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午后,阳光带着点薄脆的金黄,透过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沈薇坐在角落里一张深绿色的丝绒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绕着白瓷咖啡杯的杯沿。
咖啡已经凉透了,深褐色的液面上浮着一小层浅浅的油脂,像一面沉默的、落满灰尘的镜子。她在等顾骁,约好的两点半,指针却已悄无声息地滑向了三点一刻。
店内流淌着轻柔舒缓的钢琴曲,像一层无形的纱。隔壁卡座隐约传来几个年轻男人压低的谈笑声,杯碟偶尔发出清脆的碰撞。
沈薇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梧桐树上最后几片不肯飘落的叶子发呆,直到那个熟悉到融入她骨血里的声音,隔着丝绒沙发背不太厚实的阻隔,异常清晰地撞进她的耳膜。
啧,少废话!就现在这进度,最多三个月!顾骁的声音带着一贯的自信慵懒,混合着一丝被朋友激起的、属于公子哥儿的倨傲劲儿。
赌不赌稳赢的局。我要是赢了,你家车库里那辆新到的蓝色幽灵,归我。
短暂的静默。
然后另一个男声响起,带着点看好戏的促狭和难以置信:三个月顾少,玩儿这么大那个沈薇,我们系有名的高岭之花,毕业几年了还油盐不进,你这么笃定行啊,冲你这口出狂言的气魄,哥们儿陪你疯一把!成交!输了可别赖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狠狠捏了一下,随即又被人毫无预兆地掏空。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冰凉和麻木,瞬间从头顶贯穿到脚底。
沈薇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了,指尖僵硬地停留在冰凉的杯壁上。咖啡馆里流淌的音乐、咖啡的香气、窗外温暖的阳光……所有的一切都在急速地退潮、消音。
她的耳边,只剩下隔壁卡座那几秒钟的空白,以及那句稳赢的局在脑颅里反复撞击的回响,空洞又震耳欲聋。
原来这五个月来,每一次精心准备的约会晚宴,每一句让她脸颊微红的情话,每一次深夜送她回家时落在她额头的吻,包括上周他送给她的那本签有她崇拜多年却已故诗人名字的绝版诗集……
那个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以为终于等来的郑重感情,那些她视若珍宝的瞬间,都只是别人眼中一场赌局的筹码。
一场用她的真心做饵,用别人的限量跑车做注的,彻头彻尾的稳赢的游戏。赌桌上押的,是她珍而重之的情感,旁人觊觎的却是他赢来后刺目耀眼的蓝色车影。
冰冷的触感渗透指骨,她才发觉是自己死死抓住了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
沈薇缓缓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深色液体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像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没有预料中的愤怒颤抖,没有天旋地转的眩晕,反而是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平静,如同深海坠入冰点。那股寒气在她胸腔里迅速凝结、膨胀,坚硬如铁。
隔壁卡座的笑谈声还在继续,夹杂着顾骁笃定而略带调侃的回应,像是在讨论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买卖。
沈薇松开咖啡杯,手指摸到放在一旁手包里的手机。屏幕亮起,光照在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调出顾骁的通讯录头像——那是几个月前在某个热闹派对间隙,她在人群中央对着他露出灿烂微笑的瞬间,被他抓拍定格的头像。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悬停了三秒。然后她点开短信界面,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指尖稳定地落下一个个没有温度的方块字:
【赌局精彩,跑车更配你。】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微不可闻。她甚至没有犹豫半秒,手指决绝地划过屏幕,精准地找到阻止此来电者的选项,确认。
接着是微信,同样的操作,没有丝毫迟疑。社交网络上那些曾被他点赞评论过的链接和照片分享,此刻也成了无声的讽刺佐料。
做完这一切,沈薇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她端起那杯冰冷的咖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它一饮而尽。
咖啡的苦涩早已被更深的冰冷麻木吞噬,只剩一片焦糊般的空洞在舌根弥漫。
隔壁忽然爆出一阵更响亮的笑声。沈薇站起身,顺手理了理衣摆,动作从容得像只是出去透透气。椅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不算刺耳但足以惊扰邻桌的低调声响。
砰的一声轻响,是她离开位置时,微微用了点力气,将那厚重的白色骨瓷杯底放回托盘的声响。
笑声戛然而止。
沈薇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门口。她脚步平稳,脊背挺得笔直,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门,在她身前斜斜投下一道干脆利落、绝不回头的影子。
从那天起,沈薇的世界清静了很多。除了工作电话,手机不再有毫无意义的震动和铃声。
被彻底拉黑的顾骁,显然无法接受这个结局。最初两天,他大概是想等她气消或者冷静下来解释。
紧接着,沈薇办公室楼下的堵截开始了。
起初是姿态强硬的道歉,混杂着不解和被冒犯的焦躁。他穿着剪裁昂贵的羊绒大衣,靠在价值不菲的跑车车门上,在初冬的寒风里等。
沈薇目不斜视,由保安开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忽视的恼怒:薇薇!你要闹到什么时候就因为一句玩笑话至于吗
沈薇的脚步甚至没有停顿分毫。
第二次,他换了一身更为低调的衣服,试图用柔软一点的姿态求和:那天是他们故意激我!我就随口一说!你要听我解释……
沈薇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边走边低头翻看,仿佛他只是路边一个不重要的障碍物,助理快步跟在旁边低声汇报工作。
顾骁身上的倨傲与自信开始出现清晰的裂痕。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焦急中带着困惑,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卑微试探。
他开始采用守株待兔的方式,无论多早,无论多晚,她的大众帕萨特开出来,总能看到他那辆过于扎眼的蓝色跑车停在必经之路上。
初冬的雨夹雪落了下来,阴冷潮湿。沈薇结束一天繁重的工作下来,隔着办公楼一层光洁冰冷的巨大落地玻璃幕墙,看到了雨幕里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顾骁没打伞,昂贵的羊绒大衣被冷雨打湿了大半,透出一种深沉的暗色。
他就那样淋在雨里,固执地站在她那辆白色帕萨特旁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水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滑落。
隔着雨雾和玻璃,沈薇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却只觉得这副姿态荒谬绝伦。
她平静地撑开自己那把纯黑的长柄伞,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走向自己的车。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很响。
就在她即将坐进驾驶室的那一刻,顾骁突然大步上前,猛地拉开了她那侧的车门!带着冰冷雨水气息的风瞬间灌了进来。沈薇抬起眼,冰冷的目光像刀锋般扫过他湿透的脸颊。
沈薇……他开了口,声音沙哑粗粝得像被粗砂纸磨过,雨水顺着他下陷的眼窝往下淌,你到底……要我怎么样给我个痛快!
那语调里是压抑不住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和他往日的光环形象判若两人。
沈薇一个字也没说,她的视线甚至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冷漠地收了回来,落在了拉紧的车门上。手指没有丝毫迟疑地抬起,摁动了一个小巧的按钮。
砰的一声闷响,带着清晰决绝的锁死声。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顾骁的胸膛上。他伸出去试图阻拦车门的手,就这么僵硬地悬停在冰冷的空气和冰冷的雨水里。
看着玻璃内侧那张毫无表情的侧脸缓缓转向前方,看着那辆白色的车灯毫不留情地亮起,车轮转动,毫不犹豫地压过路边的积水,溅起的水花毫无顾忌地淋湿了他那件被雨水打湿大半的昂贵大衣下摆。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浑身湿透,眼睁睁看着她的车尾灯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尽头,像一个被彻底遗弃在陌生荒野的昂贵玩偶。
那份精心算计得来的赢家姿态被冰冷雨水冲刷殆尽,他挺拔的身姿第一次垮塌得那么明显。
再次引起全公司瞩目的话题,是半个月后停在公司正门口的那辆车。
颜色很奇特,由极其粗放狂野的笔触喷绘而成:鲜红、明黄、亮橙、草绿、天蓝、靛青……
所有能想象到的、饱和度极高的颜色以一种极其抽象、混乱、甚至带着点暴力宣泄的方式泼溅在那原本锐利流畅的车身线条上。
远远望去,像一堆打翻的颜料盘,更像一个无比巨大、荒谬绝伦的行为艺术展品。
那辆曾被当作沉重赌注的、全球限量、价格足以在市中心买一套顶级公寓的蓝色幽灵跑车,此时变成了一座喧嚣刺目的移动彩虹。
每一个路过的同事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眼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震惊、好奇和一丝隐隐的钦佩。这玩意儿炸街的效果,过于震撼。
这一次,顾骁没有像影子一样躲在旁边,而是大大方方地靠在驾驶座车门边。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卫衣,头发也没打理,几缕碎发随意地垂在额前。
脸上没了过去的傲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颓废和……微妙的期待
他紧抿着唇,视线死死锁定在大厦的旋转门出口,像等待一个至关重要的宣判。
终于,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出现在门口。周围一瞬间安静了不少。
沈薇拎着电脑包,步伐依旧利落,在路过这座彩虹车时,她甚至放缓了脚步。顾骁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希望的光亮。
然而,沈薇的目光并未在他脸上停留。她的视线,带着一种专业鉴赏画作般的冷静探究,在那色彩爆炸的车身上仔细巡梭了超过五秒。
然后,她的唇角非常小幅度地、极其清晰地往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但又绝对无法让人错辨的表情——一种赤裸裸、近乎刻薄的轻蔑。仿佛在无声地点评:技术真糙,配色真丑。
仅仅一瞥,一个微表情。沈薇收回目光,步履如常地走向了自己的车位。
顾骁靠在车上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慢慢地向下滑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听到自己喉咙深处发出的、极其轻微的一声抽气,像漏了气的气球。
data-fanqie-type=pay_tag>
最后一线希望,被她无声的轻蔑碾成了粉末。
华睿科技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核心技术研发遭遇瓶颈,竞争对手却仿佛提前洞察了他们的战略方向,以近乎掠夺的姿态挖走骨干团队后提前布局专利封锁。
压箱底的竞品上市在即,核心技术的关键一环却被攥死在别人手中。整个公司如同被放在铁板上炙烤,人心浮动,气氛压抑到极点。
沈薇作为技术研发核心兼项目经理,眼底的青色一日浓过一日,像是不散的阴云。
薇薇姐,还是联系不上对方专利持有方。助理小吴拿着平板,声音里压不住的沮丧。
‘芯动科技’那边油盐不进,高层根本不见我们的人。据说……小吴顿了顿,声音更低,据小道消息,那几项核心专利授权……要在明天下午嘉禾中心的拍卖会上公开挂牌,但只针对具备某些特殊资格和战略联盟的机构。
沈薇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外面是城市璀璨的灯火,却在她眼中投下冰冷的疲惫。她没说话,只是握着水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个消息等于堵死了最后常规谈判和解的路。
这场针对性的拍卖,背后意图清晰得如同刻在石头上。
就在办公室里弥漫着无声绝望的几分钟后,小吴的手机屏幕突然急促地亮了起来,震动的嗡鸣在静默中格外刺耳。她看了一眼陌生的号码,迟疑地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陌生却带着公事公办严肃感的中年男声。整个通话过程很短,不到两分钟。小吴脸上的表情经历了一个完整的从错愕、难以置信到瞬间放光的激烈变化。
薇…薇薇姐!她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变调,几乎是扑到沈薇面前,刚才……刚才有个自称天诚资本特别助理的人打电话过来!说……说明天下午嘉禾中心的拍卖会上,他们的委托人将以个人身份拍下‘芯动科技’挂出的H系列专利束!所有费用已经准备到位!并且……
小吴用力咽了下口水,眼睛瞪得老大,并且明确告知,委托人竞拍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拍卖会前签字的委托书中注明——只负责拍下标的物,后续一切专利权的转让流程、作价、法律细节……必须、必须由我们华睿科技,具体指定为‘沈薇小姐’亲自对接签署,天诚资本概不参与后续事宜!
只要您本人出现确认签字就行!
如同黑暗潮水中猛然炸响的惊雷!办公室里所有原本埋头焦灼的员工都齐刷刷抬起头,目光聚焦在沈薇身上。天诚资本——那是只出现在财经头条的名字。
绝境中的巨大转机。
这个神秘委托人的要求清晰而充满戏剧性——指定沈薇本人参与。
沈薇站在原地,窗外的霓虹灯光在她脸上明灭不定。她心中瞬间掠过了那个最近频频出现在她视野边缘、极其荒谬又似乎成了唯一可能的猜测。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另一种更强烈的冰冷预感,沉沉地压了下来。
嘉禾中心拍卖场,空气凛冽沉滞,弥漫着一种紧张精英化的气息。西装革履的竞标者姿态沉稳内敛,低语交谈宛如暗流,目光交汇间皆是无声的刀光剑影。
沈薇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后排。当屏幕亮起芯动科技H系列多项核心技术专利权组合并显示出极高的起拍价位时,沈薇甚至感受到自己耳膜里血液缓慢鼓动的声响。
竞拍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攀升,价格牌此起彼落,数字眨眼间刷新。
两千三百万!一个沉稳的男声带着志在必得。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身着黑色西装、助理模样的年轻人缓缓举牌,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玉石落在厚实的地毯上。
四千万。
整个大厅出现了刹那绝对的死寂。空气如同瞬间被抽空,所有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汇聚过去。直接溢价近一倍!这完全打破了正常的竞价节奏和逻辑。
沈薇攥紧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四千万……远远超过了那几项专利的合理估值上限,纯粹是财大气粗的碾压。
不出所料,场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人再去碰那个疯狂的数字。
四千万第一次……
四千万第二次……
四千万第三次……
拍卖师的声音此刻变得高昂起来,小槌沉稳地落下:成交!恭喜!
没有掌声,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那份沈薇公司急需的救命稻草,以一种极其荒谬、甚至带着点自毁意味的方式,被拍到了。
而它的最终归属权交接,指向了角落里那个沉默而冰冷的身影。
拍卖结束,人群如潮水般退去。沈薇没有动,像一尊凝固在昏暗角落的雕像。
大约十分钟后,那个举牌的黑西装年轻人穿过零散的座位,径直走到她面前,微微躬身,递过来一份薄薄的文件袋和一个信封。
沈小姐您好,我是天诚资本张特助。这是拍卖确认函和后续专利权益转让对接的委托书副本,请您过目。
一切后续文件签署的具体安排,委托人交代,等您方便时,会直接与您联系。有任何需求,您也可以随时打这个电话给我。
助理的声音平静无波,公式化十足。
沈薇接过文件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袋表面。那个薄薄的信封就放在文件袋上,没有封口。
助理礼貌地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脚步声迅速消失在空旷的拍卖厅深处。
空气彻底陷入沉寂,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沈薇拆开信封,抽出的是一张极其简约、没有任何署名、甚至没有抬头的便签纸。纯白底,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时间和地址:
【明早7:00,建设路56号,源记早餐铺。】
她盯着那张便签看了足足十秒,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它折好,和文件袋一起塞进了自己的通勤包。她站起身,走向出口。
深秋的夜晚冷得让人呼吸都带着白气。沈薇打开车门坐进去,刚插上车钥匙,甚至还没来得及启动引擎——
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旁边柱子后的阴影里猛地窜了出来!
顾骁几乎是扑到了她的驾驶座车窗旁,手掌用力地拍在冰冷的玻璃上。
薇薇!
他的呼吸急促地在车窗上凝成一团模糊的白雾。
仅仅半个多月,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曾经锋芒毕露的眼睛此刻深深凹陷进去,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下颌的线条更加嶙峋,甚至显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
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嘴角紧绷成一个焦灼的弧度。
他拍打着车窗,隔着一层模糊的雾气和车窗玻璃,死死地、恳求地,望着沈薇。
解气了吗声音又急又快,带着无法掩饰的粗喘和一种近乎卑微的追问,拍卖会……你去了!你看见了吗你听见了吗那专利……那专利我拍到了!四千万!钱算什么……我只想问你现在解气了吗!
他用力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痛苦和茫然:
告诉我!沈薇你告诉我!你还想要我怎么做!只要你说!我都能去做!只要你别当我不存在!别当我是空气!
车内暖风还没来及彻底驱散寒意,沈薇只是安静地坐在驾驶座里。路灯昏黄的光线斜斜打在她侧面,勾勒出一个没有任何表情、冰雕玉琢般的轮廓。
她没看他。仿佛他只是窗外一阵聒噪的、无关紧要的风。
顾骁被她冰冷的沉默彻底刺穿了。强烈的崩溃和一股说不出的愤怒委屈冲击着他,让他口不择言:那辆车!我涂得不好看是不是你说丑……我认了!我的确蠢!那我现在就把它开去报废厂压成铁片!彻底让它消失行不行!
他的拳头用力砸了一下车窗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每天在你楼下像条狗一样淋雨!像个傻X一样开着个彩虹车到处丢人!我把我顾骁这辈子没干过的蠢事都干尽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是不是只有我把心掏出来摔在地上给你看才能听见我说句话!
车窗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沈薇终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动作带着一种冰封般的滞涩。
隔着那层水汽模糊的车窗,她的眼神直接撞进了顾骁布满红血丝的眼底。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愤怒,没有鄙夷。是空的。一种彻底看透、彻底熄灭、彻底枯竭的空洞。像望着一片寸草不生的焦土。
她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如同冰面下缓慢流过的寒水,浸入骨髓:
所以呢,顾骁
她的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稳定地穿透玻璃的阻隔,敲打在顾骁因激动而颤抖的心上:
当年在咖啡馆的那场赌局你赢得很漂亮。为了那辆车,你很用心。
她的尾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子切割着空气。
现在呢
沈薇微微眯起眼睛,锐利的视线似乎要穿透顾骁狼狈不堪的表象,直抵他混乱不堪的灵魂深处:
这次这么大阵仗。你又是跟谁在赌赌注又有多高这次赌的是‘回头草能有多痴心’还是‘破产千金值不值四千万’
每一个字都像沾满冰渣的重锤,狠狠砸下。顾骁瞬间僵住了,脸上的肌肉扭曲抽搐,仿佛被人迎面重重掴了一掌。
他原本急切拍打车窗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在冰冷的玻璃上拉出几道狼狈水痕。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窒息的人贪婪地吞咽着刀片般的空气,却无法吐出一个反驳的字。
他被她的逻辑钉死在了赌徒的耻辱柱上,百口莫辩。
沈薇看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脸上浮起一丝极淡、极冷的了然。她收回视线,手指搭上启动钥匙,意图明确。
等等!顾骁猛地嘶吼出声,嘶哑得如同濒死的困兽。他几乎整个人贴在了冰冷的车窗上,手指颤抖着在身上几个口袋慌乱地摸索,动作笨拙得可笑。
几秒后,他猛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卷曲的白色文件袋。袋子不厚,里面似乎只装着一两张纸。
他像是拽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捧着一块灼烫的烙铁,双手抖得厉害。
在沈薇引擎启动的轻微震动声中,顾骁猛地撕开了那个文件袋的封口!动作大得几乎把袋子扯裂。他伸手进去,无比粗暴地从里面扯出一份折叠的纸张。纸张本身也皱得不成样子,边角毛糙。
他根本不管不顾,红着眼睛,双手死死揪住那张薄薄的纸,用力之大,指关节几乎要刺破苍白的皮肤。
他就当着沈薇隔着车窗漠然注视的面,咬着牙,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狠命地将那几张可怜的纸,连同那个破烂的袋子,一起胡乱地朝着车窗玻璃上那个狭窄的缝口狠狠塞了进去!
纸张立刻被挤变了形,哗啦作响。
你看清楚!沈薇!你自己看清楚!他失控地吼道,声音已经彻底破了音,赌约!哪TM还有什么赌约!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拍卖大厅内侧走廊尽头,灯光有些暗,安静得能听到空调换气的风声。
靠近走廊尽头放置着一台商务区常见的落地式碎纸机,锃亮光滑的合金入纸口像一张沉默待噬的巨口。
顾骁整个人扑在碎纸机上。他的肩膀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手指哆嗦着,近乎神经质地抓住那揉成一团的文件袋和皱巴巴的纸张——正是他几分钟前粗暴塞给沈薇的证据。
他甚至没有再看沈薇一眼,也没有丝毫犹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碎纸机那黑洞洞的入纸口,眼神里是一种狂乱的绝望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他用尽力气把那团证据狠狠按向入口。机器感应到有物进入,内部发出低沉的嗡鸣,随即是纸张被卷入、碾压、粉碎的撕扯声!
刺啦——嘶——
声音不算大,但在这过于安静的环境里,异常清晰刺耳。那是纸张纤维被强力钢齿无情切断的声音,缓慢,拖沓,带着一种残酷的韵律感。
碎纸口下方狭窄的出屑盒里,立刻喷涌出纷纷扬扬、细长而扭曲的纸屑。那纸屑的断口崭新锋利,像是某种生物被强行撕裂的伤口。
白色、蓝色……代表着不同意义的字迹图案瞬间混在一起,搅成一片毫无意义的苍白雪絮,带着墨粉刺鼻的微尘味道。
顾骁的身体似乎随着那纸张粉碎的声响,一点点矮下去,紧绷的脊背塌垮下来。机器持续的、单调的轰鸣和他沉重到几乎窒息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他额头抵着冰凉的机器外壳,肩膀抑制不住地轻微抽动。
嗡鸣声足足持续了十几秒。
终于,机器安静了下来。
顾骁慢慢抬起头,脸色比被粉碎的纸屑还要灰败死寂。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已经空空如也的碎纸口,不再去看那已经面目全非的一盒狼藉。
他抬起头,越过几步之遥的距离,看向沈薇。眼眶红得吓人,像濒临爆裂的边缘。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发出砂纸摩擦般的气声:
……没了。
他声音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那里面充满了精疲力竭的破碎和一种被掏空所有之后的虚无,不再有之前的焦躁质问,只剩一片灰烬般的死寂。
那张破纸……没了。他重复着,似乎在确认一件再也无法挽回的事实,嘴角努力想往上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却比哭还要难看。
现在……他盯着沈薇的眼睛,那里面几乎找不到一丝昔日的光彩,只剩下赤裸裸的痛苦,……我只剩最后一个赌局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碎纸机断电后残余的微弱电流声都清晰可闻,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后面的话,语速极慢,一字一顿,如同在宣判自己:
……赌我顾骁的余生里……如果没有你沈薇……
声音在这里陡然哽住。他用力喘了口气,下颌绷得死紧,像在承受巨大的撕裂般的疼痛。
两行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瘦削的脸颊飞快地滑落,砸在他脚边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洇开几个深色的小圆点。
……会不会死。
最后两个字落下,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垂死者的低语。
他不再遮掩自己的眼泪,也彻底放弃了站立的力气,整个人颓然地靠在身后那冰冷的碎纸机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不至于立刻瘫倒的柱子。
碎纸机内部残留的齿轮咬合感似乎还弥漫在空气里,伴随着冰冷的金属腥气。
沈薇依旧站在几米外,像一尊冷硬的石像。拍卖场幽深的走廊尽头,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又很薄。
顾骁那句撕心裂肺的赌命宣言过后,死寂便如同铅块般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要将时间本身冻结。
她的视线没有立刻落到顾骁脸上,反而缓缓下移,最终凝固在碎纸机下方那个小小的、透明的出屑盒上。
那里面铺满了细碎的纸屑和墨粉混合的灰白混合物,如同某种被肢解后遗弃的尸骸,混乱而毫无意义。
他撕裂的哽咽声,他汹涌的眼泪,他整个人崩塌的姿态——这一切,和此刻碎纸盒里的狼藉,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诞又刺痛的映照。
一种无声的消解,消解他所有曾经轻佻的筹码、所有傲慢的把玩,也包括这场痛到极致的告白。
她的心口被一种陌生的、闷钝的酸胀感缓慢地渗透,像缓慢凝结的冰川挤压着礁石。那不是轻易的原谅,更像是一场海啸过后,看着满地疮痍废墟,确认毁灭本身就是答案的……冰凉的麻木。
引擎重新启动的低沉震动打破了凝固的空气。这一次,声音很轻微,没有之前的突兀和烦躁。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顾骁一眼,转身径直走向自己的车。高跟鞋敲打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声音节奏稳定,没有任何犹疑或停留。
白色帕萨特尾灯在昏暗的地下停车库里亮起两抹幽红的冷光,平稳地滑出车位,流畅地转弯,加速,最后消失在车道尽头。
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应一个字。
碎纸机冰冷的金属表面,只映出顾骁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张被泪水彻底浸泡、失去所有神采的脸。
深秋清晨六点多,天色依然蒙着一层鱼肚白般的暗蓝。空气里糅杂着淡淡的夜露气息和早班车尾气的味道。建设路这一带是老城区边缘,狭窄的街道两边密布着开了几十年的老店,烟火气浓郁。
源记早餐铺就挤在一排卷帘门半开的小五金店、杂货铺中,门脸不大,红色的招牌都褪色了。
门口支着几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矮脚折叠木桌和塑料凳子。这时候还早,只有零星几个早起赶工或是出来晨练的熟客。
沈薇穿着米白色的长款风衣,围着一条灰色羊绒围巾,在离店门口不远的路灯柱子旁安静地站着,身影被路灯的光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看着远处巷子口,那辆通体被涂成扎眼彩虹色的跑车以一种极慢、极犹豫的速度慢慢靠近,最后隔着几辆停靠的货车,在马路斜对面停了下来。
她没动。
两分钟后,对面的车门打开,顾骁下来了。和昨晚拍卖场那个崩溃绝望、甚至歇斯底里的男人判若两人。
头发胡乱地抓过两下,下巴上是没刮干净的青黑胡茬,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看不出本来深浅的灰色休闲夹克,配着一条极其不合身的深色运动裤,脚上……竟然踩了双有点发黄的老式回力帆布鞋。
他似乎被清晨冰冷的空气激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在街上慌乱地扫了一圈,才锁定沈薇这边。
他愣了一下,然后几乎是屏住呼吸,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恐慌,脚步迟疑地、极其笨拙地穿过并不宽敞也不甚整洁的马路,朝着她的方向挪过来。
那姿态,像个第一次进城、手足无措的迷路孩子。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和不安。曾经那个在酒吧里随意谈笑、眼风扫过就能引得女孩回头的顾家少爷影子,彻底消失了。
顾骁走到沈薇面前约两步远的地方就彻底停住了。他垂着头,双手极其不自然地绞缠在身前,不敢直视沈薇的脸。清晨的冷风吹得他鼻头微微发红。
……早。他喉咙滚动了好几下,才哑着嗓子挤出一个单音节的字。声音又低又轻,带着怯懦,尾音还微微发颤。
沈薇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大约五秒。从他那不合身的、沾了点可疑油渍的运动裤裤腿,一直移到他那双泛黄的回力鞋破旧发硬的鞋带上。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进去吧。她只说了三个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通知一件日常小事。然后她率先转身,径直走进了源记早餐铺那扇油腻腻、沾着油烟的玻璃门。
顾骁明显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他似乎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随即,一种微弱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希冀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但又立刻被他压了下去,只剩下更深的惶惑和紧张。
他连忙应了一声含混的嗯!,手忙脚乱地跟在她身后,也钻了进去。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晃悠着关上。
店里面空间狭小局促。白炽灯明亮刺眼。煮馄饨、炸油条的大灶就对着门口,热气和油烟混合着葱蒜的味道扑面而来。
几张矮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人,喧闹、吆喝声不绝于耳。
沈薇显然没打算久待。她没往里面挤,只站在靠近门口相对稍空一点、能看到灶台的位置。
老板,两个豆腐脑,一碗甜,一碗咸,两屉小笼包。带走。她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干脆,淹没在厨房忙碌的鼎沸人声里。
顾骁就紧张地杵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身体绷得僵直。他似乎被这过于浓烈的市井气息震慑住了,有点手足无措。
他眼神慌乱地扫过墙上油腻腻的菜单,扫过旁边食客桌上冒着热气的汤碗油条,又飘向门口那炸得金黄翻滚的油锅。
浓烈的油烟味混杂着嘈杂的人声,让他无处安放视线,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最后目光只能重新落到身前沈薇挺直冷漠的背脊上,然后又飞快地低下。
老板娘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妇女,利落地应了声:好嘞!等着!小丽!甜咸豆腐脑各一碗!小笼包两屉带走!
她手上动作麻利地包着小笼包,抬头瞥了一眼挤在门口的沈薇和旁边的顾骁,尤其多看了几眼穿着明显和周围格格不入、手足无措的顾骁,扯着嗓子随意喊道:嚯,小伙子新来这片儿的吧瞅着眼生!站开点站开点!这儿油!别溅着喽!
顾骁被她一嗓子喊得有点懵,脸腾地涨红了,笨拙地又往沈薇背后缩了缩。
沈薇没动,连眼神都没斜一下,仿佛身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或者只是一根被风不小心吹到她身边的稻草。
等待的几分钟无比漫长。
终于,老板娘把装好的食品袋塞过来:好了!拎好!拿个纸袋子一块钱!
不用。沈薇接过来那滚烫的两个装着豆腐脑的塑料碗盒和一个装着小笼包的泡沫食盒,没接那纸袋。付了钱,拎着袋子,转身就要往外走。
薇薇!顾骁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声音里是全然的惊惶无措,甚至下意识地想去接她手里烫人的东西,手指伸到一半又急急缩了回去。
沈薇脚步停顿了一下。
就这一下的停顿,让顾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僵在原地不敢动。
沈薇没有回头。她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越过自己的肩膀,落在他那双别扭地藏在过于宽大的运动裤裤脚下的回力鞋上。她的视线冰冷依旧,像手术刀的锋刃。
顾骁屏住了呼吸,指尖冰冷僵硬。
然后,他清晰地听到沈薇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如同冰珠落地,清冷异常:
……下次,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再去挑那些绝版书……沈薇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如冰针般刺人。
记得仔细看看印在扉页上的出版日期。她顿了顿,语意愈发寒凉,别买那种……‘新鲜’得连油墨味都压不住的新印制品。
顾骁猛地浑身一颤,像是被她的话生生冻僵在当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本签着已故诗人名字的绝版诗集,是他为了讨她欢心、在她生日前特意委托人在拍卖会上拍下的。
他欣喜若狂地送给她——那时他还沉浸在自己稳赢的赌局里,带着一种猎手欣赏猎物的沾沾自喜。他甚至记得沈薇当时眼里的惊喜亮光……
原来,原来她当时就知道了从那个出版日期……那个破绽百出的出版日期!
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羞愧和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浪兜头砸下,几乎将他彻底淹没!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被扼住的抽气声。
沈薇已经转回头,拎着那两份热气腾腾的早餐,穿过早餐铺烟雾缭绕的狭窄走道。吱呀一声推开油腻的木门,走了出去。
清晨灰蓝色的光线和冷冷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
她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老旧的风铃在门框顶发出一串干涩的碰撞声,清脆又刺耳。
顾骁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钉死在早餐铺人声鼎沸的尘埃里的、失去灵魂的泥塑。锅里滚烫的油还在滋滋作响,食客的谈笑和碗筷碰撞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那句新印制品如同淬了冰的锋利回旋镖,在他心头狠狠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寒意渗进四肢百骸,将他死死钉在源生烟火气的市井里,剥得赤裸只剩狼狈不堪的真身。