咙,要将我拖入永恒的黑暗。
意识在痛苦中沉浮,挣扎。
然而下一瞬,那令人绝望的溺毙感骤然消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柔软、微凉而干燥的触感,轻轻摩擦着指尖。意识被猛地从漆黑的水底拽起,狠狠摔回现实。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织金绣凤的朱红帐顶,繁复华丽得刺眼。阳光透过半开的茜纱窗棂,将浮动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甜腻熏香,混合着新木家具的气息。身下是光滑如水的锦缎,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奢华。
这里是……哪里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拂过自己的脸颊。皮肤光滑细腻,带着年轻特有的弹性,没有记忆中最后那几年流亡风霜刻下的粗糙与皱纹。手腕抬起,素白的寝衣袖口滑落一截,露出的腕骨纤细,肌肤莹润,不见丝毫伤痕。
不……不对!
我心头剧震,手指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摸索到左腕内侧。指尖下的皮肤光洁平整,没有任何凹凸。然而,就在这平滑的肌肤之下,灵魂深处却清晰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那是前世,在那座被血与火染红的宫殿里,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用冰冷的长剑剑脊,一寸寸碾碎我腕骨的剧痛。他欣赏着我的惨叫,如同欣赏蝼蚁的挣扎。
云璃,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残酷的笑意,穿透记忆的屏障,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你这双弹琴的手,以后怕是再也拨不动弦了。
父皇的头颅……滚落在丹陛之下,怒睁的双眼凝固着最后的不甘与惊骇……母妃悬在梁上的素白身影……宫墙内外震天的喊杀与绝望的哭嚎……最后是冰冷的河水灌入肺腑的窒息……
国破家亡的惨烈碎片,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意识的重闸,狠狠撞击着我的神魂!每一个画面都带着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四肢百骸。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我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揪住身下冰凉的锦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灵魂深处那道永不愈合的、名为亡国的伤口。
云璃……大靖的云璃公主……已经死了!死在那场滔天的大火里,死在冰冷的护城河中,死在……那个男人萧彻的剑下!
那么,现在占据这具身体的,又是谁这陌生的宫殿,这陌生的奢华,这陌生的……年轻身体
公主殿下您醒了一个清脆中带着一丝怯意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
纱帐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撩开一角,露出一张稚嫩清秀的脸庞,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宫中婢女制式的淡青色宫装。她小心翼翼地望进来,眼中带着明显的担忧和恭谨。
公主殿下
我压下胸腔中翻江倒海的恨意与混乱,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她唤我……公主是哪国的公主大靖早已灰飞烟灭!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沙哑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小宫女似乎被我这嘶哑的声音惊了一下,连忙垂首,恭敬地回道:回殿下,刚过卯时三刻。您昨日舟车劳顿,抵达行宫后便歇下了,可还安好奴婢瞧着您脸色似乎不太好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我一下,又迅速低下头。
卯时三刻……行宫……
我微微闭了闭眼,试图从这具身体混乱模糊的残留记忆碎片中搜寻有用的信息。一些零星的、不属于我的画面强行挤入脑海:漫长的车马颠簸,陌生的华丽宫室,威严而疏离的宫人……还有一个身份——南陈国送来和亲的公主,沈知微。
沈知微……南陈……和亲……
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瞬间刺透混乱的意识,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南陈,那是大靖西南的一个小国,向来依附强权,苟且偷安。大靖亡国后,它便迅速倒向了覆灭我故国的元凶——大梁!
而我,云璃,大靖的亡国公主,竟在身死之后,灵魂依附在了这个被南陈送来讨好大梁的、名为沈知微的和亲公主身上何等荒谬!何等讽刺!
滔天的恨意再次汹涌而起,几乎要将这具年轻躯壳的理智焚烧殆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大梁……萧彻!那个亲手斩下我父皇头颅,碾碎我腕骨,将我大靖河山践踏于铁蹄之下的敌国太子!
他,还活着。而且,即将成为我……沈知微,名义上的夫婿!
一股夹杂着恶心与毁灭欲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
公主殿下小宫女见我久久不语,脸色变幻不定,怯生生地又唤了一声,带着询问。
我缓缓睁开眼,眼底翻涌的暴戾和冰冷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幽深的、望不见底的寒潭。再抬眼看向那宫女时,脸上已换上了一副因旅途劳顿而略显疲惫的柔弱神情,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初到陌生之地的惶惑。
无妨。我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已刻意放柔了几分,带着一丝惹人怜惜的虚弱,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兰心,是内务府指派来伺候殿下的。小宫女见我神色稍缓,松了口气,忙答道。
兰心……我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这里……离大梁的皇都上京,还有多远
回殿下,此处便是上京郊外的‘芳菲苑’行宫了。按规制,您需在此暂歇三日,沐浴斋戒,熟悉大梁宫规礼仪。三日后,便是宫中为太子殿下遴选正妃的盛宴,到时圣驾与太子殿下皆会亲临。兰心口齿清晰,显然已被仔细教导过。
芳菲苑……太子选妃宴……圣驾……太子萧彻……还有……大梁的皇帝,萧衍!
那个坐在龙椅上,冷酷地挥手下令屠城的始作俑者!那个下令将我父皇的头颅悬于城门示众的暴君!萧彻之父!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恨意如同毒藤,在血脉里疯狂滋长缠绕。好,好得很!芳菲苑……选妃宴……这真是命运送上门来的绝佳戏台!
我缓缓坐起身,锦被滑落。兰心立刻上前,熟练而轻柔地为我披上一件外裳。
殿下,今日尚服局的嬷嬷们会来为您量身,赶制大典所需的吉服。还有教习礼仪的嬷嬷……兰心一边服侍我起身,一边絮絮地安排着今日的行程。
我静静地听着,目光却穿透了华丽的窗棂,投向外面庭院里开得正盛的灼灼桃花。那娇艳的粉色,在我眼中,却幻化成了故国宫墙下被鲜血染透的残阳。
三日。只剩下三日。
萧彻,萧衍……你们欠我云家的血债,欠我大靖子民的血债,就从这场选妃宴开始,一笔一笔,用你们的命,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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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时光,在压抑的平静与暗流汹涌的筹备中,如指间流沙,倏忽而过。
芳菲苑的正殿撷芳殿,此刻灯火辉煌,恍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高阔的穹顶,壁上镶嵌着无数颗夜明珠,将整个殿堂映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的龙涎香,混合着美酒佳肴的馥郁气息,以及一种属于权力巅峰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奢靡与威严。
殿内早已宾客满座。大梁的宗室勋贵、重臣及其家眷,按品秩高低分坐两旁。人人锦衣华服,珠翠环绕,面上带着或矜持或热切的笑容,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隐晦地投向殿首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以及御座之下稍次一级的太子席位。
御座之上,身着明黄九龙袍的大梁皇帝萧衍端坐着。他年约五旬,面容保养得宜,不见太多风霜,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偶尔掠过一丝精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似温和,却透着久居上位者的疏离与掌控一切的漠然。
在他下首的紫檀木蟠龙宝座上,坐着太子萧彻。一身玄色金线绣四爪蟒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他面容冷峻,轮廓分明,薄唇紧抿,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与锐气。此刻,他正微微垂着眼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酒杯光滑的杯沿,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自大靖亡国后,他因功勋卓著,权势日隆,却也因手段酷烈树敌众多,愈发孤高清冷。
殿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们身着轻纱,舞姿曼妙。然而,所有人的心神,都系在即将开始的献艺环节上——今日名义上是为太子选妃设宴,实则皇帝亲临,更是对各家贵女的一次集中审视,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终于,在一曲终了,舞姬们如彩蝶般翩然退下后,殿内稍稍安静下来。负责主持的内廷总管太监上前一步,尖细的嗓音穿透大殿:吉时已到,请——南陈国昭阳公主沈知微殿下,觐见献礼——
宣——南陈国昭阳公主沈知微殿下,觐见献礼——
悠长尖细的通传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撷芳殿恢弘而压抑的空间里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带着审视、好奇、估量,甚至是毫不掩饰的轻蔑,齐刷刷地投向那扇缓缓打开的、镶嵌着金丝楠木的殿门。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殿门处,光影流转。一个纤细的身影,在两名宫娥的引导下,踏着殿内光滑如镜的金砖,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沈知微。
一身南陈宫廷制式的华服,颜色却是极为素雅的月白。衣料是顶级的云锦,在满殿通明的灯火下,流淌着柔润而内敛的光泽。衣襟和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清雅绝伦,与殿中其他贵女争奇斗艳的浓艳色彩形成了鲜明而突兀的对比。她未戴繁复的金钗步摇,只在一头乌黑如缎的长发间,斜斜簪了一支玉簪。
那玉簪,通体剔透,毫无杂色,温润如羊脂,簪头雕琢成一只展翅欲飞、栩栩如生的凤凰。凤凰的眼珠,是两点细小的、殷红如血的鸽血石。这支簪子本身已是价值连城的珍品,然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它所代表的意义——这是皇帝萧衍不久前亲赐给这位和亲公主的见面礼。此刻簪在她发间,既昭示着皇恩浩荡,又如同一个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众人审视的目光焦点之下。
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步态轻盈而稳定,裙裾拂过地面,几乎听不到声响。那份沉静,那份几乎与周遭浮华喧嚣格格不入的素净与疏离,像一泓清冷的山泉,骤然注入这金碧辉煌、脂粉堆砌的殿堂。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有惊艳于她清丽绝伦的容貌与气质的,有鄙夷她小国出身、以色侍人的,有探究她这身素服是否暗含不敬的,更有甚者,目光灼灼地盯在她发间那支御赐的凤凰玉簪上,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嫉恨。
沈知微仿佛对这一切都浑然未觉。她步履从容,径直行至御座丹陛之下,在距离那至高无上的帝王与冷峻的太子约十步之遥的地方,盈盈下拜。
她的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宫廷仪范,没有丝毫小国公主的局促或讨好。
南陈沈知微,叩见大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拜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她的声音响起,清泠泠的,如同玉磬相击,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角落。语调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力量。
御座上的萧衍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微微颔首,抬手虚扶: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平身吧。
谢陛下。沈知微依言起身,依旧垂首敛目,姿态恭顺。
这时,内侍总管再次上前,手中托着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托盘,朗声道:请公主殿下,为陛下、太子殿下,呈献南陈国礼——
沈知微微微侧身,从身后随侍的兰心手中,接过一个同样覆盖着明黄绸缎的、更为精致的紫檀木礼盒。她双手捧着,莲步轻移,姿态庄重地再次向丹陛走近几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和她手中的礼盒上。南陈虽是小国,但以丝绸、玉器闻名,这份国礼,必然价值不菲。
就在她走到距离丹陛仅剩三步之遥,即将屈膝奉上礼盒的瞬间——
意外,陡生!
她脚下那看似平整光滑的金砖,不知怎地,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又或是她鞋底的云锦缎子与金砖的摩擦到了极限,她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向前扑倒!
啊!几声低低的惊呼从席间响起。
变故来得太快!只见她手中的紫檀木礼盒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盒盖翻开,里面一尊晶莹剔透的白玉观音像滚落出来,所幸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并未碎裂。而她整个人,则是在惊呼声中,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重重地向前跪扑下去!
发髻上的那支御赐的凤凰玉簪,在剧烈的晃动中,终于脱离了发丝的束缚!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那支通体温润、簪头血凰欲飞的玉簪,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刺目的弧线。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惊恐地追随着它下坠的轨迹。
叮——!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在陡然死寂的大殿中骤然炸响!
玉簪,不偏不倚,摔在了坚硬冰冷的金砖之上!簪身从中断为两截,簪头那只展翅欲飞、眼眸血红的玉凤凰,更是直接摔得粉碎!无数细小的、晶莹的碎片四散飞溅开来,如同瞬间碎裂的星辰,散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反射着满殿辉煌的灯火,刺得人眼睛生疼。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撷芳殿。方才的丝竹、低语、觥筹交错之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御赐之物!在觐见献礼的庄严场合,当着皇帝、太子和满朝文武的面,被摔碎了!这已不仅仅是失误,这是大不敬!是足以掉脑袋的重罪!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惊愕、难以置信、幸灾乐祸、噤若寒蝉……复杂的情绪在无数张面孔上交织变幻。几个位置靠前的宗室女眷,甚至下意识地用手帕掩住了微张的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骇。
御座上的萧衍,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深邃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沉沉地钉在丹陛之下那个伏跪在地、纤细颤抖的身影上。一股无形的、属于帝王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殿内的温度仿佛骤降。
太子萧彻原本摩挲着酒杯的手指猛地顿住。他倏然抬起了眼睑,那双沉郁冷冽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异样光芒,随即又恢复成深潭般的幽暗,只是目光,牢牢地锁定了那个方向。
沈知微伏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身体因巨大的惊惶而剧烈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吓懵了,甚至忘了请罪,只是维持着那个狼狈的扑跪姿势,头深深埋下,乌黑的发丝散乱地垂落,遮住了她的侧脸。
大胆!一声尖厉的呵斥打破了死寂。是萧衍身边侍立的一位老太监,他脸色铁青,指着地上的碎片和伏跪的沈知微,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沈知微!你竟敢损毁御赐之物!该当何罪!来人——
陛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一声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哀求,陡然从丹陛下响起,打断了老太监的呵斥。
伏跪在地的沈知微仿佛终于被这声呵斥惊醒。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惊惧到极致的颤抖和哽咽,却奇异地清晰。她试图直起身体,慌乱地想要去拾捡地上的玉簪碎片,动作仓皇失措。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以及试图直起身时因慌乱而微微侧过脸的刹那——
坐在丹陛之上,距离她最近的太子萧彻,那双沉郁如寒潭的眼眸,瞳孔骤然收缩!
灯火通明,清晰地映照出那张抬起的小巧脸庞。因惊恐而苍白如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脆弱得不堪一击。然而,就在她因慌乱侧过脸,露出左边脸颊至下颌那一道优美而脆弱的线条时——
那线条……那眉梢眼角惊惶无助时流露出的、一种深入骨髓的脆弱与清冷交织的神韵……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狠狠劈中了萧彻尘封的记忆深处!
一个早已湮灭在血与火中的模糊身影,一个同样拥有这般脆弱侧颜和清冷神韵的女子,毫无征兆地在他眼前闪过——那是大靖宫中,惊鸿一瞥的前朝宠妃,云璃公主的生母,容妃!
太像了!尤其是那侧脸惊惶抬起的瞬间,那种破碎感,那份清冷中透出的无助,几乎与记忆中那个早已香消玉殒的模糊身影重叠!
萧彻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那张万年冰封般的冷峻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一丝惊疑,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在他深不见底的眼底飞速掠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真实地撼动了他那坚固如磐石的心防。
就在老太监尖锐的拿下二字即将出口,侍卫的脚步已在殿外响起,殿内气氛紧绷至临界点的千钧一发之际——
慢。
一个低沉、冷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如同寒冰乍破。
是萧彻。
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白玉酒杯,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极轻微却足以令全场屏息的一声脆响。他的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丹陛之下那个颤抖的、抬起惊惶泪眼的身影上,仿佛要将她穿透。
父皇,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细微的声响,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喙的平静,玉簪虽为御赐,终究是身外之物。公主远来是客,舟车劳顿,初入大梁宫禁,一时失仪,情有可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刺眼的碎片,语气平淡无波,却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此等无心之失,若因此严惩,恐伤两国和气,亦有损我大梁待客之仁厚。儿臣以为,小惩大诫,令其闭门思过,静心思省即可。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顾全了皇帝的面子,又抬出了两国和气、待客仁厚的大旗,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一个无关痛痒的闭门思过上。
御座上的萧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太子萧彻和跪伏在地的沈知微之间来回扫视了一个来回。萧彻的突然开口,以及话语中对这个南陈公主明显不合常理的维护之意,自然逃不过这位帝王的眼睛。他看到了萧彻方才那瞬间的失态。
但眼下,太子开口求情,理由充分,若他执意严惩,反而显得刻薄寡恩,有失大国体统。更重要的是,萧彻如今羽翼渐丰,在朝中威望日隆,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国公主拂了他的面子,于己不利。
瞬息之间,萧衍心中已权衡利弊。他脸上那丝不悦迅速敛去,重新挂上那副看似温和宽容的面具。
太子所言,不无道理。萧衍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帝王的威严,沈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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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冰冷金砖上的沈知微,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声音惊到,连忙以额触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泣音:罪女……在。
念你初犯,且太子为你求情,朕便网开一面。萧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然御赐之物损毁,终是失仪。着即日起,于芳菲苑偏殿禁足三日,静心思过,抄写《女诫》百遍,以儆效尤!献艺之礼,也免了罢。
谢……谢陛下隆恩!谢太子殿下恩典!沈知微的声音哽咽着,深深叩拜下去,肩头因后怕而剧烈地耸动。
侍卫无声地退下。殿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松弛下来。但那份松弛之下,涌动着更为复杂难言的暗流。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疑、探究、嫉妒和重新估量,在丹陛之下的沈知微和上首那位冷峻的太子之间,无声地来回逡巡。
一场惊心动魄的危机,似乎就在太子萧彻一句看似平淡的话语中,消弭于无形。
沈知微在兰心的搀扶下,颤抖着、脚步虚浮地起身。她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依旧遮掩着大半面容,任由兰心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装着白玉观音的礼盒,又惶恐地看了一眼满地的玉簪碎片,终究不敢去拾捡,只是深深地、再次向御座和太子方向屈膝行了一礼,才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由宫人引着,如同逃离般踉跄着退出了撷芳殿。
那支碎裂的玉簪碎片,如同被遗忘的耻辱印记,依旧散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反射着冰冷的光。
萧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消失在殿门外的、纤细而狼狈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他重新端起酒杯,送至唇边,却没有饮下。杯沿冰冷的触感传来,他眼底深处,那丝因方才惊鸿一瞥而掀起的波澜,并未完全平息。
无心之失他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
芳菲苑偏殿的禁足,并未成为困兽之斗,反而成了一个绝佳的蛰伏之所。
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刺探的目光。白日里,我端坐于窗前的书案后,一笔一划,在雪白的宣纸上誊抄着那本枯燥乏味的《女诫》。墨迹在纸上晕染开,每一个工整的字迹,都如同精心布置的棋局落子。兰心侍立在一旁,安静地研磨,偶尔担忧地看我一眼。
殿下,您的手……她看着我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忍不住低声道。
我停下笔,目光落在指尖那不易察觉的微颤上。前世被碾碎腕骨的剧痛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这具年轻的身体虽无伤痕,那份深入骨髓的痛楚记忆却如影随形。我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声音平淡无波:无妨。只是抄久了,有些发酸。
您抄得也太认真了……兰心小声嘀咕,带着不解,陛下只是说抄百遍,又没说必须几日抄完,您何必……
既然是思过,自当诚心。我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心思却早已不在眼前的《女诫》上。
禁足三日,消息闭塞不。芳菲苑虽为行宫,但宫墙之内,人心浮动,自有其流通的暗渠。这偏殿看似冷清,却并非铁板一块。萧彻那日看似轻描淡写的维护,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早已在有心人心中激起涟漪。
第三日黄昏,最后一缕天光即将被暮色吞噬。我搁下笔,第一百遍《女诫》的墨迹在宣纸上缓缓干涸。殿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将我的身影拉得细长。
兰心,我轻声唤道,去殿外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兰心愣了一下,随即应声:是,殿下。她放下墨锭,快步走了出去,小心地合拢殿门。
几乎就在殿门关上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融入暮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从殿角承尘的阴影中滑落,单膝跪地,动作轻捷得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属下暗影,参见主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这是我重生后,唯一能动用的、埋藏在大梁上京城中最深的一颗钉子。前朝死士,只认云氏血脉,不问缘由。
说。我背对着他,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渐深的夜色上。
主上,暗影的声音低沉而迅速,三日前撷芳殿之事,已在宫内宫外传开。太子殿下当日回东宫后,即刻密令心腹,调阅了所有关于南陈昭阳公主沈知微的卷宗,并派人暗中查探公主南陈旧事,尤其……关注公主生母的容貌细节。
我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果然。那惊鸿一瞥的侧颜,如同精准投下的诱饵,已让那条潜藏在水底的巨鳄闻到了熟悉而危险的气息。他开始怀疑了,怀疑这具躯壳之下,是否藏着令他不安的故人。
皇帝萧衍那边呢
皇帝表面未再追究,但昨日已密召太子入紫宸殿,谈话内容不详。不过,暗影顿了顿,太子出来后,神色如常,但属下探得,皇帝随后召见了禁军副统领。
萧衍这只老狐狸……他未必如萧彻那般敏锐地捕捉到那微妙的相似,但他绝不会忽视太子那反常的维护。父子之间,猜忌的种子已然埋下。召见禁军副统领是加强防备,还是另有所图
很好。我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我的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听着,我要你动用所有力量,盯紧两件事:其一,京畿三辅之地,近来是否有异常天象奏报其二,工部、户部,关于漕运、河工、仓储的公文往来,无论大小,我要一份详录,尤其是涉及争议或隐患的。大梁承平不过数载,但前世记忆告诉我,就在今年春夏之交,一场罕见的旱魃将席卷京畿,随后是蝗灾,继而引发运河断流、粮价飞涨、流民四起!这正是大靖亡国后,大梁根基第一次受到严重动摇的危机,也是萧彻借机扳倒政敌、巩固权力的关键一役!
暗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多问,只沉声应道:属下遵命!定当竭力探查。
去吧。我挥了挥手。
黑影一闪,再次融入承尘的阴影,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门被轻轻推开,兰心探进头来:殿下,晚膳……
端进来吧。我坐回书案后,脸上的冷冽与锋芒瞬间敛去,又恢复了那副因禁足抄书而略显苍白疲惫的柔弱模样。
棋子已经落下,棋盘上的杀局,才刚刚开始。萧彻,你既然对我这‘沈知微’起了疑,又动了查探之心,那么,我就给你一个无法忽视的‘沈知微’,一个……能让你不得不倚重的‘沈知微’!
***
禁足令解除的消息,如同预料中一般,在次日午后悄然而至。前来传旨的,并非内廷的普通太监,而是太子萧彻身边那位以沉默寡言、气质冷硬著称的心腹内侍——赵无庸。
赵无庸面无表情,声音平板无波:太子殿下口谕:南陈公主沈知微,禁足期满,静心思过,其行可嘉。今京畿有要务,殿下召公主即刻前往东宫书房议事。公主,请随咱家来。
议事东宫书房一个刚刚因失仪被禁足的和亲公主
兰心站在我身后,惊得几乎忘了呼吸。芳菲苑里其他宫人远远望着,更是掩饰不住眼中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惶恐与受宠若惊,微微屈膝:知微……领命。有劳公公。
东宫,承恩殿书房。
这里的气象与芳菲苑截然不同。少了宫廷的浮华,多了权力中枢的沉肃与冷硬。巨大的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堆满了卷宗舆图。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冷冽的松木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
萧彻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玄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他并未抬头,修长的手指正点在一张摊开的巨大舆图上,图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得密密麻麻。书案两侧,肃立着几位身着绯袍或青袍的官员,个个眉头紧锁,面沉如水,空气中弥漫着沉闷的焦灼。
……已经连续三十五日无雨!钦天监那帮废物,早干嘛去了一个脾气火爆的武将模样的官员忍不住低吼,拳头砸在书案边缘,再这么下去,别说夏粮,连春播都要绝收!京畿百万张嘴,拿什么填
王将军慎言!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文官沉声道,他是户部尚书张谦,天时不测,岂是人力可强求当务之急,是开源节流!应即刻严令各地粮仓,非有陛下旨意或太子手谕,不得擅动!同时,速派得力干员,持节前往江南、蜀中富庶之地购粮!不惜重金!
购粮另一位面皮白净、眼神精明的官员嗤笑一声,他是工部侍郎李敬,张大人说得轻巧!江南漕运乃是命脉!可如今呢运河水位已降至历年最低!多处浅滩几近断流!大船根本过不来!就算有粮,如何运抵京师靠人背马驮吗杯水车薪!远水不解近渴!
那依李侍郎之见,就坐以待毙不成王将军怒目而视。
好了。萧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冰棱般的寒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执。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那沉郁的眼底深处,是压抑的雷霆风暴。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安静立于书房角落、几乎被众人忽略的我身上。
都出去。萧彻的声音不容置疑。
几位大臣都是一愣,面面相觑。李敬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触及萧彻那冰冷无波的眼神,终究没敢出声。众人只得躬身行礼,带着满腹的疑虑和不满,鱼贯退出书房。
厚重的书房门被赵无庸从外面无声合上。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报、舆图上刺眼的标注,都无声地昭示着迫在眉睫的危机。萧彻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看穿。
沈知微,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方才他们所议,你都听见了
我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回殿下,知微……听见了。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
京畿大旱,运河水位骤降,粮道受阻,仓储告急。萧彻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向我走来。玄色的衣袍拂过光洁的地面,带来一股迫人的威压。他停在我面前三步之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笼罩。此乃动摇国本之危局。满朝文武,争论不休,却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
他微微俯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紧紧攫住我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锐利:孤召你来,只想问你一句——依你之见,当如何解此困局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冰冷的穿透力。他在试探,试探我这个南陈公主的深浅,更在试探,那日在撷芳殿让他心神剧震的侧颜之下,是否藏着别的东西。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更漏滴答的声响,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脸上那丝伪装出的惶恐不安,如同退潮般悄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到近乎冷漠的镇定。
殿下垂询,知微斗胆。我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再无半分颤抖,在这压抑的书房中显得格外突兀,方才诸位大人所虑,皆在开源购粮与漕运艰难。然,远水难救近火。购粮需时日,运河疏浚更非旬日之功。当务之急,在于‘节流’二字,且需雷霆手段。
萧彻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锐利如鹰隼:哦如何节流雷霆手段又指什么
其一,我向前微微迈了半步,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份标注着京畿仓储位置的舆图,即刻严查京畿及周边所有官仓、义仓、常平仓!凡有仓吏勾结粮商、囤积居奇、以次充好、虚报瞒报者,无论官职大小,背景如何,立斩不赦!家产抄没,充作赈资!此令需由殿下亲自签发,以太子信印昭告四方,震慑宵小!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冰冷的杀伐之气。
萧彻的眼神骤然一凝!他紧紧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和亲公主。
其二,我无视他锐利的目光,继续道,指尖虚点在舆图上一处不起眼的河道标记,运河主脉水位虽低,然京畿周边尚有数条支流,如永通河、金水河等,或因山泉,或因上游小水库调节,水位尚可维持。当火速征调民夫,征发京营兵丁,不计代价,日夜疏浚拓宽这些支流河道!使其能通行中型粮船!同时,在运河主脉彻底断流前,集中所有可用船只,不惜人力拉纤,抢运最后一批江南存粮入京!此乃与天争时!
我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如同重锤,砸在沉凝的空气里。前世,大梁朝廷应对迟缓,只顾着争吵和向富庶之地调粮,忽略了近在咫尺的支流运力,更未及时以铁腕整顿粮仓,导致粮价一日数涨,流民暴动,最终酿成大祸。这些致命的疏漏,此刻成了我手中最锋利的矛!
其三,我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虚空,严令京畿及周边所有皇庄、勋贵庄园、寺庙道观,即刻开仓!按田亩比例,平价售粮于民!若有抗命不遵、阳奉阴违、趁机抬价者……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视同谋逆!以谋逆罪论处,家产充公,主事者——斩立决!
谋逆二字出口,整个书房的温度仿佛骤降!
萧彻的呼吸,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张万年冰封般的冷峻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剧烈震动!惊愕、难以置信、审视,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翻腾交织。眼前的女子,眉目依旧清丽,甚至带着一丝苍白脆弱,但那双眼睛——沉静、锐利、冰冷,仿佛蕴藏着洞察一切的力量和……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近乎冷酷的决绝!这眼神,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魄,哪里像一个深宫娇养的公主这分明是……是……
一个几乎被岁月尘埃掩埋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模糊轮廓,带着惊才绝艳的锋芒与同样冰冷的决断,猛地撞入萧彻的脑海——大靖末代国师,云璃公主的太傅,那个以铁血手腕和算无遗策著称,最终却在大梁铁骑破城时自焚殉国的传奇人物!
太像了!不是容貌,而是那种灵魂深处透出的、洞悉全局的智慧和冷酷无情的杀伐之气!
你……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下意识地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同要将我穿透,你究竟是谁!
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玄色蟒袍上冰冷的金线绣纹几乎触到我的鼻尖。
我微微仰起脸,迎着他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审视目光,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容,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被质疑而产生的脆弱与委屈。
殿下何出此言我的声音放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受伤,知微……自然是南陈沈知微。方才所言,不过是……不过是情急之下,读了些杂书,又听父王偶尔提及些治乱之道,胡乱揣测罢了。若有妄言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恕罪。我微微屈膝,垂下了眼睑,长睫掩去了眼底深处翻涌的冰冷恨意。
那瞬间流露出的脆弱委屈,与我方才指点江山的杀伐之气形成了极其诡异的矛盾,却又奇异地融合在这具纤细的身体里。
萧彻的身体猛地僵住。他死死地盯着我低垂的发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翻腾着惊涛骇浪。怀疑的种子已经破土而出,疯狂滋长。沈知微南陈公主不,绝不可能!南陈若有此等人物,岂会甘于偏安一隅可若不是……那这惊鸿一瞥的侧颜,这深藏不露的锋芒,这熟悉到令他灵魂震颤的冷酷决断……又作何解释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我和他之间,那无形的、充满猜忌与试探的暗流,在无声地汹涌激荡。
良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似乎暗沉了几分。
萧彻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退后了一步。那股迫人的威压稍稍散去。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走向那张巨大的舆图。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你的揣测……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并非全无道理。
他没有再追问我是谁。
但他心中那个巨大的问号,已经如毒藤般缠绕生根。而我,要的就是这份疑忌,这份动摇!这将成为我一步步靠近权力核心、靠近他父子二人心脏的,最锋利的楔子!
赵无庸!萧彻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书房门应声而开。
传孤令!萧彻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书房的沉寂,也斩向即将到来的风暴,即刻以孤之信印签发三道钧令!其一,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并东宫卫率协同,彻查京畿及三辅所有官仓、义仓!凡涉贪墨、囤积、舞弊者,无论何人,立拿问斩!家产抄没充公!其二,着工部征调京畿民夫五万,京营兵丁两万,即刻疏浚永通、金水等支流河道!限十日之内,务必通航!其三,令户部即刻行文京畿所有皇庄、勋贵庄园、寺观,按田亩比例平价售粮!违令者,以谋逆论处!主事者——斩立决!
斩立决三字,如同惊雷,在书房内炸响,带着萧彻从未有过的酷烈杀伐之气,也带着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赌注!
赵无庸脸上万年不变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眼中闪过骇然,但他没有丝毫犹豫,躬身领命:奴才遵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萧彻猛地转过身,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再次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平复着什么。
沈知微,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要将我锁定的力量,从今日起,你留在东宫。孤的书房,对你开放。孤要你……看着!
看着看着这由我亲手点燃的、即将席卷整个京畿的血色风暴看着你如何用这柄我递上的刀,去斩断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去为你大梁的江山续命
我微微垂首,掩去唇角那抹冰寒刺骨的笑意。
是,殿下。我的声音温顺而恭谨,知微……遵命。
***
东宫偏殿,成了我在权力漩涡中心暂时的栖身之所。名义上,我是因献策有功而被太子留用咨询的南陈公主,实际上,却如同被置于放大镜下,一举一动皆在萧彻及其心腹的严密注视之下。
这正合我意。
书房,成了我新的战场。我不再是那个只能伏跪于地的罪女,而是拥有了在萧彻处理政务时,侍立一旁观瞻学习的资格。每一次踏入那间弥漫着墨香与冷肃气息的书房,我都能感受到数道或探究、或忌惮、或隐含敌意的目光。
萧彻兑现了他的话。他的书房,对我几乎不设防。堆积如山的奏报、标注详尽的舆图、六部往来的紧急公文……只要不涉及最核心的军机,都允许我翻阅。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继续着他的试探——试探我的能力边界,更试探我……究竟是谁。
我沉静如水。面对那些复杂的河工图、枯燥的仓储账目、冗长的灾情奏报,我展现出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与洞察力。前世身为云璃,太傅倾囊相授的治国权谋、经济水利之术,早已融入骨髓。此刻,不过是重新唤醒。
我从不主动发言,只在萧彻偶尔陷入僵局,目光扫过我时,才恰到好处地、用最简洁清晰的语言,点出某个被忽略的支流可利用的运力,某个账目上细微的勾稽不符,或是某个看似合理的赈灾条陈背后隐藏的贪渎漏洞。
每一次,都精准地切中要害。
每一次,都能看到萧彻眼底那抹一闪而逝的惊异与更深沉的审视。他对我沈知微身份的怀疑,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而那份因我的价值而产生的、复杂的倚重感,也在悄然滋长。
京畿,已然成为一座巨大的火药桶。
萧彻的三道钧令,如同三道九天落下的雷霆,狠狠劈在了这承平日久、早已腐朽滋生的帝国肌体之上。
查仓的刀锋最先落下。东宫卫率配合三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夜之间锁拿了七位仓场大使、三位转运司主事、连同数十名大小胥吏!其中不乏背景深厚的勋贵子弟。铁证如山,萧彻没有丝毫手软,在最初的强烈反对浪潮尚未掀起之前,便以太子监国之权,在刑部大堂外竖起了高高的行刑台!
那一天,血染红了东市口的地砖。十七颗人头落地,家产抄没,堆积如山的陈米霉粮被拉出来,在无数双饥饿的眼睛注视下,投入熊熊燃烧的大火!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上京城,也烧掉了无数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粮价应声而跌。
紧接着,是疏浚河道的命令。数万民夫和兵丁在工部官员的皮鞭与呵斥下,顶着炎炎烈日,在浑浊的河道里日夜赶工。沉重的号子声在干涸的土地上回荡,汗水与泥浆混合。短短七日,几条关键的支流被强行拓宽、挖深,简易的码头仓促建起。当第一艘载着从运河主脉最后抢运出的江南粮食的中型船只,沿着新疏浚的永通河,摇摇晃晃驶入上京码头时,码头上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与哭泣!希望的微光,在绝望的深渊边缘亮起。
然而,最猛烈、也最艰难的风暴,来自第三条钧令——强令皇庄、勋贵、寺观开仓售粮!
这无异于虎口夺食!动的是大梁立国以来,盘踞在帝国根基之上、最为庞大的食利阶层的奶酪!
抵抗,前所未有的激烈与疯狂。
以齐国公府为首的数家顶级勋贵,倚仗着与皇室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和开国功勋,率先发难。他们拒不执行太子钧令,甚至暗中鼓噪家奴,散布流言,污蔑太子苛待功臣、与民争利,矛头直指萧彻,更隐隐指向了皇帝萧衍的默许。
几座香火鼎盛的皇家寺庙,也由德高望重的主持出面,打着佛祖粮不可轻动、恐伤国本福报的旗号,闭门谢客,态度强硬。
地方上,一些依附于勋贵的豪强更是阳奉阴违,囤粮不出,甚至勾结地痞流氓,殴打前来登记田亩、核查存粮的户部小吏!
暗流汹涌,刀光剑影。一道道措辞激烈、引经据典弹劾太子擅权、苛暴、动摇国本的奏折,如同雪片般飞向皇帝的紫宸殿。朝堂之上,保皇派与太子党的攻讦日趋白热化。更有流言在坊间悄然扩散,说太子被南陈妖女蛊惑,乱了心智,要行那祸国殃民之事!
风暴的中心,东宫承恩殿书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份沾着泥点血污的八百里加急奏报,被赵无庸面色凝重地呈送到萧彻的书案上。
萧彻展开,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奏报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股狂暴的戾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整个书房的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
混账!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低吼从他齿缝中挤出。
奏报被他狠狠掼在书案上!
砰!的一声巨响,笔墨纸砚为之震动。
侍立在侧的几位心腹近臣,包括那位户部尚书张谦,都吓得浑身一颤,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站在书房的阴影角落,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份摊开的奏报。上面潦草的字迹清晰地写着:户部三名前往京郊齐国公府田庄核查存粮的吏员,在归途中被一群流匪袭击,两人当场毙命,一人重伤垂危!凶徒逃逸无踪,现场只留下几件齐国公府低级家丁的制式佩刀!
嫁祸还是赤裸裸的示威
萧彻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暴戾的火焰,如同濒临失控的凶兽。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竟如同被无形牵引般,猛地定格在角落里的我身上!
那眼神,充满了被逼至绝境的狂怒,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寻求某种印证或解脱的渴求!
沈知微!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你告诉孤!告诉孤!这乱局,当如何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惊愕、不解、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忌惮。
我缓缓抬起眼,迎向萧彻那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暴怒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片深海般的沉静。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这把火,需要烧得更旺!烧向那最高的位置!烧向那龙椅之上的元凶!
殿下,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书房的死寂,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狂躁的冰冷力量,杀人,需用刀。斩草,当除根。乱局之源,不在田间匪类,而在庙堂之高。勋贵寺观,何来胆气抗命所恃者,不过背后那棵——盘根错节、荫庇深远的大树。
我的目光,平静地、毫无畏惧地,迎上萧彻那因震惊而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此树不倒,乱局难平。殿下欲破此局,何不……借一场‘天火’
天火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死死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借天火这哪里是献策这分明是……是弑君的暗示!是颠覆乾坤的疯狂!
书房内一片死寂,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张谦等人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妖魔!
萧彻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变幻不定,震惊、狂怒、挣扎、一丝被点破野望的悸动……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疯狂翻腾。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山岳般的压迫感,几乎将我笼罩。
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危险气息。
我微微仰起脸,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迎了半步,拉近了与他的距离。我的目光沉静如渊,清晰地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冰冷的决绝:
殿下,天灾示警,人祸相煎,民怨沸腾,此乃天时;京畿震动,粮道将断,国本动摇,此乃地利;勋贵跋扈,寺观抗命,流言四起,矛头直指中枢……此乃人和!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此‘天火’不借,更待何时
我微微一顿,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直刺萧彻内心最深处的野望与隐痛:
更何况……当年太后娘娘凤体违和,骤然崩逝于‘福寿汤泉宫’……殿下心中,当真……无一丝疑虑么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萧彻脑海中炸响!
福寿汤泉宫这五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他心底最隐秘、最疼痛、最无法释怀的伤口!那是他生母,大梁先皇后猝然薨逝之所!多年来,那笼罩在急病二字下的重重疑云,那父皇萧衍事后种种难以自圆其说的处置……早已成为他心中一根剧毒的刺!是他对父皇那份看似恭敬之下,深藏不露的恨意之源!
此刻,这根剧毒的刺,被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拥有魔鬼般心智的女子,如此精准、如此冷酷地拔了出来!血淋淋地呈现在他面前!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晃!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沉重的书案边缘,发出一声闷响。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瞳孔深处是翻江倒海的剧痛、滔天的恨意,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被魔鬼引诱的惊骇与……动摇!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张谦等人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秋风落叶。
良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仿佛被这沉重的杀机染成了墨色。
萧彻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他脸上所有的痛苦、挣扎、惊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死寂与……疯狂。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恐惧,有忌惮,有杀意,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同盟。
他没有说话。
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对着书房门外,做了一个斩钉截铁、带着无尽血腥气的手势。
无声的命令,已然下达。
***
上京城的天,彻底变了。
太子萧彻在东宫书房那无声的一挥手,如同开启了地狱的闸门。
天火,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速度和酷烈方式,降临了。
最先燃起的,是齐国公府。
那位在朝堂上公然叫嚣太子苛待功臣的老国公,在一个深夜,被东宫卫率以勾结流匪、戕害朝廷命官、囤积居奇、意图谋反的十恶不赦之罪,破门而入!昔日煊赫的国公府邸,瞬间沦为修罗场。抵抗的家丁如同草芥般被斩杀,府内被搜出大量违制兵器、甲胄,以及堆积如山、远超其田亩产出记录的粮食!人证物证,铁案如山!
次日午时,未经过三司会审,未等来皇帝的圣裁,齐国公及其三个成年儿子,便被萧彻以监国太子、事急从权之名,直接押赴西市口!
监斩官,是那位冷面如铁的赵无庸。
刽子手的鬼头刀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手起刀落!
四颗曾经显赫无比的头颅,滚落在尘埃之中。鲜血喷溅,染红了刑台,也染红了围观百姓惊骇欲绝的眼睛。
齐国公府,满门男丁十五岁以上者,尽数问斩!女眷没入教坊司!家产抄没,充作赈资!
这血腥的屠刀,并未停止。
紧接着,是襄平侯府、武安伯府……一家接一家曾经煊赫无比、在抗粮令中跳得最高的勋贵门第,以各种确凿的谋逆大罪,被东宫卫率以雷霆万钧之势连根拔起!抄家、灭门、血流成河!整个上京城的勋贵圈子,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再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那些闭门诵经、拒不售粮的皇家寺庙,也未能幸免。一队队杀气腾腾的东宫卫兵,在清查庙产、追缴历年积欠税赋的名义下,强硬地撞开了山门。金身佛像被粗暴地挪开检查夹带,藏经阁被翻得一片狼藉,地窖里堆积如山的陈粮被强行拖出,在无数僧侣惊惶的注视和百姓复杂的目光中,平价投入市场。
反抗零星的反抗瞬间就被冰冷的刀锋和强弩镇压下去。几位德高望重的主持被请入东宫协助调查,从此杳无音信。
铁血!酷烈!萧彻用最直接、最残暴的方式,向整个大梁的权力阶层宣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一时间,上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太子萧彻的凶名,达到了顶点。
而风暴的核心,那座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紫宸殿,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皇帝萧衍,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端坐在冰冷的龙椅上。齐国公府被灭门的消息传来时,他握着奏报的手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勋贵们哭天抢地、血泪控诉的奏折堆满了他的御案,他也只是命内侍收拢归档,不发一言。寺庙主持被请走,他亦置若罔闻。
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漠地看着自己儿子挥舞着屠刀,将依附于他的势力砍得七零八落。
然而,这份沉默之下,是比火山爆发前更恐怖的压抑。那双深邃如古井的帝王眼眸深处,翻涌着被冒犯的滔天怒火、被挑战权威的刻骨恨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儿子那酷烈手段的忌惮!
他像一头蛰伏在阴影中的老龙,在无声地舔舐着伤口,积蓄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愤怒。
终于,在齐国公府被灭门的第五天,一道加盖着皇帝玉玺、措辞极其严厉的圣谕,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砸向了东宫!
圣谕中,皇帝萧衍痛斥太子萧彻专擅跋扈、杀戮过甚、动摇国本、有违仁君之道,勒令其即刻交出东宫卫率兵符,闭门思过!赈灾及后续事宜,由皇帝亲自接管!
同时,另一道密旨,悄无声息地送入了拱卫京畿的北营大营——调兵!
帝与储,这对曾经密不可分、共同覆灭大靖的父子,终于在这一场由天灾引发、被我亲手挑动、由萧彻点燃的人祸风暴中,彻底撕破了脸皮!走到了图穷匕见的最后一步!
当赵无庸面色惨白地将那道催命的圣谕和调兵密旨的抄件呈送到萧彻面前时,东宫承恩殿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万年玄冰。
萧彻看完了圣谕和密旨抄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一种尘埃落定、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书案,落在了安静侍立在一旁的我身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被逼入绝境的疯狂,有孤狼般的狠戾,有对权力的极致渴望,更有一种……对我这个始作俑者难以言喻的、交织着依赖与恐惧的复杂情绪。
知微,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蕴含着惊心动魄的力量,父皇要孤的命了。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下:
孤若败,你必死无葬身之地。孤若胜……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许诺与疯狂:
这大梁江山,有你一半!
大梁江山,有你一半!
这承诺如同惊雷,在死寂的书房内炸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与不容置疑的重量。
我微微垂首,掩去眸底深处那抹冰寒刺骨的讥诮与汹涌的恨意。一半江山多么慷慨的许诺!可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大梁的江山!我要的,是你们萧氏父子项上的人头,是你们用我云氏皇族的鲜血染红的江山,彻底崩塌!
殿下,我的声音温顺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被重托所激励的颤抖,知微……愿为殿下手中利刃,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灵魂深处最后一丝伪装也剥开。最终,他猛地转过身,对着侍立在一旁、面色凝重如铁的赵无庸和几位心腹将领,发出了最终决战的命令,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腥:
传孤令!东宫卫率,全甲待命!即刻封锁宫禁四门!无孤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着暗卫,按名单行事!目标——紫宸殿!
遵命!赵无庸与将领们齐声低吼,眼中燃烧着狂热的战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杀戮的齿轮,轰然启动!
这一夜,上京城无眠。
往日繁华的街道空无一人,死寂得可怕。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连烛火都不敢点亮,唯恐被那席卷全城的血腥风暴波及。只有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以及偶尔响起的、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撕裂着沉沉的夜幕。
东宫卫率,这支由萧彻倾注心血、武装到牙齿的精锐,如同出闸的猛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皇城所有的要害门户!宫墙之上,火把通明,映照着士兵手中冰冷的刀锋与强弩,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紫宸殿,这座帝国的心脏,此刻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殿内,灯火通明。皇帝萧衍并未如丧家之犬般躲藏。他身着明黄龙袍,端坐在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蟠龙金椅上,面色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才有的、疯狂而怨毒的火焰。他身边,只剩下寥寥数十名忠心耿耿的大内侍卫,紧握着刀柄的手,因恐惧和绝望而微微颤抖。
殿门紧闭,沉重的楠木门板隔绝了内外的生死。
殿外,是东宫卫率冰冷的刀山箭海。
殿内,是帝王最后负隅顽抗的绝望。
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血腥味在夜风中弥漫。
砰!砰!砰!
沉重的撞木,开始凶猛地撞击着紫宸殿那紧闭的、象征着无上威严的殿门!每一次撞击,都如同巨锤擂在所有人的心脏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殿内侍卫的脸色越来越白。
萧衍的手,死死扣住了龙椅冰冷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那摇摇欲坠的殿门,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剧毒的蛇信。
逆子!逆子!!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咆哮,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恨意与不甘。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厚重的殿门,终于不堪重负,在无数道惊恐绝望的目光中,轰然向内倒塌!碎裂的木屑与烟尘弥漫开来!
烟尘弥漫中,一道玄色的、挺拔如枪的身影,缓缓踏过倒塌的殿门碎片,踏入了这帝国权力最核心的殿堂!
太子萧彻!
玄甲覆身,犹带着未干的血迹,手中紧握着一柄滴血的长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冷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燃烧着掌控一切的冷酷火焰。他一步步走来,如同踏着尸山血海归来的死神,每一步都踩在殿内侍卫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的身后,是如同潮水般涌入、杀气腾腾的东宫卫率!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每一个侍卫的脖子上!
殿内残余的抵抗意志,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侍卫们面无人色,手中的兵器哐当、哐当地掉落在地,绝望地跪伏下去。
整个紫宸殿,只剩下龙椅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萧彻的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利剑,穿透弥漫的烟尘,死死地钉在了御座之上的萧衍身上。父子二人,隔着空旷的大殿,隔着无数倒下的尸体和弥漫的血腥,目光在空中狠狠碰撞!
没有言语。只有刻骨的恨意,在无声地交锋、撕咬!
萧彻的脚步没有停。他一步一步,踏着光滑如镜的金砖,踏着象征帝王无上尊严的御道,向着那至高无上的龙椅,沉稳而坚定地走去。他手中的长剑,剑尖拖地,在光洁的金砖上划出一道刺耳而冰冷的摩擦声,留下一条蜿蜒的血痕。
那是通往权力巅峰的最后几步!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敲响了萧衍末日的丧钟!
就在萧彻距离龙椅仅剩最后三步之遥,萧衍眼中那怨毒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殿内气氛紧绷至临界点的瞬间——
殿下!一个清泠泠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女声,在死寂的大殿门口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杀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沈知微,那个被太子倚重的南陈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殿门口。她似乎被殿内的血腥惨烈景象吓坏了,脸色苍白如纸,纤细的身体在宽大的宫装下微微颤抖,如同一枝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娇花。她的目光惊惶地扫过满地的尸体和血迹,最后落在一步步走向龙椅的萧彻那冰冷的背影上,带着一种泫然欲泣的恐惧和无助。
殿下……她再次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脚步踉跄着,像是要扑向萧彻寻求庇护,又像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失去了方寸,竟不管不顾地朝着御座的方向,脚步虚浮地奔了过来!
她的出现是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美感。所有人的心神,在这一刻都被她吸引。连萧彻那迈向龙椅的坚定步伐,都因这声呼唤而微微一顿,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奔来的沈知微,冷峻的眉宇间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就是现在!
就在萧彻目光移开的电光石火之间!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沈知微那惊惶的身影吸引的刹那!
那个如同风中残烛般、颤抖着奔向萧彻的柔弱身影,在距离他还有一步之遥时,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趔趄!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的身体,看似失控地、直直地扑向了萧彻!
萧彻几乎是本能地、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然而——
沈知微那看似慌乱挥舞、想要抓住他稳住身体的手,在触碰到他腰间的刹那,却快如鬼魅,精准无比地扣住了他腰间佩剑的剑柄!
锵——!
一声清越刺耳的龙吟,响彻死寂的紫宸殿!
寒光乍现!
那柄跟随萧彻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御制宝剑,竟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瞬间,被沈知微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悍然拔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萧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不耐和疑虑瞬间化为极致的错愕与难以置信!他眼睁睁看着那柄属于他的、象征着无上权威与杀伐的利剑,被那只纤细白皙、此刻却爆发出恐怖力量的手紧握着,剑身在灯火下反射出刺眼、冰冷、决绝的寒芒!
那道寒芒,没有丝毫停顿!
它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带着积压了两世的滔天恨意,带着国破家亡的刻骨血仇,带着父皇头颅滚落时的绝望,带着母妃悬梁自尽的悲凉,带着自己被碾碎腕骨的剧痛,带着溺毙于护城河中的冰冷窒息——以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越过近在咫尺、因震惊而彻底僵化的萧彻!
目标,直指——
龙椅上,那个刚刚因儿子被袭击而惊怒起身、眼中还残留着怨毒与一丝茫然的帝王——萧衍!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入肉声,清晰无比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锋锐无匹的剑刃,毫无阻碍地、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身明黄色的、绣着九条金龙的龙袍!
深深地、狠狠地、透体而过!
从萧衍的前胸刺入,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碎块,从后背穿透而出!剑尖的寒芒,在龙椅靠背上那巨大的蟠龙金雕映衬下,闪烁着妖异而残酷的光泽!
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帝王之血,如同喷涌的泉水,瞬间染红了明黄的龙袍,喷溅在冰冷的蟠龙金椅上,也溅了几滴在近在咫尺的、沈知微那张苍白如玉、却毫无表情的脸上!
萧衍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的怨毒和茫然瞬间凝固,化为一种极致的痛苦和无法理解的巨大惊骇!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那柄兀自颤抖的、属于他儿子的长剑剑柄,又艰难地、一点点抬起眼,望向那个近在咫尺、握着剑柄的、眼神冰冷如同万载玄冰的女子。
你……你……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生命的光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眼中飞速流逝。
整个紫宸殿,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杀戮时更为恐怖的、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所有的一切——萧彻脸上那极致的震惊与僵化,东宫卫率们茫然无措、如同被石化般的表情,地上跪伏的侍卫们惊恐到极致的眼神,甚至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都凝固在了这一剑刺出的瞬间!
只有龙椅上,那汩汩涌出的、象征着帝王终结的鲜血,还在无声地流淌,染红金砖,也染红了一个王朝最后的尊严。
沈知微——不,此刻应该叫她云璃!
她握着那冰冷剑柄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她甚至没有看萧彻一眼,那双沉静如渊、此刻却燃烧着焚天烈焰般恨意的眼眸,只是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龙椅上那张因痛苦和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那张下令屠灭她故国、悬她父皇头颅于城门、碾碎她所有希望的仇人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一种大仇得报后灵魂都被抽空的虚无,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清冷平静,却如同九幽寒冰,清晰地敲打在死寂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也敲打在每一个被这一幕震碎了魂魄的人心上:
现在,她的目光,终于从濒死的萧衍脸上移开,扫过这金碧辉煌却又沾满鲜血的紫宸殿,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般的漠然。
全部都是我的了。
全部,都是我的了。
这江山,这血染的宫阙,这无尽的恨与怨……都是我的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撕裂灵魂般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握着剑柄的手,终于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眼前金光璀璨的蟠龙柱、冰冷带血的金砖、萧彻那近在咫尺、写满了惊涛骇浪般震惊的脸……都开始变得模糊、旋转。
就在这时——
一个嘶哑、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某种洞穿一切真相的剧痛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在她身后,在凝固的死寂中,骤然响起:
云璃……是……是你!
那声音,属于萧彻。
带着血,带着泪,带着被最信任的刀刺穿心脏的剧痛。
云璃的身体,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一分。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仇人的生命彻底钉死在这象征权力的冰冷座椅上。
萧衍喉咙里最后一丝嗬嗬声彻底断绝。他怒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云璃,瞳孔中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凝固着无尽的怨毒与……一丝茫然。头颅无力地垂下,帝王的身躯,终于彻底瘫软在那张沾满了他自己鲜血的蟠龙金椅上。
一代帝王,就此殒命。
紫宸殿内,依旧死寂。
只有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在无声地弥漫,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以血与恨开启的时代的降临。
那柄贯穿了帝王心脏的长剑,剑刃上,殷红的血珠,正沿着冰冷的锋刃,缓缓滴落。
嗒。
嗒。
落在光洁的金砖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凄艳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