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顾知野结婚的第三年,婚姻证明意外被茶水浸毁,我只好去公社重开一份。
结果却被办事员告知,同志,您的户籍档案资料写着你是未婚。
我当即愣在原地,这不可能,我三年前就是在这里登记的结婚。
办事员又核对了一次,神色透出几分蹊跷。
档案上查到您确实是未婚,可顾场长的身份却是已婚。
他爱人那一栏写着另一位女同志的名字,叫白月怡。
这一刻我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分崩离析……
1
我刚下乡那年就成为顾知野眼中的珍宝,他是当地年轻却有威望的顾场长。
而这个白月怡,不过是我被省城文工团借调汇演时,他寻来的一个与我身段酷似的临时替补小花旦。
我紧握着被浸毁且毫无用处的假证明,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
桌上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顾知野特意在广播站为我录的播音。
【细雪,我已推掉所有的会议,只为能赶上看你新排的那支《沂蒙颂》】
【这戈壁滩上万千风景,不及你一声轻唤……细雪,你想我了吗】
我盯着那旋转的磁带盘,忽然痴痴笑出声来。
眼泪如珠子般坠落,沾湿了脸颊。
这几年来他时时托人捎来信件,句句不离思念。
我以为,这是他爱到骨子里的痴缠。
可原来,他早已将那一纸夫妻名分,给了另一个女人。
三年前我被省文工团选中,借调去省城。
临行前,顾知野将我死死摁在怀里,声音嘶哑:三个月,多一个小时,我就算把省城翻个遍,也要把你绑回来!
在省城的九十个日夜,无论他工作多忙,每日打来的长途电话都不间断。
有一回,我为揣摩一个舞蹈动作,泡在排练厅好几天,未曾回他消息。
下一通电话打来时,他竟已躺在农场的卫生所。
只因思念成疾,他不眠不休地听我走之前录给他的磁带,直到咳血晕厥。
电话那头,他声音虚弱:细雪,没有你,我也不想活了。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快了,我演完最后一场就回来。
后来我婉拒了省文工团所有留任的邀约,提前归来,想给他一个惊喜。
推开宣传队排练厅的门,却见他正搂着一个女人,手把手教她一个卧鱼的身段。
那女人的侧脸,竟与我如出一辙。
我浑身冰凉,夺门而出。
在漫天大雪里,他不顾一切冲了出来,追赶着送我回来的卡车。
我不肯见他,他便赤着上身跪在我宿舍楼前,任由风雪将他覆盖,不停地道歉、解释。
直到他烧得人事不省,被抬进卫生所。
意识模糊间,还不忘抓着我的手,喃喃道:细雪,别不要我。
那一天,我又心软了。
重回农场三个月后,他为宣传队介绍新来的队员——白月怡。
那个他说已经不再需要的我在剧团的替代品。
他愧疚地对我说:小姑娘家庭成分不好,受了不少苦,我是场长,总要照顾好每一个职工。
我妥协了。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妥协反倒让我成了一个笑话。
2
我攥着那张假证明,骑着自行车前往他的办公室。
刚走上楼梯,顾知野和他至交好友李沛的对话声便从敞开的门里传来。
知野,你爱商细雪爱得全农场都知道,恨不得把命都给她,却扭头跟白月怡领了证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顾知野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我原也以为,细雪回来,就不再需要她。
可她走后,我夜夜梦见的,都是她那双含泪的眼。
细雪是我心尖上的明月,可月怡……她只能活在阴影里。我欠她太多,这夫妻名分,便当是补偿。
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细雪的性格要是她知道了真相,连你爸都未必兜得住。
顾知野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让我遍体生寒: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办公室外,我四肢瞬间瘫软。
原来我从不是他的唯一,只是他贪婪版图上的一块收藏。
他想要的是左手揽明月,右手拥红霞。
我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留恋。
自行车汇入黑夜的土路,车把冰冷,一如我心。
公社的灯光白得刺眼。
我将所有证件推过柜台:我要申请户口迁移。
办事员熟练地接过:商细雪十天后过来取介绍信。
十天之后,商细雪这个名字,连同她所有的天真与愚蠢,将彻底从这片土地上蒸发。
3
回到农场时,已是深夜。
顾知野一见我,眼眶通红,紧紧地将我箍进怀里:
细雪!你去哪儿了我差点把这戈壁滩翻个底朝天!
他的恐慌不似作伪,我却只觉得荒唐至极。
随便走了走,看你太忙,没打扰你。我从他怀中挣脱,语气疏离。
他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一点:
那就好,前儿个你说嗓子有些干,我托人给你寻了些秋梨膏,已经泡好了,我去端来。
他转身走向角落的暖水瓶,那背影,仍是那个爱我入骨的顾知野。
突然,他办公室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他紧张的接起,随即脸色再次凝重。
细雪,他皱眉看着我,眼里是他不曾察觉的紧张,宣传队出了点急事,我得立刻过去。水我给你放桌子上了,记得喝,晚上早点睡,别等我。
不等我回答,他已抓起军大衣,疾步离去。
引擎声划破夜空,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
鬼使神差地,我骑上自行车也跟了上去。
车在农场的卫生所停下。
病房里,宣传队干事正对着顾知野连连致歉:
顾场长,非常抱歉!是我们的疏忽,让白同志在排练时不慎从舞台上摔下……
顾知野声音如刀: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说罢,他径直走入病房。
白月怡正楚楚可怜地靠在床头,脚踝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顾知野快步上前,声音都在颤抖:怎么这么不小心还疼不疼
白月怡满脸愧疚:
都怪我,想着早日能替您分忧,才急着练功,却不想竟给您添了麻烦,耽误您陪细雪姐。
别说了!他急切打断,语气里却满是心疼,你也是为了我,这几日好好养病,我在这陪你。
他稍作停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而且你是我打报告娶回来的爱人,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这一瞬,我大脑轰然炸开,一片空白。
顾知野抬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绿色的盒子,温柔地递到了白月怡的手边。
这是很好的疗伤药,能活血化瘀。往后,你用它,绝对不会留下病根,马上就能重返舞台。
白月怡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梨花带雨,猛地扑进他怀里。
他心疼地倾身上前,手臂缓缓收紧。
我扶着病房外冰冷的土墙,视线被汹涌的泪水模糊。
当年在外省汇演,我听说当地有一种特制的草药,是疗伤奇药。
但申请条件极严,只给有严重工伤或战斗创伤的英雄模范。
我日夜担心在农场带头干着危险工作的顾知野。
为了拿到申请资格,我趁着排练无人,一次又一次地从高高的舞台道具上失足摔下。
直到手臂和小腿摔得青紫肿胀,甚至骨裂。
最后一次,我咬着牙将自己的脚踝硬生生扭向一个不可能的角度。
在医务室里,我用一身骇人的工伤,才终于为他求来了这仅仅一盒的药。
可现在,他却把我痛到夜不能寐都舍不得用一滴的伤药。
随随便便给了另一个女人。
4
五天后,顾知野像没事人一样回来。
他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我送你一场真正的大场面,告诉全农场你的回归!
车停在为了迎接上级视察新搭建的露天大舞台前。
他带着我进去。
从省城来的记者、各级领导都已齐聚一堂。
顾场长真是痴情第一人,为博商细雪一笑,竟把全农场的探照灯都拉来了!
听说今晚的舞衣和舞鞋,都是特意托关系从上海买来的,光是那双红舞鞋就价值连城……
这哪是关心同志,分明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了!
我站在后台的帐篷里,被那些艳羡的目光包裹。
顾知野紧紧搂着我,眼神温柔的能将人溺毙。
可我知道,他的心里不再只有我一个人。
暖场音乐响起,我准备换演出服登台。
场长,一道柔弱的声音在后台响起,您的东西送来了。
我和顾知野同时回头。
只见白月怡抱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脸色苍白,脸上满是惹人怜爱的柔弱。
顾知野瞬间阴沉如水:你脚伤未愈,怎么能乱跑!我叫的是小张!
白月怡眼眶泛红:张干事去盯知青们劳作了,我怕耽误细雪姐的演出。
他转头看向我,怒意化为柔情:细雪,我陪你先换衣服。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带进换衣的帐篷,刚换好舞衣,隔壁就传来了压抑的声响。
不要,细雪姐就在旁边。
那又怎样顾知野的声音严厉,脚上有伤还跑过来,是想让我心疼死
紧接着,是唇齿交缠的激烈声响和暧昧喘息。
一阵恶心涌上心头。
他就这么急不可耐吗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镜前,机械地给自己上妆。
二十分钟后,顾知野带着面色红晕的白月怡回来。
他走到我身边,极其自然地帮我整理衣领:细雪,外面领导多,她一个伤员回去不便,让她在舞台侧边看着吧。
我强忍恶心,扭过了头。
大幕拉开,我跳起了他最爱的《沂蒙颂》。
他坐在台下中央,眼神痴迷,仿佛真的入了戏。
白月怡站在舞台的侧光里,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忽然,她看向我头顶上方悬挂的木制背景板:那个好像松了,是这个绳子吗我紧一下。
说着,她竟伸手拉下了固定的绳索!
别动!负责场控的干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但一切都太迟了。
头顶传来木头断裂的巨响,那块写着标语的巨大背景板失去了所有束缚,轰然向舞台中央砸来!
生死一瞬,我清晰地看到。
顾知野没有丝毫犹豫,冲向舞台侧面的白月怡,将她猛地拽进安全的角落。
而舞台中央的我,终究被死亡的阴影吞噬。
5
卫生所刺鼻的消毒水味把我呛醒。
隔着玻璃,顾知野正轻声安抚着怀中的白月怡。
都是我的错!害了商同志,还毁了你准备好的心血!你罚我吧。
顾知野语气里满是宠溺:那就罚你之后补偿我。
白月怡娇羞地看向他,小声地开口:好。
乖。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身上的痛似乎麻木了,只有心在滴血。
出院那天,为了给我转运,顾知野包下了县城最好饭店的顶楼。
璀璨夜景在我头顶铺陈开来,我却只觉得讽刺。
他从身后环住我,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细雪,那天太混乱了,我真的认错人了,别生气了。
我正要挣开,宣传干事便焦急地找来。
场长,白小姐的电话!
顾知野立刻扔下我飞奔向电话机。
白月怡凄厉的哭喊声瞬间炸开:
知野!有人给我灌了东西!他们要毁了我的嗓子!
背景音里混杂器物摔落在地的声音,电话随即被挂断。
顾知野拼命地回拨,听筒里却只有冰冷的忙音。
他额角青筋暴起,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突然,他猛地回头死死盯着我。
商细雪!他咆哮道,你把她怎么了
我气得几乎笑出来:你不知道我刚能下床
那又怎样!他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她失误毁了你回归大戏,你怀恨在心也毁了她的职业生涯!
我迎上他那双喷火的眸子:顾知野,你为了一个外人,如此反复质问你的妻子
商细雪!他被我的话彻底激怒,你别仗着我爱你,就无理取闹!
甚至没听过我的解释,他已为我宣判了罪名。
电话依旧打不通。
他眼中的理智被疯狂彻底吞噬。
啪!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我脸上。
她只是在这里混口饭吃!你为何还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毁了她
这么恶毒的你,真的很让我陌生。
脸颊火辣辣地疼,我仰起头一字一句道:不是我,你就算问一万遍,我也不知道!
你,
很好!他松开手,重重将我向后一推!
我站立不稳,重重撞向身后的栏杆。
腰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而顾知野转身快步离去,对着闻声而来的下属们怒吼:给我查!动用所有关系,三十分钟内,我要知道她在哪儿!
6
我一个人回到住处。
简单地处理了伤口,我开始收拾我的一切。
顾知野这些年送我的首饰、限量版的舞鞋,被我一件件扫进了垃圾袋。
他写给我的那些信,那些记录着我们甜蜜过往的画本,全部撕成碎片。
所有与我有关的东西,都一丝不落地从这个家里清除。
正打算离开之时,一块抹布捂住了我的口鼻。
再睁眼,我被绑在麻袋里,嘴被胶带封死。
耳边传来了顾知野和白月怡调笑的声音。
我被拖上前:场长,就是他给白小姐下的药。他说,是商小姐逼他的。
白月怡楚楚可怜:知野,算了吧。我嗓子毁了没事,别耽误你们感情。
顾知野抱紧她,目光冰冷地落在麻袋上:不能算。细雪我舍不得动,但这个人,必须陪葬。
白月怡轻声和他说了句话,然后站起身走到麻袋前,对着我轻声说:去死吧。
原来如此,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导自演!
我想告诉顾知野麻袋里面是我,可嘴巴被胶带封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顾知野冷笑着走近,从水桶里抽出一根浸透了水的藤条。
敢动我的人,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唰!
第一鞭,皮开肉绽。
惨叫被堵在喉咙里,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
一鞭接着一鞭,带着残忍的呼啸落下。
九十八……九十九……
最后一鞭落下,嘴唇已经被我咬出了血。
顾知野扔掉藤条,重重踩在我露出的手指上。
你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来欺负我的爱人,你的这只手就当是给月怡赔罪了。
咔嚓——骨头碎裂。
我疼得几乎昏死过去。
顾知野满意地将我踢开,吩咐手下。
把这脏东西丢出去。
7
我是被巷子里的冷风吹醒的。
动一下,都是筋骨寸断的剧痛。
我拼尽全力爬回公馆,家里只有两封信。
第一封,是顾知野写的。
【细雪,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但我也是为了你好。这几天我先在卫生所陪月怡,等她好些我再回去。】
第二条,是公社的回信。
【商同志,您的身份信息已完成迁移。】
终于结束了。
给自己简单上药包扎,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后,我给顾知野留下了两个礼物。
第一个是一支金簪。
是我刚下乡初次表演后,他送我的礼物。
他说:细雪,这里面有我托人从国外带回来了一个很小的照相机,我想记录你的每一次演出。
只要他冲洗出来,就会看到他如何将藤条抽在我身上。
又是如何碾碎了我弹了十几年琵琶的手指!
第二样,一叠信纸。
里面有他从小到大,为我亲手写的每一封情书。
泛黄的纸页上是他年少时的爱语。
我抚上那句你是我的一切。
恍惚间又想起去汇演前他说的:细雪,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那你就别活了。
我推开农场大门,头也不回地坐上了去省城的车。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商细雪。
顾知野,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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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知野在医院陪了白月怡三天。
这三天里,商细雪始终联系不上,给她的信也石沉大海。
起初,他以为她还在闹脾气。
他甚至有些烦躁,觉得她越来越不懂事,连为了保护她的一番苦心都不能理解。
可当他第四天回到住处时,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时。
迎接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细雪
无人应答。
整间屋子空荡得仿佛一座陵墓,所有属于她的气息,都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他心头一空,疯了似的冲向卧室。
推开卧室的门,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梳妆台上,所有他送的首饰、胭脂,空空如也。
衣柜里,那些他托关系为她搜罗来的旗袍、绣花鞋,一件不剩。
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衣物,孤零零地挂着,像在嘲笑他的愚蠢。
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凉透,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
商细雪!
他嘶吼着,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撞出回响,却得不到一丝回应。
他踉跄地退后一步,目光扫过床头柜。
那里安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叠泛黄的信纸,和他送她的那支金簪。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叠信纸,翻开第一封,是他年少时龙飞凤舞的字迹。
小雪,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我不想只当你的观众。
明天就把小雪娶回家,我一分钟也等不了了。
小雪,一生一世,我只爱你。你是我的一切。
……
一字一句,皆是少年最滚烫的真心。
可如今看来,却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利刃,狠狠扎进他的心口。
他不懂,她留下这个,是要提醒他曾经有多爱她,还是在控诉他如今有多混账
他的目光落在另一件东西上——那支金簪。
他记得,送她这支簪子时,他得意地炫耀:
细雪,这里面是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弄来的微型摄像机,能把你每一次的表演都记录下来。
一个疯狂的、让他不敢深思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脑海。
他猛地抓起金簪,连滚带爬地冲出农场,嘶吼着让人带他去城里最好的相片馆。
给我洗出来!用最快的速度!!
他双目赤红,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现在!立刻!马上!
11
暗房里,猩红的灯光诡异地亮着。
顾知野死死盯着那盆显影液,心脏跳得像要挣脱肋骨的囚笼。
影像,一帧一帧地浮现。
他看见了。
他看见自己抱着惊慌失措的白月怡,用冰冷刺骨的眼神,下令将商细雪拖上来。
他看见白月怡凑到麻袋边,用只有口型、没有声音的唇语,恶毒地说着:去死吧。
然后,他看见自己。
那个自诩爱商细雪爱到骨子里的顾知野,从水桶里抽出那根浸透了盐水的藤条。
唰——!
影像里,藤条撕裂空气,也撕裂了他的理智。
他看见麻袋里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那无声的痛苦,透过黑白的影像,仿佛化作实质的尖刀,将他的灵魂寸寸凌迟。
一鞭。
两鞭。
十鞭。
……
九十九鞭!
他看见自己是如何的残忍,如何的冷酷,将所有的怒火与暴戾,尽数发泄在那个麻袋里的人身上。
直到最后一鞭抽碎了麻袋,露出了那片血肉模糊的、属于女人的背脊。
他甚至没有看清。
他看见自己扔掉藤条,抬起脚,重重地踩了下去。
咔嚓——
那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仿佛在耳边炸开,震得他耳膜嗡鸣,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那是一双何其完美的手!
是能弹出世间最美妙琵琶曲的手,是能舞出最动人水袖的手!
是他曾捧在手心,连一丝薄茧都舍不得让她有的手!
呕——
顾知野再也撑不住,猛地冲到墙角,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吐出来的却只有酸涩的胆汁。
影像的最后,定格在他冰冷的命令上。
把这脏东西扔出去喂狗。
不,不,不是的。
他瘫软在地,双手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不似人声的悲鸣,
不是细雪,不可能!
可那身形,那在剧痛中依旧倔强的轮廓,除了商细雪,还能是谁!
那个说算了吧,别耽误你们感情的白月怡!
是她!是她设计了一切!
她不仅要抢走他的爱,还要亲手毁掉他的月亮!
啊啊啊啊啊——!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顾知野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猛地站起身,双眼被血丝彻底染红。
他像一阵旋风冲出相片馆,脸上带着嗜血的、疯狂的笑。
白月怡。
你不是想当场长夫人吗
我成全你。
12
卫生所的病房里,白月怡正悠闲地削着苹果。
她已经听说了顾知野家人去楼空的消息。
她赢了。
商细雪那个蠢货,终究还是斗不过她。
从今往后,顾知野身边,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砰——!
病房的门被一脚踹开,巨大的声响吓得她手里的水果刀都掉在了地上。
顾知野如地狱修罗般站在门口,周身散发着浓得化不开的杀气。
知……知野白月怡心头一颤,挤出一个柔弱的笑容,
你怎么了谁惹你生这么大气
顾知野一步步向她走来,脸上挂着诡异而温柔的笑,那笑容却看得白月怡毛骨悚然。
月怡,你的嗓子好些了吗他轻声问,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好……好多了,就是还有点疼。白月怡下意识地捂住脖子。
疼顾知野的笑容更大了,没关系,我给你治。
他突然出手,一把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死死摁在床上!
呃……知野!你干什么!放开我!
白月怡惊恐地挣扎,双腿乱蹬,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血痕。
顾知野恍若未觉,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那块他曾亲手送的云南白药。
你不是喜欢这个吗他声音森冷,你不是想靠它重返舞台吗
他掰开她的嘴,粗暴地将药硬生生灌了进去!
吞下去!他咆哮道,给我吞下去!!
药液刺激着喉咙,白月怡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拼命地摇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不……咳咳……我……
咽不下去
顾知野冷笑着,松开了手,却反手拿起桌上的水壶,掰着她的下巴,将滚烫的开水尽数灌了进去!
啊——!
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惨叫,响彻整个病房。
白月怡的喉咙,被彻底烫烂了。
她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垂死的虾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响,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顾知野扔掉水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无尽的疯狂与恨意。
你毁了她的手,我就废了你的腿。你毁了她的回归大戏,我就让你这辈子都当个哑巴!
他抓起她的脚踝,那是他前几天还心疼不已的地方。
咔嚓!
他毫不犹豫地,以最残忍的方式,生生将其踩断!
白月怡疼得当场昏死过去。
顾知野却还不解恨,他打开病房里的留声机,放上了商细雪的《沂蒙颂》。
那清亮婉转的唱腔,每一个字都像是对他的审判。
他拽着白月怡的头发,将她拖到留声机前,强迫她跪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听。
听见了吗这就是你永远都比不上的天籁!你这个卑贱的替代品!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你毁了她,就是毁了我!我要你生不如死!!
他让人把白月怡关进了广和楼最阴暗潮湿的柴房,不给吃喝,只让她日日夜夜听着商细雪的唱片,直到她彻底疯癫。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丝毫快感,只有更深的空虚和绝望。
他疯了一样冲出去,动用了所有关系,发了疯地寻找商细雪的下落。
三天后,李沛拿着一份文件找到了他。
知野!找到了!但……
顾知野一把抢过文件,当看到上面户籍已注销五个字时,他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不是离家出走。
她是在告诉他,世上,再无商细雪。
她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肯留给他。
噗——
一口心血猛地喷出,将那份文件染得猩红。
顾知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13
三年后,法国,巴黎。
塞纳河畔的一家高级定制工作室内,我身着素雅的东方旗袍,正专注地为一件华美的戏服缝上最后一颗珍珠。
我的动作很慢,右手的三根手指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
但神情却无比宁静,眼底沉淀着岁月洗练后的温柔与通透。
我现在叫笙。
一个路过的法国绅士被这份美丽与专注吸引,轻声用法语问:笙小姐,这件作品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头,微微一笑,用流利的法语回答:《重生》。
是的,重生。
三年前,我拖着一身伤痛,从天津港的货轮上下来,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是这位名叫艾伦的绅士,在我最狼狈的时候,给了我一块面包,并将我带回了家。
他从不问我的过去,只是在我画出第一张设计图时,给了我最热烈的赞美和支持。
他教我法语,带我领略巴黎的艺术,鼓励我将东方的戏曲美学与西方的剪裁技艺结合。
如今,我是巴黎时尚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我的品牌X.S.,成了无数名流追捧的对象。
那双被碾碎的手,再也弹不了琵琶,却能画出最惊艳的设计图。
艾伦走过来,温柔地执起我的手,在扭曲的指节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笙,都过去了。
他湛蓝的眼眸里满是心疼与爱意,今晚的庆功宴,准备好了吗
我点了点头,眼底泛起暖意。
我早已不是那个活在顾知野羽翼下的商细雪,我是为自己而活的笙。
宴会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我作为主角,优雅地穿梭在人群中。
忽然,一道癫狂而熟悉的身影,撞开了人群,踉踉跄跄地扑到我面前。
细雪……细雪!我终于找到你了!
来人衣衫褴褛,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酒气,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顾场长的风采。
正是顾知野。
这三年来,他变卖了所有东西,走遍了世界每一个角落,只为寻找那个被他亲手弄丢的珍宝。
我的笑容僵了一瞬,艾伦立刻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个疯子。
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她就是我的细雪!
顾知野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我,眼中是悔恨、是痛苦、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细雪,跟我回家,好不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把白月怡那个贱人处置了,她疯了,她一辈子都毁了!你回来,我把整个农场,不,我把我的命都给你!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顾周围惊诧的目光,像条狗一样爬过来,想要去抓我的裙角。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我平静得看着他,像在看一潭死水,没有爱,亦没有恨。
顾先生,我开口,声音清冷而疏离,你真的认错了。商细雪,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不!你没死!你就是她!顾知野激动地指着我的手,
你的手!你的手就是证据!是我……是我弄伤了你的手!我混蛋!我不是人!你打我,你骂我,怎么样都行,只要你跟我回去!
我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在璀璨的灯光下,那扭曲的指骨显得格外刺眼。
我看着顾知野,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的悲悯。
是啊,这双手,是你亲手碾碎的。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曾经有多愚蠢。
我顿了顿,将手轻轻放入身边艾伦的掌心,艾伦立刻温柔地回握住。
但它也提醒着我,如今的我,有多幸福。
顾知野,你抬头看看。这里是巴黎,不是你的农场。我叫笙,不叫商细雪。我有我的事业,我的爱人,我灿烂的人生。
我俯下身,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至于你……和你那份迟到了三年的、廉价的忏悔,都和我无关了。
你想要的明月与红霞,都碎了。而我,早已成为了自己的太阳。
说完,我直起身,再也没有看他一眼,挽着艾伦的手,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了属于我的光明。
顾知野呆呆地跪在原地,看着我决绝的背影,听着我最后那句话,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亲手杀死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商细雪,也亲手杀死了自己。
14
顾知野没有再回国。
有人说,在巴黎的街头,时常能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东方男人,对着每一个路过的东方女子,喃喃地喊着细雪。
也有人说,他最后跳进了塞纳河,追随他那早已沉没的月亮去了。
而白月怡,在柴房里彻底疯了。
每日只会抱着一块木头,一边哭一边唱着不成调的《沂蒙颂》,直到油尽灯枯,在无尽的悔恨和恐惧中死去。
农场换了一个又一个的主理人,最终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连同那段荒唐的往事,一同被埋葬。
许多年后,我成了享誉国际的设计大师。
我和艾伦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田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那天,我穿着自己亲手设计的、缀满星辰的婚纱,那双曾被碾碎的手,戴上了象征永恒的钻戒。
我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幸福笑容。
记者问我:笙小姐,您的品牌‘X.S.’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她莞尔一笑,眼眸亮如星辰。
S,是‘笙’。
X.S.,是‘新生’。
世上再无商细雪,只有浴火重生的笙。
我终于,活成了自己人生大戏里,唯一的主角。
而那个叫顾知野的人,不过是我剧本里,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注脚。
后会无期。
不,是后会,再也不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