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人妖恋传说之玉蝶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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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仙与蝶梦圆
终南山的夏,是墨绿与黛青层层洇染出的画境。蝉鸣织成细密的网,悬在浓荫深处,又被山涧跌落的泠泠碎响割裂。顾云深独坐溪畔青石,膝上摊着素绢,指尖松烟墨未干。他屏息凝神,捕捉着水气中一缕极幽微的香,似兰非兰,清冽得能涤净肺腑。
笔尖悬停,墨滴将落未落之际,一抹流光闯入眼帘。
那是一只蝶。
它不似凡品,翅翼展开,是世间最澄澈的碧玉雕琢而成,边缘勾着一线流动的金芒。阳光穿透薄翼,将溪畔青苔染上一片浮动的、生机勃勃的光晕。它轻盈地绕过低垂的紫藤花穗,滑过水面,翅尖带起细不可察的涟漪,最后,竟停在顾云深铺展的素绢一角,翅翼微微翕动,仿佛在审视那未成的墨痕。
顾云深呼吸一滞,连眼睫都不敢稍动。他见过无数蝶,笔下也绘过无数蝶,从未有哪一只,能让他如此刻般,感觉心口被某种清澈而强大的存在温柔地攫住。
蝶翼轻振,无声无息地旋开。它并未飞远,只绕着顾云深缓缓盘旋,翅上流动的碧色与金芒,在空气中拖曳出迷离的光带,渐渐凝聚、成形。光影流转,似有风起于青萍之末,吹散了迷蒙的光雾。
一个身影,自那团碧玉般的光华中悄然立起。
顾云深手中饱蘸墨汁的笔,啪嗒一声,跌落绢上,墨点迅速晕开,如一滴骤然坠入心湖的泪。
眼前立着的女子,便是他方才在绢上徒劳追寻却终难捕捉的仙韵具象。她身姿纤秾合度,静立如兰。发髻如云,高高绾起,线条流畅如古卷中的仕女,一丝不乱,唯有鬓边几缕碎发,被山风顽皮地撩起,拂过她玉白的耳廓。发髻之上,一支银钗斜簪,钗头是极为精巧的蝶恋花缠枝镂空,花蕊处嵌着一点翠色宝石,莹莹生辉,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颤动,仿佛随时要振翅飞去。那点翠,正与她蝶翼上纯粹的碧色辉映。
她的面容,是羊脂玉在月光下温润的光泽。眉如远山含黛,并不刻意高挑,只那么清淡地舒展着,天然一段悠远风致。眼波流转,恰似初春解冻的溪水,清澈见底,却又深蕴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属于山林的静谧与辽远,仿佛能倒映出终南山千年的云影。小巧的鼻尖下,唇色如初绽的樱瓣,不点而朱。最是那光洁的额心,一点朱砂痣,艳如红豆,凝着一点灵光,为整张清雅绝伦的面容,骤然注入一丝惊心动魄的鲜活与古意,宛如从敦煌壁画深处走出的飞天,跨越了时光尘埃。
一袭淡青色的抹胸襦裙,轻柔地贴合着她玲珑的曲线,裙摆如烟似雾,在山岚中微微浮动。一条同色丝绦松松系在腰间,挽成一只灵动的蝶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跳跃。外罩一件素白纱衣,质地轻薄如蝉翼,近乎透明,行走间衣袂飘飘,恍若流云拂过山巅。纱衣之上,疏朗地点缀着几枝墨线勾勒的寒梅,清瘦孤傲,只在衣角袖缘悄然绽放。
她微微偏首,额间那点朱砂在透过林叶的光斑下愈发鲜明,目光落在顾云深失手掉落的画笔和污损的素绢上,唇边漾开一丝极淡、极清澈的笑意。那笑,如同山涧投入的第一缕晨曦,驱散了林间的薄雾。
画者,她的声音清越,如同溪水敲击卵石,带着山野间特有的空灵回响,心乱了,墨便散了。她指尖轻轻一点,指向绢上那团碍眼的墨渍,语气平和,并无半分责备。
顾云深猛地回神,慌忙俯身拾笔,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颤。他不敢再看那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容颜,目光低垂,落在那双踏在茵茵青草上的赤足上,小巧玲珑,雪白如玉,沾着几颗晶莹的露珠,竟比山涧最圆润的卵石还要剔透几分。
仙……仙子……他喉头发紧,艰涩地挤出两个字,脸颊滚烫,生平第一次在握笔时感到如此局促无力。
女子,玉蝶——这是她后来告知的名字——并未在意他的窘迫。她莲步轻移,足下青草自动分开,不沾微尘。她走近几步,目光流连在他摊开的画具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
你在画这山她问,目光掠过远处的层峦叠嶂。
是,顾云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心神,也画……画山中之灵。他鼓起勇气,抬眼看她,眼中是画者捕捉到至美之物的灼热与虔诚,譬如……此刻。
玉蝶迎上他的目光,那清澈如水的眼波里,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了然,也带着一丝山灵独有的、未经尘世沾染的坦荡。她并未言语,只是随意地在溪畔一块光滑的圆石上坐下,姿态天然。素白的纱衣如雾气般垂落,覆在青石和绿草上。她微微侧身,望着潺潺溪流,阳光穿过树隙,在她发间那支蝶恋花银钗上跳跃,翠色的宝石折射出碎星般的光芒。
顾云深的心,在那一刻,奇异地沉静下来。他重新铺开一张素绢,蘸墨,悬腕。笔尖落下,不再迟疑。山石、流水、树影……所有景物都成了流动的背景,唯有那溪畔石上、烟笼雾罩中的身影,是画心唯一的光源。他描摹她发髻流畅的弧度,刻画银钗上纤毫毕现的蝶翅与花蕊,勾勒纱衣下若隐若现的肩颈线条,更忘不了额心那一点点睛的朱砂……每一笔,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笔尖流淌的不是墨,而是他骤然鲜活起来的心跳。
林间的光影悄然挪移,蝉鸣时歇时起。顾云深浑然忘我,只觉笔下生春,胸中一股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之气奔涌不息。玉蝶也静默着,仿佛化作山石的一部分,只有偶尔被山风吹拂起的发丝和纱衣,证明着她并非画中幻影。她偶尔会抬眼看他作画,眼神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万物的了然与包容。
终南山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顾云深搁下笔时,才发现日影已悄然西斜,将层林染上一层温暖的金红。他看向画绢,画中女子栩栩如生,眉目含笑,仿佛下一刻便要自绢上走下。他再抬眼望向溪畔,玉蝶不知何时已悄然起身,正立于水边,素白的背影融在暮色山岚之中,淡青的裙摆被风轻轻掀起一角。
画完了她回眸,额间朱砂在夕阳余晖里艳得惊心。
顾云深喉头滚动了一下,点点头,竟一时说不出话。
玉蝶走近,垂眸看向那幅未干的画。她的目光在画上流连片刻,又落在顾云深被夕阳映红的脸上。她的眼神清澈依旧,深处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如同初春湖面悄然解冻的冰层,微微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涟漪极淡,却带着一种沉静的暖意。
墨色尚可,她轻声道,语气平淡,只是……神韵还差三分。她顿了一下,目光越过画纸,直直看入顾云深眼底,画者,你心中有所滞碍。说罢,她不再多言,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如烟般悄然淡去,最终化作一点碧影,消失在层层叠叠、被夕阳镀上金边的山林深处,唯有空气中那缕清冽的幽香,久久不散。
顾云深独自立在溪畔,暮风吹动他微敞的衣襟。他低头看着画中女子,指尖拂过画上她额间那一点朱砂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目光的温度。差三分差的是何物他心中隐隐悸动,答案呼之欲出,却又隔着一层薄纱。他小心翼翼卷起画绢,如同捧着一场刚醒却不愿遗忘的梦。
2
画中情缘
自那日溪畔一晤,终南山在顾云深眼中,便彻底换了天地。那墨绿的山峦,淙淙的溪流,甚至拂过面颊的风,都仿佛浸润了玉蝶留下的那一缕清冽幽香,有了别样的生机与灵韵。他依旧日日入山,笔下的山川草木,却再不似从前那般,仅是形貌的摹写。笔触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流动气韵,墨色仿佛也活了过来,隐隐透着山岚的湿润与晨曦的微光。
他并非总能遇见她。更多的时候,是他在溪边作画,在崖上远眺,在林间漫步时,忽然察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息飘过,或是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极其淡薄的、转瞬即逝的碧色流光。有时,他画到入神处,抬起头,会看见她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不远处的古松下、溪石旁,静静地望着他,或是望着远方的云海。额间那点朱砂,在斑驳的光影下,如一颗凝固的赤子之心。
她的话依然不多,却不再仅仅是旁观。顾云深画山间新绽的野兰,她会走近,指尖轻轻拂过那脆弱的花瓣,低语一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声音清浅,带着一丝远古的回响。他画雨后山涧奔涌的溪流,她会在水边驻足,看那激流冲过青石,溅起碎玉般的白沫,然后轻轻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澄澈的眼眸中,映着水光,仿佛也映着时光永恒的流逝。
一次,顾云深在险峻的鹰愁涧写生,山风凛冽,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凝神捕捉对面山崖上一株虬劲古松在风中的姿态,笔下行云流水。画到紧要处,脚下青苔湿滑,他一个趔趄,画板脱手,直向深不见底的涧谷坠去!惊呼尚未出口,一阵清风自身后拂来,带着熟悉的幽香。他踉跄站稳,惊魂未定地回头,只见玉蝶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侧丈余之地,素白的纱衣在罡风中猎猎飞舞。她并未看他,只伸出一指,朝着那急速下坠的画板遥遥一点。
画板下坠之势骤然一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住,悠悠荡荡,竟斜斜地飘向下方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岩石,稳稳落下。
顾云深心口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看向玉蝶,她已收回手,目光平静地投向涧谷深处翻涌的云雾,仿佛方才只是拂去一粒尘埃。山风卷起她一缕青丝,拂过她沉静的侧脸。
多谢仙子!顾云深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未平的余悸。
玉蝶这才侧过脸看他,目光落在他沾了青苔泥痕的袍角上,淡淡道:险地莫孤行。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让顾云深心头一暖,那点惊惧瞬间消散了大半。他望着她,山风撩动她的发丝和衣袂,那额间一点朱砂在险峻山色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鲜亮夺目,仿佛这绝壁孤峰间唯一的暖色与生机。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敬畏、感激与难以名状亲近的情愫,在他胸中悄然滋生、蔓延。
山中岁月悠长,却又仿佛只在瞬息。顾云深画案上,渐渐堆满了绘有她身影的画稿。或静立溪畔,或凝望飞瀑,或于月下翩然……每一幅,他都倾注了全部心神。她发间那支蝶恋花银钗的玲珑剔透,纱衣上墨梅的疏朗清逸,额间朱砂的灼灼艳色,都成了他笔下反复描摹、刻骨铭心的印记。
翌日黄昏,霞光漫天,将整座终南山染成一片辉煌的赤金。顾云深在山顶巨岩上作画,画的是远山衔日。玉蝶坐在他身侧不远处一块平坦的青石上,静静望着那轮巨大的、缓缓沉入云海的金红色火球,晚霞为她素净的衣裙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发间银钗上的翠色宝石,也折射着熔金般的光泽。
你为何……总在画我她忽然开口,声音被浩荡的山风吹得有些飘渺,目光却依旧望着落日,并未看他。
顾云深执笔的手微微一滞。他放下笔,也望向那轮即将隐没的落日,赤霞的光映亮了他的侧脸,也映亮了他眼中坦荡而炽热的情愫。
因为,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我心中眼中,唯有此间山水,与山水间的……你。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终于从落日转向她,云深自知凡俗,不敢有半分亵渎之念。唯愿手中之笔,能留仙子清影于方寸之间,便是此生至幸。他顿了顿,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此情……可寄丹青,亦……可寄山海。
山风骤然强劲,吹得两人衣袂翻飞纠缠。玉蝶终于缓缓转过头来。夕阳的余晖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燃烧,那目光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顾云深的灵魂,看尽了时光长河的尽头。她凝视着他,久久不语。霞光在她额间那点朱砂上汇聚,红得惊心动魄,仿佛一滴凝固的心血。
顾云深屏息等待着,心在胸腔里擂鼓。山风呜咽,卷起落叶盘旋。
良久,玉蝶唇边,极其缓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不再是溪畔初遇时清浅如水的模样,而是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投入春阳,瞬间消融、绽放,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暖意与光华。她微微颔首,声音轻得像一片被风托起的羽毛,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丹青……亦可寄情长。
晚霞在这一刻燃烧到了极致,漫山遍野,一片赤金流火。顾云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从心底炸开,瞬间涌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麻。他望着她眼中跳跃的霞光和她唇边那抹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笑意,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呼吸,只愿时光就此凝固。
3
劫火焚心
宁静如同终南山最澄澈的溪流,却在某个闷热的午后,被粗暴的铜锣声和马蹄的杂沓彻底击碎。
顾云深正在山腰草庐中整理画稿,窗外忽然传来山下方家村方向一阵紧似一阵的喧哗。他推门望去,只见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卫骑兵,簇拥着几辆罩着明黄绸布的沉重马车,正朝着村落疾驰而去。为头的军官手中高举一卷黄绫,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缠上顾云深的心头。
他匆匆下山,还未进村,便听见了妇人压抑的哭泣和孩童惊恐的尖叫。村口老槐树下,里正方老爹佝偻着背,正对着一个身着深紫道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人苦苦哀求。那道人身后,几个如狼似虎的禁卫,正粗暴地推开柴门,闯入农家小院。
国师大人!使不得啊!方老爹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下去,这些都是乡野孩子,胆子小得很,哪知道什么灵蝶仙蝶求您开恩,高抬贵手吧!
那紫袍国师,眼皮微抬,细长的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又尖又冷,如同毒蛇吐信:皇命如山!陛下亲下‘搜奇令’,为求长生仙丹,需取天下灵物之精魄!这终南山脉,灵气所钟,必有异种奇蝶!凡七岁至十二岁童男童女,元阳未泄,元阴未亏,以其纯稚之血为引,方能诱得那灵蝶现身!此乃社稷之福,尔等刁民,安敢阻挠天家大事
他枯瘦的手指一抬,指向那些被兵士粗暴地从母亲怀里拖拽出来、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指甲竟是诡异的青黑色。带走!一个时辰内,若还凑不齐数……他阴冷的目光扫过绝望的村民,此村,即为抗旨不遵之逆村!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村落。孩子的哭喊,母亲的哀嚎,男人的怒吼,交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
顾云深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拳头在袖中攥得死紧。他正要上前,一股极其清冽、却又带着凛冽寒意的气息自身后拂来。玉蝶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他身侧,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群被兵士推搡、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身上,澄澈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冰冷的怒焰。那怒焰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她额间那点朱砂,在正午的烈日下,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玉蝶!顾云深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她。
然而玉蝶只是轻轻拂开了他的手。她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山灵特有的从容,但周身的气息却已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仿佛终南山千年的冰雪瞬间凝聚于一身。
她向前走去,步履无声,却仿佛踏在无形的阶梯上,素白的纱衣无风自动,发间那支蝶恋花银钗上的翠色宝石,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碧绿光华!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哭喊声、呵斥声戛然而止,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妖……妖物!国师惊骇地后退一步,指着玉蝶,尖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身后的禁卫也如临大敌,纷纷拔刀,刀锋在烈日下闪烁着森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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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蝶并未理会他们。她径直走向那群被吓傻的孩子。为首的一个小女孩,脸上还挂着泪珠,呆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美丽得不像凡人的姐姐。
玉蝶在小女孩面前停下脚步,微微俯身。她伸出手,指尖在小女孩满是泪痕的脸颊上,极轻、极柔地拂过。指尖过处,一滴晶莹的泪珠被她轻轻拭去。小女孩怔怔地看着她,忘记了哭泣。
就在这温柔的瞬间,玉蝶的指尖,那点沾着泪珠的指尖,骤然迸发出炫目欲盲的碧色光华!那光芒冲天而起,淹没了她的身形。
吼——!
4
蝶翼承露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来自洪荒远古的奇异长鸣,撕裂了凝固的空气!碧光如潮水般汹涌扩散,刺得人睁不开眼。
光芒散尽,原地哪里还有那淡青衣裙、素白纱衣的绝色女子
一只巨大的、华美得令人窒息的碧玉蝴蝶,悬停在空中!
它的双翼完全展开,足有丈余宽,通体如同最上乘的翡翠精心雕琢而成,晶莹剔透,流转着梦幻般的碧绿光华。翼脉是纯粹的金色,勾勒出繁复玄奥的纹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流动的液态黄金。那双巨大的复眼,如同最深邃的星空,倒映着下方惊恐的人群和狰狞的刀光。
灵蝶!是灵蝶!真正的仙品!国师短暂的惊骇过后,脸上瞬间被狂喜和贪婪扭曲,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尖利变调,快!金丝网!陛下长生有望了!抓住它!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它!
他带来的几个随从道士反应极快,猛地从宽大的袍袖中抽出数根金灿灿、细如发丝的绳索,口中念念有词,手诀翻飞。那些金丝如有生命般,瞬间化作一张巨大无比、闪烁着符咒光芒的金丝巨网,铺天盖地,朝着空中那巨大的碧玉蝶影当头罩下!
碧玉巨蝶长鸣一声,双翼猛地一振!一股狂暴的飓风平地卷起,飞沙走石,吹得人站立不稳,几个冲在前面的禁卫直接被掀翻在地。狂风卷起漫天尘土,迷了人眼。
金丝网被这股沛然巨力吹得剧烈摇晃,金光乱闪,却并未破开。网上的符咒光芒大盛,形成一股强大的束缚之力,死死地锁定了空中的蝶影。
巨蝶再次长鸣,声音中带着愤怒与不屈。它猛地向上冲去,碧玉般的蝶翼边缘狠狠撞向金丝网!
滋啦——!
刺耳的、如同烙铁灼烧皮肉的声音响起!金丝网上的符咒瞬间亮到极致,网丝骤然收紧!碧玉蝶翼与金丝网接触的边缘,瞬间腾起一股青烟!那坚硬无比、光泽流转的蝶翼边缘,竟被那蕴含了恶毒符咒的金丝,生生灼烧切割,崩裂开细密的裂纹!几片边缘如同最薄翡翠般的碎翼,带着点点碧色的荧光,如同破碎的星辰,凄美地飘落下来。
玉蝶——!顾云深目眦欲裂,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那灼烧的声音,那飘落的蝶翼碎片,如同万把钢刀同时捅进他的心脏!
然而,那碧玉巨蝶却在这剧痛之中,猛地昂起了头。那双巨大的复眼,透过金丝网的缝隙,精准地、深深地望向了人群之外、正疯狂向她奔来的顾云深。
那眼神,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极致的温柔和诀别的澄澈。仿佛在无声地安抚:别怕。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凝视中,碧玉巨蝶周身再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碧光!光芒如同实质,狠狠冲击着金丝网。同时,一道极其细微、却凝练如实质的碧色流光,如同离弦之箭,穿透了金丝网的束缚,精准无比地射向顾云深!
顾云深下意识地摊开手掌。
叮一声轻响。
一点温润微凉之物,落在他汗湿的掌心。
光芒骤敛,金丝网轰然落下,将那只华美绝伦却已双翼染血、边缘碎裂的碧玉巨蝶,牢牢地、残酷地裹在其中。碧蝶在网中奋力挣扎,每一次翅膀的拍击都牵动着那些灼烧的伤口,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撕裂声,点点碧色的荧光如同血珠般从破损的翼膜渗出,洒落尘埃。
带走!速速送入丹房!不得有误!国师狂喜地尖叫着,枯瘦的手指因兴奋而颤抖,青黑色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5
丹炉惊变
禁卫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抬起那沉重挣扎的网兜。碧蝶在网中徒劳地冲撞着,那双巨大的复眼,透过网格,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呆立在原地、掌心紧握的顾云深。
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片沉静如水的温柔,如同诀别的月光。
顾云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浑身血液都冻结了。他眼睁睁看着那挣扎的碧影被粗暴地塞进罩着明黄绸布的马车,车轮辘辘,碾过山村的尘土,也碾碎了他整个世界。掌心那点微凉之物,硌得他骨头生疼,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
马车卷起的烟尘渐渐消散,留下死寂的村落和绝望的村民。方老爹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孩子的哭声再次低低响起,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
顾云深缓缓地、僵硬地摊开紧握的拳头。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支小小的玉钗。
钗身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成一只极其精巧、栩栩如生的蝴蝶。蝶翼薄如蝉翼,线条流畅,振翅欲飞。蝶翼的中心,镶嵌着一小点翠色宝石,正是玉蝶发间那支银钗上蝶恋花蕊中的那一抹翠!此刻,这点翠色,在顾云深沾满尘土和汗水的掌心,幽幽地闪着光,冰凉刺骨。
他死死盯着掌中这支微缩的蝶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玉蝶最后那沉静如水的眼神,那双翼边缘被灼烧崩裂的凄惨景象,那点点飘落的碧色荧光……一幕幕在他脑中疯狂闪回、切割!
一股滚烫的、混合着滔天愤怒和无边悲怆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双目赤红,喉头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他紧紧攥住那支冰冷刺骨的玉蝶钗,如同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如同攥住一把即将刺向深渊的利刃。
等我。两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沉甸甸地砸在死寂的尘土里。他不再看身后哭泣的村落,猛地转身,朝着山外官道的方向,发足狂奔!身影决绝,仿佛一头扑向烈焰的飞蛾。
6
江山气运
巍峨的皇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在盛夏的烈日下吞吐着令人窒息的威压。鎏金的琉璃瓦反射着刺目的光,朱红的高墙仿佛浸透了凝固的血。宫门深似海,禁卫林立,甲胄森寒,刀戟如林。
顾云深一身沾染尘土、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布衣,站在巨大的宫门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掌心那枚小小的玉蝶钗,已被他的体温焐得微温,却依旧沉甸甸地硌着血肉。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是御道旁石兽被晒出的燥热气味,混杂着一种权力中心特有的、冰冷的铁锈与熏香混合的气息。
站住!宫禁重地,闲杂人等速速退避!守门禁卫的厉喝如同鞭子抽打过来,长戟交叉,寒光闪烁,挡住去路。那眼神,是看蝼蚁般的漠然。
顾云深挺直了脊背,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滚烫的御道青石上,瞬间蒸发。他举起一直紧紧护在胸前的画筒,声音因长途奔袭和心焦如焚而嘶哑,却异常清晰坚定:终南山画师顾云深,有稀世奇画一幅,关乎陛下长生大道,愿献于御前!
画领头的小校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顾云深狼狈的形容,满脸鄙夷,乡野画匠,也敢妄称稀世惊扰圣驾,你有几个脑袋滚开!
顾云深不退反进,目光灼灼如电,直刺那小校眼底:此画所绘,便是国师大人今日于终南山所得灵蝶真容!陛下若不见此画,恐失仙缘,尔等担待得起!
灵蝶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那小校脸色微变,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过顾云深和他手中的画筒。陛下的搜奇令,国师亲自出马……这些传闻他自然知晓。眼前这画师形容狼狈,眼神却亮得吓人,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疯狂执拗。
小校犹豫片刻,终究不敢担那失仙缘的干系,咬了咬牙,对身边一个亲兵低声道:去,速报内侍省王公公!就说……有个终南山来的画师,要献灵蝶真容图!
等待的时间,每一息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顾云深站在宫门巨大的阴影里,掌心死死攥着那枚玉钗,冰凉的钗身几乎要嵌入皮肉。玉蝶最后那沉静的眼神,双翼染血挣扎的画面,不断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脑中预演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面皮白净、眼神精明内侍打扮的中年宦官,在一队小太监的簇拥下快步走来。他扫了一眼顾云深,目光落在他紧护的画筒上,细长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你便是那献画的终南画师王公公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正是草民顾云深。顾云深躬身行礼,姿态放低,声音却沉稳。
王公公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一挥手:跟杂家来。记着,垂首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冲撞了贵人,神仙也救不得你!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外界的光明与喧嚣。顾云深跟着王公公,行走在深不见底的宫道长廊之中。两侧是高耸入云的朱红宫墙,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仿佛两道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血色峡谷。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令人头晕的龙涎香,混合着一种陈年木料和权力腐朽的沉闷气息。偶尔有巡逻的禁卫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走过,铁甲铿锵,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顾云深单薄的身躯。
他垂着头,视线只落在自己沾满尘土的鞋尖和王公公那双一尘不染的锦缎云履上。掌心那枚玉钗的轮廓,在黑暗中愈发清晰,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玉蝶……此刻,她在哪里是否就在这深宫某处,被囚禁在那冰冷的丹鼎之旁
穿过无数道或华丽或森严的门禁,地势渐高。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宫殿矗立在汉白玉高台之上,飞檐斗拱,气势磅礴,正是皇帝处理政务的紫宸殿。然而,王公公并未引他入殿,而是转向殿后一条守卫更加森严的回廊。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浓烈硫磺、硝石以及各种奇异草药焚烧的刺鼻气味,伴随着越来越高的热浪,扑面而来。那气味霸道而诡异,钻进鼻腔,直冲脑髓,令人烦恶欲呕。
回廊尽头,两扇厚重的、雕刻着巨大狰狞狴犴兽首的青铜巨门敞开着。门内,火光冲天!
这是一间极其阔大高深的丹房。地面以巨大的青黑石板铺就,中央矗立着一座高达数丈、形如巨塔的青铜丹炉!炉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箓和星图,此刻炉火正炽,炉膛内赤红色的烈焰如同咆哮的巨兽,舔舐着炉壁,发出沉闷的轰鸣。炉体上镶嵌的几块巨大琉璃石窗,透出里面翻滚的、金红色近乎刺眼的熔融液体。灼人的热浪扭曲了空气,连视线都变得模糊。
丹炉周围,七八个身着灰色道袍、面无人色的道士,正挥汗如雨地忙碌着。有的奋力拉动巨大的风箱,鼓动烈焰;有的紧张地盯着炉壁上镶嵌的水银柱和琉璃窥管;还有的,正将各种奇形怪状、闪烁着微光的矿石和晒干的奇异植物投入炉顶的投料口。每一次投料,炉火便猛地一窜,发出震耳的咆哮,整个丹房都似乎在微微颤抖。
国师身着那身标志性的深紫道袍,正背对门口,站在丹炉前一座高台上。他枯瘦的手掐着诀,口中念念有词,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不祥的青黑色雾气。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丹炉正前方,一个巨大的、由不知名金属铸成的囚笼之上!
顾云深的目光,越过国师那狂热的背影,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瞬间凝固在那个囚笼上!
囚笼悬空,被几根粗大的铁链吊在丹炉正前方,距离那灼热逼人的炉壁不过数尺!笼中,正是那只华美绝伦却又伤痕累累的碧玉巨蝶!
它巨大的双翼无力地垂落着,边缘那些被金丝网灼烧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碧玉般的蝶翼上布满细密的裂纹,曾经流动的黄金般的光泽黯淡无比。点点碧色的荧光,如同凝固的血泪,不断从伤口渗出,顺着蝶翼滑落,滴在下方的青黑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瞬间化作青烟。它巨大的复眼,原本深邃如星空,此刻却蒙上了一层灰翳,倒映着下方咆哮的炉火,充满了巨大的痛苦与疲惫。它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每一次颤抖都牵动伤口,引得蝶翼上的裂纹似乎又扩大一分。
丹炉的轰鸣,道士的呼喝,风箱的鼓动……一切声音在顾云深耳中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囚笼中无声承受着酷刑的碧影,和掌心那枚冰冷刺骨的玉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将那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压了回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渗出,染红了那枚小小的玉蝶。
国师似乎感应到什么,猛地回头!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钩子,瞬间锁定了被王公公带来的顾云深。
嗯国师眉头一拧,声音尖利,王公公,此是何人丹房重地,岂容闲人擅闯!
王公公连忙躬身,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回国师,此人自称终南山画师,说是有灵蝶真容图要献于陛下,关乎长生大道,奴婢不敢擅专,只得带来,请国师定夺。他不动声色地将责任推了过去。
国师的目光如同毒蛇,在顾云深和他紧护的画筒上扫视,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极度的厌恶。他正欲开口呵斥驱赶,丹房外忽然传来一声尖细悠长的通传:
陛下驾到——!
整个喧闹的丹房瞬间死寂!所有的道士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慌忙匍匐在地,连鼓动的风箱都瞬间停止了嘶吼。只有那青铜丹炉内的烈焰,依旧在沉闷地咆哮着。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着明黄龙袍、面容威严却带着明显疲惫与狂热之色的中年男子,在内侍和禁卫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形高大,但眼袋浮肿,眼中布满血丝,那是一种被无尽欲望和焦虑反复炙烤后的憔悴。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座咆哮的丹炉和悬吊在前方的碧玉巨蝶囚笼上,狂热的光芒瞬间取代了疲惫。
国师!皇帝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沙哑,长生丹……何时可成这灵蝶精魄,可已炼化入炉
国师立刻换上一副谦卑恭敬的面孔,快步迎上前,躬身道:启禀陛下,吉时将至!此乃天地间至纯至灵之碧玉仙蝶,其精魄乃无上宝药!只待炉中‘地火’转为‘天火’,便可引其精粹入炉,与千载灵芝、万年玉髓相融,陛下所求之九转紫金丹,指日可成!
好!好!皇帝抚掌大笑,眼中尽是贪婪的期待,仿佛已看到了长生不老的仙丹在向他招手。他这才注意到匍匐在角落的顾云深和王公公,眉头一皱,那是何人
国师眼中阴鸷之色一闪,抢先道:陛下,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野画匠,妄称有灵蝶真容图献上,冲撞了丹房清静,臣正要将其驱……
陛下!顾云深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如金石相击,瞬间打断了国师的话。他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毫无畏惧地站起身,将一直紧护在胸前的画筒高高举起,草民顾云深,终南山一画匠!此画所绘,非是蝶形,乃是蝶魄!关乎陛下所求长生真谛,更关乎江山社稷气运!请陛下一观!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丹房轰鸣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皇帝脸上的不悦被一丝惊疑取代,尤其是听到蝶魄、江山气运几个字。
哦皇帝眯起眼,审视着顾云深那双因悲愤和决绝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呈上来!
国师大急:陛下!此等狂徒之言岂可轻信丹火已至紧要关头,万万不可……
住口!皇帝不耐烦地一挥手,眼神锐利地扫过国师,朕自有分寸!王德全,取画!
王公公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顾云深手中的画筒,从中抽出一卷画轴,在两名小太监的协助下,于皇帝面前徐徐展开。
画卷完全展开的刹那,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清冽山风,骤然吹入了这闷热污浊、充斥着硫磺与贪婪的丹房!
画中,正是终南山溪畔。
没有咆哮的丹炉,没有狰狞的囚笼,只有潺潺溪流,苍翠古木,氤氲的山岚。画心处,玉蝶静静立于溪石之上。她淡青的襦裙仿佛沾着晨露,素白的纱衣如烟似霭,轻盈地勾勒出她绝世的姿容。发髻高挽,那支蝶恋花银钗纤毫毕现,钗头的翠色宝石仿佛蕴含着整座青山的生机。最是那眉眼,顾盼生辉,清澈的眼底含着温柔的笑意,又带着山灵独有的纯净与深邃。额间一点朱砂,艳而不妖,是整个画面最灵动、最温暖的光源。她似乎正欲回眸,纱衣的衣袂被无形的风微微掀起,整个人仿佛随时要从画中走出,融入那一片空灵静谧的山水之间。
整幅画,墨色淋漓,气韵流动,将一种超脱尘俗、与天地共生的逍遥意境渲染到了极致。与眼前这丹房中挣扎的碧蝶、咆哮的炉火、狂热扭曲的面孔,形成了触目惊心、直刺灵魂的天壤之别!
皇帝脸上的狂热和疲惫,在看到画中女子那双含笑眼眸的瞬间,如同被冰水浇透,骤然凝固了!他死死盯着那幅画,眼神剧烈地变幻着,震惊、迷茫、甚至一丝被深深刺痛后的恍惚。画中那宁静超脱的气息,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了他被长生执念和权力欲望反复炙烤、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深处。
丹炉的咆哮似乎在这一刻都微弱了下去。国师脸色剧变,他看着皇帝那失神的表情,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指向悬吊在丹炉前的囚笼,声音因极度的恐慌和愤怒而尖利扭曲:
陛下!莫被妖画所惑!真灵在此!就在那笼中!取其精魄,金丹立成!长生唾手可得!速速下令,开炉引魄!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笼中奄奄一息的碧蝶,青黑色的指甲在炉火映照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顾云深的目光也猛地投向囚笼。碧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巨大的复眼艰难地转向他,那蒙着灰翳的眼底深处,痛苦中竟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柔的涟漪,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陛下!顾云深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惊雷,在巨大的丹房内轰然炸响,盖过了炉火的咆哮!他不再看画,不再看蝶,一双赤红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龙袍加身的帝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呕出,带着血,带着火,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陛下可知,蝶翼承露,亦是苍生泪!
声如裂帛,直刺人心!那咆哮的丹炉仿佛也为之滞涩了一瞬。皇帝浑身一震,目光下意识地从画中那宁静含笑的双眸,转向悬吊囚笼下青黑石板上——那里,正有一滴新的、碧色的血泪从巨蝶撕裂的翼尖渗出,缓缓坠落。
啪嗒。
轻微的一声,在死寂的丹房里清晰可闻。那滴碧泪落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蒸腾起一缕青烟,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深色印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皇帝的心头。他仿佛看到了那些被强行拖走的孩童脸上的泪,看到了山下村民绝望的眼神……一滴蝶泪,映照出多少无声的悲泣
顾云深不等皇帝喘息,第二步踏出,身形如标枪般挺直,声音更高亢,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诘问:
陛下可闻,庄周梦蝶,蝶亦可梦人!
轰!这句话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皇帝的心防之上!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是耶非耶千古之问,骤然在此刻化为最锋利的匕首!画中女子那超脱逍遥、仿佛随时要御风而去的眼神,与眼前囚笼中碧蝶那痛苦挣扎、倒映着炉火的复眼,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交错!究竟谁在梦中是那画中仙是这笼中蝶还是……被长生执念囚禁于这丹房烈火之中的自己!皇帝的眼神剧烈地涣散、动摇,一种深沉的迷茫和惊惧攫住了他。
国师脸色惨白如纸,他惊恐地看到皇帝眼中的动摇,如同看到了自己万丈深渊的边缘!他猛地指向炉壁上疯狂飙升的水银柱,嘶声力竭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完全变调:陛下!天火!天火已至!千载良机!速速引魄入炉!否则丹毁炉炸,天威反噬,江山危……
陛下——!!!
顾云深第三步踏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一声石破天惊、足以撕裂灵魂的怒吼!他双眼赤红,仿佛要淌出血来,手指如戟,直指那咆哮着、如同即将喷发火山般的巨大青铜丹炉:
陛下可惧,丹炉烈火,焚尽的是江山气运!
轰——!!!
7
劫后余生
顾云深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诘问——陛下可惧,丹炉烈火,焚尽的是江山气运!——的尾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尚在巨大的丹房内激荡回响,异变陡生!
悬吊在丹炉正前方、那由不知名金属铸就的囚笼之中,碧玉巨蝶仿佛被这饱含血泪的怒吼注入了最后一丝力量。它那原本黯淡无光、布满裂纹的双翼,猛地剧烈一振!不再是徒劳的挣扎,而是一种决绝的、向死而生的爆发!
嗡——!
一股肉眼可见的、纯粹到极致的碧色光波,以巨蝶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那光波并不狂暴,却带着一种洞穿万物的凛冽与悲怆,如同山崩前最后的清鸣!
几乎就在这碧色光波触及巨大青铜丹炉的同一刹那——
呜——!!!
丹炉内部,那原本就因天火转换而狂暴到极致的金红色熔融液体,如同被注入了某种禁忌的催化剂,骤然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炸、如同亿万怨魂齐声尖啸的恐怖嘶鸣!炉壁上镶嵌的琉璃窥管瞬间亮到刺眼欲盲,内里翻滚的液体颜色由金红急速转为一种妖异、不祥的炽白!
不!快稳住地脉!压制天火!国师扭曲变调的尖叫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异响中。
晚了!
轰隆隆——!!!
震彻九霄的恐怖巨响猛然爆发!仿佛整个紫宸殿地基都被掀翻!
那高达数丈、刻满符箓的青铜丹炉,如同一个被撑爆的巨人腹腔,由内而外轰然炸裂!无数燃烧着炽白火焰的滚烫炉壁碎片,混合着内部沸腾咆哮的炽白熔流,如同灭世的陨星风暴,以毁天灭地之势,朝着四面八方疯狂喷射、横扫!
护驾!!!
凄厉的惨嚎和禁卫的嘶吼瞬间被爆炸的狂潮吞没。离丹炉最近的那几个灰袍道士,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在炽白的光芒和气浪中瞬间汽化,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皇帝距离较远,但也被那排山倒海的气浪狠狠掀飞,明黄的龙袍被灼热的碎片擦过,燎起一片焦黑,狼狈地摔倒在冰冷的青黑石板上,冠冕歪斜,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茫然。他身前的王公公和几个小太监,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般被卷起,重重砸在远处的墙壁上,生死不知。
国师站得最高,首当其冲!他周身那层青黑色的护体雾气,在接触到炽白熔流和碎片的瞬间,如同沸汤泼雪,发出嗤嗤的刺耳声响,瞬间消融!一块巨大的、燃烧着白焰的青铜炉壁碎片,如同死神的巨镰,呼啸着穿透了稀薄的雾气,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噗——!国师的身体如同一个破败的麻袋,被沛然巨力撞得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重重摔在丹房角落。他胸口深深凹陷,焦黑一片,隐约可见碎裂的骨茬刺破皮肉,青黑色的道袍瞬间被鲜血和焦痕浸透。他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那爆炸的中心,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功败垂成的怨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囚禁碧玉巨蝶的金属囚笼,在爆炸的第一时间便被狂暴的冲击和熔流撕扯得四分五裂!然而,就在那毁灭性能量即将吞噬蝶影的瞬间,顾云深最后那声怒吼所引发的碧色光波,如同一个坚韧的护罩,堪堪护住了巨蝶的核心!巨大的蝶影在炽白的光芒和肆虐的碎片风暴中剧烈地明灭、闪烁,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却终究没有在第一时间湮灭!
顾云深在爆炸发生的瞬间,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眼前是刺目的白光、飞溅的烈焰和呼啸的碎片!死亡的阴影冰冷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然而,就在他即将撞上身后坚硬宫墙的刹那——
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碧色光华,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穿透了肆虐的爆炸风暴,精准地没入了他的眉心!
一股清凉温润、如同山涧清泉般的气息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倒飞之势骤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住。他重重地摔落在地,浑身剧痛,喉头腥甜,却奇迹般地避开了致命的碎片风暴。
烟尘弥漫,刺鼻的硫磺焦糊味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充斥了整个空间。炽白的火焰在丹炉残骸和碎裂的木料上跳跃、蔓延,发出噼啪的爆响。巨大的丹房一片狼藉,断壁残垣,焦尸遍地,如同阿鼻地狱。
皇帝挣扎着,在内侍的搀扶下,艰难地撑起身体。他脸上沾满了灰尘和血污,龙袍破损,冠冕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这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看着国师焦黑的尸体,看着那些瞬间化为乌有的道士,看着丹炉那巨大的、扭曲变形的残骸还在冒着滚滚浓烟……目光最后,落在那片曾经悬吊囚笼、如今只剩下几根断裂铁链的空中。
那双曾经被长生执念和权力欲望烧得通红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巨大的惊悸和一种仿佛被彻底掏空的茫然。顾云深那三句如同惊雷般的诘问,此刻才真正在他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响,余波不绝:
蝶翼承露,亦是苍生泪……庄周梦蝶,蝶亦可梦人……丹炉烈火,焚尽的是江山气运……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眼前这炼狱般的废墟,不正是那焚尽江山气运的烈火吗国师的尸体,不就是那被执念反噬的明证吗那画中仙灵般纯净超脱的眼神,与这血腥污秽的结局,形成了怎样残酷的讽刺!
一种彻骨的寒意,从皇帝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在这灼热的废墟中,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翅膀振动声,在死寂的废墟中响起。
皇帝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弥漫的烟尘中,一点微弱的碧光,如同暗夜中复燃的星火,正艰难地从一堆扭曲的青铜碎片下闪烁亮起。光芒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凝聚。
一只巴掌大小、通体晶莹如碧玉的蝴蝶,正从那堆废墟中挣扎着飞起!它的双翼边缘,依旧残留着清晰的裂纹,光泽远不如当初璀璨,甚至显得有些脆弱。但它奋力地振动着翅膀,每一次振动,都洒落下点点带着微弱光芒的碧色粉尘,如同细碎的星光,在弥漫的烟尘中顽强地闪烁。
正是那只碧玉仙蝶!虽然形体缩小,伤痕累累,却终究没有在刚才那毁天灭地的爆炸中彻底湮灭!
碧蝶艰难地飞起,在空中摇摇晃晃地盘旋了一圈,似乎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竟朝着顾云深摔落的位置,坚定不移地飞了过去。
顾云深挣扎着想要坐起,胸口剧痛,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他看着那只小小的、伤痕累累的碧蝶,跌跌撞撞地穿过烟尘,最终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他染血的、摊开的掌心。
蝶翼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温润清凉的气息再次涌入体内,胸口的剧痛竟奇迹般地缓解了大半。他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用另一只手覆盖上那微微颤动的碧色蝶翼。
掌心之下,是微弱却真实的心跳般的搏动。
他抬起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望向废墟中那个失魂落魄、浑身颤抖的帝王,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悲悯和苍凉。
皇帝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顾云深掌心那只微小的、碧色蝴蝶身上。看着它颤动的翅膀,看着它洒落的微弱星尘,再缓缓移向顾云深那双悲悯的眼……最后,他的目光扫过这满目疮痍的丹房,扫过国师焦黑的尸体,扫过自己破损的龙袍和颤抖的双手……
嗬……一声极其沙哑、仿佛从破裂风箱里挤出的抽气声,从皇帝的喉咙深处发出。他眼中的茫然和惊悸,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灰败,以及一种迟来的、巨大的、足以将人压垮的醒悟。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晃了晃,几乎再次栽倒。旁边的内侍慌忙搀扶住他。
再睁开眼时,皇帝的目光已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仿佛那手臂有千钧之重。他用尽全身力气,指向丹房那破碎的穹顶之外,指向那被烟尘遮蔽的天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磨出来,沙哑、疲惫,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解脱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传朕旨意……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废墟之上,压过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即日起……废……废除‘搜奇令’!天下……凡以生灵精魄炼丹邪术者……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砸在地上,也砸碎了这丹房内最后一丝贪婪的余烬。
8
蝶梦长生
终南山深处,一场新雨初霁。
薄雾如纱,轻柔地缠绕着苍翠的峰峦,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最清新的气息。蜿蜒的山溪水势丰沛了许多,奔流跳跃,泠泠作响,将积蓄的尘埃与浊气冲刷得干干净净。被马蹄和兵祸践踏过的林间小径,重新被新发的蕨草和野花覆盖,生机勃勃。
方家村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村口的老槐树下,孩子们嬉笑追逐的声音清脆悦耳,再没了那日撕心裂肺的哭嚎。偶尔有货郎挑着担子走过,带来山外的消息,言谈间唏嘘着数月前那场震动京畿的丹炉天谴,以及随之废除了的苛令。
山溪上游,一处更为幽僻的谷地。几竿翠竹掩映着一座新结的茅屋,简朴却干净。屋后引了山泉,汩汩流入一个小小的石砌水池。池边青石上,顾云深正执笔作画。
他画得极为专注,笔下不再是单一的山水或人物。画绢上,云雾蒸腾的青山之巅,一对璧人相依而立。男子青衫磊落,眉宇间是阅尽千帆后的温润沉静。女子淡青衣袂飘飘,素白纱衣如烟似雾,发髻间一点银光流转,正是那支蝶恋花银钗。她微微侧首,望向身畔的男子,唇角噙着一抹清浅却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笑意。额间那点朱砂,艳如红豆,在画中依旧是最灵动的点睛之笔。
她的身姿轻盈,仿佛随时会御风而起,化作那萦绕在两人身畔云雾中的点点碧影——几只同样以工笔细细绘就的、通体碧玉般的小蝶,正围绕着他们翩跹飞舞。蝶翼上流动的光泽,与女子发钗上的翠色宝石,交相辉映。
整幅画,墨色氤氲,气韵流动,将一种超脱尘俗、与天地共生的逍遥之意,渲染到了极致。画名题于右上,墨迹淋漓——《蝶梦长生图》。
顾云深搁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侧过头,望向倚坐在旁边竹椅上的身影。
玉蝶正闭目小憩。她穿着一身家常的淡青布裙,素净无华,却掩不住那通体的灵韵。发髻松松挽着,那支银钗安静地簪在鬓边,翠色宝石在透过竹叶的阳光下,折射着温润的光。她的面容宁静,如同雨后初晴的远山,额间那点朱砂依旧鲜明,却不再有初见时的惊心动魄,反而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只小小的、通体碧玉般的小蝴蝶,正停在她微微起伏的肩头,薄翼轻轻翕动。
她的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大病初愈后的苍白,眉宇间也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那场毁天灭地的丹炉爆炸,国师临死的反噬,终究在她本源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那日顾云深将她从废墟中带离,她几乎化为点点碧光消散。是顾云深以心头精血温养那枚玉蝶钗,日夜不离,加之终南山纯净的灵气滋养,她才得以保住性命,重新凝聚成形,只是道行大损,连人形都维持得颇为艰难,时常会不受控制地化作小小的碧蝶休憩。
顾云深的目光,温柔地流连在她沉睡的容颜上,落在她肩头那只小小的碧蝶上。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轻轻拂过她微凉的脸颊,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只小蝴蝶的翅膀。
玉蝶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倒映着顾云深的身影,带着初醒的迷蒙,随即漾开温柔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春潭。
画完了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清越依旧。
嗯,顾云深点头,将画绢小心地移到她面前,看看,可还差那三分神韵
玉蝶的目光落在画上,在那对相依的璧人,在那几只翩跹的碧蝶,在她自己额间那点朱砂上流连。清澈的眼底,慢慢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她抬起头,看向顾云深,唇边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恬淡与满足。
此画,她轻轻开口,指尖抚过画中男子温润的眉眼,已得神髓。
山风穿林而过,竹叶沙沙作响,带来草木的清香。几只真正的山野蝴蝶,被画中同类的气息吸引,翩然飞入这小小的院落,在两人身边萦绕不去。
顾云深握住玉蝶微凉的手,十指相扣。掌心传来她微弱的脉搏跳动,也传来那枚一直贴身佩戴的、温润如玉的蝶形玉钗的轮廓。
还差一点,顾云深看着她,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与疼惜,待你大好,我们便去那画中之巅,看遍这终南四时之景。
玉蝶莞尔,轻轻靠向他的肩头,额间朱砂抵着他的颈侧,温软微凉。
好。她闭上眼,声音轻如梦呓,此间山水,与你同在,便是……长生。
9
云深蝶梦
岁月如同终南山中那条不竭的溪流,潺潺而过,无声地冲刷着尘世的印记。
当年的丹炉惊变、皇令废止,早已化作说书人口中一段离奇曲折、警醒世人的传奇,在茶楼酒肆间流传。新的帝王登基,励精图治,轻徭薄赋,昔年因搜奇令而凋敝的村落,早已恢复了鸡犬相闻、童稚嬉戏的生机。那些关于灵蝶仙缘的惊怖记忆,在安稳的年岁里,渐渐被山风吹散,沉淀为老人烟袋锅子里一缕模糊的叹息。
唯有在终南山最深、最幽的云雾谷中,那则传说,却随着四季流转,愈发鲜活灵动。
放牛归来的牧童,在暮霭沉沉的山道上,常会揉着眼睛,兴奋地对伙伴低语:快看!那山顶上!伙伴们抬头望去,只见云海翻涌的绝壁之巅,月光如银纱倾泻,两个身影依偎而立,衣袂飘飘,仿佛随时要踏月归去。女子发间一点银光,在月华下流转不定,如同坠落凡间的星辰碎片。
进山采药的老药农,在晨曦初露的溪涧旁,也曾屏息凝望。隔着朦胧的水汽,似见一对神仙眷侣涉水而过。男子身形挺拔,女子身姿翩然如惊鸿,足尖轻点水面,竟不惊起半分涟漪。她素白的纱衣被晨露濡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朦胧的轮廓,腰间一抹淡青丝绦系成的蝶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转瞬之间,那身影便隐入浓得化不开的乳白山岚,只留下溪畔岩石上几滴未干的水痕,和空气里一缕若有似无、清冽如幽兰的余香。
最是那些胆大又好奇的少年郎,总爱在夏夜结伴深入幽谷。他们信誓旦旦地说,曾在开满萤火虫的溪边草地上,见过一位美得不似凡人的姐姐赤足而坐。她发髻如云,一支银蝶簪在月光和流萤的光影里振翅欲飞。她身旁的男子,正用溪水为她濯洗如瀑青丝。她偶尔回眸一笑,额间那一点朱砂,在暗夜里红得惊心动魄,又温暖得让人心头发烫。待少年们眨眨眼想看得更真切些,那溪边只剩下潺潺流水,和漫天飞舞的流萤,仿佛刚才只是山精月魅编织的一场幻梦。
而无论谁,只要曾有幸瞥见过那惊鸿般的身影,都会牢牢记住那女子发髻上一点流转的银光,和男子腰间一枚温润生光的玉佩——那玉佩雕工奇绝,正是一只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碧玉蝴蝶。
时光荏苒,传说不灭。
终南山千峰叠翠,万壑生云。在那凡人难至的云深雾锁之处,人们都说,必有一双神仙眷侣,早已超脱了尘世樊笼。女子发间银钗的清响,是山涧最灵动的音符;男子腰间玉蝶的温润,是岁月最温柔的注脚。他们踏着月华,沐着晨岚,看遍青山不老,坐看云起云落。
那支蝶恋花的银钗,那枚凝碧温润的玉蝶,便是这则关于等待、抗争与不朽相守的传奇,在悠悠岁月长河中,留下的最隽永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纵使山河变迁,王朝更迭,有些情缘,一旦在劫火中淬炼而生,便足以与天地同寿,共日月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